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花开对剑显娇娥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此时小琴的态度倒是十分镇静,她手提宝剑走下了台阶,问说:“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没说明白是要见谁吗?”
  站在垂花门外的仆人苏禄、苏德一齐答说:“是找咱家老太爷的!”苏振杰一听,才放了心,就向着那两个仆人模糊的身影,呵斥着说:“话还没说明白你们就嚷嚷!真没规矩!”
  苏禄还尽自大声说:“人就快进来了!不让我们通报,当时就在门前卸车,要进来!"
  苏振杰说:“岂有此理!你们不会说老太爷没在家吗?即使在家,也是一概不见!”
  小琴却抢上前问说:“来的这人没有通姓名吗?”
  苏禄说:“池州府来的,姓李,是个老头子,车里头还有女眷呢!大概是要到咱们庄上常住,他自称是咱们老太爷的好朋友!”
  小琴却笑着,转脸向她的哥哥说:“别是李国良李伯父来了吧?他是爸爸的生死弟兄。”
  苏振杰发着呆,小琴就说:“你快给请进来吧!”又喜欢着,悄声说:“李伯父若来了,更好了,明天咱们把鲁家五虎打了,叫他看一看咱们,也给爸爸争争光。”说着,她就把她哥哥的剑拿到了屋里,又急忙地取了火,把挂在院中墙上的一只不常点的玻璃灯点上,又跑回屋里了。
  何妈妈问说:“外面有什么事?”
  小琴说:“有客来了。”
  何妈妈问说:“哪来的客?这么晚还到咱们家里来?”
  小琴扒着她乳娘的耳边说了,并说:“还有女客呢!”
  何妈妈就蓦然想起来,说:“哦!那位李老太爷在十几年前到咱们这儿来过,人倒是很好。他有个小姐,那时就要给你三哥说,可是因为她有病,就没有说,要不然这时候早就成了你的嫂嫂啦!现在,他莫非带着他的女儿来此?那位小姐至今还没出阁吗?”
  她站起身来又说:“我可得迎接迎接!”说着,就要先点屋里的灯。
  小琴却一手拦住,说:“妈妈你先别点灯!院里有灯就行啦,屋里的灯先别点!”
  何妈妈问说:“为什么呀?人家要是进屋来见你,难道也不点灯吗?”
  小琴生气似的说:“我也没梳洗打扮,身上又穿着短衣裳,连鞋都没有换!叫人家看见了,不得笑话死我?”她顿顿脚又说:“您快到院子里迎接去吧!就让到西屋里去就得了,反正看不见。我不见,今天我绝不见,明天……我或者才能够见人家呢!”
  何妈妈没有法子,只得自己将衣襟揪平展了,摸着黑,出了屋子,就见院中墙上的那盏灯也是暗暗的,没有什么光亮。
  这时,东院里也得了信,小琴的长嫂大奶奶、三嫂三奶奶都迎了出来,还有两个仆妇,打着两只油纸糊的灯笼往外去迎。此时苏振杰早已跑回自己的屋里穿上一件大褂,就急匆匆地迎出去了。到了门外,就被一个老头子抓住,说:“你是三侄子吗?哈!你都长得这样高啦?十几年前我到你家里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又笑着说:“哈哈!你绝想不到我来吧?”
  苏振杰发着怔,旁边虽已有仆人点上了灯,可是他仰看着这个身材比他爸爸还许高,留着很长的惨白胡子的老头儿,实在不认识,模样实在觉得生疏;十几年前是否来过,他真不大记得了,只得深深作揖,称呼伯父。
  旁边有一辆骡子拉的车,有黑布的棚儿,帘子也遮得很严,李老英雄李国良就又向他说:“你的大妹子也来了,这次,我就是为送她才来的,路上我们直走了半个多月呀!”
