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面温侯 挥戟铸大错
2025-10-08 作者：李丹荃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事情得翻回来从铁面温侯唐立冲离家出走的前二十年说起。
那时唐立冲还在四川做着个营官，他勤恳老实，一天到晚除了带士兵操练，就是练他那杆长戟，很少和同寅们来往，别人也都觉得他性子倔，有什么寻欢作乐的事也都不来找他。
这一天本营的千总张起瑞带着给康福安将军抬轿子的轿夫长庞嗣同来找他。
张起瑞进门笑嘻嘻地说：“唐大哥，今天我们兄弟有点事求你帮忙。”
唐立冲很奇怪，便问：“什么事？若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们。”
张起瑞又笑了笑说：“这可是件好事，你帮我们的忙，说不定你还能占个大便宜。”
唐立冲说：“兄弟，你就痛快说吧，要我出点力什么的都行，你就快说吧。”
张起瑞让庞嗣雄落坐，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又拿出烟袋点着抽了几口，才说：“你知道咱们成都有个名妓叫蕴娘吗？那真是天下第一美人，不单姿色出众，还会几手武艺，她还会耍鞭，她有一条七八尺长的皮鞭，耍起来真是好看，比戏台上旦角演‘天女散花’强多了，不过看她练时可耍离得远一点，万一被那鞭稍捋上一点，那可吃不消。
我们兄弟们喜欢她，都常上她那儿玩耍，银子钱都没有少花，可恨那娘儿们架子太大，看不起我们兄弟。
那天庞大哥在酒席上说了句玩笑话，说想娶她做二房，那蕴娘她就是不愿意吧，也得假装着点，一个当婊子的，那能当面就骂人！她竟说：‘你也不照照镜子！’当着那么些人，还有别的窑姐儿也在旁笑，我庞大哥面子上也实在下不来，又加上已经喝了不少酒，便也拍桌子骂了两声‘臭婊子，真不识抬举。’没想到那娘们当时竟翻脸动手来揪我庞大哥。两人就要扭打在一起。我们大家一齐连拉带劝，本想拉开算了。
那娘们真横，她竟站在一个凳子上，大声说：‘谁想接我从良？那可以，看谁敢跟我比拳脚，谁能打输了我，我不耍钱就跟他走，胜不了我，那可就白挨打了。’我们几个都觉着新鲜，这妓女也比武招亲了。都想过去试试，没想到没有多大会功夫，我们几个便都败在她的手下了。我们吃了这个亏，丢了这个人，哪咽得下这口气，大家商量只有唐兄你铁面温侯行，我们想请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去斗斗那娘们，教训教训她，为我们兄弟出口气，争回面子……”
唐立冲赶紧摇头说：“那地方我不能去，我更不愿意和一个妓女交手。”
可是，张起瑞死磨硬拉，还添油加醋地说：“那娘们真瞧不起我们吃粮当兵的。她曾说我们当兵的都是专门欺压老百姓，混皇上钱粮的。本领都没她窑姐儿大。”
唐立冲听了也有点生气，又觉着不便得罪轿夫长庞嗣雄，便也想去看个究竟。
姚蕴娘在青楼是自己混事的一类妓女，只要每月交“领家”一定的银两，“领家”对她的行为也不太于涉。她姿色出众，又会些武艺，有时也当众练几手给客人看，尤其是那杆七八尺长的皮鞭，耍起来如同一条苍龙，腾空而起，碰上天空有鸟儿飞过，鞭稍轻轻一带鸟儿就落下来了，比鸟枪打的还准。因此她在妓院中也算有点名气。
铁面温侯唐立冲跟着张起瑞庞嗣雄到了那姚蕴娘所在的那妓院，就见那些个经常和他们在一起鬼混的朋友早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唐立冲被大家让进蕴娘的屋里，就见屋中陈设得并不华丽，一色榆木的桌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观音画像，桌上摆着白磁花瓶茶具，最引人注意的是西侧墙上还挂着一把拴着红绸穗子的宝剑；一把带绿穗的长鞭像蟒蛇一样盘曲着也挂在门后。
这哪里像个女人的房子？那姚蕴娘倒是穿着一身粉红的软缎衣裤，淡施脂粉，乌黑的头发挽了个髻，旁边还插着一朵红绢花，瘦瘦的不高的身材，倒不像个练武的女子。
张起瑞抢先向姚蕴娘说：“今天我带来我的朋友铁面温侯唐立冲，营官唐老爷来见你，他慕你的名，特来和你比武，你也不妨施展身手，叫我们大家再开开眼。”
姚蕴娘见那铁面温侯唐立冲浓眉大跟，虎背熊腰，真是一条铁面大汉，却不明白为什么又绰号叫做“温侯”？还没等蕴娘开口答话，唐立冲便抢先一步，正正经经地向蕴娘深深躬身施了一礼，说：“我今天是特来向姚姑娘请教武艺。”
蕴娘听了这句开场白，也觉新奇可笑。她当妓女也两年了，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嫖客，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做江湖上的正经朋友。
看得出来，他来此确实不是寻花问柳、消闲取乐，心里便有点好感。便笑着向前施礼说：“唐老爷既然来此，就是看得起我，我哪里敢推辞，就奉陪了。”
二人走到院中，摆开架式，张起瑞等一干人和院内一些看热闹的人，在四周围了个圈子。
