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含泪撮成双鸳侣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此时,雪虽不大,可是路极难行,地面皑皑的白雪之上,连一点马蹄和人的脚印也没有。她只走了约二十里,就又找了一处小镇店住下了。这里没有了于朗月,她才放了点心。次晨雪住,又往东行。因为道路雪多,马上的行李又重,所以无法赶路。行走二十几天才来到迪化,但她没有进城,又往东去。这时越走就越离李玉兰的家近了,也跟吴三会面的日期近了,她心中又喜又急,不过她反倒不能快走了。因为她不愿风沙吹伤了她的颜面,使玉兰和锦娥见笑;又不愿过劳了她的身体,怕吴三见了关心。有时是一阵阵地悲伤,是一种将嫁的女儿特有的无端的悲伤。
  这日走在奇台县,使她意外地惊讶:同店里住着一个人,携着两个仆人,还有车马跟随。这个人衣服雅丽,举止豪华,店家特别殷勤地招待他,同店里住的客商和妇女,对此人都悄悄地谈论,偷偷地观看,仿佛都是羡慕极了,敬仰极了。这人又正是于朗月,他走得可真不慢,也许因为他有的是钱,所以到处都能够换好车,选好马,结果是追上了芳云。并且他的仆人多添了一个,衣履又换的更新,可见他路过迪化的时候还回了一趟家。因为有他的吩咐,所以店家对芳云招待得也特别殷勤。晚间,于朗月命店家先来通知了,递来了他的名帖,又待了一会儿,他才来到芳云的屋里。他就仿佛是拜访尊贵的客人似的那么恭谨,使得芳云不但不能发脾气翻脸,反倒有点羞涩涩的,自己倒恨自己不大方了。
  于朗月对芳云并没有说别的,只是又陈述其敬仰、钦佩之情而已,芳云也淡淡地回答了他两句话,他就退出了。但因此使得芳云又思他,感激他,并细细揣测他的为人,还拿他跟吴三两个人权衡了一下,结果芳云是对自己冷笑了一声:对于这么个花花公子,风流自赏的大少爷,何必关心呢?由他跟着我好了,最好能够叫他跟着我到黑沙海西,见见吴三;大概也不用吴三打他,他一看见了我同吴三的情形,他也就知难而退了。对于一个妄想攀高的人是应当如此对付的,不能够叫他高兴了。因此芳云就把于朗月从心里抛开,次日仍往东去,又行数日,就来到了黑沙海面,又见了李玉兰的那片村舍。
  芳云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在午后,天晴风定,这地方大概最近几天没有见雪,所以地下没有冻着冰。雪还在远林之外飘着,真如一幅妙笔画出的冬景图。铃铛声叮当啷当地响,一大串驮着货的骆驼由对面走来,拉骆驼的几个人都惊讶看着她;她也走过去,一回首却见那几个人也都回首还向她笑。芳云就心里想:这些人很讨厌,以后我还是得叫吴三离开这儿,在这儿住长了,不但我爸爸容易找到,还能够把他的壮志消磨了,谁能像李玉兰那样庸庸碌碌,跟骆驼打半辈子的交道?
  一霎时,她就催马进了村,村里都是十分清静,她在李家的门前下了马,解开了头上和脸上罩着的纱帕,将马拴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之旁。她又摸了摸头发,弹弹衣上的尘土,这时她却听见门里说话的人很多,还有笑声,她就也笑,心说:“你们倒都挺乐的,可知道我在路上受了多么的苦!”但并不恼。走进了门,听北屋里的笑声还未断,那赵老爷爷正在说:“我打算今天就喝你们喜酒!”芳云一怔,心说:“他们怎么知道我要来了?”屋中正有一个人要出来,门一开,里边的很多的人都看见芳云了,可是都惊讶,没有一个迎出来的,只有那赵老爷爷哈哈大笑地走了出来,说:“魏姑娘,你真是一个女神仙。你怎么会来了呢?怎么就知道李大姑娘跟吴三爷今天订喜事呢?请!请!请进屋来看看吧!”
