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月光刀影见奇人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到马圈中,她即甩鞍下马,锵的一声抽出了宝剑,莲步疾移,向里院就走;路过客厅看见厅内有明亮的灯光,并听见有李老英雄发出的一声长叹。她却一点也不注意,只一直跑进了里院,就见西屋窗上也有微微的灯光。
  她却走近前去就推门,一下,屋门就被推开了,她嘿嘿发着冷笑,挺剑进了屋中,却不由又发了一下怔。原来屋里什么人也没有,只见绛色窗帘下垂着,而炕上空留着一条羊毛毯。她心说:赵妈又往哪儿去啦?莫非赵妈也跟坏人串通着?或是她先被杀了?就惊疑着,又提剑出屋高声叫着:“赵妈!赵妈!赵妈!死啦?”没人答应,唯见明月又自云中透出,照得牡丹的花影乱动。
  她跑到通东院的那个门儿,向里面顿着脚叫说:“赵妈呀,死人!浑蛋!你哪儿去啦?”蓦然回首一看,见西屋窗上的灯光没有了,她愤怒地回身,又跑回去推门,门也推不开了,竟从里面闭得很严;她抬脚咚咚地踹,也踹不开。
  她抡起宝剑,喀的一声向门劈去,并怒声说:“开了门吧!你还想瞒人吗?骗子!贼!坏人!”里面却悄声说:“不要嚷!不要嚷!”她说:“你开了门便没有事!”
  她又过去用身子去用力挤门,里面又悄声说:“妹妹!不要太无情!”她说:"呸!谁是妹妹?”里面又说:“小琴小姐!我是无法才来到你家!我实在是,是……”
  小琴听了屋里的话,就不言语了,也不生气了,她只是感到一种惊喜,夹杂着一点悲哀。月光如发浑的水似的,浸着她的全身,她的人,剑的影子都印在地面,而阵阵的花香,随着风吹来,使得她沉醉,声声的细语自门缝里透出,更使她心软。
  待了一会儿,门就轻轻地开了,有人伸手把她拉进到屋内,灯光艳艳,在绛色的窗帷上隐隐动着二人的影子,又发出把宝剑轻放在桌上之声、小琴的顿足声和二人喁喁的私语声。
  这时候那个赵妈一边扣着衣裳的纽子,一边问说:“刚才谁叫我啦?是小姐?还是李大姑娘?有什么事呀?”
  她就要往西屋里来,小琴却隔着窗子说:“没有什么事儿!我只是问你,为什么你不在这屋里跟李大姑娘做伴儿了?”
  赵妈在院里怔得站住了,说:“哎哟!原来小姐回来啦!你在这屋里啦?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也没明白我说了什么错话,把李大姑娘给招恼啦,就把我赶出屋去,说是用不着我服侍啦!”
  她已来到了屋门外,屋里的小琴却说:“你去吧!大概你总有不是!你睡觉去吧!明天不用你啦!改叫金妈服侍。”
  门外的赵妈心里却庆幸说,这才好呢!谁愿成天服侍这个坏腿的人呢!又问说:“没事儿了不是?”
  小琴带着点气说:“没事儿啦!你去吧!”她遂就又回东院睡觉去了。
  这后半夜也就悄悄地度过,次日太阳已升得很高,小琴在北屋可还没有起床。她的乳母何妈妈被东院住的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叫了过去,因为都知道这些日,尤其是昨天,四小姐苏小琴在外面出了大名,杀伤的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她们相商着,要劝劝小琴别再出门,别再惹事,同时还要想法子,用宛转的话儿叫那李家的父女离开这里。因为老太爷现在没在家,来了那么两个人在家长住,究竟不像事,两位奶奶都不敢担当这个沉重。
  但是正在商量着,三少爷苏振杰就走过来了,他连连地摆手说:“不要紧!爸爸若是回来,他知道咱妹妹出了大名,他老人家倒许更喜欢呢!至于那李老头子确实讨厌,他那个女儿可倒、可倒怪可怜的!”说到这儿,他的太太不由得斜瞪了他一眼。
  苏振杰并没有看出他太太的妒意来,还只管说:“一个腿有病的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住在咱们这儿也不算什么的!”
