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风朗月　挥剑拒情郎

2025-10-04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一直跑进里院，到书房前，她的脚步儿方才止住，喘了喘气，又一摸，身边带着的那包着金银小元宝的花手巾，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丢失了，她又吓了一跳，并且不服这口气，急急地转身向外又跑去，刚要再出大门，看见邓四叔带着一个肩背着全份马鞍的人，又从西边来了，她抹头又往里院跑，更怕被邓雅元看见，她低着头，慌慌张张跑进屏门的时候，又差点撞在那匹马的身上，她心里真慌极了，又着急极了，心疼那些仅有的金银元宝，更生气，闹了半天，还是没得到一匹马，既没有马，可怎能偷偷跟着爸爸去出外？这事还不能叫爸爸知道，爸爸那脾气太不好，也不知道邓四叔能不能告诉爸爸？他们是老朋友，爸爸还能不告诉他吗？……因此，心中又突突的跳，真好像是打着鼓。
　　然面，又想起来刚才自己还没有用戟，就打了那么大的镖局，那么凶横的许多镖师，因此，又不由得有些骄傲，觉着，这么一看，到外边去走江湖，也很容易了，不费事儿呀！所以，仿佛更得往外边去走一走，她才能够甘心。
　　蕙秋原想着，刚才的事情可惹得不小，打了那扫马棍寇铁山，斩龙刀时广山，他们必定要招集多人，持刀拿棍，找上门来不依，可是竟没想到，直到了晚间，一点事情也没有，那邓四叔，替唐老爷把鞍辔和皮鞭全都买来了，也似乎没有说别的话。因此，蕙秋有点放了心，可又十分纳闷。
　　唐老爷把一切的行李已预备好，并向大太太，二太太，都已说开了。两位太太，虽然知道老爷这次出门一时半会回不来。可是因为老爷只说是出外散散心，省得在家中愁闷，把家中的事又安顿得都妥妥当当的，两位太太就也都没说什么。
　　蕙秋却突然又一急，她把心一横，赶紧跑进书房，见了她的爸爸。
　　唐老爷正在抱着戟杆，向桌上放的一块粗重的磨刀石，“哧哧”的，磨得那戟锋更显发亮而尖锐怕人，桌子是紫檀木的，他也不惜被石头压坏，满桌、遍地、也都是磨戟飞溅的黄泥点和水浆。
　　灯烛已经点上了，黯然无光，唐老爷确带着满脸的煞气。
　　看见女儿进来，嗫嘴的，似乎刚要跟他说话，他却不容说，就先厉声的问：“你把我那口宝剑，放在那里了？快给我找回来！”
　　蕙秋却忧愁的说：“爸爸是不是明天就要走呀？”
　　唐老爷点点头，双手依然“嗤啜”磨戟。
　　蕙秋撅着嘴说：“我也要跟着爸爸去！”
　　唐老爷沉着铁面说：“我原也是这样想，叫你去见识见识，可是我又一细想，不行！你必须在家里。”
　　蕙秋顿着脚说：“你走了，我在家里多闷呀！再说你独自走了，我不放心！”
　　唐老爷说：“我走后，你们在家里，我原也是不放心的。”
　　蕙秋表现点喜欢，又问说：“为什么不把我跟我大娘二娘，全都带上呀？”
　　唐老爷却冷冷地说：“我此去都未必回未，还能够带着你们同去吗？我本想也将你们斩尽杀绝，以免我走后心中挂念。”
　　蕙秋听到这里，不由得面色惨白。
　　唐老爷又叹息一声说：“但是我不忍！我早先已经把事做做错，如今岂能再做错事？以前对不起至亲骨肉，以后岂可又对不起？因这，我才把你那邓四叔父子请来，可是全都倚仗着人家也是不行，必需留你在家，你永远是个小孩子，也支持不得家务，所以，你又必需出阁，嫁一个读书的郎君。”
　　蕙秋的眼泪不住地直落，摇头说：“不好！我不愿意！我还是想跟随爸爸去走！”
　　唐老爷暴怒着说：“你两个娘，都听我的话，独你不听？你如果真胆敢跟着我，我就回身给你一戟，先将你扎死，那可不能算是我无情！”
　　蕙秋说：“爸爸！我要问你，你是要往什么地方去？”
　　唐老爷回答说：“上秦岭！”