蕴娘又向唐立冲施礼说：“我们比拳脚吧，请唐老爷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唐立冲也不答言，又深深一躬，便伸臂向前直取蕴娘的左腕，蕴娘轻捷地闪开，反手向唐进攻，她身躯灵便，举手投足，忽左忽右，但总进不了唐立冲身边，唐立冲却不慌不忙，抬架躲闪，有时看来像要败下来，却又猛的一脚几乎踢在蕴娘腰上，二人战了数十合，蕴娘就觉出唐立冲实力雄厚，拳法精巧，并没有用出全身力量和自己斗打，有些招数很明显的是让着自己，就像是逗着自己玩耍。她就对唐立冲又多了一份感激之情。她心里想着这事，手也有些松软，一走神间，唐立冲冷不防来了个子翻翅，猛然抓住了蕴娘的右腕，轻轻一带，蕴娘就几乎摔在地下。她“啊呦”了一声，红着脸说：“唐老爷，住手吧，我认输了。”
这时院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张起瑞、庞嗣雄请来的那些狐朋狗友外，还有别的屋子里的妓女、嫖客、佣人，大家都在旁拍手叫好。
蕴娘低头红脸往屋内跑，庞嗣雄哈哈大笑，张起瑞连声说：“唐老哥，你真行，今天铁面温侯打败了貂婵女！”
唐立冲反倒觉着不好意思，黑面上也泛红了。
从此蕴娘便闭门谢客，传过话来说耍实现她以前说出的话，要嫁营官铁面温侯唐立冲。
蕴娘本是江南镖师之女，自幼随父学了一身武艺，有一次她父亲保镖受了伤，无法在镖行混了，便带着女儿卖艺为生，流落到北方。她父亲不幸又一病不起，蕴娘困在旅店中，为生活所迫，沦落为妓。
两年来她接触的都是些来这里花钱寻欢取乐的达官巨贾，谁把做妓女的当人待？自己虽有一身武艺，却也不得不低三下四讨好客人。所以她早已厌倦风尘了。
庞嗣雄、张起瑞那些人，她厌烦透了。她看出了那些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次蕴娘见了铁面温侯唐立冲，见他虽没有戏台上的吕布那么风流漂亮，却有戏台上昌布的高强的武艺，而且肯定是比吕布厚道老实。自己嫁了他不就脱离了这低贱的妓女生活了吗？
铁面温侯唐立冲自己北京家中虽有妻妾，但孤身随军，生活也颇寂寞，美人愿意下嫁，怎能不高兴！于是在朋友的撮合下，唐立冲只拿出不多的钱替蕴娘还了妓院一些欠帐，就找房子把蕴娘从妓院接了出来。没有花多少钱，没有费很多事，唐立冲就草草又娶了一房妻室。
大家在背后议论，有的说唐立冲交了好运；也有说姚蕴娘巨眼识英雄的。那经常到姚蕴娘处鬼混的张起瑞和庞嗣雄等人却又妒又恨，后悔不该领唐立冲去比武，无意中倒给唐立冲促成了好事，便宜了这黑脸的浑人！
铁面温侯唐立冲的新家离他们的营房不远，是租的一所小院落，三间正房，他们夫妻住，另外还有一间偏房，一间厨房，唐立冲自己动手在院子角落里用砖砌了一个狗窝，他没有养狗，却在里面养着一只猴子，原来唐立冲很喜欢养猴子，他独身在营房住时，这猴子就锁在他的床腿上，如今他有了家，猴子也就挪到了家中。
唐立冲虽是个武人，却很敬重懂文墨的人，营房有位师爷叫邓四安，平时唐立冲常去求他写个家信什么的，闲暇时也常到邓四安屋里坐坐，听邓四安讲讲三国演义的故事。
这次唐立冲成了家，便请邓四安来家吃饭。
邓四安买了红纸裱成的横幅，亲笔写了“天赐良缘”四个大字，上款写立冲仁兄新婚志喜，下款写着弟邓四安拜贺。送到唐家，蕴娘见了甚欢喜。
蕴娘在妓院时热闹惯了，嫁了唐立冲自己独门独院住着，唐立冲公务外出，只有猴子和她做伴，不免寂寞。就常请邓四安讲三国给她听。
邓四安在营房讲故事时，像张起瑞、庞嗣雄还有个把总叫韩多寿都喜欢来听，现在邓四安在唐立冲家讲给蕴娘听，这几个人也都借着来听故事，经常到唐立冲家里来玩。
唐立冲是个宽厚心直的人，觉得蕴娘已嫁了自己，朋友来了自应殷勤招待。这些人来熟了，有时也在唐家推牌九、赌钱、唱戏。
唐立冲公务忙，每天还要习武、练兵，也不陪着他们，只怕蕴娘辛苦，给家里鹿了一个女仆，管做饭带喂猴子。
时光很快，不觉过了三年。
蕴娘已生了两个女孩，大的叫梨春，已经三岁，小的叫蕙秋，还不满一岁。
这日唐立冲因要带兵到边境操练，临走便托把总韩多寿多照顾家中。
唐立冲走后第三天，韩多寿买了两斤糕点四斤桃子，到唐立冲家探望，一进门就见女仆田嫂慌慌张张往外走，见了多寿说：“韩爷，我正要找你去呢，梨春小姑娘大约要出天花，烧得很利害，你快进屋里看看吧？”
韩多寿一听也慌了，急忙进屋，就见蕴娘蓬头散发，抱着小梨春擦眼泪，梨春小脸儿烧得通红，双目紧闭，呼哧呼哧直喘。
韩多寿说：“不要慌，嫂子，我赶紧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不大的功夫，韩多寿就领来了一位老大夫进来，他给梨春试脉息，看舌头，又叫解开小孩的衣服，看了看身上，说：“不错，是天花，出齐就不碍事了。我给开一个药方，吃几付，再看看，你们要小心看护，别叫她着了风寒。”
大夫走后，大家就忙着买药煎药，蕴娘又烧香供上了“天花娘娘”。他家现在只有女仆田嫂一人忙里忙外，另一个伍嫂是蕙秋的奶妈，抱着蕙秋住在西偏房，因怕蕙秋也传上天花，便不让她们进北屋。所以伍嫂一点忙也帮不上。
韩多寿看这情形，便天天抽空过来帮忙，抓药、买米、买柴、挑水、扫院子，还帮着喂猴子。张起瑞看见韩多寿老往唐家跑，知道是梨春病了，便也常过来看望。
这天张起瑞来到唐立冲家，进了院里就见那只带着铜练子的猴子拿着个红绸子手帕在院中玩耍。张起瑞认得这是蕴娘的手帕，他四顾无人，便一把抢过来，揣在衣袋里。进屋看了看梨春，对蕴娘说：“你看我唐大哥也太不像话了，孩子病成这样，他还不赶紧回来！哪有这样当爸爸的？”又连声叹息，装出很关心的样子说：“我还得再托人捎信给他。”又过了几天梨春的天花已渐渐落痴了，也知道要吃东西了。唐立冲也回来了。
