二 红颜知己
2025-06-13 作者：西门丁 来源：西门丁作品集 点击：
凤峰生离开客栈，迅速往远处掠去，他故意引开敌人，到了城东，越城墙而出。一直往远处驰去，入林之后，把外衣脱掉，里面是一套黑色的紧身衣靠，然后绕了半圈，重新进城，这次他小心翼翼，蛇行鼠伏，重新返回高升客栈。
他伏在斜对面监视着自己之客房，只见黑灯瞎火的，不见有任何动静。他是著名杀手，有异乎寻常人之耐性，毫不松懈，一对眼睛四处扫射。
远处传来三更之梆子声，更夫慢慢走过来，又慢慢地在街角消失，但期待之敌人并没有出现，他心中暗自寻思：是敌人早已来过，因不见有人而跑了，还是自己疑心太重，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住在何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更夫已敲着四更的梆子走过，凤峰生估计敌人不会再出现，于是改变初衷，向莫傲之巢穴方向驰去。
杭州城他已来过多次，西三巷亦很好找，莫傲那座平房也不难找。
屋檐那盏写着一个斗大的傅字的灯笼，早已没火，但仍在夜风中微晃着。凤峰生伸手欲去拍门，忽然心头一动，住手转身抬步，贴着墙，慢慢升高。
到了墙头，居高临下，整个地形全在眼底，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凤峰生一颗心忽然忐忑起来，他悄没声息地滑落天井，再小心翼翼地走上小厅。卧室就在小厅之两侧，他闭住气，缓缓走向左首那间卧室，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凝神静听。
房内连呼吸声都没有，凤峰生有点奇怪，便向对面走去。他仍然伏在门板上偷听，说时迟，那时快！房门倏地被人拉开，一把长剑如毒蛇一般，悄没声息地向其腰部插去！招式诡异，出手沉稳，高手风范。
凤峰生不愧是奇材，反应比一般人快得多，只见他似泥鳅般向旁滑开几尺，长剑擦腰而过，同时手中长剑暴长，向黑暗中刺去。
他这一剑同样落了空，凤峰生心头刚一紧，东屋内已窜出一个蒙面黑衣汉子，手上那柄剑又尖又长，就像柄尖细而长的锥子一般，他一出房，又挥剑向凤峰生攻去。
凤峰生退了一步，还以颜色，两人默然而斗，以快制慢，互争先机，眨眼间已换了三四十招，双剑居然未曾碰过一次，但其险恶之情，当真是生死一发。
那厮招式十分诡异凶狠，但数十招下来，凤峰生却发现一个异常之象，对方似乎久疏战阵，反应及火候认反经验均呈不足，他信心大增，出剑更疾。
眨眼间又过了三四十招，凤峰生心悬莫傲一家之安危，不住问道：“屋内的人呢？”
那厮不吭一声，一味哑斗，凤峰生恐对方尚有伏兵，不肯再纠缠下去，悄悄摸出一柄小飞刀，趁对方长剑刺出之际，偏身让开，长剑一抖，泛起几朵剑花，笼罩住其眉眼，左臂轻轻一抖，飞刀脱掌而出！
那厮显然虞不及此，腰腹被射个正着，身子不期然地缩了一下，凤峰生见机不可失，长剑如流星曳空，碰开对方长剑，刺进其心房。
这一剑他无意取其性命，但受双剑碰撞之影响，偏了三寸，恰好成了催命使者！那厮喉头胡胡作响，捂胸慢慢蹲下去。
凤峰生不进反退，转头望一望四周，不见有人，这才再上前弯腰伸臂，扯下其蒙面黑布。黎明前一刻最是黑暗，看不清其面貌，他随口道：“快报上名来，谁派你来此伏击？”
“峰生，你……你快去救……救小女……”
声音一入耳，凤峰生大吃一惊，连忙摸出火折子来，迎风晃亮，目光一及，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道：“怎地是你？”
他万万料不到，伏在房内暗杀他的人竟是莫傲，他稍一定神，蹲下身去，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快去救小女及拙荆……”
凤峰生急道：“你真是没头没脑的，她们去了何处？落在谁的手中？是谁雇你杀我的？”
“老夫是被迫的……对方是什么人……不知道……他们拿小女及拙荆的性命胁迫我。”
“他们在何处？”凤峰生连忙抱起他。
“不知道……”莫傲声音越来越弱：“总之……老夫将她们交给你了……”话没说毕，头一歪，经已气绝，也在此刻，凤峰生倏地放下莫傲之尸体，双脚一顿，人如大雁一般穿窗而出，凌空左脚在右脚上一踢，改了个方向，向上提升，左臂轻舒，抓住屋檐，微一用力，翻身而上。
放眼望去，只见一条纤细之黑影往远处逝去，凤峰生毫不犹豫，提气急追，不料对方轻功十分了得，几个起落之后，反而失去了影踪。
凤峰生颓然而止，重返莫傲小屋，点燃了桌上之油灯，在屋内各处仔细勘察，对面那间卧室似有挣扎过之痕迹，窗子洞开，看来莫忧及乐衬欢是在此被人掳走的。
凤峰生心中倏地泛起一个念头：今夜若答应莫忧之求，也许如今还在高升客栈缠绵，如此则她亦不会遇险，回心一想，最难消受美人恩，若在客栈缠绵，说不定此刻自己已身首异处了。
莫傲双眼圆睁，死得极不情愿，凤峰生搓热双手，再轻抚其眼皮，让其合上，然后搜查其身上之东西，莫傲身上有银票，有几锭银子，还有两个精巧之钢针喷筒。
喷筒未曾用过，证明莫傲无意要杀凤峰生，莫傲城府极深，谨慎小心，而且做事极有心思，凤峰生不心息，开始在房内搜查起来。
过了一阵，天色渐亮，晨曦自窗口照射进来，倒方便他搜索，他查得十分仔细，以剑柄在各处敲打。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一块活动的砖头，砖头一尺见方，他以剑尖慢慢将它挑起来，下面是个深三尺的地洞，砖下还黏着灰，只有半尺厚，若非他仔细，耳力又好，根本很难发现。
地洞里有一本账簿，账簿下面还有十多张银票，共有两万多两银子，大概是莫傲之老本。凤峰生想了一下，将银票放回原处，然后揭开账簿细看。
这本账簿原来记载着他生意上之收入，还颇为详细，某年某月接到什么杀人生意，酬金多少，分红有多少，一共竟有三十多单，而收入也超过三万两银子。
凤峰生心头一沉，忖道：“原来这厮不但是我之伢子，还替不少人拉生意。”莫傲一共才给他四宗生意，虽然绝大部份之生意是在他们认识之前交易的，但之后也有五宗不是他干的。
莫傲到底跟哪位杀手联系？杀他的人，跟这几个杀手是否有关系（其实五宗生意可能只有两个杀手，其中一宗，相差两天，两地相隔千里，不可能由一个人做）？他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凤峰生有点惘然，自己对莫傲来说，其实十分陌生，而他对自己却十分了解。幸亏今日他已死了，否则他将寝食难安。他定一定神，把那五宗生意之苦主名字记下来，其中一个叫钱源，乃温州著名之富商，本身是雁荡老人之入室弟子，武功不弱，此人是去年十月被害的，五位苦主只有他最靠近杭州，是故凤峰生暗下决心，到温州走一趟。
凤峰生看毕，又将账簿放回地洞里，然后再将砖头轻轻盖上，地上不留半点痕迹。
天色已经大亮，凤峰生歇了一下，打定主意，日间若在杭州找不到乐衬欢母女，明早便下温州，打探钱源被杀之情况，希望可由此找到线索，忽然他自己哑然失笑：到底自己是杀手，还是查案的捕快？自从到了杭州之后，像后者多于像前者。
经过一夜劳累，凤峰生饥肠辘辘，他不便多耽，立即转到另一间卧室搜索。花了半个时辰工夫，找不到什么东西，只好离开。
街上行人已多，凤峰生找了面店坐下，忙不迭着小二准备早饭。店小二见他如此猴急，殷勤侍候，很快便端上一大碗面。凤峰生也不客气，举箸便吃，呼呼作响，就像刚从牢狱出来般。
他一口气吃了大半碗，偶然抬头，只见店外有一乘小轿经过，轿帘揭起一角，露出半张清丽妖艳的脸庞来，只觉十分眼熟，凤峰生心头一动，抛下半块碎银，立即追出去。小二讶然叹道：“客官，你还未吃……”他未说毕，凤峰生早已走远。
凤峰生见那顶小轿转入小巷，也跟着进巷，旋即见小轿直抬进一扇大门之内，当凤峰生赶至，大门已“砰”地一声关上，他略为一犹豫了一下，伸手拍门，半晌，里面传来一个粗暴的问话声：“谁在捣门？”
“请开门，在下有事请教。”
“你是什么东西，老子要开门？有话便站在外面说！”
凤峰生不由犹疑起来，突然道：“阁下再不开门，便休怪某家硬闯了。”
不料里面传来一个莺声呖呖的声音：“开门让他进来！”大门果然打开，轿夫怒目视之，凤峰生只顾进去，全不将其放在眼内。
入门是座庭院，客厅宽阔高雅，但厅内竟无一人。
凤峰生艺高胆大，抬步上厅。“小姐既然让某进来，为何又躲起来？”
里面传来一个娇嗔声：“你急甚么？奴家补了胭脂自会出来，且坐下歇歇。”