　　蕙秋又问：“上秦岭去干吗？”
　　唐老爷说：“过了秦岭，还要往峨嵋山去，路程远极，你若是跟着我，半路上必要把你累死，而且那里的虎狼成群，强盗无数。”
　　蕙秋就不言语了，流泪站了一会，又问说：“那么，爸爸，你是不是到秦岭跟峨嵋山去找人呢？”
　　唐老爷说：“找的有多年的仇人，也有久已死去的怨鬼！”
　　蕙秋跺着脚哭说：“你已经快走了！我又不跟着，可是你能不能把详细的事情告诉我呢？”
　　唐老爷却说：“滚开！休要再惹我生气，把剑给我取来！你跟我父女一场，我的孩子里，只有你跟着我是最享福，我把毕生的武艺，也全都教给你了，你应当最听我的话，好好的服侍你两个母亲，我走了，我将来就是托梦回家，也是放心的！”
　　蕙秋听了，不住地鸣鸣痛哭。
　　忽见，那瘦躯驼背，苍髯稀稀的邓四叔自外面走入，双目炯炯，先看了看她，蕙秋不由得脸红了，心又“噗噗”地直跳，可是邓四叔竟没有提到刚才兰山镖局门前的事，只向唐老爷说：“一切都已预备齐了，我看你还是明天就走才好，路过渭南县时，千万替我找一找庞嗣雄。”
　　唐老爷慷慨点头说：“好！明天我一准动身！”邓四叔转身又出屋去了。
　　蕙秋回首望着他那弯曲的背影逝去，心里却更生疑。
　　窗中的烛光愈昏，她爸爸仍在努力地磨砺那只“金锋铁月蛟龙戟”，而面上更露出来一层煞气。
　　蕙秋不敢再跟她的爸爸说话了。她只得也走出了这间“书房”，仰面一看，月光很皎洁，距离着“中秋”已近，年年都是到此时，便庆祝团圆，今年却要悲哀分散了！爸爸这次想走，怕无法拦阻，他并且还有一去不回之意，这怎能叫人放得了心？他老人家说：他把毕生的武艺全都教给我啦，这话不假，由今天我跟那几个保镖的打架，我就得了胜，可以证实我的功夫已学得跟爸爸差不多了，可是现在秦岭、峨嵋山，还有什么渭南县，一定有凶恶的人，在那里等着爸爸，我不跟去帮助，岂不是不孝？慢说我是他的亲女儿，就是跟他学艺多年的一个徒弟，到了这时，也不能见危不救呀？
　　蕙秋姑娘忧郁压眉，苦绪满胸，小步儿踏着阶前的月色，走到了过厅，想给爸爸找着那口宝剑，刚从一只竖柜的后面，将剑摸着，不意门一开，一条人影，随着一闪的月光走人，她就一惊，赶紧将剑高举起来，这人却摆手说：“你别惊慌！是我！是我……”
　　蕙秋借着从窗间透进的月华，看出这人，穿着长袍，正是那“白面书生”温文尔雅的邓雅元，蕙秋不由得将剑放下，又一阵羞，低声而又严厉地说：“你干什么来啦？”
　　邓雅元开口就叫“妹妹！”说：“我知道你的心事，现在你一定很是着急。”
　　蕙秋说：“我着急不着急，碍不着你……”
　　邓雅元往近走来，又摆着手说：“不是这么说，现在咱们已是夫妇了……”
　　蕙秋又抡起宝剑，跳近一步更厉害地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邓雅元赶紧低头闪避，笑着说：“你可别跟我打架，我可也跟着我父亲，学过剑法！”
　　蕙秋倒一惊，同时又对他瞧不起，心说：凭你们家，老少两个书呆子，还都会剑法呢？
　　邓雅元又说：“我知道你的父亲明天就要走了，他已经与我父亲说好，叫咱们两人成亲！”
　　蕙秋的脸不由得要发热，她向来还没有跟青年的男子这样面对面地谈过话，尤其现在这厅里没有别的人，连一盏灯也没有，只有窗外的月，是撩人情思的月。
　　邓雅元是一个颇不讨人厌的男子，何况他又说他也学过剑法呢。
　　可是蕙秋的心里实在是不痛快，听到什么“成亲”等等的话，倒觉着起反感，就把脸儿一沉，说：“得啦吧！快别说，我不听，我也……我也不认，明天我就要跟着我爸爸走了！”
　　邓雅元笑着说：“你走不了，我知道你没有马。”
　　蕙秋一惊，说：“这么说，刚才我在外边的事，你是知道了？邓四叔已经告诉你？”
