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冰谷雪姬

2024-08-04  作者：萧瑟  来源：萧瑟作品集  点击：

　　在他的旁边，是一重较高的房屋，他把铁飙的尸体就搁在瓦檐旁的阴影下，因此他一坐下来，全身也都被深深的阴影所覆盖。
　　在这种凄冷的寒夜里等人，这在展玉麟说来，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若在以前，他就算非要等人不可，最少也加上一件棉袍或者皮袍，但在此刻，他仍旧是那一袭灰衣，没有别的衣服好换。
　　他从金鹰堡出来时，身边原本带了不少银子，等到去八卦山时，他把所有的银子都留在客栈，身上只带着几块碎银。
　　这几块碎银一直放在身上，直到他被俘押送到无定山，都没有用去一分。
　　但是当他被雪姬从多三公和袁玄机手里救了出来之后，这两天来，他跟雪姬的食住费用，都是他付的账，因为雪姬自幼及长，都是住在大雪山冰谷里，从未踏足尘世一步，她不知道吃东西要付钱的，因此身边没有带一分钱。
　　每当展玉麟付账时，他就禁不住想起第一次雪姬跟他到饭馆时所闹的笑话，那时他才知道雪姬出了大雪山后，每逢肚子饿了，向来都是走进饭馆吃完了饭便走，从来都没有人拦阻她。
　　据她说，有一次店伙计跟她要钱，她还打了人家一巴掌，使得那个伙计全身僵硬，就此冻在那儿，他想，这多半是由于雪姬美丽脱尘，且又满头白发，致使一般人误认为她是仙子所致……由于这个原因，展玉麟跟她在一起，不但处处付账，并且还教她许多的礼节习俗，使她不致于闯出大祸来。
　　雪姬自幼住在冰谷之中，由于受到谷里万年寒冰之助，她的玄冰功已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展玉麟在那辆马车里，便曾亲眼看见她发出两掌，便将幽谷神魔多三公和袁玄机两人逼得退出丈许之外，那匹拖车的健马受到她的掌风波及，竟然当场冻死。
　　她不知道玄冰功的危险性有多大，再加上不懂得一般的人情事故，若是任性而为，只怕天下无人能够制得住她。
　　展玉麟之所以一直跟她在一起，一方面是由于他不愿毁弃诺言，另一方面也是怕她在无人控制下，做出许多伤害人命的事。
　　尤其是他刚刚看到铁飙在她一掌下便全身僵硬，内腑碎裂，更加感到雪姬的可怕，也更加坚定他要管束她的意念。
　　不过，当他想起了何玉芝和展慕白时，他的心中又变得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安排他们才好。
　　他知道这些年来，何玉芝一直在深爱着自己，她留在金鹰堡，苦心地照顾着展慕白，完全是为了他。
　　就在前天，他为了救她的命，亲口答应她，从此娶她为妻。
　　可是她现在却又答应了雪姬，要陪她五年，在这五年时光，他只跟她在一起，连面貌都不许第二个人看到……
　　虽然他不知道雪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他怎能再让何玉芝多等五年？
　　她已经为了他，把一生中最可贵的十年青春，虚掷在金鹰堡里，他还能忍心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而永远等待下去？
　　更何况展慕白是他惟一的爱子，他所最钟爱的人，他怎能让他以为父亲已死，在今后的五年里一直都陷身在痛苦里？
　　并且他虽是跟雪姬定了五年不离之约，谁知道五年的期间一满，她将来还会不会改变主意？
　　展玉麟在一刹那间，想了许多许多，但是这许多事情，他都无法获得答案。
　　他在这时才觉得当时在马车里答应了雪姬的条件，竟然不见得会比他被送到无定山去更好一点。
　　因为他现在好像是自由的，其实已受到无形的约束，使他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
　　假如进了无定山，他可以想见一定是失去自由，但是也许有机会可以使他逃出无定山，永远得到自由……
　　他非常烦恼，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自语道：“如果我是个不守诺言的小人，也许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不过他自己也明白，他一生信守诺言，要他做出食言之事比杀了他还要困难。