  这时候芳云的感觉就如同是一盆冰水从头上直浇到心上,有如做着梦一般,而且做的是怪梦,她呆默默地进了屋,见屋中果然摆着天地桌,还贴着李氏与吴氏三代宗亲之位的条子,屋中的香烟还没有散,可见是才行过了礼。吴三那大个子穿着新做的兰缎面子的大皮袄,还戴着一顶好像官员的帽子,李玉兰更简直是个新娘子。吴三先向芳云拱拱手说:“我还以为魏姑娘不能来了呢?”芳云瞪起眼睛来说:“我为什么不能来?”李玉兰这时才过来,拉着她的手笑说:“你看你,还没喝我们的酒啊,你的脸就先紫啦!”旁边也有人笑着说:“外面太冷,多半是姑娘在风里冻的,快到炉旁边来暖一暖吧!”芳云这时的心如被烈火焚烧着,此时她若是身边带着利剑,她真能够抽出来,结果了吴三与李玉兰的性命。但她转而又一想:
  “我何必要露出生气的样子呢?以我堂堂的一个侠女,为什么要叫这些俗人看不起?”于是她就粲然一笑,说:“我不但是从千里之外特来给你们贺喜,我还带来了价值万金的礼物!”
  说着,她自己咚咚咚跑到门外把马牵进来,解下来包袱就拿进了屋,笑得更厉害,说:“玉兰姐姐你快来看吧!不管你穿着合适不合适,我给你做的这些东西,你看了就一定喜欢。”说着,把两只包裹在桌上全都打开,一班来贺喜的女人都挤过来看,都惊羡得目瞪口呆。李玉兰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贵的衣裳。
  赵老爷爷在旁更大声说:“哎呀!这至少不得值上几千两银子吗?能买二三十只骆驼吧!这可真了不得!魏姑娘你怎么花这么些钱呀?”啧啧两声又说:“可也是!吴姑爷是个有志气的人,没定亲的时候就先说明白了,定了亲之后先去谋出身,几时有了前程,几时再迎娶过门;那时把这里的房产、地业连骆驼,全都给兄弟,他们一个也不要。刚才我还说,何必这样呢,可是现在魏姑娘一送来这些东西,喝!这简直都是官太太用的东西,李大姑娘早晚非得当官太太不可!明天就许有敲锣贴喜报子来啦!说吴姑爷放了阔差,中了武举!”
  芳云起初还鄙视吴三,以为他是贪图这点财产才要娶李玉兰,如今知道不是,吴三并不图什么,只是要李玉兰一个人。于是芳云的心就更加难受,更腾起来怒气,又把那堆衣裳一掀,露出那两只首饰匣,匣上贴着红喜字,更显出是特为贺喜的礼物,她就说:“这些也是我给你买来的!”打开一看,金光灿然,一盒里是一对双股金钗和两对耳坠、四只镶珠嵌翠的戒指,另一盒里却是两对金镯。一些女人们却更惊羡,有的还把眼睛挨在匣边,问说:“这是真金的呀,还是包金、镀金的呀?”芳云瞪了这个女人一眼,说:“都是我在迪化省城订打的,会有什么假货!”