　　邓雅元说：“我父亲倒是没告诉我，可是三山镖局的镖头，刚才来找他，我只在旁听了几句，知道刚才你在那门前打了人，如今那事情并没算完，他们全都是很有名声的镖头，岂能就白白受了你的侮辱？”
　　蕙秋忿忿地说：“哼！他们不受我的侮辱？我还正要找他们去呢！我的金子银子都丢了，一定是叫他们趁那时候给偷了去的，我还得跟他们去要马呢！因为那个什么斩龙刀时广山，说的是我要赢了，他就送给我一匹马，莫非他说的话，又不算了？”
　　邓雅元笑一笑，说：“你会点武艺，也太骄傲了！你不知道你刚才那祸惹得有多大，若不是我父亲与他们认识，在其中排解，他们早就追到这里打你来啦！”
　　蕙秋手横宝剑，拍着胸说：“我不怕！叫他们来吧！”
　　邓雅元又悄声说：“现在我的父亲正是到那镖局，与他们商量去了，我想总得给他们点面子，这件事才能完。还有，总是不叫唐老伯知道才好，因为他老人家的脾气太暴……”
　　蕙秋摇摇头，忽然凄恻地说：“我爸爸反正已经犯了脾气了，明天他就要走啦，现在他就是知道了我的事，也没什么，我也是什么都不怕了！你们邓家倒好，搬到我们这里来，倒享了福。我们的家可就要分离了！所以我想，别的什么话也不用说，你要是个好人，快去给我找一匹马，不然你就替我到那镖局，索回来我丢失的金银，给我买一匹。因为，主意我是拿定了，明天我爸爸前脚儿走，后脚儿我就要离开北京……”
　　邓雅元说：“这容易！你不用着急，我虽是天天抱着书念，可是给你找一匹马，也毫不算难。我如今告诉你，我是亦侠亦儒，能书能剑，所以我娶了你这样的女子，我也高兴。你要跟着你父亲走，自是出于一片孝心，我不单不拦你，还要助你成行。不过我想，你暂时不要忙，等到一个月以后，我们成了亲，那时，我还可以同你去。”
　　蕙秋摇头说：“不行！决不行！什么叫成亲，那件事先别提吧！”
　　邓雅元笑了笑，悄声说：“有什么不可以提的呢？男婚女嫁，那不是终身的大事吗？”说着，他又往近走来。
　　慧秋却又高高举起了剑。
　　窗上的月光愈显着皎洁，秋风也飒飒作响，蕙秋瞪着他说：“你也不是好东西！从今我不理你啦！”说着，她转身就跑，她跑出了这过厅的后门，邓雅元还在后边笑着追，她就回身“唰”的一剑落下，邓雅元方才站住，她就含羞带气地跑回里院去了。
　　蕙秋轻轻地又跑到书房前，见屋里的灯烛已熄灭，她把门也没有有推开，不知道她的爸爸把戟磨得究竟有多么快，多么亮了，现在一定是累了，明天又要上远路，所以这么早就睡去了。
　　这是临别的前夕，中庭月色十分明朗，桂花飘散着幽香，可是家中的悄形变了，从明天起更变了！她先把宝剑拿到她自己的屋里，就到了她的大娘房中，大太太一个人在灯下正用牙牌占课。又到二娘的房中，二太太是在写《金刚经》。
　　这二太太是个读过点书，会写几个字的人，蕙秋幼年，曾跟着她也念过几本像《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之类的书，所以，她对这位二娘，尤其有些感情，但现在却也没说什么话，因为她爸爸眼前的凶险，她还不愿跟人说，她自己心中的愁绪，更非外人所能知道。
　　仆妇们倒还都照常的操作，她更不忍说出叫大家都着急，都难过的话，所以她又悄悄回到自己的屋里，先收拾她自己的一个小包袱，金银的元宝是都没有了，然而她还有那些首饰，自觉着足以充作路费，又把她的那玲珑画戟，也擦了半天。
　　此时窗上满浮着月光，桂花的影子乱动，她忽然心头又涌起一种愁绪，想起了邓雅元，和刚才那种情景，真觉着是十分为难，她特意把屋门关严了些，她今夜连睡眠也不得安，时时惊醒，仿佛邓雅元来到了窗外；又好像听见房上的瓦响，疑惑是三山镖局的人找她来报仇；更迷迷糊糊的，觉得好像是那猴子还了魂，到她的床前乱跳；又梦见她是住在旅店之中，到了高山之上，临到深涧的旁边。