  何妈妈就说:“腿可也不算太有病,那天晚上还到我们屋里去呢!她的病大概是装的,白天不下炕,到天黑时照旧能够扶着墙儿走路。”
  苏振杰摇头说:“哪能够没有病?这么热的天,叫你们腿上永远盖着羊毛毯子,你们受得了吗?咱们别胡疑人家,得可怜人家!”他的太太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还是没大看出来。·
  他的长嫂吴氏就说:“也许是,那父女俩在外面实在是混得没有饭吃啦,才来到咱们家里,装着病不走,来混饭了吧!”
  苏振杰就说:“那更不要紧啦!爸爸成天行好事,难道咱们家里还缺少两碗饭给人吃吗?何况李老头子人虽讨厌,终究也是爸爸的老相好,他女儿又是安安稳稳的一个大姑娘。”
  他的太太卢氏听到这里,可真忍不住了,脸上的雀斑都气得更紫,就拿手使劲推了他一下,说:“怪不得,自从李大姑娘一来,你就成天魂不守舍的!”
  苏振杰说:“那是因为我心里有事。”
  卢氏说:“哦!你才说明白原来你心里有事!”
  苏振杰说:“我心里的事是为腾云虎!”
  卢氏一撇嘴说:“谁信!天天闹着腾云虎,我们始终也没见着虎,倒是听说那位安安稳稳的李大姑娘一到天黑,就能自己下炕,你又常常半夜里起来……”
  苏振杰说:“那是我上茅房去啦,我的肚子不好。”
  卢氏说:“哼!肚子不好?昨儿那不要脸的痴丫头把赵妈都给支出来啦,不叫跟她在一个房里住,大概你的肚子也就好啦?茅房可更得上得勤啦?”
  苏振杰急说:“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他妈的,哪儿的话!”
  他的太太跟他越吵越凶,何妈妈跟他的长嫂全都劝阻不住,他就赶紧溜走,心里觉得十分冤屈。可是来到正院,一看见西屋窗上的绛色窗帘,他又有点心魂摇摇荡荡的,盼望坐在炕上的那位姑娘把帘儿掀起,最好是向着他笑一笑,心里却说:他妈的!怪不得我媳妇跟我吃醋,原来那个李大姑娘真把我给迷住啦!
  由此日起,苏振杰的心更是惦记上了李大姐,脑中常发生着非非之想,在屋中时常跟他的太太吵嘴。他的太太卢氏,早先是只在屋里看孩子,不大管外间的事情,如今也常到正院里指桑骂槐地发脾气。
  小琴听了乳母何妈妈的劝,不再出外惹事,在家里却有点改了脾气。她天天起得很晚,起来总要修饰打扮多半天,衣服首饰更讲究,在李大姐屋内的时候多,在她自己屋内的时候倒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屋中的时候常常发怔,又有时皱眉伤心,好像是有了什么心事。剑倒是更练得勤,练的时候,那李大姐必要隔窗观看;可是有时李老英雄一闯进院来,李大姐便又赶紧放下了窗帘。看那样子,李老英雄是最恨小琴跟他的女儿接近,他可又无法时时看着,因为他的心中也像是有要紧的事。他整天在屋中坐立不安,夜间在客厅里点着很亮的灯,常直到天明也不吹灭;他一天要抽无数袋的旱烟,可是不向人说一句话。
  过了些日,他就忽然又到他的女儿住的房中,谆谆地嘱咐了一番,也没跟苏振杰说一声,他就走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去了,只是李大姐对人说,她父亲是到徐州找朋友去啦,非得一个月才能够回来呢。