  吴三过来说:“魏姑娘,你不但救了我的性命,使我得以跟李大姑娘成全这件亲事,你还送这样的厚礼,真叫我……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芳云哼了一声,把吴三上下打量说:“想不到你这时候也学得会说话了!真是福至心灵!你们这样的大好亲事,我为什么不贺?”吴三说:“我上次在这里时,就有意求亲,可惜那时我正在危难之间,又正穷困!”芳云瞪着眼睛说:“你现在还算穷困吗?”吴三说:“但我吴三不愿享受什么富贵荣华,将来魏姑娘就晓得了。我要娶李姑娘,是因为她贤德、能干,而且她说她将来能够跟我受苦,同着我去流浪江湖!”芳云说:“好啦!不用说啦!等将来你要再遇着南疆虎,李大姐姐也遇见何子成或者更厉害的人,那时我必去救你们!”芳云以后便不再说什么,表面上看她是欢天喜地的,其实她也暗自弹泪,只有锦娥看见。
  晚间,芳云和锦娥睡在一起。锦娥明了芳云此时的心情,含泪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但芳云仍佯笑不理会,一直等到锦娥睡熟。屋中静寂寂的,芳云感到自己异常孤单,想到白天吴三和李玉兰的情景,她越想越气。她知道今晚吴三仍住在赵老爷爷的家中,李玉兰住在北屋,他们现在终身已订,但还没有成为夫妻,真要是成为夫妻,那可更气人了!芳云现在真想要先到赵老爷爷的家里,一镖打死吴三,然后再回来用镖打死李玉兰,最后携带着锦娥走去,这样仿佛才能使得自己的心中稍平妒恨。
  她都已经走出了屋,忽见月光清朗,李玉兰的那屋里灯光也很明。她悄悄地走过去扒着窗隙一看,就见李玉兰正在灯下,一件件的细细检点那两只包袱里的东西,仿佛喜爱得她连觉都不得睡了,芳云就不由对她更为轻视,说:“这么一个眼皮子浅的女人,我也犯不着跟她争什么!更不值得一镖打死她!”就跳出了墙,又到赵老爷爷的家里去。
  原来这里也还没有睡觉,吴三的屋中灯光微明,纸窗上隐隐有赵老爷爷的影子,他正在说:“……我瞧那些东西总有些来历不明吧?神剑魏纵便是有钱,可是也不能都由着他的女儿随便花用。那两包袱东西,连那两只首饰匣,不值一万,也得值几千,我总觉着那不是好来的,别是她在什么伊犁、迪化,跳墙进到财主的家里偷出来的吧?假如那样,这可就是贼赃,你娶亲的那天可千万别显露出来,可了不得!……”这赵老爷爷因为自己的耳朵聋,所以说话的声儿特别大。芳云听着气极了,若不是想到这个老头子曾经对她也有过好处,就掏出镖来打死他。
  此时却又听吴三感慨地回答,连说:“赵老爷爷你不要多疑,魏姑娘她虽会武艺,会越墙蹿房,但她为人尚义任侠,绝非盗贼可比,绝不能做偷窃的事。我知道她手中没有太多的钱,但她认识的人很多,有许多的人都是受过她的救命大德,想报都无法报;那两包袱东西也许是旁人送给她的,她自己不喜使用,才拿来送给我们,来历一定是光明正大,老爷爷您就放心吧!我看这村里的人对魏姑娘都永存着疑惧,其实不必,她真是一位侠女,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赵老爷爷还摇着头,说:“好人坏人都先不必说!她是侠女,咱们就惹不起她,以后我劝你们还是少跟她来往!”吴三叹气说:“老爷爷你还有些不知道!本来我可以与她定亲,但我没有那样做,因我自己有主张,是娶妻当娶淑女,交友不妨结侠客……”窗外的魏芳云听到此处,已掏出镖来。
  听吴三接又说:“娶妻是为共甘苦,将来我有荣华,要与玉兰姑娘同享;我受穷苦,当与玉兰姑娘同受。但交友是要同生死共患难的,她日若是魏姑娘在别处遇有危难,那时即使我在千里之外,我也要赶去救她、助她,那时也许就是我死日到了!”
  赵老爷爷惊讶着说:“你怎么胡说起来!你还没办大喜事,怎么就说出这样丧气话来,让我这个老头子当媒人的听了,心里有多么打鼓呀!”
  吴三却笑,笑声之中带着悲惨,说:“这话在前天我已经对玉兰姑娘说了,她不拦阻我,她可也不信魏姑娘武艺那样高强的人,能遇着什么危难。但万一有事,将来我因报恩而送掉性命,她是无怨的!所以将来老爷爷你还得多照应她!”