　　还梦见邓雅元笑着要来拉她的手。她这一夜，精神十分痛苦，好容易才捱到天明，就听见仆妇们都在院里说话，都显着急急慌慌的，原来是她的爸爸要走了，她赶紧起来，连辫子也顾不得梳理，就开门跑出了屋，只见仆妇们，她的大娘全都往前院去了，二娘二太太也招手叫着她，说：“你快送送吧！你爸爸走了！连早茶他也不喝一口！”
　　蕙秋于是赶紧往外跑去，就见她的爸爸已经将马牵出门去了。
　　天将发晓，淡青色的天空，还挂着那一痕无光的月亮，小鸟“吱吱”地叫，落叶随着清凉的西风。邓四叔、邓雅元都已送出了门首。那匹枣色马上带着沉重的行李卷，还有那根戟。
　　蕙秋就急急地问说：“爸爸！你还要不要你的那口宝剑了？”
　　唐老爷却摇了摇头，表示现在又不要了；本来，马上驮着的东西已经够多，邓四叔看见带去了这么些东西，他就显露出大不乐意。
　　唐老爷扶鞍上蹬，身子好像有点幌摇，这位老将军，十多年来家居享福，如今又骑上了马，仿佛已不习惯。
　　蕙秋又说：“爸爸！你可骑稳了点……”
　　她声音十分凄悲，泪已不住的往下流。
　　大太太，二太太，连几个仆妇也都拿手巾擦泪。
　　唐老爷沉着铁色的容颜，胡须随风飘动，上了马，就从唐禄的手中，接过了缰绳和皮鞭。
　　大太太又问：“那药，治吐血的药带着了吗？”
　　一个仆妇悄声说：“我交给老爷了，老爷自己收在行李里的……”
　　蕙秋又叫着说：“爸爸！你一路平安！……千万早点回来！”
　　唐老爷似乎是点了点头。
　　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吹起了许多落叶和尘土，唐老爷把头转了转，等着这阵风过去，他才又望了望蕙秋，和两位太太，但是他只向邓四叔说话，说：“我走后，你们父子多关照……后会有期！”
　　邓四叔说：“你放心！你快走吧！”
　　邓雅元作着揖说：“老伯再会！”
　　蕙秋忽然跑下了台阶，哭着说：“爸爸！我一定要跟你去！”她伸手要抓那匹马，但是铁面温侯唐老爷已经催马向西走去，铁蹬磕着金戟，“当当”地响，尘土又刮起来，唐老爷竟头也不回，随着风尘，霎时间消失了人马的影子。
　　这里的蕙秋站着不住的哭泣。邓四叔喊一声：“进来！都进到里边来吧！”把蕙秋吓了一大跳。
　　邓四叔令一些人都进到门里，又吩咐：“唐禄！把大门关上！从今天起，不是我的话，就谁也不准开！”
　　连仆妇们都斜着眼看他。大太太二太太倒是没有言语。蕙秋却不由得生气，邓雅元站在他父亲的背后，向着蕙秋摆手。
　　而邓四叔忽然一反常态，那驼背都好像要直起来，胡子也都要竖起来，嗓音特别的大，说：“我跟立冲是生死弟兄，多年的老朋友，如今他把家托付了我，我就是家主人，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家！你们全得听我的……”
　　蕙秋念念地刚要说话，邓四叔又瞪大了眼睛说：“现在这个家，还跟往常不同，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祸事，女眷们都快回里院……”
　　大太太和二太太听了这话，赶紧低着头就往里走去，仆妇们也没有一个敢说话的；大概是唐老爷嘱咐过她们，以后，凡事都得听这邓老头子的，面不可以违拗，邓四叔又指挥着唐禄，说：“先把院里那些马粪扫一扫！晒干了，留着烧火。自今天晚上起，我命你按时打更！”
　　唐禄的气可就大啦，本来他的年纪也很老了，在这里十多年，连唐老爷那个脾气，都从来也没向他红过脸，如今这个邓老头子，他算是个什么人？早先，他有时来到这儿，连多待会儿也不敢多待，因为他怕唐老爷，他穷，这儿可也没怎么周济过他，现在居然他说：这个家算是他的家了？真他妈的！……但，唐禄虽是这样岔地想着，可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得低着头去扫马粪。