  斯时,天气已更暖,庭中的牡丹都已谢了,片片的花瓣都落在地下。有时天边星月溟蒙,二更以后,李大姐挣扎着她那双病腿,又与小琴姑娘在庭中密语,似共同惋惜那可怜的落花,外面也再没有人找来。孟广把镖店关了门,带着家眷走北京去了。听说腾云虎受伤也没有死,被陈文悌拿车把他送回到登封县,鲁家五虎的名头是从此塌了地。而那凌霄剑客楚江涯却于那日伏牛岗争斗之后,在那店里,并在城中他的一个朋友的家中,又住了许多天,于最近才走。他那么有名的一位少年英雄,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惹得洛阳城的人莫不讥笑。相反,美剑侠的芳名传遍了遐迩,自洛阳往东去,一路之上竟无人不知了。
  楚江涯自洛阳东返,匹马孤剑,兴致颇为颓然。他先到登封县鲁家去看了看,见鲁家兄弟个个受伤,家中的女眷都天天哭泣。而鲁大爷吞山虎有一个儿子,名叫鲁雄,年十七岁,很是健壮,跟嵩山上少林寺的和尚学武已经四年,他也要往洛阳去给他的父亲、叔父们报仇,家中人不放心,对他百般地劝阻。楚江涯来了,为劝这个孩子,就费了很多的话。他在此居住了三天才走,再向东走,一路上看着春残夏至,处处落花,处处茂林丰树,燕语莺啼,他就更是惆怅。
  那夜他与那黑衣少年争斗不敌,杀至洛河边他逃走了。俟至清晨,他又往伏牛岗去救那受伤的腾云虎,就由地下拾着了一双绣花的红缎子睡鞋,并且在一棵树底下拾着了一条被风吹得飘飘的汗巾。他知道这两件东西都是苏小琴所失的,凭他的心,原是想送回苏家,可是又怕苏家人不能谅解,一番好意倒许变成轻薄之名;而那个手持短刀的黑衣少年——他想那一定就是苏振杰——倘被此事又激怒了,找他来拼斗,他实在感觉得武艺不如,所以他只好将这两件东西暗暗藏在自己的行李内。
  这晚间他住在客店里,偶于灯畔打开他的行李,取出里面的白绸汗巾和红睡鞋观玩,又不禁立时生出一种爱慕惆怅之情,常常独自感叹,并自加奋勉,决定回到家中再练半年武艺,然后再往洛阳去会苏小琴。
  楚江涯耳边听人谈说的也都是苏小琴之名,脑中更时时不忘苏小琴矫健的芳姿。风尘滚滚,约十日他就回到了家乡中牟县。来到他的村里,邻舍、族人和仆人庄丁全都欢迎他,说:“少当家的回来啦!”他带着笑含首,在门前下了马走进院内,却又感觉一阵愁烦,因为听见他的妻子柏秀卿又在屋中打骂婢女。
  他走进屋内,才见他的妻子放下藤子棍,推走了炕前跪着的婢女春梅,来向他说:“你回来啦!在外边倒没叫人给揍了啊?也没叫什么野狐狸精给咬住腿呀?”
  楚江涯不由得皱眉说:“你看!我才回来,你就说这样的话,早知道如此,'我还是不回来为是!”
  柏秀卿把两只三角眼睛一瞪,说:“喝!这次你回来,可长了脾气啦!也许是在外面做了高官啦?发了大财啦?”楚江涯坐在椅子上歇息,不言语。
  柏秀卿却逼过来,又冷笑着说:“我是瞎担心,绝没有那事!这辈子,官?哼!就等着死了睡棺材吧!人家二大娘家里的三兄弟,你走后的第四天,人家就把媳妇接走了,上任去了。虽然只是个典史,官儿不大,可是人家毕竟是个老爷,他的媳妇,别看长得那么蠢,人家可比我有福气,人家是官太太啦!柳大妈呢,儿子前天回来的,买卖听说很发财,还要买东村的那块三角地。咱们呢?唉!一年不如一年,你是成年由家里拿钱往外花,不见挣回家来一个大钱,带着一口宝剑满处胡撞,又不保镖,交一些个狐朋狗友,没事儿去找对头,说不定哪时候还就没了命,我在家连知道都许不知道!”