蕴娘一肚子怨气，不免抱怨几句，唐立冲也来在意，照旧每天习武、操练、喂猴子。
这天张起瑞忽然鬼鬼崇崇地把唐立冲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对唐立冲小声说：“唐兄，我们是至交，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你看这个……”说时他由怀里掏出那条绣花的红绸手帕，这手帕上的花是蕴娘自己绣的，在一个角儿上还绣着一个“蕴”字，那字还是蕴娘求邓四安给写上的。
唐立冲一看就知道这是蕴娘常用的。
张起瑞又说：“这是你不在家时，韩多寿在营房里走路，不留神从身上掉下来的。我看像嫂子的东西，我怕被别人看见传出去不好，就悄悄拾起，藏了起来，这东西掉在营盘里，别人看见了，你老兄面上多不好看。”说完，把绸帕扔给唐立冲，扭头就走了。
这时铁面温侯唐立冲的黑脸变成了紫脸，他一跺脚就要去找向韩多寿问个明白，问他这绸帕到底是由哪里弄来的？又一想，怪不得我这次回来蕴娘对我一点笑容没有，却口口声声说韩兄弟如何对她们好。孩子有病他跑了多少腿，花了多少钱。连仆妇田嫂都说韩大爷虽然年纪轻轻的，可是办事又周到又勤快。
韩多寿那小子本来家里很有钱，平时手头也富裕，花钱很随便，不想我不在家才多少日，不但勾引了蕴娘，连女仆田嫂也收买了。原来如此！
唐立冲越想越气，也不去找韩多寿了，却转身回到家中，见了蕴娘，二话没说，将红绸帕狠狠地摔在蕴娘脸上，骂说：“你若喜欢那姓韩的小子，你就跟他滚吧，我铁面温侯唐立冲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并不希罕你这个臭婊子，不过两个女儿是我唐家的人，不能让她们跟着你学坏了。我要把她们送回老家北京，交给她们的嫡母抚养。”
起头蕴娘心里纳闷，不知唐立冲那里来的气！拾起了自己的红绸巾，也想不起来这些日子孩子病，它是怎么丢的，又怎么到了唐立冲的手中？又听唐立冲骂她臭婊子，这是揭了她的短；再听唐立冲要把两个孩子送回老家，交她们的嫡母抚养，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嫁唐时她只知唐的老家原有大妇，当时她想又不在一起住，更没放在心上，后来见唐立冲只要知道哪里有回北京的便人，可以托他带信。便把邓四安请到家里写信，唐立冲说一句，邓四安写一句，问了大夫人，又问二夫人，问长问短，问这问那，十分关心。
蕴娘听了，心里便堵得慌，觉得自已在唐立冲心里不过是个“三房”，如今唐立冲又要夺走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老家交给那什么嫡母抚养，她更勾起了多日存在心里的一腔愤恨。
蕴娘从小在江湖上混，又是练武的人，那能忍受这个，便也跳起脚来哭骂：“姓唐的，你别得了便宜还不知足。我嫁了你，算我倒霉。女儿是我养的，你想抢走呀，那除非你杀了我。我有一天出了你唐家的门，走到哪里也得带着我的女儿……”
唐立冲也毫不相让，口口声声说：“女儿姓唐，是我唐家的骨肉。”
蕴娘两手紧紧抱着梨春，似乎怕唐立冲马上能从她手中将梨春抢走。
二人越吵越凶，吵闹的中心都集中在孩子的身上，却都忘了追究那红绸帕的问题。
田嫂和蕙秋的奶妈，知道他二人的脾气都暴，吓得也不敢过来相劝。
从此二人反目，蕴娘也明白了唐立冲是对韩多寿起了疑心，几次婉言辩解，但这就像在一张白纸上抹了一道黑，越描越深，死犟的唐立冲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这天唐立冲竟搬行李到营房去住，师爷邓四安知道了，不但不来劝解，反对唐说：“蕴娘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唐兄你对她也不必过分认真，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朱柏庐夫子的治家格言上也说：僮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看你那位如夫人哪里有一点守妈道的样子，我、张起瑞，还有庞嗣雄和你都是老朋友啦！到你家里妻女不避，是可以的。俗话说：自古嫦娥爱少年，那韩多寿年纪轻轻的，长得像个唱旦的，趁你不在家，天天往你家里跑，这就不对了。 这事谁不知道，连轿夫长庞老爷都看见了。人家是碍于你的面子不肯说罢了”。
这真是给唐立冲在一腔熊熊的烈火上浇油，他深悔自己不该在外边又娶了个烟花女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女儿若跟她这放荡的母亲在一起，长大一定好不了。这就更坚定了送女儿回老家抚养的决心。
蕴娘也知道唐立冲的脾气，想到什么事就一定要设法做到。生怕唐立冲趁她不注意时，回家将梨春偷偷抱走，便也收拾行李带着梨春躲到峨嵋山上一坐尼姑庙里暂住，蕴娘很信佛，常上这庙里烧香、布施，她说到庙里暂时躲一躲，等唐立冲气消了，再回去。庙里的老主持也就同意了。
蕙秋还小，离不开奶妈，看来唐立冲不会只把蕙秋送走，因此蕙秋仍跟她的奶妈住在家里。
唐立冲耳边老有张起瑞那几个坏蛋调唆，他要找把总韩多寿，一问才知道韩多寿在他回家不久就请病假走了。这就更说明私有弊了。