  赵老爷爷急了说:“这是什么话!唉!这是什么话!早知道你们都有这个想头,我不给你们做这个媒!可是我也活不了几年啦,但愿意你们白头到老呀!魏丫头那个人还靠得住?说不定几时,她就能够跟几十个强盗在大漠打了起来,她一打不过,你就许去上手;你一上手,你就许完,玉兰她不成了小寡妇了吗?你妹妹也没有人管啦,都得托我照应?我这个老头子!唉!依着我说,干脆你连魏姑娘也娶了吧!那两包袱衣裳也足够她们两人穿戴的,别叫她们分什么大小,你将来做了高官,若有两个太太,那更显得够谱儿!”
  吴三说:“老爷爷的话说得太错了,太污蔑了芳云那样的女侠!”赵老爷爷说:“女侠难道就不嫁人吗?”吴三说:“她嫁人也要嫁那武艺比她高超,生性比她磊落,英名比她还远大的人,我是个庸人、愚夫!如何配得上她?”
  此时窗外的芳云蹿上了房去走了,她出了村,无目的地走,走到远处的寒林间,徘徊了半天,心中一阵一阵凄楚,却又一阵宽慰、自矜,直到月向西坠,天已渐明,她才回到了李玉兰的家里。进屋时,锦娥一点也不觉得。芳云就将镖囊收起来,拉了一条被倒身睡下。
  昏昏然,直到次日,她的觉还没有睡足,可就被外边的嘈杂声音吵醒了,好像村里出了什么大事,外面又是车轴响又是马蹄声,听那拉骆驼的傻子说:“来了大官啦!”又听另一个人说:“不要慌!这是迪化抚台大人的公子,上次魏姑娘骑到迪化没骑回来的那只小骆驼,就是人家派人给送回来的;现在来了,要见魏姑娘,魏姑娘起来了没有?”芳云听于朗月又追到这儿来了,就不由得生气,急跳下炕,手挽着发,骂道:“讨厌死人!”
  这时锦娥忽上前来拉住了她;锦娥的意思是怕她出去,把人家抚台的公子打了。可是芳云忽然回眸一看,她觉出锦娥的模样实在胜过李玉兰,不然,也不会使得何子成把她抢去。当时,芳云的心思忽然一转,就笑着说:“你拉着我干什么?”锦娥说:“我是想,这位抚台的公子来找姐姐,不定是有什么用意,姐姐你若是愿意见他,就可以把他让进来;不然就叫我哥哥跟赵老爷爷应酬他们,就得啦!免得姐姐出去惹气!”芳云说:“我跟他惹什么气?他叫于朗月,上次在迪化,我们两人就认识了,他对我很好,我正盼着他来,有点事还要求他,有什么气可惹呀?”说着,拿过来镜子,整了整头发,又忽然往脸上涂了一些胭脂,她就走出了门去。
  原来这时,那翩翩风采的于朗月刚被让到赵老爷爷的家,这才谈完了话出来,赵老爷爷、吴三恭送着,村子各家各户的人也都出来了,少妇长女们全都偷眼往外瞧,都表现着惊异之色。实在,像于朗月这样衣饰阔绰的俊俏少年,村里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何况又跟着有两辆簇新的车,几匹鞍韂鲜明的马,简直是天官降临了凡世。一些人早把骆驼赶走拉走,地下扫得干干净净,连李家的台阶都给扫得毫无尘埃,现在就见这位公子到李家看那位侠女魏姑娘去了。
  但是,这位公子倒背着手,含着微笑,还没有走到李家门前,就见魏侠女已自门中走出。这位公子当时敛住了步,拱拱手,恭恭谨谨地说道:“我知道魏小姐必在这里,上次,小姐自迪化走后,我就叫人去访问。有见过小姐的两个客商就说过,这里的李小姐和吴三兄全是小姐的好友。前些日,这里的李少爷娶亲时,小姐就在这里,所以那只小骆驼我早就叫人给送回来了,那时小姐还在南疆!”