  楚江涯听了他妻子的前段话,虽然很是生气,可是听到后来,却也觉着自己有些愧对。本来,这样终年流浪,结交江湖,虽然是自己的生性使然,但也无怪妻子是要埋怨的,便低着头不言语。
  这时有仆人把他马上的宝剑跟行李都送进屋来了,柏秀卿突然又有点喜欢,就说:“我看看!你从外边给我买回来什么好东西啦?”过去就要打开那行李包儿,楚江涯赶紧上前拦阻,柏秀卿又瞪起眼睛来了,说:“怎么回事呀?难道里边还真有什么金元宝、银元宝,怕看花了我的眼睛吗?可是我觉着你这个包儿很轻,有点不大配!”
  楚江涯却严厉地说:“不要动!这里边有朋友送给我的要紧东西,你们妇人家不能看!”
  柏秀卿更诧异了,说:“哎哟!可了不得!这回你到外边去,真不定是……”忽然翻了脸说:“我偏要打开看!”楚江涯用力夺过来包裹,向屋外愤愤地就走。
  楚江涯向外院走去,听见身后他的太太还在喊嚷着,他心中真是烦恼。回到书房中,把包裹放在书柜里,锁上,他就往木榻上一躺,长长叹息了两声。他生到如今二十余岁,向来是自命不凡,他的太太柏秀卿虽然性情与他不能调和,但他也没像今天这样觉着讨厌。可是他的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倒认为相当有理,自己真真是不中用,没出息!
  本来他的祖上都是做过官的,“翰林楚家”在当地无人不知,他的太太柏秀卿也真是一位孝廉公的女儿,道地的千金小姐。他呢,坏就坏在他父亲的身上了,他父亲做过一任知州,因为得罪了一位权贵,竟被仇人几乎害死,幸遇侠士“镇三峡”仗义援救,得以重生。因此他父亲才灰心仕途,景慕侠义,叫一个素有“神童”之誉、七岁即能诗文的独生子弃文学武,并且花了很多的银两,特雇专人,把他送到湖北武当山上投拜名师,学了三年“内家剑法”,因是才造就出来一个楚江涯。然而,如今老头儿也死了,儿子成了一半少爷,一半江湖侠客,成年遨游江湖,挥金结客,不事生产,敝屣功名,家道遂一年一年衰落,小夫妇的龊龋也一天一天增多。
  不过往日楚江涯的心里还有个安慰,相信自己的“凌霄剑客”之名到处被人敬仰,内家剑法也举世无双。可是没想到这次归来,他竟感觉十分沮丧,因为在洛阳洛水畔、伏牛岗前,简直就算是栽了个跟头。那手执短刀的青衣人实在比自己高强十倍,而美剑侠苏小琴以一妙龄女子,力战三人,那精而熟的技艺,也使他回想起来,不能不深深地惭愧而自感弗如。
  当日他就恍恍然,总没有精神,又怕他的太太再向他耳边叨唠,他就一天也没敢再到里院去。至夜二更以后,仍睡不着觉,于书房中,就挑亮了银灯,又开了柜子,取出那条白绸汗巾、一双绣鞋,挨近灯来把玩,更觉着不禁情思倍生。
  正在看着,忽听窗棂外发出哼哼哼的一阵冷笑。他吃了一惊,急忙将汗巾跟绣鞋往身后去藏。可是窗上糊着的纸就嗤的一声撕开了一个大洞,露着一只三角形的眼睛,还冷笑着说:“你还藏什么呢?我早看了多半天啦!快开门吧!”用拳头咚咚直捶门,又说:“难道愿意叫我在院里大声嚷嚷,叫仆人们都听见,给你丢脸吗?门开不开吧?”·
  楚江涯先赶紧把汗巾绣鞋放在柜子里,锁好了柜门,藏起来钥匙,这才去把屋门的插关拉开。柏秀卿闯进来,就先去用力拉柜门,拉不开,她又哗啦哗啦地砸那个锁,并转头说:“快把钥匙拿来!拿出来叫我看看!不是你从外面给我买来的吗?也许是你想先收着,到我生日那天再给我,可是我的生日离着现在还远呢!腊月初十,我也许活不到那一天。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那条汗巾是罗的还是纱的?系在我的腰上一定很俏皮,那双小鞋不知是湘绣还是顾绣?要穿在我的脚上,不是更能给你露脸吗?快!拿出来!给我就完了!别让我真说破了,杵你的心窝子!这回,怪不得你一到家里来就丧魄游魂的,我要看你的包裹,你死也不让,抄起来就走,一天也不见我。原来你在外面结识了野女人啦!还带回来那些个东西气我!好!好!”她的眼泪直流,把头向着楚江涯就撞。
  楚江涯却说:“你不要急!先听我说!”