这天唐立冲这个平时不喝酒的人，居然自己到小酒馆喝了二两酒，带着他的戟就上了山，那尼姑庙他过去也陪蕴娘去烧过香，座落在一座山峰的顶端。
山路曲折，山也十分陡峭，唐立冲一边走，一边想见了蕴娘应当说什么话。走累了就用戟做个拐杖拄着，沿路山花似锦，鸟声悦耳，他都不闻不见。
到了那尼姑庙，他敲了一阵门，一个小尼姑出来开了门，见这黑面温侯，气势凶狠，还拿着个戟，先吓了一跳。
唐立冲说：“今天我也不烧香，不便进庙里去，你把那带着孩子的女人叫出来，我有话向她说，叫她不要害怕。”
那小尼姑进去了好一会儿，就见蕴娘抱着梨春出来了，几日不见，似乎他母女二人都显得瘦了。蕴娘眼中含泪，梨春直往蕴娘怀里藏，好像怕唐冲要抢走她。
唐立冲说：“我有话跟你说，在人家庙门外说话很不方便，我们到那边山崖边上僻静处找个地方坐下谈谈。”
在这庙后有一小片菜地，地边上有几棵松树，树下横摆着两根长石头，正好可以坐下乘凉，唐立冲叫蕴娘坐下，自己拄着戟站在旁边，他准备了一肚子话，却不知怎么说了，他说：“蕴娘，你这么躲着我不行，你应该搬回去，你仍愿意跟我呢，咱们还照旧是夫妻，你若不愿意跟我，愿意和我断绝关系也可以，以后你愿意跟谁都行，重操旧业也可以，我都不管。只是孩子还是应该跟个知书识礼的人在一起生活。北京老家她二娘是我在云南任上时娶的。她是个穷私塾老先生的女儿，自幼知书识字，也信佛，还常抄写‘金刚经’。我把梨春送回老家，让她二娘教她认字学针线。我那两个老婆人都老实，不会错待她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这样梨春将来长大，虽比不上大家名门闺秀，可也能知书识礼，能找个本分人家嫁出去，说不定还能嫁到官宽人家做个夫人，这不是比跟着你强。你应该知道你是什么出身，你过去是干什么的！你一天就知道玩闹、唱戏、玩牌、打举舞鞭，梨春跟着你长大能学出什么好来？我要把她送回去；也是为了她好呀！她是我唐家的骨肉，我不能让她长大了和你一样。你应该明白梨春跟着你决学不出好来，我这么做都是为她好呀！你是明白人，就应当把梨春交给我。等蕙秋大些断了奶，我也把她送回去，叫她姐妹俩在一起。”
蕴娘哭着说：“你看不起我出身不好。当初为什么娶我？我就不信孩子跟我就能学坏！你快死了这念头吧，孩子是我养的，我决不能把她给别人，有本事叫你那知书识礼的二夫人给你养一个吧，要不你用戟把我扎死吧！我们母女今天死也要死在一块儿。”说着她一只手抱着梨春，一只手就要夺唐立冲的戟。
唐立冲知道蕴娘不同一般女子，也怕自己吃亏，便赌气的一手握紧了戟，另一手要抢躲在蕴娘怀里的梨春。吓得梨春哇哇地尖叫。三个人扭在一起了。又抢孩子又夺戟，究竟蕴娘力弱些，不自主的一步一步向后退。
石条的后面长着些矮小的灌木和野草，眼看她已退到草丛里了。
那草丛下面就是这座峭峰的边缘，那下面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到底有多深，谁也没有下去看过。
蕴娘为了护住孩子，便松了那只夺戟的手，本想反身抱着梨春就跑，却不料唐立冲的戟真的向她的腿部扫来，蕴娘只得向后躲避，双手紧抱着孩子，脚下一滑，就踩空了，她双手护着孩子，也无法抓住崖边的树枝，轰的一声，蕴娘、梨春二人就反着身跌下崖去。
唐立冲忙前进一步想用戟去钩，已来不及。扒开崖边乱草向下看去。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喊“蕴娘，梨春……”却只能听见山谷的回声。他往下再着，烟云濛濛，什么也看不清。
太阳仍在天空高照，山鸟依旧飞鸣，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唐立冲是又悔又恨，恨不得用戟将自己刺死。在山崖上转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回到营房，又求了营里一些兵勇，并雇了一些附近的猎户、村民，遍山里寻找了几天，最后只在谷底找到了梨春一只小鞋，大家都猜想蕴娘母女可能摔死了，尸体被野兽拖去吃了。
这几天唐立冲就病了，不吃不喝，还添了个吐血的毛病，过去那些常来他家玩的朋友，一个也不来了，都知道他正在倒霉，脾气又厉害，谁还愿意理他呢。又过了几天，唐立冲身体略好，他现在什么都灰心了，便辞了军营的差事，打算回老家养病。
收拾了一下，却凑不齐路费，原来他薪俸每月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蕴娘又不善理家，他手中竟没有一点积蓄，只好找邓中安去借。
邓四安装做作难的样子说：“我手里也没钱，这里有两个小银元宝，还是我向庞嗣雄借的，准备托人往家里捎的，要不你先拿去用吧。”又说：“庞嗣雄有钱，不如我替你向他去借些。”唐立冲只好答应。
邓四安去了一会，就拿回来了一百两银子，加上邓四安的两个小银元宝。
唐立冲计算了一下，用这雇车住店做路费也够了。便雇了辆拉长途的骡子轿车，抱着蕙秋牵着那只养熟了的猴子回北京老家去了。他万也没想到由庞嗣雄手里借来的一百两银子，竟是当初庞嗣雄许下张起瑞和邓四安若能设法拆散了蕴娘和唐立冲的夫妻关系，他作为酬谢，拿出一百两银子请客。
从此那铁面温侯唐立冲失去了娇妻爱女，也失去了一切人生乐趣，他身回到北京，他身回到北京，心却永远在峨嵋山上，年纪越老痛苦越深，就像蕴娘和梨春的鬼魂永远在他身旁哭泣。