　　蕙秋忍着气也回到里院。蕙秋到了里院，大太太二太太正在屋里发愁，看见蕙秋进了屋，还是二太太先对她说的：“你爸爸把你许配了邓雅元，他在咱们这里招门纳婿了，你知道吗？”
　　蕙秋脸儿当时红了，又凄凄惨惨的，抿着嘴唇儿，半天她才摇头，说：“不行！我不愿意！”
　　大太太说：“你爸爸留下的话，你敢不听吗？等他回来，发了脾气，那时可怎么办？”
　　蕙秋用力忍住了眼泪，说：“我不等我爸爸回来，我也还要走呢！”
　　二太太叹气说：“对了！你走了也好！”
　　蕙秋又走出了屋，却听前院隐隐地有人争吵起来，她赶紧往外走去，才到屏门就止住步，听见邓四叔又在屋里大喊：“唐禄！关门去！无论是谁再来找，也别叫他再进来！”又在屋里自言自语的说：“丫头也不是我养的，祸也不是我给招的，我能排解便排解，不能排解我就不管，谁有本事谁尽管使去，与我无干。我也不能把镖行的朋友都得罪了。虽说是我的儿媳，可还没过门，我在这里住，也是因为姓唐的早先欠我的，只要别把这屋子脏了，就全没有我的事！……”
　　邓雅元还在那里念书，越念声音越大，仿佛故意要以书声遮住了他父亲的这些嗟怨的语言。
　　蕙秋在屏门后，听得有点发呆了，心中一团团的搅起了疑云，然而又一丝丝的全都得到了解释，说：“嗳哟！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她赶紧跑到书房，把那大块磨刀石，搬到她的屋里，就将她的戟也急急地磨，“嗤嗳嗳”不住地响，累得她鬓边的汗都涔涔地流，心中熊熊的怒火燃烧起来，磨完了戟，又磨宝剑，在这时，邓雅元忽然进了屋。
　　蕙秋姑娘一手持戟，一手拿着宝剑，一齐就要向他去扎，并厉声说：“你凭什么闯进我的屋里来？—快出去！”
　　邓雅元笑了一笑，又正色地说：“你别跟我生气，我又没有惹你，刚才也难怪我父亲要着急的，是那三山镖局派来了人，说……”
　　蕙秋又厉声问：“他们说了什么？”
　　邓雅元说：“原本，我父亲跟他们也无深交，不过因为在京住了多年，平时常替人写写字，管一管闲事，认识几个保镖的罢了。我父亲原是叫他们讲些面子，第一说明昨天惹下他们的，原是铁面温侯之女，本来就不是好斗的；第二说明你已是我们邓家的儿媳，叫他们不要认真。可没想到，扫马棍寇铁山，斩龙刀时广山，他们是决不依，并且邀请的他们许多的朋友，拼出生死来，要给他们争回来那面子，刚才来了人，说是……”忿然地又说：“我想了也很是生气，因为他们非得叫你去当众向他们认罪，最欺负人的是非得叫你去给他们陪酒不行……”
　　蕙秋听到这里，不禁气得身子都哆嗦了；其实她也不明白“陪酒”是怎么个事儿，不过她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她就持戟握剑，要往外闯，说：“我找他们去吧！我还得跟他们打一打，把他们都打死，我偿命。我爸爸现在也走了，我更是什么也不怕！”
　　邓雅元摆手说：“不必这样，还是忍着点事好，我看那些镖头，也不过是说出大话来吓吓人，他们未必知道唐老伯他已经走了。他们也未必敢来。”
　　蕙秋又哼了一声说：“他们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他们去呢！我的金银不能白丢在他们那儿，他们应得给我一匹马，也得给我！”
　　邓雅元紧紧皱着眉，很忧愁似的，说：“我想，你还是得忍耐，总要使唐伯父走后，咱们家里仍然太太平平的才好！”
　　蕙秋用眼瞪着他说：“什么叫咱们家？我也知道，这个家现在就成了你们邓家的家了！”
　　邓雅元脸通红的，更忿然地说：“那是我父亲说的话，我并不想也倚赖在这里，只要唐伯父回来我就走。”
　　蕙秋依然斜瞪着他，又哼哼地冷笑说：“我看，你也别走，你就在这儿当少爷吧！还是我走，我向那镖局的人要回来我的金银，得到了马，我就走！”