既来之则安之，凤峰生索性斜倚在太师椅上。
过了半晌，走廊上送来一股香气，接着环珮叮当响中，一位绝色美女似笑似嗔地走出来。“哼，你倒会享受，这套太师椅，连我也还没好好坐过哩！”
凤峰生双眼一直盯着对方的俏脸，那女子噗嗤一声：“我脸上长花？你认不出奴家来了？”
“果然是你，你怎会自扬州来此？”凤峰生目光在厅上一掠，“你准备改当鸨母？”
原来这女子便是扬州城怡红院的粉头蝴蝶！只听她嗔道：“你认定奴家一辈子都要吃那行饭？”
“哦？原来你从良了？”
“奴家赚够了钱，自己赎身出来，买下这座房子，准备养老，尚未找到良人，家不像家，是故简慢了贵客！”蝴蝶问道：“你怎会来此？奴家喜欢湖，在扬州名声不好，耽不下去，离开瘦西湖，只好来‘胖西湖’清居。”
“你又卖艺又卖身，还兼营副业，财来有方，难怪可以买下这座大屋！在下命苦，四处飘泊，有幸来杭州游游西湖，足以安慰！”凤峰生脸上笑容一敛，道：“此屋不是最近才买的吧？”
“是去年买的，原主人最近才搬走，是以奴家昨天才到的，凤兄问得奇怪，不知在怀疑甚么？”
凤峰生单刀直入地道：“某有两位朋友，昨夜被人掳走，正到处找寻，恰好见到小姐……”
“原来你怀疑奴家？哼，你的朋友是男是女？”
“是两母女。”
“女儿是你的女人？”
“胡说，是朋友之妻女！”凤峰生目光灼灼地盯着蝴蝶。“你知道她们在何处么？”
蝴蝶笑得花枝乱颤。“你以为奴家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么，还是武林通天晓？真是好笑！你是奴家敬佩心仪的好朋友，我不好生气……”
“多谢你抬举，不过你虽然不是武林通天晓，但你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表面上弱不禁风，但武功高强，城府深沉，在下怀疑你知此事内情，并非没有根据！”
蝴蝶嫣然一笑，道：“你很聪明，奴家的确知道一点线索，但我为何要告诉你？”
凤峰生沉声问道：“你要甚么条件？要多少银子大可以报个数目来！”
蝴蝶笑道：“我银子已很够了，还要来作甚？其实你早已知道奴家要的是甚么！”
“在下又非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
“在扬州怡红院时就知道了！”
这一提凤峰生便知道了，他故作轻松地道：“这种事一定要你情我愿，有半点胁迫的成份，都会破坏乐趣！”
蝴蝶轻哼一声，“你以为奴家是淫娃荡妇，看上你这胭脂客！老实说，你我正是天生一对，谁也别嫌谁，谁也占不了便宜，而且互补所短，更加无往而不利，你说我有哪一点让你烦厌的？”
凤峰生吃了一惊，道：“你只是要与在下结合体缘而已，怎扯到那么远？”
“谁说的？奴家要你娶我！我哪一点配不起你？你二十八岁，奴家二十四岁，你有武功，奴家也学过功夫，你有钱奴家也有银子，你有身材相貌，奴家又哪一点不如你？你智勇双全，奴家也非草包！”
“成亲之事岂能草率？再说咱们只见过几次面……”凤峰生干咳几声：“男女之情，并非只看表面，这当中还有一个缘字，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若依你所说，杭州城就有许多男人值得你嫁了！”
蝴蝶轻笑一声：“要找一个当杀手的，可不容易！咱们是门当户对呀！”
凤峰生沉声问道：“在下若不答应娶你，你便不说？”
“最低限度也得把奴家当作你的女人，我可以抛掉一切，随你到处浪荡，你要杀人，奴家为你磨剑，夫唱妇随，其乐融融，诚神仙眷属也！”蝴蝶说至此，双眼流露出一片神往之色。
凤峰生忽然发觉她神情十分纯真，心头一动，本来心中的那股屈辱感倏地消失，半晌才道：“是谁叫你找上我的？”
蝴蝶自顾自地道：“你待奴家好，奴家自把心掏给你，你若是敷衍，恐怕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自己考虑考虑，奴家先进房洗个澡！”言毕带着一阵香风，消失在走廊里。
凤峰生心念电转，将蝴蝶所说的话回忆一遍，相信她必然知道乐衬欢及莫忧之下落，说不定还是她干的！她突然在自己眼前出现，也可能是预谋，她目的何在？她背后有没有人在操纵？
凤峰生对蝴蝶并不了解，只知她是杀手的伢子，会武功、工心计、身材迷人，容貌娇丽，委身在扬州城怡红院，曾经介绍过几宗生意给自己，除此之外，他甚么都不知道。
今日她说的话，有几成值得相信？该不该相信她？凤峰生心中反复思量，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唯一可行的是留下来，而且还得取得蝴蝶之信任，否则还是竹篮提水一场空！他虽然风流，但从来只是在勾栏买笑，向不涉及男女之情，今番想不到莫忧的事尚未了结，又惹上了蝴蝶。
莫忧入世未深，容易打发，蝴蝶不是省油灯，绝不容易打发，还随时有性命危险。凤峰生心中尚没拿定主意，已见蝴蝶又出来了，换了一套罗纱衣裙，更觉诱人。含笑问道：“你决定了否？”
“在下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蝴蝶目光一亮，道：“咱们先把话说清楚，这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之意思！只要你跟奴家在一起，只要你真心待奴家，也不一定要你陪奴家上床。”
“好，那咱们便试试看吧，谈不来在下随时就走，你可别怪我！”
“只要你真心待奴家，奴家保证百倍补偿您！”蝴蝶长身道：“咱们进内厅吧！”当下随她进内厅。
料不到，内外有颇大之差异，大厅布置高雅，内厅却十分豪华，还有两位妙龄的丫头，也是穿着罗纱衣裙，诱人的胴体，若隐若现。
小桌上已放了六盘小菜，一壶酒，两人坐下。蝴蝶先举箸每样尝一下，道：“菜里绝对没有毒，你大可以放心！”
“不放心便不会跟你进来，你若已下了毒，只要事先吃了解药，就算把所有的菜全倒进肚子里，也死不了。”凤峰生举箸慢慢吃，状甚悠闲。
“你放心住下来，误不了你的正事，你若还想赚钱，奴家还有几宗生意可让你去干！”
“你既然已隐居起来，便不要再接触这种事了，难道你还要继续做下去？”
“那要看您的意思了，奴家若已做了归家娘，自然什么也不管，只专心替你养孩子！”蝴蝶忽然轻叹一声：“做了这一行，要想脱离，谈何容易？何况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还能跟他们卯劲？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来，奴家先敬你一杯，祝咱们合作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先仰脖，一口将酒喝干。
凤峰生也陪她喝了，“不要再谈这种事了，既然饮酒，便要作乐，再谈其他的，便大煞风景了！”
蝴蝶道：“待奴家为你唱一曲助兴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螂蝶稍为清一清喉咙，那曲子便如珠玉般吐出：
正青春人在天涯，添一度年华，少一度年华。
近黄昏数尽归鸦，开一扇窗纱，掩一扇窗纱。
雨纷纷，风翦翦，聚一堆落花，散一堆落花。
闷无聊，愁无奈，唱一曲琵琶，拨一曲琵琶。
业身躯无处安插，叫一句冤家，骂一句冤家。
（整理者注：出自明·冯惟敏《蟾宫曲·四景闺词》）
把一位闺中少妇思春之情，唱得淋漓尽致，只听得凤峰生如痴如醉，久久都没有反应。蝴蝶嗔道：“奴家唱得不堪入耳？”
凤峰生霍然一醒，忙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在下乃凡夫俗子，只疑在梦中，上回曾见你舞过一回，此时犹历历在目，在下贪心要求，盼能恩准，以饱眼福！”
蝴蝶嫣然一笑，温顺地道：“有何不可！”
她就在席前翩翩起舞。腰肢柔若无骨，舞起来格外好看迷人。舞毕，连凤峰生也忍不住鼓起掌来，蝴蝶如小鸟依人般，偎在他身旁，“不许你嘲笑奴家。”替他布菜。
凤峰生道：“你跳得这么好，在下又怎会笑你？”他毕竟在风流场打滚过，态度很快便恢复了自然，也举箸替她布菜。
“你可知道奴家第一次见到你，便天天梦想有这一天么？”蝴蝶道：“奴家很早便生活在一个没有人爱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关心，他们只要奴家之肉体，只要钱，只要欲，十分低俗粗鄙，虽然有数不清的钱，但教我没有半点看得上，只有你……”