所以他才决心要回到四川峨嵋山，去忏悔自己的罪孽，要向那巍巍的高山，向那万丈的深渊喊一声：“蕴娘，恕我……”
那时唐立冲还在四川做着个营官，他勤恳老实，一天到晚除了带士兵操练，就是练他那杆长戟，很少和同寅们来往，别人也都觉得他性子倔，有什么寻欢作乐的事也都不来找他。
这一天本营的千总张起瑞带着给康福安将军抬轿子的轿夫长庞嗣同来找他。
张起瑞进门笑嘻嘻地说：“唐大哥，今天我们兄弟有点事求你帮忙。”
唐立冲很奇怪，便问：“什么事？若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们。”
张起瑞又笑了笑说：“这可是件好事，你帮我们的忙，说不定你还能占个大便宜。”
唐立冲说：“兄弟，你就痛快说吧，要我出点力什么的都行，你就快说吧。”
张起瑞让庞嗣雄落坐，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又拿出烟袋点着抽了几口，才说：“你知道咱们成都有个名妓叫蕴娘吗？那真是天下第一美人，不单姿色出众，还会几手武艺，她还会耍鞭，她有一条七八尺长的皮鞭，耍起来真是好看，比戏台上旦角演‘天女散花’强多了，不过看她练时可耍离得远一点，万一被那鞭稍捋上一点，那可吃不消。
我们兄弟们喜欢她，都常上她那儿玩耍，银子钱都没有少花，可恨那娘儿们架子太大，看不起我们兄弟。
那天庞大哥在酒席上说了句玩笑话，说想娶她做二房，那蕴娘她就是不愿意吧，也得假装着点，一个当婊子的，那能当面就骂人！她竟说：‘你也不照照镜子！’当着那么些人，还有别的窑姐儿也在旁笑，我庞大哥面子上也实在下不来，又加上已经喝了不少酒，便也拍桌子骂了两声‘臭婊子，真不识抬举。’没想到那娘们当时竟翻脸动手来揪我庞大哥。两人就要扭打在一起。我们大家一齐连拉带劝，本想拉开算了。
那娘们真横，她竟站在一个凳子上，大声说：‘谁想接我从良？那可以，看谁敢跟我比拳脚，谁能打输了我，我不耍钱就跟他走，胜不了我，那可就白挨打了。’我们几个都觉着新鲜，这妓女也比武招亲了。都想过去试试，没想到没有多大会功夫，我们几个便都败在她的手下了。我们吃了这个亏，丢了这个人，哪咽得下这口气，大家商量只有唐兄你铁面温侯行，我们想请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去斗斗那娘们，教训教训她，为我们兄弟出口气，争回面子……”
唐立冲赶紧摇头说：“那地方我不能去，我更不愿意和一个妓女交手。”
可是，张起瑞死磨硬拉，还添油加醋地说：“那娘们真瞧不起我们吃粮当兵的。她曾说我们当兵的都是专门欺压老百姓，混皇上钱粮的。本领都没她窑姐儿大。”
唐立冲听了也有点生气，又觉着不便得罪轿夫长庞嗣雄，便也想去看个究竟。
姚蕴娘在青楼是自己混事的一类妓女，只要每月交“领家”一定的银两，“领家”对她的行为也不太于涉。她姿色出众，又会些武艺，有时也当众练几手给客人看，尤其是那杆七八尺长的皮鞭，耍起来如同一条苍龙，腾空而起，碰上天空有鸟儿飞过，鞭稍轻轻一带鸟儿就落下来了，比鸟枪打的还准。因此她在妓院中也算有点名气。
铁面温侯唐立冲跟着张起瑞庞嗣雄到了那姚蕴娘所在的那妓院，就见那些个经常和他们在一起鬼混的朋友早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唐立冲被大家让进蕴娘的屋里，就见屋中陈设得并不华丽，一色榆木的桌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观音画像，桌上摆着白磁花瓶茶具，最引人注意的是西侧墙上还挂着一把拴着红绸穗子的宝剑；一把带绿穗的长鞭像蟒蛇一样盘曲着也挂在门后。
这哪里像个女人的房子？那姚蕴娘倒是穿着一身粉红的软缎衣裤，淡施脂粉，乌黑的头发挽了个髻，旁边还插着一朵红绢花，瘦瘦的不高的身材，倒不像个练武的女子。
张起瑞抢先向姚蕴娘说：“今天我带来我的朋友铁面温侯唐立冲，营官唐老爷来见你，他慕你的名，特来和你比武，你也不妨施展身手，叫我们大家再开开眼。”
姚蕴娘见那铁面温侯唐立冲浓眉大跟，虎背熊腰，真是一条铁面大汉，却不明白为什么又绰号叫做“温侯”？还没等蕴娘开口答话，唐立冲便抢先一步，正正经经地向蕴娘深深躬身施了一礼，说：“我今天是特来向姚姑娘请教武艺。”
蕴娘听了这句开场白，也觉新奇可笑。她当妓女也两年了，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嫖客，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做江湖上的正经朋友。
看得出来，他来此确实不是寻花问柳、消闲取乐，心里便有点好感。便笑着向前施礼说：“唐老爷既然来此，就是看得起我，我哪里敢推辞，就奉陪了。”
二人走到院中，摆开架式，张起瑞等一干人和院内一些看热闹的人，在四周围了个圈子。
蕴娘又向唐立冲施礼说：“我们比拳脚吧，请唐老爷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唐立冲也不答言，又深深一躬，便伸臂向前直取蕴娘的左腕，蕴娘轻捷地闪开，反手向唐进攻，她身躯灵便，举手投足，忽左忽右，但总进不了唐立冲身边，唐立冲却不慌不忙，抬架躲闪，有时看来像要败下来，却又猛的一脚几乎踢在蕴娘腰上，二人战了数十合，蕴娘就觉出唐立冲实力雄厚，拳法精巧，并没有用出全身力量和自己斗打，有些招数很明显的是让着自己，就像是逗着自己玩耍。她就对唐立冲又多了一份感激之情。她心里想着这事，手也有些松软，一走神间，唐立冲冷不防来了个子翻翅，猛然抓住了蕴娘的右腕，轻轻一带，蕴娘就几乎摔在地下。她“啊呦”了一声，红着脸说：“唐老爷，住手吧，我认输了。”