  芳云微笑说:“我真没法谢你,你真是一位热心的人!”于朗月又拱手说:“不敢当!此次我是一来拜访侠女,二来是见一见吴三兄,因为久闻吴三兄也是一位侠义之人。”芳云说:“吴三兄昨天定的亲,有大喜的事,你没有给他贺喜吗?”
  于朗月一怔,回过身去向吴三说:“是真的吗?吴三兄是才定的亲事吗?小弟理应道喜!”吴三是干拱着手,脸通红,却答不出一句话来。赵老爷爷替他说了:“定的就是这村里的李玉兰姑娘。”于朗月这才大笑,连向吴三作揖贺喜。
  芳云却在那边笑着说:“得啦!你就先别给人贺喜了,我这儿还有一件喜事,要跟你商量商量呢,你就来吧!”
  这位侠女现在真是千娇百媚,她点着手儿,叫于朗月随着她到村外去,一般看见了的人,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于朗月态度从容,挂在面上的笑容愈深,他连一个仆人也不带着,就跟芳云出了村子;愈走愈远,已走到那远林之外青山之间了。四顾无人,芳云才回转过来,正色向他说:“你知道我把你带到哪儿去?”于朗月摇头说:“我也不问,随小姐把我带到天涯海角,我都乐意去!”芳云说:“我是会杀人的!”于朗月笑着说:“死在美人的刀下,胜如这样寂寞着度过一生!”芳云又问说:“你为什么寂寞?你不会找个好看的……你娶了她吗?”说出了这话,自己也不由得脸红。于朗月却一点也不变色,仍然大大方方地说:“天下的女子,再也没有比侠女好看的。”芳云的脸更红了,问说:“侠女是可以娶的吗?”于朗月不言语了。芳云索性问说:“你也不想想,你既是钦佩侠女,难道就能叫侠女嫁你……做你的老婆吗?”于朗月仍不言语,只是微笑。
  芳云说:“我告诉你,连吴三他都没有这胆子,他不敢娶我。我既是侠女,就如同是鸟中的凤凰、兽中的祥麟,叫我去当你的少奶奶,你不是亵渎我吗?”于朗月连连打躬说:“不敢!不敢!我实未做此想,我仰慕小姐正如仰慕祥麟威凤一般;但我愿抛去富贵,抛去身家,从我所仰慕之祥麟威凤,遨游终生!”芳云说:“这也不必!现在倒是有一个姑娘,虽然不会武艺,不是侠女,但长得模样比我还好;她的性命是我救的,我的心情,唯有她知道。”于朗月说:“莫非是吴三的妹妹锦娥姑娘?”芳云说:“对了,正是她,你不要以为她配不上你这样高贵的身份,她的出身并不比我低,她还是和阗县正堂夫人的义妹!”于朗月说:“这全是末节,只是……”
  芳云拦住他的话说:“你先别言语!还听我说,我实在已被你这个多情的人感动了!可惜不能,我这一生,不能再做谁的妻子了。现在我给你做媒,将我做她,娶了她就如同娶了我,我将与你身隔千里,但心如在一处。”说到此处,芳云竟不禁悲哽起来。于朗月却喜欢得直笑,说:“即承小姐这样错爱,我如何不允?”