  两个拿着灯笼的仆妇已从里面出来,都喜喜欢欢地说:“是李大小姐来了吗?”苏振杰就吩咐她们到车旁去搀,他却两眼发直,借这才借着烛光看清楚了这位老英雄的面貌,原来他的胡子虽没有自己的父亲那么白,可是脸上的皱纹实在多,已显出有点老态龙钟来了;双目可炯炯有光,依然带有豪气。他眉毛微皱,发生了感慨,说:“十多年前,我来看你爸爸,就在这屋子住了一个多月,我就走了。那时候,我很有钱,你爸爸他都嫌我太奢华了。我走的时候,只胯下骑着的马,就是八百两银子买来的;一件火狐腿的皮袄,那时候,走在江湖上都扎眼,别人都以为我是一位大官。现在,说不得啦!咳!真说不得了!”说着,撩了撩他的青布袷袍子,并现出腿上穿着露出棉花来的破套裤,脚下是沾着黄土的粗布袜子跟破鞋。他叹息着说:“你爸爸养了好儿子,我,没养着好儿子!”他在紫檀的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个没有烟嘴的烟袋,装上了烟狂吸着。
  苏振杰心里有点明白了,暗道:“这位老太爷的来历,不说自明,他一定是老运不佳,实在没饭吃了,这才带着女儿来告帮。看这样子,十天半月他们是不能走的;只不知这老家伙还能打架不能,若是能,明天呼他帮助我打打鲁家五虎倒是不错。”于是就坐在对面的一个小凳子上,说:“李伯父是南方有名的老英雄了!小侄虽有多年没见您老人家了,可是常听家父提说,说您……”
  李老英雄却立时摆手说:“别提啦,好汉不提当年勇,早先,我不是吹,武艺真在你爸爸以上,可是现在……唉!真令人愧死!”蓦然又一拍桌子,说:“想不到我竟受一般江湖小辈之气!”
  苏振杰陪着叹息了一声,就发着怔,扬着头看着这位老英雄。李老英雄却又笑了,说:“实在说,也并不是别人欺我,是我人老世故深,把当年的雄心都消磨尽了。我不愿与人再争强斗胜,更不愿与人生隙结仇,因此才……”说到这里,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苏振杰蓦然问说:“现在江南的江湖之间,英雄豪杰还多不多?”老英雄又抽了两口烟,就淡淡地说:“若说呢,后生的小辈之中也颇有拳脚不错的、刀法精熟的,可是若说起英雄豪杰的名头,他们可还差点!”说完又抽烟。
  苏振杰就又问说:“近日我听人说,万里飞侠高炯已死于安庆府,这事可是真的吗?又听说杀死他的那个人,是一位少年侠士。”
  李老英雄听到这里,蓦然现出来惊异的神情,睁起发光的双眼来,盯住了苏振杰的脸,急问说:“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苏振杰说:“我是听一个朋友说的。”李老英雄又问:“你那个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他在哪里住?他也是在江湖上混饭的吗?”苏振杰被问得倒是有点吃惊了,只得说:“我这朋友就是本地最有名镖头,银钩孟广。这话也不是他说的,是他的镖店内新近由安庆府来了一个人,是个商人,他向人谈说了这件事。”
  李老英雄哈哈大笑,说:"这人真能够瞎说!哪里有这件事?池州与安庆只隔一道大江,万里飞侠若是真个被人杀死了,我们还能够不知?再说,万里飞侠的武艺、名声,不说别人,我就先得低头让他三分!什么少年侠士,敢动他的一根寒毛?”他摆摆手说:
  “千万不要听这些瞎说乱道!”连抽完了三袋烟之后,他才又说:“今天,我带着你大妹子,是因为我要送她到她的婆家去。她已许配给平阳府刘家,只因她在半路生了病,我才把她带到这里来,等她病好了再带着她走。”
  苏振杰只好说几句客气的话了,他便说:“伯父来到此地,我们也非常喜欢,因为以后可以时时跟伯父讨教。只是我大哥做着粮行,现到开封办货去了;二哥又在山西做着官;家父又朝普陀去了。”
  李老英雄笑着说:“你爸爸真是胡闹,闯了一辈子江湖,宝剑下喝过多少人的鲜血?如今,偏偏又信起佛来了。”
  苏振杰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只我一人在家,我怕对老伯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
  李老英雄面上忽现出不悦之色,说:“三侄子你怎么竟说这样的话?千万别跟你大哥学,满口的生意话,他只认得算盘、天平,不认得别的;你二哥我看也只会念书、写字,做个县官也就了不得啦。你却不应当跟他们学,你应当学你爸爸,小霸王苏黑虎!虽然不必在江湖之间闯祸,可是武功夫不要扔下,性情不可拘谨,说话办事都要畅畅快快的。我在路上就听人说你爸爸去南海去了,我可还要带着女儿来,就是因为我不会客气,不懂得那些虚文。我来到这里,就跟来到我家里一样。你大妹妹就住在里院,你媳妇她们也不必太跟她客气;我呢,就住在这个屋里,这里间不是有一张床吗?”说着,他就站起身来,迈着大步到里间去看,看见那张床还在,他就点头说:“好,好!我就还在这儿睡吧,你叫人给我拿一份铺盖来就行了。我们自家出来时,也忘了带铺盖了,洛阳这地方又比我们南方冷,晚间睡觉时,没有被褥可不行!”