“奇怪……你不爱钱？不爱钱为何要当粉头，为何又当杀手之伢子？”
蝴蝶倏地变色，“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粉头两个字！”想了一想，她语气稍为平静。“奴家是孤儿，在十二岁那一年便被养父强奸了……不过，他还算得上疼我……自奴家八岁那年便开始教奴家武功……”
凤峰生吃吃笑道：“他强奸你，还说疼你？”
“强奸当然是禽兽行为，但除此之外，他对我确是不错……”
“他只强奸了你一次？”
蝴蝶娇容变色，道：“前后有十多次……那时我年纪还小，又没有钱，武功又没学到家，只好强忍，但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赚比他更多的钱，是故我十八岁离开他便投进妓院。”
凤峰生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歉意，觉得自己问得太唐突，伤了其自尊心，只听她长叹一声：“人没钱的时候，觉得金钱是万能的，到赚到足够的钱之后，又觉得钱根本不重要，是故我毅然抛弃昔日的生活。”
“你养父是哪位高人？”
“奴家不想再提那些，反正他已死了！听说你是孤儿，令师是谁？”
凤峰生道：“在下的确是孤儿，至于家师，因有誓言在先，不能泄露，请包涵！”
两人边吃边聊，从身世说起，直至杀了多少人，赚了多少钱，甚至跟多少个人上过床，越说越投机，几乎无话不说，菜都凉了，两人都才吃了一点点，累得那两个丫环，不断捧回灶处温热。
酒菜终于撤去，换上滚烫的香茗，两人改到偏厅倾谈，把丫头支开，“你真的想在此隐居？我还是不相信，因为你不是那种不求名利的女人。”
蝴蝶含笑反问：“你又有何大计？难道你想一直当杀手，直至走不动被人杀掉那天方休？”
“赚够了钱便收山！”
“赚多少才够？五万两银子？十万两银子？若省吃俭用，三千两已够养老！”
凤峰生不由默然，蝴蝶嫣然一笑，“奴家不是阻挡你发财，或施展你之抱负，但对于你，奴家不得不关心一点，当杀手固然是去杀人，但随时也会被人杀掉！此情况你应比奴家还清楚，今日有人雇你去杀人，说不定明天又有人雇另一位杀手杀你，是故你赚的钱比奴家辛苦。”
“但当……粉头，终究不一样……”
蝴蝶提高声音：“谁说不一样？在奴家眼中，做粉头比当杀手还高尚！做粉头出卖肉体，当杀手出卖的却是灵魂！你说谁比较不堪！”
凤峰生语塞，半晌才道：“你劝我立即金盆洗手？”
蝴蝶摇摇头，“奴家目前还无这个权利！”话中之意，凤峰生自然知道，他心头一热，猿臂轻舒，突然将她搂进怀内，蝴蝶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般，靠在他怀内，轻轻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满足之笑意。
凤峰生心头一动，忖道：“她对我真的是一见钟情……她说得对，像我这种男人也只能娶她这种女人……天生一对……”
蝴蝶那张如花似玉的花容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像刷子一样，轻轻地盖在泪堂上，更显魅力，凤峰生忍不住把嘴唇印在她粉颊上。
不料蝴蝶粉脸竟然通红，嘤咛一声。“到房里去……这里有人……抱奴家进去……”声音如诉似泣，凤峰生将刚才之警惕之心抛到爪哇国去了，如受催眠般，轻轻抱起她，往卧室走去。
蝴蝶的卧室布置豪华，凤峰生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把靴子脱掉。蝴蝶一对眼睛至今尚未睁开过来。凤峰生把上衣也解掉，再放下帐帘，床上之情景便模糊不清了。
床上之缠绵，蝴蝶似乎把凤峰生当作自己之男人，她一头便钻进其怀内。“奴家虽然已是残花败柳，但希望还能满足你。”凤峰生回以一个热吻回答她，她又问：“峰生，你不会轻易抛弃奴家吧！”
凤峰生道：“你跟着我可没有甚么好处！”
“你是我的男人，跟着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日夕厮磨，便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怎说没有好处！”
“夜里缠绵，日间便可能身首异处，若是如此，不是更加痛苦？”
蝴蝶玉掌封住其嘴巴。“胡说八道，跟奴家在一起，怎会死？夫妇同心，其利如金，谁杀得了咱们。”
凤峰生双手在她身上抚摸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不祥之预感。”
“你还在怀疑奴家？”
“如今疑心稍减，不过，怕有人知道咱们之关系，会胁迫你！”
“只要你对奴家是真心的，奴家情愿自己死，也不会出卖你！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凤峰生一阵激动，又紧紧将她搂住，蝴蝶格格笑道：“以前你碰都不敢碰奴家一下，生似奴家是蛇蝎，如今……唔……”她小嘴又为他火热的嘴唇封住。俄顷，帐帘又悉索地抖起来。卧室内，只闻粗浊的呼吸声及娇啼声。
良久又静了下来，半晌方闻蝴蝶似怨实喜的声音，“看你，像蛮牛一样，把奴家腰骨都揉散了，下不了床替你……”
“稍候再说吧，蝴蝶，这是你在怡红院才用的名吧？你真名唤甚么？我不想唤你蝴蝶。”
“奴家姓洪，小名四娘，你以后便唤奴家四娘。”
“心肝，如今咱们既是夫妻，怎地只告诉我小名？难道真名不肯相告？”
洪四娘（蝴蝶）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嗔道：“你到底还是不相信奴家！”稍顿才道：“小凰，洪小凰，奴家叫洪小凰，信否？凤凰相配，不是天生一对么？”
这句话听在凤峰生心中，却如遭电殛！武林有一位很著名的女杀手，外号“林中凰”意谓这凰十分隐蔽，很少振翅高飞。然凤凰乃鸟王，雄者曰凤，雌者曰凰，能以凰名之，可见其地位！身上这位绝色佳人，会否是杀手中之女王“林中凰”？
洪小凰轻轻摇了摇了他一下，“峰生，你在想甚么？”
“在下在想你那句话：天生一对……你也是杀手？”
洪小凰格格笑道：“奴家若是‘林中凰’，又怎会把真名告诉你？奴做伢子、当粉头，已可赚不少钱，还何须去当朝不保夕的杀手？”
凤峰生回心一想，颇觉有理，心头释然，在她额上香了一记：“你说你我同心，其利如金，此话又有何含意？”
“不是你我，是夫妻同心，其利方能如金，咱们已是夫妻，只怕你到如今还不敢娶奴家！”
凤峰生道：“认识未深，即使成了夫妇，亦难如鱼得水，如何其利如金？”
“奴家却认为彼此已有足够之认识！”
“那只是你了解在下，我却未了解你。”
“奴家已把该告诉你的话，说得七七八八，你还担心甚么？我若要坑害你，何需如此待你？若要找个强壮的男人侍寝，只要奴家肯，相信随时都可以找到十个八个！”
凤峰生仍不心息，续问：“莫傲妻女被掳之事，你可知道？能否透露一二？”
“她们暂时很平安，因为人家要引你上钩，你还未上钩，她们便无性命之危！”
“她俩与在下非亲非故，若在下不管，他们又能奈我何！”
“奴家所知不多，总之你得相信我，她们绝对没有性命危险！”
“若生不如死，活着又有何用？”
“绝不会如你想象的那样，她们的确很安全，也不会到处乱跑！”
凤峰生再问：“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说真话？”
“奴家此时所言，全是真的。”
凤峰生心头一动，续问：“你说她们不会到处乱跑，是什么意思？她们已被囚禁起来？”
洪小凰忽然叹息道：“真是冤家，奴家只好明白跟你说了，她们只是被软禁起来而已，除了行动稍不自由，完全没有性命危险。”
“有人利用她俩来引我上钩，而你对情况又如此熟悉，你在此事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也是鱼饵？”
洪小凰变色道：“你至今对奴家还是没有半点信心，教奴家如何下得了决心助你？不错，有人要利用奴家钓你，但奴家并没有这样做。”
“你恐怕不只是鱼饵，还是杀手！”凤峰生冷笑道：“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是钱赚够了，准备在此隐居么？为何仍在江湖漩涡中打转？你至今未对在下说出半句真相，又教我如何相信你？”