这时院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张起瑞、庞嗣雄请来的那些狐朋狗友外，还有别的屋子里的妓女、嫖客、佣人，大家都在旁拍手叫好。
蕴娘低头红脸往屋内跑，庞嗣雄哈哈大笑，张起瑞连声说：“唐老哥，你真行，今天铁面温侯打败了貂婵女！”
唐立冲反倒觉着不好意思，黑面上也泛红了。
从此蕴娘便闭门谢客，传过话来说耍实现她以前说出的话，要嫁营官铁面温侯唐立冲。
蕴娘本是江南镖师之女，自幼随父学了一身武艺，有一次她父亲保镖受了伤，无法在镖行混了，便带着女儿卖艺为生，流落到北方。她父亲不幸又一病不起，蕴娘困在旅店中，为生活所迫，沦落为妓。
两年来她接触的都是些来这里花钱寻欢取乐的达官巨贾，谁把做妓女的当人待？自己虽有一身武艺，却也不得不低三下四讨好客人。所以她早已厌倦风尘了。
庞嗣雄、张起瑞那些人，她厌烦透了。她看出了那些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次蕴娘见了铁面温侯唐立冲，见他虽没有戏台上的吕布那么风流漂亮，却有戏台上昌布的高强的武艺，而且肯定是比吕布厚道老实。自己嫁了他不就脱离了这低贱的妓女生活了吗？
铁面温侯唐立冲自己北京家中虽有妻妾，但孤身随军，生活也颇寂寞，美人愿意下嫁，怎能不高兴！于是在朋友的撮合下，唐立冲只拿出不多的钱替蕴娘还了妓院一些欠帐，就找房子把蕴娘从妓院接了出来。没有花多少钱，没有费很多事，唐立冲就草草又娶了一房妻室。
大家在背后议论，有的说唐立冲交了好运；也有说姚蕴娘巨眼识英雄的。那经常到姚蕴娘处鬼混的张起瑞和庞嗣雄等人却又妒又恨，后悔不该领唐立冲去比武，无意中倒给唐立冲促成了好事，便宜了这黑脸的浑人！
铁面温侯唐立冲的新家离他们的营房不远，是租的一所小院落，三间正房，他们夫妻住，另外还有一间偏房，一间厨房，唐立冲自己动手在院子角落里用砖砌了一个狗窝，他没有养狗，却在里面养着一只猴子，原来唐立冲很喜欢养猴子，他独身在营房住时，这猴子就锁在他的床腿上，如今他有了家，猴子也就挪到了家中。
唐立冲虽是个武人，却很敬重懂文墨的人，营房有位师爷叫邓四安，平时唐立冲常去求他写个家信什么的，闲暇时也常到邓四安屋里坐坐，听邓四安讲讲三国演义的故事。
这次唐立冲成了家，便请邓四安来家吃饭。
邓四安买了红纸裱成的横幅，亲笔写了“天赐良缘”四个大字，上款写立冲仁兄新婚志喜，下款写着弟邓四安拜贺。送到唐家，蕴娘见了甚欢喜。
蕴娘在妓院时热闹惯了，嫁了唐立冲自己独门独院住着，唐立冲公务外出，只有猴子和她做伴，不免寂寞。就常请邓四安讲三国给她听。
邓四安在营房讲故事时，像张起瑞、庞嗣雄还有个把总叫韩多寿都喜欢来听，现在邓四安在唐立冲家讲给蕴娘听，这几个人也都借着来听故事，经常到唐立冲家里来玩。
唐立冲是个宽厚心直的人，觉得蕴娘已嫁了自己，朋友来了自应殷勤招待。这些人来熟了，有时也在唐家推牌九、赌钱、唱戏。
唐立冲公务忙，每天还要习武、练兵，也不陪着他们，只怕蕴娘辛苦，给家里鹿了一个女仆，管做饭带喂猴子。
时光很快，不觉过了三年。
蕴娘已生了两个女孩，大的叫梨春，已经三岁，小的叫蕙秋，还不满一岁。
这日唐立冲因要带兵到边境操练，临走便托把总韩多寿多照顾家中。
唐立冲走后第三天，韩多寿买了两斤糕点四斤桃子，到唐立冲家探望，一进门就见女仆田嫂慌慌张张往外走，见了多寿说：“韩爷，我正要找你去呢，梨春小姑娘大约要出天花，烧得很利害，你快进屋里看看吧？”
韩多寿一听也慌了，急忙进屋，就见蕴娘蓬头散发，抱着小梨春擦眼泪，梨春小脸儿烧得通红，双目紧闭，呼哧呼哧直喘。
韩多寿说：“不要慌，嫂子，我赶紧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不大的功夫，韩多寿就领来了一位老大夫进来，他给梨春试脉息，看舌头，又叫解开小孩的衣服，看了看身上，说：“不错，是天花，出齐就不碍事了。我给开一个药方，吃几付，再看看，你们要小心看护，别叫她着了风寒。”
大夫走后，大家就忙着买药煎药，蕴娘又烧香供上了“天花娘娘”。他家现在只有女仆田嫂一人忙里忙外，另一个伍嫂是蕙秋的奶妈，抱着蕙秋住在西偏房，因怕蕙秋也传上天花，便不让她们进北屋。所以伍嫂一点忙也帮不上。
韩多寿看这情形，便天天抽空过来帮忙，抓药、买米、买柴、挑水、扫院子，还帮着喂猴子。张起瑞看见韩多寿老往唐家跑，知道是梨春病了，便也常过来看望。
这天张起瑞来到唐立冲家，进了院里就见那只带着铜练子的猴子拿着个红绸子手帕在院中玩耍。张起瑞认得这是蕴娘的手帕，他四顾无人，便一把抢过来，揣在衣袋里。进屋看了看梨春，对蕴娘说：“你看我唐大哥也太不像话了，孩子病成这样，他还不赶紧回来！哪有这样当爸爸的？”又连声叹息，装出很关心的样子说：“我还得再托人捎信给他。”又过了几天梨春的天花已渐渐落痴了，也知道要吃东西了。唐立冲也回来了。
蕴娘一肚子怨气，不免抱怨几句，唐立冲也来在意，照旧每天习武、操练、喂猴子。