  苏振杰心里斟酌着:好!这屋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呀?晚间你要卷起来东西,带着你女儿跳墙一跑,可怎么办呀?”
  这时忽有仆妇开门进来,带笑说:“李大老爷!您的小姐请您到里院去,说是有点话!”
  这位李老英雄李国良听了这话,就笑着说:“这个孩子,一时也离我不开,沿路上就也够麻烦了!”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就往屋外去走。
  苏振杰也随在后面走出去,就说:“里院干净,只有舍妹跟她的奶娘住着。我那位李大妹妹,正应该跟我妹妹住在一间屋,她们俩的年龄差不多,一定能够相投,只不知道那位李大妹妹也会武艺不会?若是会,那就更好了!”
  李老英雄在前面走着,听了这话却笑,说:“我养儿是要叫他长志气,练武功夫;养女可不,我不能像一般江湖人,把女儿养成母夜叉似的。”苏振杰也不禁笑了。
  李老英雄在前走着,忽然将脚步停住,回身又握住苏振杰的胳膊,将嘴附在耳边,就似是嘱咐小孩子一般,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嘱咐你,十多年前我在北方颇有名声,得罪的人也不算少,现在别人若是晓得我住在你家,大的麻烦虽不至于有,零碎的麻烦总是免不掉的。因此,你现在就须嘱咐家人们,都把嘴闭严了些,千万不要向别人说池州府的追魂刀李国良现在来到你的家!”苏振杰一听,不由打了个冷战,两腿都有点发抖,只好连连点头笑应。
  李老英雄迈着大步进里院去了。苏振杰却赶忙跑到前院召集了家中所有的男仆和壮丁们。这些人本来正在纷纷谈论,因为有几个十多年前就在这里的人,晓得那位李大爷最难伺候。早先在此住了不过一个多月,就天天闹脾气,不是在外面打人,就是在这家里殴仆人。这次来了,住得若是长了,不知更要出什么事。苏振杰倒是向众人慰解说:"没有法子,谁叫他是咱这里老太爷的好朋友呢!他既来了,大家只好耐些性儿伺候着他就是了。不过,有一样,就是刚才他嘱咐我,不许说他住在这里,我倒很疑心,所以才来嘱咐你们,并望你们众人对这老家伙的行为倒得都留点意!”
  当下众仆人听了,也都不禁发怔,因此更都悄悄交谈起来。苏振杰大声呵斥着说:“都不要说话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没事干的,快去睡觉好了,可也别一齐都睡,到夜里勤着点打更,防备着点!这两天不但家里有事,因为来了客,外头还有鲁家五虎呢!”仆人们都一齐望着他笑,他三少爷的威风一点也服不住这些仆人,他也不禁笑了。
  他就又回到了里院,只见西屋北屋都通明,西屋的窗里挂着窗帷,连人影他都没有看着。他进了北屋,却见他的媳妇,一脸雀斑的三少奶奶卢氏和他的大嫂吴氏,三四个仆妇,金妈、赵妈、何妈妈等人全都在屋里;他的妹妹小琴坐在桌旁,拿着一块红绸手帕擦拭那口青蛟剑,剑光映着灯光,闪烁如银。卢氏正说着:“长得是不错的,细眉毛,大眼睛,可是,简直是一个哑巴;我在西屋待了半天,跟她说了半天话,她只是点头,别说客气的话,就连句不客气的也没说啊!大概她是南方人,新到北方来,听不懂咱们的口音。”
  大嫂吴氏就说:“也是因为有病,你没看见吗?她一上炕就打开她带来的那条羊毛毯子,盖上脚,盖上两条腿,仿佛怕是受了风似的。”说到这里,又回头望着苏振杰,说:“幸亏早先没给三兄弟订下,要不然,三兄弟能像现在这么整天高兴?不定多么恼烦了!”说得卢氏倒有点脸红。
  苏振杰笑了笑,并没说话。等到他的大嫂和他的媳妇都回东院去的时候,他才悄声把刚才所见的李国良的神情及李国良所说的那些可疑的话都告诉了妹妹小琴,并且惊惊慌慌地说:“咱们可得防备着点!我看他不是在外省闯了大祸才投到咱们这里来隐藏,就是想要偷咱们家里的财物。”
  小琴却瞪了她哥哥一下,说:“你真是看不起人,李国良也是江南河北有名的英雄,人家纵使在外惹了事,也不至于来到咱们家里藏躲呀!人家就是穷吧,也不至于偷盗咱家呀!你正经应当防备的倒是鲁家五虎!明天,我倒要看你怎么向他们对付?”