洪小凰潸然泪下。“奴家是怕你怀疑我一片真诚，是以方隐瞒你……其实我一直想挣脱离开漩涡，可惜单枪匹马，实力有限，是以方想与你在一起，合力挣扎，你也应该洗手不干了。”
“你明知在下不是傻瓜，很难骗得了我，为何不一早把事情说清楚？要说服别人，唯一的办法是真诚、坦白，为何在下一直不肯爽快答应与你结为夫妇？因为我不想骗你，也因为我有点相信你是真心实意的，在下便更加不能欺骗你。”这席话只说得洪小凰惭愧莫名，涕泪长流，良久方道：“因为奴家怕失去你，委实非常地害怕，是以才会方寸大乱，请你原谅，奴家以后任何事都不会再隐瞒你。”
“很好，在下先相信你，不过你也得拿出事实来。”
洪小凰瞪着泪眼，讶然问道：“你要什么事实？”
凤峰生失笑道：“如今便把真相告诉在下，最低限度你得把乐衬欢母女如今在何处，是谁掳走她们之事实，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洪小凰深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一阵方道：“掳走她俩的是宋金刚、林行山及霍秀三个人，如今她们被囚在本城某处。”
凤峰生道：“在下想知道的是正确详细的地址。”
洪小凰忙道：“峰生，奴家的确不知道哇，他们只告诉我，把你带到孙记客栈，一切便有人善后。”
“林行山等三人是杀手，所知有限，亦不可能是主谋，在下要知主谋人的姓名。”
“主谋是谁奴家不知道。”洪小凰怕凤峰生不信，忙加上一句：“峰生，我说的是真的，否则天诛地灭。”
凤峰生轻哼一声：“你刚才已经发过誓。”
洪小凰霍地坐起身来，泪眼汪汪地问：“凤郎，你到底要如何才能相信？总之，从今开始，奴家一直跟着你，寸步不离，也不带兵器，你道如何？”
凤峰生却问她另一个问题：“那四位轿夫，是你的人还是人家派来监视你的？”
“丫头才是奴家买来的，轿夫是别人的。”
这句话的意思已十分明白，凤峰生道：“假如在下要你跟我去救乐衬欢母女，你肯不肯？”
洪小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她俩有没有关系？为何这般关心她俩？”
“没有半点关系，莫傲是我的伢子，昨夜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他，他临终时委托我救出他妻女，我答应了！大丈夫答应过的事，当然要实行。”
“哼，奴家也是你的伢子，恐怕我若被人欺侮，你绝对不会这般关心我。”
“凤某跟你说正经话，你还是先答复我。”
洪小凰道：“若你是真心待我，奴家一定舍弃一切，甘冒危险助你。”
凤峰生十分烦恼，女人真是麻烦，她的话已说得十分坦白，只要洪小凰发觉他是爱她的，她才肯为他牺牲一切，否则免谈，回心一想，也觉得有点道理，倘非如此，她凭什么要为他付出高昂的代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培养感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要等多久？说不定她母女已遇害了。”
洪小凰道：“感情是真是假，最容易分辨，不用太久，而且我保证她母女绝对没有性命危险，何况要去救她俩，还得从长计议，绝不能打草惊蛇。”她话说毕，凤峰生已伸手将她抱住。
凤峰生及洪小凰一直关在房内，连晚饭也在里面吃。凤峰生对洪小凰虽有所怀疑，但洪小凰对他却毫无顾忌，蜷缩在其怀内，睡得十分香甜。
凤峰生看着她那一抹挂在嘴角的笑意及满足，不由忖道：“难道她对我真的是一见钟情？世上真的有这等事？”他自小痛下苦功练武，为了赚钱，想当杀手，又经过严格残酷之训练，当了杀手之后，日夕提防四周的人，爱情是什么滋味，因从未尝过，自然不知道。对他来说，这种生涯已逐渐形成一种习惯。今日三度与洪小凰缠绵，因恐她会乘机对自己下杀手，是以一直保持高度之警惕，以致未能水乳交融。
这种情况对洪小凰来说已是享受，她一直梦想得到的人，今天得到了，心理的满足掩盖了一切，而对凤峰生来说，却是一种负担。
夜已深，灯未灭，两人自午后至今，未曾出过半步房门，反而那四位轿夫十分紧张，不断在外面跨刀握剑，来回巡弋。
凤峰生低头望着怀内的洪小凰，论容貌，论身材，确是绝色美人，适才在床上那种热情奔放、曲意奉承，更是男人梦寐所求。能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只要她对自己是真挚的，凤峰生也愿意为她放弃自己理想，双栖双宿，另觅小天地，远离江湖仇杀。
想到此，他双掌忍不住在她后背上轻抚起来，洪小凰似乎醒了，含糊地道：“凤郎，够了……你已一口气来了三次……再缠绵会影响你的体力。”
凤峰生双手仍不停，洪小凰微微睁开双眼，悄声问道：“是奴压着你，睡不着么？”
凤峰生轻轻拥住她，道：“是我以为在梦中，是以不想睡。”
洪小凰失笑道：“真是傻瓜！你怕奴家半夜逃跑？”
“不是，我有点难以置信，你竟会爱我！”
“虽然奴家不知你说的是否真心话，但听了也教人酥了半边身子，凤郎，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凤峰生微微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洪小凰笑道：“你若不嫌麻烦的，就替你生两对儿女。”
凤峰生双臂稍紧，笑道：“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你能生多少，便替我生多少。”
“那奴家便替你生十个。”洪小凰忽然升上一个念头：“他待我是否真心？半夜之间有此变化，是为了救乐衬欢和莫忧两个贱人用心讨好我？哼，你以为姑奶奶是三岁小孩？可得看清楚……”
凤峰生柔声问道：“四娘，怎地不作声？”
“贱妾跟你一样，怕这是一场梦。”
“你不是说咱们是天生一对么？说真的，若我要娶妻生子，讨个无知的村姑，只为传宗接代，凤某实不肯；讨个知书识礼的名门闺秀，你说多没意思？”凤峰生忽然将她拉高，在她脸上香了两记道：“只有娶你，可以活得轻轻松松，也才能做到夫妻同心。”
“这可是凤郎你的肺腑之言？你不是喜欢买笑么？去到哪里买到哪里，多潇洒舒服，轻轻松松完事后，拍拍双手便可走人，娶个女子多麻烦，尤其像我这个女人，又识字、又懂武、又聪明、又认识了不少人，你不觉得自己睡在陷讲旁边？”
“女人终归要找归宿，男人年纪大了，也要成家立室，我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所谓人心肉做，我若真诚待你，相信你不会害我，是故刚才我想了半夜，觉得咱们这段情，实在可以发展下去。”
洪小凰道：“重要的是坦诚，你要记住今夜说的话，否则贱妾可要被你害惨了。”
“大家努力朝同一目标进展，咱们最终目的是排除一切困难，寻觅咱们自己的天地。”
洪小凰芳心一震，忖道：“莫非他真的改变了主意？对我生出情愫？我该不该尽抛一片心？”起初她对他感兴趣，乃基于自尊心，所有男人见到她都是色迷迷的，唯独他无动于衷，使她自尊心受损，继而决心引诱他，屡次不能成功，反而对他产生了莫大之兴趣，到后来，竟悄悄爱上一个不迷恋自己的男人。
论条件，凤峰生的确不错，正如她所说：天生一对。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她已把自己当作是其女人，听了这些话，更是不能克制，忍不住道：“过两天我带你去孙记客栈。”
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奇妙，日间，她还只是为了骗取其拜在自己石榴裙下，有了肉体关后，心态已完全改变，但望对方待自己一生都好，她以为说了那句话之后，凤峰生必定十分高兴，不料他竟冷静地道：“你先想清楚再决定。”
洪小凰微微一怔，问道：“凤郎，你还不相信我？”
“不是，在下不想彼此事后后悔。”
洪小凰双眼紧紧盯着他的脸，似要看穿他的内心，半晌方道：“刚才贱妾说那句话之前，已想清楚了，你大可以放心，我只担心你事后会后悔，对你来说，要爱一个人，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凤峰生低声道：“我早已有点累了，尤其是来了杭州之后，也不知什么原因，这种感觉突然间爬上心头。”
洪小凰把头贴在他胸膛上，轻轻地说：“我至今才完全放了心。”
凤峰生也道：“如今我可以睡得着觉了。”他忽然拉开床帐，抬臂一挥，凌空将蜡烛击灭，卧室一片黑暗，却比刚才两人拼命缠绵时还温馨。