这天张起瑞忽然鬼鬼崇崇地把唐立冲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对唐立冲小声说：“唐兄，我们是至交，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你看这个……”说时他由怀里掏出那条绣花的红绸手帕，这手帕上的花是蕴娘自己绣的，在一个角儿上还绣着一个“蕴”字，那字还是蕴娘求邓四安给写上的。
唐立冲一看就知道这是蕴娘常用的。
张起瑞又说：“这是你不在家时，韩多寿在营房里走路，不留神从身上掉下来的。我看像嫂子的东西，我怕被别人看见传出去不好，就悄悄拾起，藏了起来，这东西掉在营盘里，别人看见了，你老兄面上多不好看。”说完，把绸帕扔给唐立冲，扭头就走了。
这时铁面温侯唐立冲的黑脸变成了紫脸，他一跺脚就要去找向韩多寿问个明白，问他这绸帕到底是由哪里弄来的？又一想，怪不得我这次回来蕴娘对我一点笑容没有，却口口声声说韩兄弟如何对她们好。孩子有病他跑了多少腿，花了多少钱。连仆妇田嫂都说韩大爷虽然年纪轻轻的，可是办事又周到又勤快。
韩多寿那小子本来家里很有钱，平时手头也富裕，花钱很随便，不想我不在家才多少日，不但勾引了蕴娘，连女仆田嫂也收买了。原来如此！
唐立冲越想越气，也不去找韩多寿了，却转身回到家中，见了蕴娘，二话没说，将红绸帕狠狠地摔在蕴娘脸上，骂说：“你若喜欢那姓韩的小子，你就跟他滚吧，我铁面温侯唐立冲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并不希罕你这个臭婊子，不过两个女儿是我唐家的人，不能让她们跟着你学坏了。我要把她们送回老家北京，交给她们的嫡母抚养。”
起头蕴娘心里纳闷，不知唐立冲那里来的气！拾起了自己的红绸巾，也想不起来这些日子孩子病，它是怎么丢的，又怎么到了唐立冲的手中？又听唐立冲骂她臭婊子，这是揭了她的短；再听唐立冲要把两个孩子送回老家，交她们的嫡母抚养，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嫁唐时她只知唐的老家原有大妇，当时她想又不在一起住，更没放在心上，后来见唐立冲只要知道哪里有回北京的便人，可以托他带信。便把邓四安请到家里写信，唐立冲说一句，邓四安写一句，问了大夫人，又问二夫人，问长问短，问这问那，十分关心。
蕴娘听了，心里便堵得慌，觉得自已在唐立冲心里不过是个“三房”，如今唐立冲又要夺走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老家交给那什么嫡母抚养，她更勾起了多日存在心里的一腔愤恨。
蕴娘从小在江湖上混，又是练武的人，那能忍受这个，便也跳起脚来哭骂：“姓唐的，你别得了便宜还不知足。我嫁了你，算我倒霉。女儿是我养的，你想抢走呀，那除非你杀了我。我有一天出了你唐家的门，走到哪里也得带着我的女儿……”
唐立冲也毫不相让，口口声声说：“女儿姓唐，是我唐家的骨肉。”
蕴娘两手紧紧抱着梨春，似乎怕唐立冲马上能从她手中将梨春抢走。
二人越吵越凶，吵闹的中心都集中在孩子的身上，却都忘了追究那红绸帕的问题。
田嫂和蕙秋的奶妈，知道他二人的脾气都暴，吓得也不敢过来相劝。
从此二人反目，蕴娘也明白了唐立冲是对韩多寿起了疑心，几次婉言辩解，但这就像在一张白纸上抹了一道黑，越描越深，死犟的唐立冲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这天唐立冲竟搬行李到营房去住，师爷邓四安知道了，不但不来劝解，反对唐说：“蕴娘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唐兄你对她也不必过分认真，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朱柏庐夫子的治家格言上也说：僮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看你那位如夫人哪里有一点守妈道的样子，我、张起瑞，还有庞嗣雄和你都是老朋友啦！到你家里妻女不避，是可以的。俗话说：自古嫦娥爱少年，那韩多寿年纪轻轻的，长得像个唱旦的，趁你不在家，天天往你家里跑，这就不对了。 这事谁不知道，连轿夫长庞老爷都看见了。人家是碍于你的面子不肯说罢了”。
这真是给唐立冲在一腔熊熊的烈火上浇油，他深悔自己不该在外边又娶了个烟花女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女儿若跟她这放荡的母亲在一起，长大一定好不了。这就更坚定了送女儿回老家抚养的决心。
蕴娘也知道唐立冲的脾气，想到什么事就一定要设法做到。生怕唐立冲趁她不注意时，回家将梨春偷偷抱走，便也收拾行李带着梨春躲到峨嵋山上一坐尼姑庙里暂住，蕴娘很信佛，常上这庙里烧香、布施，她说到庙里暂时躲一躲，等唐立冲气消了，再回去。庙里的老主持也就同意了。
蕙秋还小，离不开奶妈，看来唐立冲不会只把蕙秋送走，因此蕙秋仍跟她的奶妈住在家里。
唐立冲耳边老有张起瑞那几个坏蛋调唆，他要找把总韩多寿，一问才知道韩多寿在他回家不久就请病假走了。这就更说明私有弊了。
这天唐立冲这个平时不喝酒的人，居然自己到小酒馆喝了二两酒，带着他的戟就上了山，那尼姑庙他过去也陪蕴娘去烧过香，座落在一座山峰的顶端。
山路曲折，山也十分陡峭，唐立冲一边走，一边想见了蕴娘应当说什么话。走累了就用戟做个拐杖拄着，沿路山花似锦，鸟声悦耳，他都不闻不见。