  提起鲁家五虎来,苏振杰又骄傲地笑了,他紧握着一双拳头说:“那倒不怕!我怕的只是鲁家五虎知道有我帮助孟广,明天他们不敢来了。明天一清早我就起来,妹妹你可得陪着我在院里把剑练一练,到时候我好不至于把剑法弄乱。”小琴笑着,表示对她哥哥瞧不起。
  少时,她哥哥出屋回院里睡觉去了,她这里也把剑插进鞘中,独对着明灯,却觉得心绪很乱。第一,是听说今天来的这位李大姑娘,虽然有病,虽然不懂礼节,可是长得很美,但不知比自己如何?
  第二,是父亲没在家,三哥冒冒失失就应得帮助银钩孟广去斗鲁家五虎,固然可以借此出一出名,可是凭三哥的那几套剑法,他能抵得过人家吗?又想明天非得去帮助他不可,只是自己也得把剑法练习练习。第三,她又想起三哥说的那位“少年侠士”来了,就仿佛那个人是自己曾见过,会认识似的,真深深地在自己的心里印上了一个挖不去的影子了!遐思了半天,她就决定要借着鲁家五虎,在洛阳显露显露自己的武艺,尤其要给李伯父看一看。然后,自己不等到爸爸朝普陀回来,就走,就走往天涯去会会那个少年侠士。
  这时更声真切,已敲了两下,何妈妈已睡了,屋中再没有别人。她先闭好了门,然后将灯吹灭,扒窗向外去看,见西屋也是黑乎乎的,打了个呵欠,便也去就寝。
  一夜春风吹着窗户,不觉又到天明。她起来,点上了屋中的灯,对镜加意地修饰打扮,换上了白色绣红花的一件缎袄、蓝绸的长裤、粉红色的扎花小鞋,在乌发上罩了一块白纱的绣花首帕,腰间又系了一条素绸的长汗巾,对镜端详了半天,才手提青蛟剑,姗姗地出了屋。只闻得晨风送来一阵清香,原来是庭中的牡丹已开放了数朵。
  西屋玻璃窗里的绛色帷子仍在默默地垂着,东方的天空铺着美丽的朝霞,隔院的雄鸡还在高唱,她就舞起青蛟剑。剑划破了晨风,腾起了光芒,引来了花香。她的纤手急掠,细腰慢动,莲足轻进,往来变化,伶伶的秀目直视着左手紧掐的“剑诀”,然而在眼前却又幻出来了那个飘渺虚无的对手,那个人现在有了名字了,叫作“少年侠士”。
  她走了一趟“撩云引月剑”,才收住了剑势,又走过去看牡丹。她数了数,是开了一朵紫的,两朵粉红的,一朵白的还没有大开,娇葩半吐,就如闺阁女儿那么害羞的样子;然而她有点担忧,想着待一会儿那讨厌的蜜蜂一定要飞来采花蕊。
  正在出神,就听脚步急响之声,有人说:“喝!你真起得早呀!”她回身一看,正是她的三哥苏振杰,已经扎束利便,精神奋发,过来就说:“你把爸爸的这口剑给我使吧!你另拿一口去,咱们对对!”
  小琴哼了一声说:“武艺稀松,你光有好剑也是不行!”遂将剑交给了她的三哥。她跑回北房,又取了自己的那口剑柄上系有红丝穗子的轻便合手的宝剑,跳出来,抱定了剑势,便由她三哥先上手,她以剑还击,于是一往一来,兄妹二人就在庭下花间对起剑来。只见寒光相映,身躯并转,小琴此时的对手已不是理想中的那个“少年侠士”了,而是个可恨的鲁家五虎中之一,所以她的剑法越来越猛,愈逼愈急。
  振杰虽然也拿他的妹妹就当作鲁家五虎,可是觉着这个虎也太凶啦,只见寒光一道紧接着一道逼向了他的身,又觉着剑风是不断嗖嗖地响,似乎要削去了他的耳朵。他就不由得缩头站住,说声:“哎哟!歇会儿吧!你怎么真砍呀?”小琴把剑向她哥哥的后腰平拍了一下,苏振杰就吧嚓一声,屁股坐在地下了。小琴格格的一笑,蓦然一转脸,吃了一惊,却见西屋的窗里,有人撩起了那绛色的窗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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