他伏在斜对面监视着自己之客房，只见黑灯瞎火的，不见有任何动静。他是著名杀手，有异乎寻常人之耐性，毫不松懈，一对眼睛四处扫射。
远处传来三更之梆子声，更夫慢慢走过来，又慢慢地在街角消失，但期待之敌人并没有出现，他心中暗自寻思：是敌人早已来过，因不见有人而跑了，还是自己疑心太重，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住在何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更夫已敲着四更的梆子走过，凤峰生估计敌人不会再出现，于是改变初衷，向莫傲之巢穴方向驰去。
杭州城他已来过多次，西三巷亦很好找，莫傲那座平房也不难找。
屋檐那盏写着一个斗大的傅字的灯笼，早已没火，但仍在夜风中微晃着。凤峰生伸手欲去拍门，忽然心头一动，住手转身抬步，贴着墙，慢慢升高。
到了墙头，居高临下，整个地形全在眼底，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凤峰生一颗心忽然忐忑起来，他悄没声息地滑落天井，再小心翼翼地走上小厅。卧室就在小厅之两侧，他闭住气，缓缓走向左首那间卧室，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凝神静听。
房内连呼吸声都没有，凤峰生有点奇怪，便向对面走去。他仍然伏在门板上偷听，说时迟，那时快！房门倏地被人拉开，一把长剑如毒蛇一般，悄没声息地向其腰部插去！招式诡异，出手沉稳，高手风范。
凤峰生不愧是奇材，反应比一般人快得多，只见他似泥鳅般向旁滑开几尺，长剑擦腰而过，同时手中长剑暴长，向黑暗中刺去。
他这一剑同样落了空，凤峰生心头刚一紧，东屋内已窜出一个蒙面黑衣汉子，手上那柄剑又尖又长，就像柄尖细而长的锥子一般，他一出房，又挥剑向凤峰生攻去。
凤峰生退了一步，还以颜色，两人默然而斗，以快制慢，互争先机，眨眼间已换了三四十招，双剑居然未曾碰过一次，但其险恶之情，当真是生死一发。
那厮招式十分诡异凶狠，但数十招下来，凤峰生却发现一个异常之象，对方似乎久疏战阵，反应及火候认反经验均呈不足，他信心大增，出剑更疾。
眨眼间又过了三四十招，凤峰生心悬莫傲一家之安危，不住问道：“屋内的人呢？”
那厮不吭一声，一味哑斗，凤峰生恐对方尚有伏兵，不肯再纠缠下去，悄悄摸出一柄小飞刀，趁对方长剑刺出之际，偏身让开，长剑一抖，泛起几朵剑花，笼罩住其眉眼，左臂轻轻一抖，飞刀脱掌而出！
那厮显然虞不及此，腰腹被射个正着，身子不期然地缩了一下，凤峰生见机不可失，长剑如流星曳空，碰开对方长剑，刺进其心房。
这一剑他无意取其性命，但受双剑碰撞之影响，偏了三寸，恰好成了催命使者！那厮喉头胡胡作响，捂胸慢慢蹲下去。
凤峰生不进反退，转头望一望四周，不见有人，这才再上前弯腰伸臂，扯下其蒙面黑布。黎明前一刻最是黑暗，看不清其面貌，他随口道：“快报上名来，谁派你来此伏击？”
“峰生，你……你快去救……救小女……”
声音一入耳，凤峰生大吃一惊，连忙摸出火折子来，迎风晃亮，目光一及，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道：“怎地是你？”
他万万料不到，伏在房内暗杀他的人竟是莫傲，他稍一定神，蹲下身去，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快去救小女及拙荆……”
凤峰生急道：“你真是没头没脑的，她们去了何处？落在谁的手中？是谁雇你杀我的？”
“老夫是被迫的……对方是什么人……不知道……他们拿小女及拙荆的性命胁迫我。”
“他们在何处？”凤峰生连忙抱起他。
“不知道……”莫傲声音越来越弱：“总之……老夫将她们交给你了……”话没说毕，头一歪，经已气绝，也在此刻，凤峰生倏地放下莫傲之尸体，双脚一顿，人如大雁一般穿窗而出，凌空左脚在右脚上一踢，改了个方向，向上提升，左臂轻舒，抓住屋檐，微一用力，翻身而上。
放眼望去，只见一条纤细之黑影往远处逝去，凤峰生毫不犹豫，提气急追，不料对方轻功十分了得，几个起落之后，反而失去了影踪。
凤峰生颓然而止，重返莫傲小屋，点燃了桌上之油灯，在屋内各处仔细勘察，对面那间卧室似有挣扎过之痕迹，窗子洞开，看来莫忧及乐衬欢是在此被人掳走的。
凤峰生心中倏地泛起一个念头：今夜若答应莫忧之求，也许如今还在高升客栈缠绵，如此则她亦不会遇险，回心一想，最难消受美人恩，若在客栈缠绵，说不定此刻自己已身首异处了。
莫傲双眼圆睁，死得极不情愿，凤峰生搓热双手，再轻抚其眼皮，让其合上，然后搜查其身上之东西，莫傲身上有银票，有几锭银子，还有两个精巧之钢针喷筒。
喷筒未曾用过，证明莫傲无意要杀凤峰生，莫傲城府极深，谨慎小心，而且做事极有心思，凤峰生不心息，开始在房内搜查起来。
过了一阵，天色渐亮，晨曦自窗口照射进来，倒方便他搜索，他查得十分仔细，以剑柄在各处敲打。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一块活动的砖头，砖头一尺见方，他以剑尖慢慢将它挑起来，下面是个深三尺的地洞，砖下还黏着灰，只有半尺厚，若非他仔细，耳力又好，根本很难发现。
地洞里有一本账簿，账簿下面还有十多张银票，共有两万多两银子，大概是莫傲之老本。凤峰生想了一下，将银票放回原处，然后揭开账簿细看。
这本账簿原来记载着他生意上之收入，还颇为详细，某年某月接到什么杀人生意，酬金多少，分红有多少，一共竟有三十多单，而收入也超过三万两银子。
凤峰生心头一沉，忖道：“原来这厮不但是我之伢子，还替不少人拉生意。”莫傲一共才给他四宗生意，虽然绝大部份之生意是在他们认识之前交易的，但之后也有五宗不是他干的。
莫傲到底跟哪位杀手联系？杀他的人，跟这几个杀手是否有关系（其实五宗生意可能只有两个杀手，其中一宗，相差两天，两地相隔千里，不可能由一个人做）？他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凤峰生有点惘然，自己对莫傲来说，其实十分陌生，而他对自己却十分了解。幸亏今日他已死了，否则他将寝食难安。他定一定神，把那五宗生意之苦主名字记下来，其中一个叫钱源，乃温州著名之富商，本身是雁荡老人之入室弟子，武功不弱，此人是去年十月被害的，五位苦主只有他最靠近杭州，是故凤峰生暗下决心，到温州走一趟。
凤峰生看毕，又将账簿放回地洞里，然后再将砖头轻轻盖上，地上不留半点痕迹。
天色已经大亮，凤峰生歇了一下，打定主意，日间若在杭州找不到乐衬欢母女，明早便下温州，打探钱源被杀之情况，希望可由此找到线索，忽然他自己哑然失笑：到底自己是杀手，还是查案的捕快？自从到了杭州之后，像后者多于像前者。
经过一夜劳累，凤峰生饥肠辘辘，他不便多耽，立即转到另一间卧室搜索。花了半个时辰工夫，找不到什么东西，只好离开。
街上行人已多，凤峰生找了面店坐下，忙不迭着小二准备早饭。店小二见他如此猴急，殷勤侍候，很快便端上一大碗面。凤峰生也不客气，举箸便吃，呼呼作响，就像刚从牢狱出来般。
他一口气吃了大半碗，偶然抬头，只见店外有一乘小轿经过，轿帘揭起一角，露出半张清丽妖艳的脸庞来，只觉十分眼熟，凤峰生心头一动，抛下半块碎银，立即追出去。小二讶然叹道：“客官，你还未吃……”他未说毕，凤峰生早已走远。
凤峰生见那顶小轿转入小巷，也跟着进巷，旋即见小轿直抬进一扇大门之内，当凤峰生赶至，大门已“砰”地一声关上，他略为一犹豫了一下，伸手拍门，半晌，里面传来一个粗暴的问话声：“谁在捣门？”
“请开门，在下有事请教。”
“你是什么东西，老子要开门？有话便站在外面说！”
凤峰生不由犹疑起来，突然道：“阁下再不开门，便休怪某家硬闯了。”
不料里面传来一个莺声呖呖的声音：“开门让他进来！”大门果然打开，轿夫怒目视之，凤峰生只顾进去，全不将其放在眼内。
入门是座庭院，客厅宽阔高雅，但厅内竟无一人。
凤峰生艺高胆大，抬步上厅。“小姐既然让某进来，为何又躲起来？”
里面传来一个娇嗔声：“你急甚么？奴家补了胭脂自会出来，且坐下歇歇。”
既来之则安之，凤峰生索性斜倚在太师椅上。
过了半晌，走廊上送来一股香气，接着环珮叮当响中，一位绝色美女似笑似嗔地走出来。“哼，你倒会享受，这套太师椅，连我也还没好好坐过哩！”
凤峰生双眼一直盯着对方的俏脸，那女子噗嗤一声：“我脸上长花？你认不出奴家来了？”