　　正在这时，他倏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锣响，接着便是一下拖得很长的惊叫声。
　　他微微一怔，霍地站了起来，不明白究竟是谁会伤害一个更夫。
　　他犹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去查看那个更夫，又听到一声清越如同铃响的笑声从夜空里传来。
　　笑声犹自扬曳在空中，一条雪白的人影，已快逾电光样来到眼前。
　　展玉麟脸色一沉，道：“雪姬，你到哪里去了？”
　　雪姬笑道：“大哥，真把我笑死了。”
　　展玉麟问道：“你把那个更夫杀了？”
　　雪姬眨了眨大哏睛，道：“我为什么要杀他？我只是跟他要敲一敲那个竹筒子……”
　　她似乎觉得想起来好笑，又发出一串如铃的笑声，道：“那个老头子真好玩，一看到我，马上就吓得把手里的东西丢了，说是什么……什么啊哟，我的妈呀，有鬼……”
　　她笑得花枝招展，道：“大哥，他叫我妈妈，你说好笑不好笑？”
　　展玉麟真是哭笑不得，道：“雪姬，你别再胡闹好吗？”
　　雪姬停住了叫声，问道：“大哥，什么是鬼？”
　　展玉麟不知要怎样回答她才好，正在沉吟之间，已见雪姬目光一闪，身形一动，跃了下来，伏在屋脊旁。
　　他也紧跟着蹲了下来，凝目朝远处望去，果然见到从老崔记药材行的屋顶上，出现一条人影。
　　那人站在屋面上顾盼了一会儿，便跃下街头，朝右边急奔而去。
　　雪姬就靠在展玉麟的身边，从她的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香气，使得展玉麟心里颇觉不安。
　　他往旁边移开了一些，想要避开一点，谁知雪姬却贴得他更紧一些。
　　她那成熟的躯体，像是一团火样，展玉麟几乎都忍受不了。
　　他到底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虽是禁欲了那么多年，却不是说他已经失去欲望。
　　像雪姬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贴在他的身上，他仍然会产生那股特异的感觉。
　　他知道雪姬根本就不懂得男女之分，自然也不会有所顾忌，她之贴在一个男人身上，也许认为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所以他不能因此而责备她。
　　他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地移开了她，道：“雪姬，你注意着，他们可能就要出来了。”
　　雪姬道：“你怕的就是那个人？我看他笨得很，一跳才那么远，我的本事比他大得多，要不要我替你去把他捉来？”
　　他闻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满脸现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忙道：“雪姬，你别乱来，我等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展玉麟从那人的武功看来，早知对方只是普通的武林人，他之所以要那么说，只是转移雪姬的注意，不使她难堪。
　　雪姬问道：“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成总巡查？”
　　展玉麟颔首道：“那人的武功极高，我们防备的就是他。”
　　雪姬道：“我不怕，我师父说我假如到江湖上，没有人是我的敌手……”
　　她笑了一下，又贴了上来，道：“大哥，你怕他，等会儿让我对付他好吗？”
　　展玉麟连忙让了开去，道：“雪姬，我跟你说过，别乱来……”
　　他见到她又要贴过来，连忙问道：“雪姬，你师父是谁？”
　　雪姬笑了笑，道：“师父就是师父嘛，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
　　展玉麟的确问她过好几次，因为他不知武林中有哪个奇人竟然隐居在大雪山冰谷里，终老一生，只为了抚养一个女孩。