  柏秀卿顿脚说:“我不听你说,我就要你拿出来给我看!”
  楚江涯说:“你也得先容我把话说明,那两件东西实在并非是什么女子给我的表记,实在是我从外面拾来的。”
  柏秀卿啐着说:“谁信你这屁话!”
  楚江涯说:“真的!实因为我这次外出,遇见一个女子。”
  柏秀卿说:“你就迷上她了?是不是?”
  楚江涯说:“胡说!她持剑与我比武。”
  柏秀卿狠狠地说:“她为什么不杀下来你的头!”
  楚江涯说:“她的武艺真比我高,我们交手之后,我竟输了。可是她,不知为什么就遗下了那两件东西,被我拾着了。”
  柏秀卿啐了他满脸的吐沫,说:“你去骗傻子,傻子也不能信你这话!”
  楚江涯并不十分生气,只是慨然叹息,拿袖子擦了擦脸就说:“你跟我这样闹,是应当的,我也实在对不起你!我自从跟那女子比武,得到了那两件东西之后,我就时时想念着那个人。如今一细想起来,真不对!我从今立志,不再练武,也不再出门,在家里念念书,或是在城里经营个生意。至于那条汗巾跟那双鞋,想是因为那女子与我争斗之时,腾身纵步,一不小心,就把汗巾松了,绣鞋也……”
  柏秀卿似乎稍稍息了点怒,但还是冷笑着,就说:“你既这样说了,我也不能太逼你,只要你还有良心,你就自己想去好了,可是你得把开这柜子的钥匙给我!”
  楚江涯摇头说:“这可不行!我拾了人家的东西,我将来得还给人家!”
  柏秀卿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还给人家,偏要拿回来呢?”
  楚江涯说:“这个就算是我的错吧!但我现在决定要还人家。”
  柏秀卿说:“你告诉我!那位本事高强的大姑娘,是住在哪一府哪一县?东西交给我,我将来要是能够出门呢,就给送了去,顺便还要拜访拜访她呢,跟她交一交呢!我要是有个会武艺的朋友,也可以不致受别人的欺负!”
  楚江涯却笑着,说:“我不能够信你这话,你就放心好了,我除非将来遇着可靠的人往那里去,我就托人送去那两件东西,没事时我绝不再打开这书柜,连书我也不看了!”