“果然是你，你怎会自扬州来此？”凤峰生目光在厅上一掠，“你准备改当鸨母？”
原来这女子便是扬州城怡红院的粉头蝴蝶！只听她嗔道：“你认定奴家一辈子都要吃那行饭？”
“哦？原来你从良了？”
“奴家赚够了钱，自己赎身出来，买下这座房子，准备养老，尚未找到良人，家不像家，是故简慢了贵客！”蝴蝶问道：“你怎会来此？奴家喜欢湖，在扬州名声不好，耽不下去，离开瘦西湖，只好来‘胖西湖’清居。”
“你又卖艺又卖身，还兼营副业，财来有方，难怪可以买下这座大屋！在下命苦，四处飘泊，有幸来杭州游游西湖，足以安慰！”凤峰生脸上笑容一敛，道：“此屋不是最近才买的吧？”
“是去年买的，原主人最近才搬走，是以奴家昨天才到的，凤兄问得奇怪，不知在怀疑甚么？”
凤峰生单刀直入地道：“某有两位朋友，昨夜被人掳走，正到处找寻，恰好见到小姐……”
“原来你怀疑奴家？哼，你的朋友是男是女？”
“是两母女。”
“女儿是你的女人？”
“胡说，是朋友之妻女！”凤峰生目光灼灼地盯着蝴蝶。“你知道她们在何处么？”
蝴蝶笑得花枝乱颤。“你以为奴家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么，还是武林通天晓？真是好笑！你是奴家敬佩心仪的好朋友，我不好生气……”
“多谢你抬举，不过你虽然不是武林通天晓，但你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表面上弱不禁风，但武功高强，城府深沉，在下怀疑你知此事内情，并非没有根据！”
蝴蝶嫣然一笑，道：“你很聪明，奴家的确知道一点线索，但我为何要告诉你？”
凤峰生沉声问道：“你要甚么条件？要多少银子大可以报个数目来！”
蝴蝶笑道：“我银子已很够了，还要来作甚？其实你早已知道奴家要的是甚么！”
“在下又非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
“在扬州怡红院时就知道了！”
这一提凤峰生便知道了，他故作轻松地道：“这种事一定要你情我愿，有半点胁迫的成份，都会破坏乐趣！”
蝴蝶轻哼一声，“你以为奴家是淫娃荡妇，看上你这胭脂客！老实说，你我正是天生一对，谁也别嫌谁，谁也占不了便宜，而且互补所短，更加无往而不利，你说我有哪一点让你烦厌的？”
凤峰生吃了一惊，道：“你只是要与在下结合体缘而已，怎扯到那么远？”
“谁说的？奴家要你娶我！我哪一点配不起你？你二十八岁，奴家二十四岁，你有武功，奴家也学过功夫，你有钱奴家也有银子，你有身材相貌，奴家又哪一点不如你？你智勇双全，奴家也非草包！”
“成亲之事岂能草率？再说咱们只见过几次面……”凤峰生干咳几声：“男女之情，并非只看表面，这当中还有一个缘字，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若依你所说，杭州城就有许多男人值得你嫁了！”
蝴蝶轻笑一声：“要找一个当杀手的，可不容易！咱们是门当户对呀！”
凤峰生沉声问道：“在下若不答应娶你，你便不说？”
“最低限度也得把奴家当作你的女人，我可以抛掉一切，随你到处浪荡，你要杀人，奴家为你磨剑，夫唱妇随，其乐融融，诚神仙眷属也！”蝴蝶说至此，双眼流露出一片神往之色。
凤峰生忽然发觉她神情十分纯真，心头一动，本来心中的那股屈辱感倏地消失，半晌才道：“是谁叫你找上我的？”
蝴蝶自顾自地道：“你待奴家好，奴家自把心掏给你，你若是敷衍，恐怕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自己考虑考虑，奴家先进房洗个澡！”言毕带着一阵香风，消失在走廊里。
凤峰生心念电转，将蝴蝶所说的话回忆一遍，相信她必然知道乐衬欢及莫忧之下落，说不定还是她干的！她突然在自己眼前出现，也可能是预谋，她目的何在？她背后有没有人在操纵？
凤峰生对蝴蝶并不了解，只知她是杀手的伢子，会武功、工心计、身材迷人，容貌娇丽，委身在扬州城怡红院，曾经介绍过几宗生意给自己，除此之外，他甚么都不知道。
今日她说的话，有几成值得相信？该不该相信她？凤峰生心中反复思量，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唯一可行的是留下来，而且还得取得蝴蝶之信任，否则还是竹篮提水一场空！他虽然风流，但从来只是在勾栏买笑，向不涉及男女之情，今番想不到莫忧的事尚未了结，又惹上了蝴蝶。
莫忧入世未深，容易打发，蝴蝶不是省油灯，绝不容易打发，还随时有性命危险。凤峰生心中尚没拿定主意，已见蝴蝶又出来了，换了一套罗纱衣裙，更觉诱人。含笑问道：“你决定了否？”
“在下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蝴蝶目光一亮，道：“咱们先把话说清楚，这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之意思！只要你跟奴家在一起，只要你真心待奴家，也不一定要你陪奴家上床。”
“好，那咱们便试试看吧，谈不来在下随时就走，你可别怪我！”
“只要你真心待奴家，奴家保证百倍补偿您！”蝴蝶长身道：“咱们进内厅吧！”当下随她进内厅。
料不到，内外有颇大之差异，大厅布置高雅，内厅却十分豪华，还有两位妙龄的丫头，也是穿着罗纱衣裙，诱人的胴体，若隐若现。
小桌上已放了六盘小菜，一壶酒，两人坐下。蝴蝶先举箸每样尝一下，道：“菜里绝对没有毒，你大可以放心！”
“不放心便不会跟你进来，你若已下了毒，只要事先吃了解药，就算把所有的菜全倒进肚子里，也死不了。”凤峰生举箸慢慢吃，状甚悠闲。
“你放心住下来，误不了你的正事，你若还想赚钱，奴家还有几宗生意可让你去干！”
“你既然已隐居起来，便不要再接触这种事了，难道你还要继续做下去？”
“那要看您的意思了，奴家若已做了归家娘，自然什么也不管，只专心替你养孩子！”蝴蝶忽然轻叹一声：“做了这一行，要想脱离，谈何容易？何况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还能跟他们卯劲？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来，奴家先敬你一杯，祝咱们合作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先仰脖，一口将酒喝干。
凤峰生也陪她喝了，“不要再谈这种事了，既然饮酒，便要作乐，再谈其他的，便大煞风景了！”
蝴蝶道：“待奴家为你唱一曲助兴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螂蝶稍为清一清喉咙，那曲子便如珠玉般吐出：
正青春人在天涯，添一度年华，少一度年华。
近黄昏数尽归鸦，开一扇窗纱，掩一扇窗纱。
雨纷纷，风翦翦，聚一堆落花，散一堆落花。
闷无聊，愁无奈，唱一曲琵琶，拨一曲琵琶。
业身躯无处安插，叫一句冤家，骂一句冤家。
（整理者注：出自明·冯惟敏《蟾宫曲·四景闺词》）
把一位闺中少妇思春之情，唱得淋漓尽致，只听得凤峰生如痴如醉，久久都没有反应。蝴蝶嗔道：“奴家唱得不堪入耳？”
凤峰生霍然一醒，忙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在下乃凡夫俗子，只疑在梦中，上回曾见你舞过一回，此时犹历历在目，在下贪心要求，盼能恩准，以饱眼福！”
蝴蝶嫣然一笑，温顺地道：“有何不可！”
她就在席前翩翩起舞。腰肢柔若无骨，舞起来格外好看迷人。舞毕，连凤峰生也忍不住鼓起掌来，蝴蝶如小鸟依人般，偎在他身旁，“不许你嘲笑奴家。”替他布菜。
凤峰生道：“你跳得这么好，在下又怎会笑你？”他毕竟在风流场打滚过，态度很快便恢复了自然，也举箸替她布菜。
“你可知道奴家第一次见到你，便天天梦想有这一天么？”蝴蝶道：“奴家很早便生活在一个没有人爱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关心，他们只要奴家之肉体，只要钱，只要欲，十分低俗粗鄙，虽然有数不清的钱，但教我没有半点看得上，只有你……”
“奇怪……你不爱钱？不爱钱为何要当粉头，为何又当杀手之伢子？”
蝴蝶倏地变色，“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粉头两个字！”想了一想，她语气稍为平静。“奴家是孤儿，在十二岁那一年便被养父强奸了……不过，他还算得上疼我……自奴家八岁那年便开始教奴家武功……”