　　他从雪姬高深莫测的武功看出，她的成就大半是因为一直居住在人迹难到的冰谷，受到环境的限制而磨炼出来，另外一个原因，还是她有一个很好的师父。
　　他非常好奇，所以才问过雪姬几次，不过雪姬每次都是同样的一个答案。
　　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答案，自己也不由得好笑起来。
　　雪姬道：“我师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假如他不死，看到了你，他一定很高兴。”
　　展玉麟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并且我也喜欢你，师父一定也喜欢你。”
　　展玉麟笑了笑，问道：“你怎么晓得你师父一定会喜欢我，也许他很讨厌我不一定……”
　　雪姬摇头道：“不会的，他以前曾经跟我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喜欢一个人，然后我会跟他在一起，以后……”
　　她话声一顿，沉吟了一下，这才想起要说什么，拍了拍手，道：“我想起来了，他说我以后会有个小娃娃，会做妈妈……”
　　展玉麟皱了下眉，忖思：
　　“她的师父也是个老不正经，怎会跟她说这些呢？”
　　他还没开口，雪姬又道：“大哥，你说我师父说的话对不对？”
　　展玉麟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才好，想了一下，才勉强点头道：“你师父说的很对。”
　　雪姬笑道：“哈，我好高兴，我就要有一个小娃娃了，你想想看，我就要做妈妈了。”
　　展玉麟目瞪口呆，轻叱道：“雪姬，你别胡说！”
　　雪姬一愣，道：“你不是说我师父说的话很对吗？我喜欢你，跟你在一起，就会生一个小娃娃……”
　　她的眼中露出烁亮而温柔的光芒，凝望着展玉麟，柔声道:“大哥，你高不高兴我替你生一个小娃娃？”
　　展玉麟一生之中，从没遇见过这样一个少女，对他说出这种话来。
　　当初他的妻子怀孕时，一直都在瞒着他，直到他发现之后，她才含羞点头，可是这个少女……
　　他若非知道她丝毫不懂世事，只怕也会叱她无耻！
　　但是他……他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呢？
　　他尴尬地道：“雪姬，这件事没那么容易，需要两个互相喜欢才……”
　　雪姬睁大了眼睛，道：“大哥，你不喜欢我？”
　　展玉麟苦笑了下，又不晓得该怎样回答才好。
　　假使说他一生中有怕的人，那便是雪姬了。
　　无定山主的武功纵然天下无敌，阴谋纵然无人觉察，也终有一天泄漏出去，展玉麟自信凭自己的武功，也可以与他一拼。
　　但是雪姬是这么一个不通世故的女孩子，她的武功奇高倒还不可怕，倒是她所提出来的那些古怪问题，才使得展玉麟觉得可怕。
　　因为他根本就无法回答，也可以说是他没有办法启口。
　　他既然无法把她杀了，也无法毁弃自己的诺言，远离她而去，只有闭口不语了。
　　不过，有的时候，他连闭口不语的自由也没有了。
　　因为雪姬见他不答，又贴了上来，面对面地望着他，道:“大哥，你说嘛，是不是喜欢我？”
　　展玉麟真希望这个时候，自己变成聋子，听不见她的话，那么，他也就不用回答她的问题了。
　　他吞吞吐吐地道：“我……我……”
　　雪姬的脸就在他的面前，她的呼吸似乎都带着一股似兰如馨的气息，使得展玉麟心绪紊乱，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雪姬见她脸孔涨得通红，轻笑一声，道：“大哥，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你……”
　　她伸出莹洁的玉手，抚着展玉麟的脸，整个人都偎进了他的怀里，低声道：“大哥，我以前看到一只梅花鹿生小鹿，那只小鹿好漂亮呀！身上长着美丽的花，还有一层柔柔的毛，长得就跟他妈妈一样，不过我生的小娃娃，却希望他长得像你，有淡淡的眉毛，高高的鼻子……”
　　展玉麟怀抱着她，听她说此梦样的话，真以为处身梦中。
　　眼前的情景真像十多年前，他搂着爱妻，靠在金鹰堡里，听她诉说着自己的幻想一样……
　　展玉麟嗅着从她发上传来的芬芳气息，一刻之间，几乎陶醉在这个梦里。