到了那尼姑庙，他敲了一阵门，一个小尼姑出来开了门，见这黑面温侯，气势凶狠，还拿着个戟，先吓了一跳。
唐立冲说：“今天我也不烧香，不便进庙里去，你把那带着孩子的女人叫出来，我有话向她说，叫她不要害怕。”
那小尼姑进去了好一会儿，就见蕴娘抱着梨春出来了，几日不见，似乎他母女二人都显得瘦了。蕴娘眼中含泪，梨春直往蕴娘怀里藏，好像怕唐冲要抢走她。
唐立冲说：“我有话跟你说，在人家庙门外说话很不方便，我们到那边山崖边上僻静处找个地方坐下谈谈。”
在这庙后有一小片菜地，地边上有几棵松树，树下横摆着两根长石头，正好可以坐下乘凉，唐立冲叫蕴娘坐下，自己拄着戟站在旁边，他准备了一肚子话，却不知怎么说了，他说：“蕴娘，你这么躲着我不行，你应该搬回去，你仍愿意跟我呢，咱们还照旧是夫妻，你若不愿意跟我，愿意和我断绝关系也可以，以后你愿意跟谁都行，重操旧业也可以，我都不管。只是孩子还是应该跟个知书识礼的人在一起生活。北京老家她二娘是我在云南任上时娶的。她是个穷私塾老先生的女儿，自幼知书识字，也信佛，还常抄写‘金刚经’。我把梨春送回老家，让她二娘教她认字学针线。我那两个老婆人都老实，不会错待她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这样梨春将来长大，虽比不上大家名门闺秀，可也能知书识礼，能找个本分人家嫁出去，说不定还能嫁到官宽人家做个夫人，这不是比跟着你强。你应该知道你是什么出身，你过去是干什么的！你一天就知道玩闹、唱戏、玩牌、打举舞鞭，梨春跟着你长大能学出什么好来？我要把她送回去；也是为了她好呀！她是我唐家的骨肉，我不能让她长大了和你一样。你应该明白梨春跟着你决学不出好来，我这么做都是为她好呀！你是明白人，就应当把梨春交给我。等蕙秋大些断了奶，我也把她送回去，叫她姐妹俩在一起。”
蕴娘哭着说：“你看不起我出身不好。当初为什么娶我？我就不信孩子跟我就能学坏！你快死了这念头吧，孩子是我养的，我决不能把她给别人，有本事叫你那知书识礼的二夫人给你养一个吧，要不你用戟把我扎死吧！我们母女今天死也要死在一块儿。”说着她一只手抱着梨春，一只手就要夺唐立冲的戟。
唐立冲知道蕴娘不同一般女子，也怕自己吃亏，便赌气的一手握紧了戟，另一手要抢躲在蕴娘怀里的梨春。吓得梨春哇哇地尖叫。三个人扭在一起了。又抢孩子又夺戟，究竟蕴娘力弱些，不自主的一步一步向后退。
石条的后面长着些矮小的灌木和野草，眼看她已退到草丛里了。
那草丛下面就是这座峭峰的边缘，那下面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到底有多深，谁也没有下去看过。
蕴娘为了护住孩子，便松了那只夺戟的手，本想反身抱着梨春就跑，却不料唐立冲的戟真的向她的腿部扫来，蕴娘只得向后躲避，双手紧抱着孩子，脚下一滑，就踩空了，她双手护着孩子，也无法抓住崖边的树枝，轰的一声，蕴娘、梨春二人就反着身跌下崖去。
唐立冲忙前进一步想用戟去钩，已来不及。扒开崖边乱草向下看去。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喊“蕴娘，梨春……”却只能听见山谷的回声。他往下再着，烟云濛濛，什么也看不清。
太阳仍在天空高照，山鸟依旧飞鸣，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唐立冲是又悔又恨，恨不得用戟将自己刺死。在山崖上转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回到营房，又求了营里一些兵勇，并雇了一些附近的猎户、村民，遍山里寻找了几天，最后只在谷底找到了梨春一只小鞋，大家都猜想蕴娘母女可能摔死了，尸体被野兽拖去吃了。
这几天唐立冲就病了，不吃不喝，还添了个吐血的毛病，过去那些常来他家玩的朋友，一个也不来了，都知道他正在倒霉，脾气又厉害，谁还愿意理他呢。又过了几天，唐立冲身体略好，他现在什么都灰心了，便辞了军营的差事，打算回老家养病。
收拾了一下，却凑不齐路费，原来他薪俸每月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蕴娘又不善理家，他手中竟没有一点积蓄，只好找邓中安去借。
邓四安装做作难的样子说：“我手里也没钱，这里有两个小银元宝，还是我向庞嗣雄借的，准备托人往家里捎的，要不你先拿去用吧。”又说：“庞嗣雄有钱，不如我替你向他去借些。”唐立冲只好答应。
邓四安去了一会，就拿回来了一百两银子，加上邓四安的两个小银元宝。
唐立冲计算了一下，用这雇车住店做路费也够了。便雇了辆拉长途的骡子轿车，抱着蕙秋牵着那只养熟了的猴子回北京老家去了。他万也没想到由庞嗣雄手里借来的一百两银子，竟是当初庞嗣雄许下张起瑞和邓四安若能设法拆散了蕴娘和唐立冲的夫妻关系，他作为酬谢，拿出一百两银子请客。
从此那铁面温侯唐立冲失去了娇妻爱女，也失去了一切人生乐趣，他身回到北京，他身回到北京，心却永远在峨嵋山上，年纪越老痛苦越深，就像蕴娘和梨春的鬼魂永远在他身旁哭泣。
所以他才决心要回到四川峨嵋山，去忏悔自己的罪孽，要向那巍巍的高山，向那万丈的深渊喊一声：“蕴娘，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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