凤峰生吃吃笑道：“他强奸你，还说疼你？”
“强奸当然是禽兽行为，但除此之外，他对我确是不错……”
“他只强奸了你一次？”
蝴蝶娇容变色，道：“前后有十多次……那时我年纪还小，又没有钱，武功又没学到家，只好强忍，但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赚比他更多的钱，是故我十八岁离开他便投进妓院。”
凤峰生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歉意，觉得自己问得太唐突，伤了其自尊心，只听她长叹一声：“人没钱的时候，觉得金钱是万能的，到赚到足够的钱之后，又觉得钱根本不重要，是故我毅然抛弃昔日的生活。”
“你养父是哪位高人？”
“奴家不想再提那些，反正他已死了！听说你是孤儿，令师是谁？”
凤峰生道：“在下的确是孤儿，至于家师，因有誓言在先，不能泄露，请包涵！”
两人边吃边聊，从身世说起，直至杀了多少人，赚了多少钱，甚至跟多少个人上过床，越说越投机，几乎无话不说，菜都凉了，两人都才吃了一点点，累得那两个丫环，不断捧回灶处温热。
酒菜终于撤去，换上滚烫的香茗，两人改到偏厅倾谈，把丫头支开，“你真的想在此隐居？我还是不相信，因为你不是那种不求名利的女人。”
蝴蝶含笑反问：“你又有何大计？难道你想一直当杀手，直至走不动被人杀掉那天方休？”
“赚够了钱便收山！”
“赚多少才够？五万两银子？十万两银子？若省吃俭用，三千两已够养老！”
凤峰生不由默然，蝴蝶嫣然一笑，“奴家不是阻挡你发财，或施展你之抱负，但对于你，奴家不得不关心一点，当杀手固然是去杀人，但随时也会被人杀掉！此情况你应比奴家还清楚，今日有人雇你去杀人，说不定明天又有人雇另一位杀手杀你，是故你赚的钱比奴家辛苦。”
“但当……粉头，终究不一样……”
蝴蝶提高声音：“谁说不一样？在奴家眼中，做粉头比当杀手还高尚！做粉头出卖肉体，当杀手出卖的却是灵魂！你说谁比较不堪！”
凤峰生语塞，半晌才道：“你劝我立即金盆洗手？”
蝴蝶摇摇头，“奴家目前还无这个权利！”话中之意，凤峰生自然知道，他心头一热，猿臂轻舒，突然将她搂进怀内，蝴蝶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般，靠在他怀内，轻轻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满足之笑意。
凤峰生心头一动，忖道：“她对我真的是一见钟情……她说得对，像我这种男人也只能娶她这种女人……天生一对……”
蝴蝶那张如花似玉的花容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像刷子一样，轻轻地盖在泪堂上，更显魅力，凤峰生忍不住把嘴唇印在她粉颊上。
不料蝴蝶粉脸竟然通红，嘤咛一声。“到房里去……这里有人……抱奴家进去……”声音如诉似泣，凤峰生将刚才之警惕之心抛到爪哇国去了，如受催眠般，轻轻抱起她，往卧室走去。
蝴蝶的卧室布置豪华，凤峰生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把靴子脱掉。蝴蝶一对眼睛至今尚未睁开过来。凤峰生把上衣也解掉，再放下帐帘，床上之情景便模糊不清了。
床上之缠绵，蝴蝶似乎把凤峰生当作自己之男人，她一头便钻进其怀内。“奴家虽然已是残花败柳，但希望还能满足你。”凤峰生回以一个热吻回答她，她又问：“峰生，你不会轻易抛弃奴家吧！”
凤峰生道：“你跟着我可没有甚么好处！”
“你是我的男人，跟着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日夕厮磨，便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怎说没有好处！”
“夜里缠绵，日间便可能身首异处，若是如此，不是更加痛苦？”
蝴蝶玉掌封住其嘴巴。“胡说八道，跟奴家在一起，怎会死？夫妇同心，其利如金，谁杀得了咱们。”
凤峰生双手在她身上抚摸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不祥之预感。”
“你还在怀疑奴家？”
“如今疑心稍减，不过，怕有人知道咱们之关系，会胁迫你！”
“只要你对奴家是真心的，奴家情愿自己死，也不会出卖你！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凤峰生一阵激动，又紧紧将她搂住，蝴蝶格格笑道：“以前你碰都不敢碰奴家一下，生似奴家是蛇蝎，如今……唔……”她小嘴又为他火热的嘴唇封住。俄顷，帐帘又悉索地抖起来。卧室内，只闻粗浊的呼吸声及娇啼声。
良久又静了下来，半晌方闻蝴蝶似怨实喜的声音，“看你，像蛮牛一样，把奴家腰骨都揉散了，下不了床替你……”
“稍候再说吧，蝴蝶，这是你在怡红院才用的名吧？你真名唤甚么？我不想唤你蝴蝶。”
“奴家姓洪，小名四娘，你以后便唤奴家四娘。”
“心肝，如今咱们既是夫妻，怎地只告诉我小名？难道真名不肯相告？”
洪四娘（蝴蝶）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嗔道：“你到底还是不相信奴家！”稍顿才道：“小凰，洪小凰，奴家叫洪小凰，信否？凤凰相配，不是天生一对么？”
这句话听在凤峰生心中，却如遭电殛！武林有一位很著名的女杀手，外号“林中凰”意谓这凰十分隐蔽，很少振翅高飞。然凤凰乃鸟王，雄者曰凤，雌者曰凰，能以凰名之，可见其地位！身上这位绝色佳人，会否是杀手中之女王“林中凰”？
洪小凰轻轻摇了摇了他一下，“峰生，你在想甚么？”
“在下在想你那句话：天生一对……你也是杀手？”
洪小凰格格笑道：“奴家若是‘林中凰’，又怎会把真名告诉你？奴做伢子、当粉头，已可赚不少钱，还何须去当朝不保夕的杀手？”
凤峰生回心一想，颇觉有理，心头释然，在她额上香了一记：“你说你我同心，其利如金，此话又有何含意？”
“不是你我，是夫妻同心，其利方能如金，咱们已是夫妻，只怕你到如今还不敢娶奴家！”
凤峰生道：“认识未深，即使成了夫妇，亦难如鱼得水，如何其利如金？”
“奴家却认为彼此已有足够之认识！”
“那只是你了解在下，我却未了解你。”
“奴家已把该告诉你的话，说得七七八八，你还担心甚么？我若要坑害你，何需如此待你？若要找个强壮的男人侍寝，只要奴家肯，相信随时都可以找到十个八个！”
凤峰生仍不心息，续问：“莫傲妻女被掳之事，你可知道？能否透露一二？”
“她们暂时很平安，因为人家要引你上钩，你还未上钩，她们便无性命之危！”
“她俩与在下非亲非故，若在下不管，他们又能奈我何！”
“奴家所知不多，总之你得相信我，她们绝对没有性命危险！”
“若生不如死，活着又有何用？”
“绝不会如你想象的那样，她们的确很安全，也不会到处乱跑！”
凤峰生再问：“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说真话？”
“奴家此时所言，全是真的。”
凤峰生心头一动，续问：“你说她们不会到处乱跑，是什么意思？她们已被囚禁起来？”
洪小凰忽然叹息道：“真是冤家，奴家只好明白跟你说了，她们只是被软禁起来而已，除了行动稍不自由，完全没有性命危险。”
“有人利用她俩来引我上钩，而你对情况又如此熟悉，你在此事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也是鱼饵？”
洪小凰变色道：“你至今对奴家还是没有半点信心，教奴家如何下得了决心助你？不错，有人要利用奴家钓你，但奴家并没有这样做。”
“你恐怕不只是鱼饵，还是杀手！”凤峰生冷笑道：“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是钱赚够了，准备在此隐居么？为何仍在江湖漩涡中打转？你至今未对在下说出半句真相，又教我如何相信你？”
洪小凰潸然泪下。“奴家是怕你怀疑我一片真诚，是以方隐瞒你……其实我一直想挣脱离开漩涡，可惜单枪匹马，实力有限，是以方想与你在一起，合力挣扎，你也应该洗手不干了。”