　　倏地，他见到一个黑衣大汉就站在旁边的屋顶上，正满脸惊诧地望着他们。
　　那黑衣大汉正是方才离开老崔记药材行，去査看锣声的那人。
　　他的武功并不很高，至少在展玉麟眼里，是太普通了，但是他能在展玉麟和雪姬两人毫无觉察的情形下，来到身边，可见完全是因为他们全都陷人了梦幻之中，根本忘却自己在哪里。
　　那个黑衣大汉一辈子大概都没有见到有人会在深更半夜，爬到屋顶上去温存。
　　更不会想到的还是一个很英挺的男子，怀里竟搂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他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倒忘了出声追问。
　　展玉麟一动，伏在他怀里的雪姬，也已经惊觉到了，抬头问道：“大哥，怎么啦？”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觉察到身后站着一个人，立即便转过头去。
　　那个黑衣大汉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面孔，更从没想到他一直认为这是个老太婆，却是个美艳无比的少女。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脑海之中立即浮起这么一个意念：
　　“她是个女鬼！”
　　一个白发的老太婆，在转眼之间，变成这么美丽的少女，不是鬼是什么？
　　他全身一颤，惊呼一声，转身便走。
　　但是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已是全身酥软，只转了个身，再也无力举步。
　　就在这时，他的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眼前一花，那白发女鬼已站在他的面前，挥手向他拍来。
　　一股刺骨的寒气涌来，他的全身立即僵硬住，更是无法动弹。
　　他的嘴巴张得好大，在快要吓昏过去的一刹，已见到那个英俊的男人伸手抓住了白发女鬼的手。
　　展玉麟握住了雪姬的手，顿时觉得一股寒气循着手指传上来，使得他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赶忙喝道：“雪姬！”
　　雪姬收起了玄冰功，诧异地问道：“大哥，你怎么又要拦着我？”
　　展玉麟运起一口真气，很快地在全身循环了一周，这才吁了口气道：“雪姬，我跟你说过，不许你随便出手，你怎么又忘记了？”
　　雪姬噘着嘴道：“大哥，这人好坏，在这儿偷看我们……”
　　她虽是不懂得何谓礼教，何谓羞怯，由于天性的缘故，面上也不禁泛起一丝羞意！
　　展玉麟看到她的模样，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忙道：“好了，让我来问问他……”
　　雪姬道：“大哥，我要杀死他，你别拦着我。”
　　展玉麟看到她满脸的羞意，心中不禁暗笑：
　　“这个野丫头倒也晓得害臊，未尝不是个好现象……”
　　他轻咳一声道：“雪姬，你等我问完话之后，再看如何处置他，行吧？”
　　雪姬想了一下，道：“好吧！”
　　展玉麟走过去，把那个已经晕过去的黑衣大汉提了起来，右手按在他的命门穴上，运起一股真力，传入他的体内。
　　那黑衣大汉轻哼一声，醒了过来。当他发现自己全身悬空，不由惊叫起来。
　　叫声刚一出口，展玉麟已经把他的哑穴闭住，沉声道：“朋友，我有句话要问你，你若不肯回答，或者张口呼救，我立即便将你杀死，你听到没有？”
　　那黑衣大汉点了点头，展玉麟飞身跃到原来蹲伏的地方，把他的穴道解了开来。
　　那黑衣大汉眼珠一转，先是见到铁飙的尸首，随即便见到雪姬轻盈地跃了下来。
　　他这时才晓得自己并不是看见鬼，而是遇见了两个武林绝顶高手了，他定了定神，道：“请问尊驾是……”
　　展玉麟冷冷道：“你不必问我是谁，因为你晓得了也没有用，你的武功差得太多了，不用想逃走……”
　　展玉麟的话声一顿，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大汉道：“在下彭泽浩，匪号爬山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