  柏秀卿的眼泪已经干了,又撇撇嘴说:“你看书?这辈子也休想中半个举!既然你锁上了柜子,我可也要锁上这个书房!不跟我商量好了,就不许你进这间屋!”楚江涯点头答应,于是柏秀卿就吹灭了灯,拉着她的丈夫同往里院房内。
  次日,她果然就把书房中的几卷经书、古文、诗集之类全搬到卧房里,自己找了一把大铜锁将书房的门锁上。由是夫妻两个,每人都秘密收藏着一把钥匙,谁也不能够动谁的,夫妻的情爱也因此渐渐恢复。可是那汗巾与绣鞋,虽已经被重重深锁,却在楚江涯的遐思之中仍不时地出现。
  楚江涯在家中住着,无所事事,跟太太谈闲话,是全无意思,看书又看不下去,懒得他真难受。过了不到十天,他就忍耐不住了,趁着太太没看见的时候,他就偷偷到后院中去打拳,有时且弄个竹竿当作剑耍。这样可也解不开心中的烦闷。柏秀卿是想着丈夫既不能中举做官了,那么趁着家中还有闲钱做资本,叫丈夫做个买卖也不错。可是既做买卖,就得做又稳当又发财的买卖。
  城里有一家钱庄,本来就有他家的资本,今年的生意虽好,但东伙之间颇有些不合,很需人整顿,所以柏秀卿就劝着,叫丈夫没事时常到那柜上去坐一坐,一半看着买卖,一半学学行情,将来好再拿出些本钱,就把买卖整个拿到手里,那么就算是弃武经商了,倒许因此而成为百万之富。
  楚江涯也就听了太太的话,他倒是不想真去当大掌柜,不过是可以常到城中去消闲解闷就是了。由此,差不多隔一两天他就要进一趟城,总是骑着马去,到钱庄里也只是跟人闲谈,他根本不留心那些放账、收账、开庄票、平银子等等的事。并且他认识的人极多,不是南街的铺子邀他去吃酒,就是西街的镖店请他给调停事。一般穷拳师、镖头和困在店房里的异乡人都来找他求资助,他是三十两五十两毫无吝啬;街上的乞丐成群也都等着“楚少当家的”进城来放饭舍钱;打架斗殴的人是非得等他来,谁劝也不算。固是,不过一个来月,钱庄的账本上已记上他支去很多的银子。柏秀卿在家中全不晓得,倒觉着丈夫真是守分务本,慢慢地就要往家里赚钱了,她也整天喜欢、高兴,仆人们也少挨了骂,丫头也少挨了打。
  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天气很热,楚江涯到城中去,穿着白夏布大褂、白纺绸的短衣裤,手中总拿着上有名人书画的折扇,在那清静的钱庄柜房之中总要午睡一次。这日他才午睡醒来,却听院中的天棚下有人高声谈说:“魁元店来了一群卖艺的,其中还有一个小娘儿们,真真是美貌非凡!”楚江涯不由就站起身来,摇着折扇走出了屋。
  院中的竹榻上坐着写账的先生,一见了他就赶紧让座。旁边还有本钱庄的两个伙计,西街镖店里的一个镖头,都向他笑着,那镖头说:“少当家的,不去看看吗?咱城里今天来了七八个人,都携带着刀枪剑戟,我们还以为是镖行中的人,他们住在魁元店,我们就去打听。他们都是南方人,据称是由安庆府来的,不是保镖的,却是卖艺练把戏的。我们要请他在这城里练练,他们却又说,河南省里的老师傅多,他们胆小不敢在此献丑。”
  楚江涯问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到中牟县来呢?”
  这镖头说:“他们是由此路过,歇一两天,就往西去,大概是要走山西去。那地方的财主既多,会武艺的人也少,他们才敢去练,才能挣些个钱。”楚江涯心说,这不像是真话。
  镖头又笑眯眯地说:“我可看见了,他们那些人之中有一个小娘儿们,穿着一身红,简直跟一朵红花儿似的,长得那个俊呀!脚儿那个小呀!身子那个苗条呀!样子那个风流呀!我活了这么大,走了那些地方,看见过无数的娘儿们,简直没有,没有!”旁边的人都笑了,楚江涯也不由得笑了。
  那写账先生就说:“少当家的为什么不去看看,冲您的面子,他们兴许答应在城里练几天。”
  楚江涯却依旧摇着扇子说:“人家不在这儿练,一定是嫌咱们这个地方小,挣不了多少钱。”
  那镖头又在旁边插嘴说:“冲着少当家的也得叫他们在这儿练,少当家的,你出五两,我再去找些个人凑上些钱,五六两银子叫他们在本地练三天,把他们那些玩意儿都拿出给咱们看看,还不行吗?他们要是再不答应,那以后就叫他们别再到这里来!”
  楚江涯笑着说:“何必欺负人家?”
  镖头说:"您是不知道,那个小娘儿们,简直……您若看了也得迷!”
  楚江涯说:“胡说!”但心里却不禁有些意动,就笑一笑说:“好!为你这话我倒得前去看看。”楚江涯说出了这话,旁边的人却都在暗笑,伙计赶忙到柜房里取了白夏布大褂,给他穿上,他也不叫人带领,就摇着折扇走出了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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