  芳云听于朗月把这件事情答应得这么痛快,她倒觉得很骇异,同时更加喜爱这个不同凡俗的公子。当下于朗月就特别喜欢,同着芳云直回到村里,不待芳云说话,他先叫赵老爷爷给他去求亲,赵老爷爷呆得胡子都垂了下来。吴三也说:“我们卑贱的人家,况舍妹又曾经许配过人,虽那人已死,但怎能攀高枝呀?”芳云却向他瞪眼说:“连这么点事,你都违背我吗?都不肯答应吗?”吴三便不敢再言语了。当时芳云高兴极了,进去告诉了李玉兰,又去跟锦娥说,锦娥感激,不禁抱住她哭了,她也不住地对着锦娥流泪。
  当日,村子里的人连正事都不干了,骆驼也没人管了,那个傻子嚷嚷着说:“咱这村子快跟抚台的大爷定亲了!”于朗月即被赵老爷爷让在村中一家房屋比较宽大的家里暂住,他写了信,派人回迪化去征询他父亲的同意。在此住了十几天,他就与吴三、李玉兰全都很熟识了,他也见了锦娥的面,认为确有芳云那般的美,同时芳云天天与他见面,慷慨潇洒,有笑有谈,彬彬不拘。十日以后,迪化的巡抚不仅有了回书,儿子的婚事都听儿子自主,并且着人带来了贵重的聘礼;芳云就将锦娥也打扮得跟新娘一般,叫她纳礼受聘,等待着吉期,于是这个幸福的小村里又出了一件喜事。吴三与李玉兰,于朗月与吴锦娥,两对鸳鸯,谱订了终生之好,并择日就要同往迪化去成亲。
  在这时忽有迪化来的人说:“神剑魏老爷几日前到了迪化,与抚台作别,携带着鹅头小孟往东去了,并曾言以后恐不再到新疆来了!”芳云一听,就说:“我也应当走了!”于是她就收束行囊,李玉兰和锦娥对她都恋恋不舍,于朗月与吴三共同设宴饯别。她虽然面上是很高兴,但心里很是凄惨;她流过眼泪,但是背着人,只有锦娥一个人知道。现在村里的人不再像早先了,简直没有一个不对芳云佩服、尊敬的,说这真是一位女侠,是个高人。
  这一日,天气晴朗,北风已停,远山远林,渐转春意,芳云就走了。于朗月、锦娥、吴三、李玉兰、赵老爷爷,连同很多的人,全都把她送出了村子。她上了白马,拂手令众人回去,看了看吴三,她的脸儿只沉着,并无一语;又望了望于朗月,她倒是一笑,说了一声:“后会有期!”说毕,她就策马东去,连头也不回,少时间就走入了那辽远无垠的黑沙海。她忽又想起秦雄来了,忽觉得那人才是一条好汉,才是一个男子,比吴三跟于朗月都强,但这种思绪不过在她的脑中一现,她疾疾地就给掠开了;同时马也疾进,过了黑沙海就一直往东。
  芳云走后,已是岁暮,于朗月同锦娥,吴三同李玉兰,都赶往迪化去成亲;在双双办喜事的时候,迪化城里很热闹了一回。接着就是过新年,元宵节闹灯笼,巡抚衙门也摆出了“鳌山灯”来,衙门内外的人全都非常高兴。过了几日,那位吴二太太也自和阗县赶来认亲。锦娥真是苦尽甘来,她没有想到她竟会做了阔少奶奶,并且她的哥哥也在衙门做了班头,嫂嫂玉兰也同她在一起居住。夫婿待她更是恩爱,只是有一样,她不大了解,于朗月叫她出去会客,是穿戴得像个少奶奶的样子;可是在屋里,尤其是晚间灯下,新夫妇相对,于朗月总叫她换上短的衣裤,而且不是红的就是紫的,把她打扮得简直也像个侠女子。同时于朗月给她改了名字,叫她为“芳云”。她起初觉得太不好意思了,后来也略略察觉了夫婿的心,就也依着他,而不把他的心点破。于朗月并且将那间书房“郎月斋”改名为“亦云精舍”,在壁间悬上宝剑,终日在其中苦读。
  至于吴三与李玉兰也琴瑟甚得,一年之后,他们就得了个小孩。但吴三不愿再倚顺着亲戚做事,他先往和阗,至秦雄的坟上吊祭了一番,随后他又返迪化,辞别亲友,携妻子还往故里,由河东又转往江南,他到处寻访魏父女,思报昔日之恩,连访了数载,倒是听说神剑魏已经病故,而他的女儿魏芳云却无下落。