“你明知在下不是傻瓜，很难骗得了我，为何不一早把事情说清楚？要说服别人，唯一的办法是真诚、坦白，为何在下一直不肯爽快答应与你结为夫妇？因为我不想骗你，也因为我有点相信你是真心实意的，在下便更加不能欺骗你。”这席话只说得洪小凰惭愧莫名，涕泪长流，良久方道：“因为奴家怕失去你，委实非常地害怕，是以才会方寸大乱，请你原谅，奴家以后任何事都不会再隐瞒你。”
“很好，在下先相信你，不过你也得拿出事实来。”
洪小凰瞪着泪眼，讶然问道：“你要什么事实？”
凤峰生失笑道：“如今便把真相告诉在下，最低限度你得把乐衬欢母女如今在何处，是谁掳走她们之事实，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洪小凰深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一阵方道：“掳走她俩的是宋金刚、林行山及霍秀三个人，如今她们被囚在本城某处。”
凤峰生道：“在下想知道的是正确详细的地址。”
洪小凰忙道：“峰生，奴家的确不知道哇，他们只告诉我，把你带到孙记客栈，一切便有人善后。”
“林行山等三人是杀手，所知有限，亦不可能是主谋，在下要知主谋人的姓名。”
“主谋是谁奴家不知道。”洪小凰怕凤峰生不信，忙加上一句：“峰生，我说的是真的，否则天诛地灭。”
凤峰生轻哼一声：“你刚才已经发过誓。”
洪小凰霍地坐起身来，泪眼汪汪地问：“凤郎，你到底要如何才能相信？总之，从今开始，奴家一直跟着你，寸步不离，也不带兵器，你道如何？”
凤峰生却问她另一个问题：“那四位轿夫，是你的人还是人家派来监视你的？”
“丫头才是奴家买来的，轿夫是别人的。”
这句话的意思已十分明白，凤峰生道：“假如在下要你跟我去救乐衬欢母女，你肯不肯？”
洪小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她俩有没有关系？为何这般关心她俩？”
“没有半点关系，莫傲是我的伢子，昨夜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他，他临终时委托我救出他妻女，我答应了！大丈夫答应过的事，当然要实行。”
“哼，奴家也是你的伢子，恐怕我若被人欺侮，你绝对不会这般关心我。”
“凤某跟你说正经话，你还是先答复我。”
洪小凰道：“若你是真心待我，奴家一定舍弃一切，甘冒危险助你。”
凤峰生十分烦恼，女人真是麻烦，她的话已说得十分坦白，只要洪小凰发觉他是爱她的，她才肯为他牺牲一切，否则免谈，回心一想，也觉得有点道理，倘非如此，她凭什么要为他付出高昂的代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培养感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要等多久？说不定她母女已遇害了。”
洪小凰道：“感情是真是假，最容易分辨，不用太久，而且我保证她母女绝对没有性命危险，何况要去救她俩，还得从长计议，绝不能打草惊蛇。”她话说毕，凤峰生已伸手将她抱住。
凤峰生及洪小凰一直关在房内，连晚饭也在里面吃。凤峰生对洪小凰虽有所怀疑，但洪小凰对他却毫无顾忌，蜷缩在其怀内，睡得十分香甜。
凤峰生看着她那一抹挂在嘴角的笑意及满足，不由忖道：“难道她对我真的是一见钟情？世上真的有这等事？”他自小痛下苦功练武，为了赚钱，想当杀手，又经过严格残酷之训练，当了杀手之后，日夕提防四周的人，爱情是什么滋味，因从未尝过，自然不知道。对他来说，这种生涯已逐渐形成一种习惯。今日三度与洪小凰缠绵，因恐她会乘机对自己下杀手，是以一直保持高度之警惕，以致未能水乳交融。
这种情况对洪小凰来说已是享受，她一直梦想得到的人，今天得到了，心理的满足掩盖了一切，而对凤峰生来说，却是一种负担。
夜已深，灯未灭，两人自午后至今，未曾出过半步房门，反而那四位轿夫十分紧张，不断在外面跨刀握剑，来回巡弋。
凤峰生低头望着怀内的洪小凰，论容貌，论身材，确是绝色美人，适才在床上那种热情奔放、曲意奉承，更是男人梦寐所求。能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只要她对自己是真挚的，凤峰生也愿意为她放弃自己理想，双栖双宿，另觅小天地，远离江湖仇杀。
想到此，他双掌忍不住在她后背上轻抚起来，洪小凰似乎醒了，含糊地道：“凤郎，够了……你已一口气来了三次……再缠绵会影响你的体力。”
凤峰生双手仍不停，洪小凰微微睁开双眼，悄声问道：“是奴压着你，睡不着么？”
凤峰生轻轻拥住她，道：“是我以为在梦中，是以不想睡。”
洪小凰失笑道：“真是傻瓜！你怕奴家半夜逃跑？”
“不是，我有点难以置信，你竟会爱我！”
“虽然奴家不知你说的是否真心话，但听了也教人酥了半边身子，凤郎，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凤峰生微微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洪小凰笑道：“你若不嫌麻烦的，就替你生两对儿女。”
凤峰生双臂稍紧，笑道：“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你能生多少，便替我生多少。”
“那奴家便替你生十个。”洪小凰忽然升上一个念头：“他待我是否真心？半夜之间有此变化，是为了救乐衬欢和莫忧两个贱人用心讨好我？哼，你以为姑奶奶是三岁小孩？可得看清楚……”
凤峰生柔声问道：“四娘，怎地不作声？”
“贱妾跟你一样，怕这是一场梦。”
“你不是说咱们是天生一对么？说真的，若我要娶妻生子，讨个无知的村姑，只为传宗接代，凤某实不肯；讨个知书识礼的名门闺秀，你说多没意思？”凤峰生忽然将她拉高，在她脸上香了两记道：“只有娶你，可以活得轻轻松松，也才能做到夫妻同心。”
“这可是凤郎你的肺腑之言？你不是喜欢买笑么？去到哪里买到哪里，多潇洒舒服，轻轻松松完事后，拍拍双手便可走人，娶个女子多麻烦，尤其像我这个女人，又识字、又懂武、又聪明、又认识了不少人，你不觉得自己睡在陷讲旁边？”
“女人终归要找归宿，男人年纪大了，也要成家立室，我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所谓人心肉做，我若真诚待你，相信你不会害我，是故刚才我想了半夜，觉得咱们这段情，实在可以发展下去。”
洪小凰道：“重要的是坦诚，你要记住今夜说的话，否则贱妾可要被你害惨了。”
“大家努力朝同一目标进展，咱们最终目的是排除一切困难，寻觅咱们自己的天地。”
洪小凰芳心一震，忖道：“莫非他真的改变了主意？对我生出情愫？我该不该尽抛一片心？”起初她对他感兴趣，乃基于自尊心，所有男人见到她都是色迷迷的，唯独他无动于衷，使她自尊心受损，继而决心引诱他，屡次不能成功，反而对他产生了莫大之兴趣，到后来，竟悄悄爱上一个不迷恋自己的男人。
论条件，凤峰生的确不错，正如她所说：天生一对。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她已把自己当作是其女人，听了这些话，更是不能克制，忍不住道：“过两天我带你去孙记客栈。”
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奇妙，日间，她还只是为了骗取其拜在自己石榴裙下，有了肉体关后，心态已完全改变，但望对方待自己一生都好，她以为说了那句话之后，凤峰生必定十分高兴，不料他竟冷静地道：“你先想清楚再决定。”
洪小凰微微一怔，问道：“凤郎，你还不相信我？”
“不是，在下不想彼此事后后悔。”
洪小凰双眼紧紧盯着他的脸，似要看穿他的内心，半晌方道：“刚才贱妾说那句话之前，已想清楚了，你大可以放心，我只担心你事后会后悔，对你来说，要爱一个人，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凤峰生低声道：“我早已有点累了，尤其是来了杭州之后，也不知什么原因，这种感觉突然间爬上心头。”
洪小凰把头贴在他胸膛上，轻轻地说：“我至今才完全放了心。”
凤峰生也道：“如今我可以睡得着觉了。”他忽然拉开床帐，抬臂一挥，凌空将蜡烛击灭，卧室一片黑暗，却比刚才两人拼命缠绵时还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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