  如此又是数载,吴三在江湖上名声渐盛,兼有贤内助李玉兰把他累年保镖所得的钱除了饮食必需之外多一个也不花;积少成多,凑成资本,他们就在山东临清开了一家大镖店。临清地濒运粮河,在彼时原是个著名的大码头,商业繁盛,镖店的生意尤其兴隆,这时要提起吴三爷吴大镖头来,是无人不知;吴家镖店的内掌柜,精明干练,写算精通,远近更都晓得。只是吴三爷有两个儿子,现在已都在习学拳脚了,大的名叫“吴忘恩”,这个名字很特别;二的却叫“秦小雄”,据他自己说是过继给人了,可又不知道那个姓秦的在哪里。吴三见儿子俱将长成,他就又时常出外,有时自己押着镖走远路,有时还只身去走,年余不归。他的心是总想要寻一寻芳云的下落,找一个机会,好报她昔日的恩德。在外面,他济贫扶倾,也总称奉侠女之命,做此等之事。可惜,历遍了山川,过了十余载之久,也未得重见芳云之面!
  这时,那迪化的于抚台也已去世,当年神剑魏所崇拜的那位胡大人放了新疆的巡抚,胡公子可已因痨疾而死了。这位胡抚台因为知道当年于抚台在任时,一切的公事全是由他的三公子代办,至今人民还盛道那位三公子的种种好处。现在于朗月,是做着江西永新知县,颇不得意;这位胡大人就向朝廷保奏,得蒙破格提升,命于朗月去做迪化省城的皋司。于朗月携着夫人吴锦娥北上晋京,路过临清,就去看了看大舅吴三;吴三就愿为妹婿保镖赴任。李玉兰也想回娘家去看一看,于是就一同先赴北京,然后转道西去。吴三自诩在江湖多年,同时新疆是他的熟地方,有他一人保镖,沿途必无阻碍,于朗月也很是放心。锦娥与玉兰姑嫂二人一路闲谈,更忘记了疲倦。
  却不料这时甘新之间道途不靖,他们的车马走到了猩猩峡,便被数十名强盗围困住了。吴三抽刀去迎杀,不料越杀,强盗越来得多,而且强盗的武艺还都十分厉害,有的还大声喊着,要替南疆虎报昔日之仇。吴三又身被数创,好容易才突出重围,保护住妹夫和妹妹和自己的妻子,再往西走。这猩猩峡地势极险恶,两旁都是高峰,当中只有一股羊肠小径,不能容车马并行。时已薄暮,后面的群盗仍在紧迫;对面忽又来了三十余骑马贼,将他们截住,前来夹攻。吴三的一口刀哪里敌得过?眼看着刀枪都已逼到了眼前,他们夫妇连同一干仆从的性命都已危在顷刻。
  这时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侠士,骑着骏马,手挥宝剑,并且发着飞镖,只见剑光抖处,贼众纷逃,钢镖发出,强人落马。这位侠士真如自天降下一般,就保护着于朗月夫妇和吴三夫妇等人,平安过了这道深峡。时新月已升,于朗月自车中向外去看这位侠士。却见是一个道姑,年岁不过才三十余,他就惊叫着说:“莫非是魏小姐吗?芳云……”他不叫还好,他这样一叫,那侠士竟抛了他们,而催马直往西去了。吴三、李玉兰、锦娥也都直叫,叫着:“魏小姐!芳云姑娘!魏大妹妹!姐姐!”他们是越叫声音越急,而那侠士的马却越走越远,霎时即没有踪影。这些人都叹息张望,还盼着往西去将来能再见着她;却不料到了黑沙海,又到了迪化府,后来又遍处托人寻访,也是杳无那魏芳云侠女的下落。这部“大漠双鸳谱”写至此处,即告终结。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chen820414”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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