　　邓雅元说：“你走，我也不拦阻，可是我们的婚姻的事，难道就不算了？”说着，露出十分可怜的样子，他那文雅白净的脸，像小孩子一样的带着恳求，俊秀的一双眼，也流下水珠儿来了。
　　蕙秋就说：“那事呀？……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邓雅元忽然慷慨点头说：“好！你要是不走，我在这里替你抵挡那些镖头。你要是走，我一定助你成行，你不回来我决不娶……”
　　蕙秋说：“你别跟我说这些话，我不听！你说出来，我也没听见。你就是快点走吧！叫人看见，大白天的，你到我的屋里来，算是怎么一回事！”
　　邓雅元点点头说：“我这就走！可是我还有几句话，你就是不听，我也得说一说。就是，你走后，家里的事请你放心，我必能照应一切，我父亲即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也能想法子劝他，拦他。”
　　蕙秋说：“得啦！你别说啦！你都说够了！”
　　邓雅元却探着头，像讲道理似的说：“我还得告诉你几句话，江湖间殴斗的事，那都是些镖头和绿林的人干的，即使有女子，也都不是好女子，而且打来打去，也是女的吃亏。譬如你，纵使你有好武艺，你的气力也绝抵不住那些鲁莽男子，在外稍微一不谨慎，就许受辱，就许丧失性命。可是你的性情傲，我对你也没法子拦，不过你要记住，若看着外面不好，千万就及早回头，我在这里一面替你照顾家，一面刻苦读书，现在我是个秀才，本年就有秋闱，我要是考中了举人，立刻就可能作官的，那才是正路，一个女子若是当了官的夫人，那可比什么全都荣耀……”
　　蕙秋冷冷地又瞪了一眼，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儿招我厌烦啦！以后你还是少理我！”她这娇怒的样子，却又引得邓雅元笑了一笑，就见蕙秋放下了戟和剑，换转过脸儿去，对他是决不再搭理。他又望着近在咫尺的娉婷的背影，发了一会痴，然后他才退身出屋。
　　蕙秋的心绪更乱，这是从来也没有像这样烦恼过，她就倒在庆上睡了，及至仆妇叫她起来用午饭，差不多已是下午一点钟了，她才醒。
　　下午，只听仆妇们悄悄地在说，“那邓老头子把大门二门，连屏门全都锁了，过厅也过不去人啦。
　　找了这么一个看家的可也不错，倒真小心，闹不了贼！”又说：“那个邓少爷，念书的声儿，隔着院子都能听得见，像那么用功的人，将来要不中状元，那可是主试官瞎了眼—招这么个女婿，也不容易！”
　　蕙秋虽然缅想着江湖，想着于风尘间追随爸爸，帮助爸爸，于高山大岭，长河深涧之间，施展武艺，想着寻出来爸爸口中说的那“蕴娘”、“梨春”的下落，想着一片辽远、新奇、惊心动魄、感人下泪的梦幻，但她未尝不有点依恋着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安静家庭，尤其现在有了一个——也可以说是“知心”的人了，她纵不羡慕谁中了什么“举人”或“状元”，可是她早就希望有一个能教着她读书习字，并且常以温和笑容来对待她的，那么一个人，只是，现在这样的人虽已有了，可是还不能不匆促的离开呀！晚饭是跟大太太，二太太在一块儿用的，举家人全都相对无语，抑郁寡欢，她出了房屋，仰面见天空满是乌云，飘飘荡荡的，令她又关心的想着：不知道爸爸今晚是宿在那里？她难过得又要落泪，忽恨得几至要去取戟，夺马，立时就闯出京都，踏上征途。但是她还不得不忍耐，这就像依然有一点留恋似的。
　　前院里，“梆！……梆！”一定是那倒霉的老唐禄，被邓四叔逼得，不打更不行，秋不禁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今夜无月，天上的云这么多，像是要下雨，她看了看屋上，心中有了警惕。
　　回到屋里，换了一身衣裳，是青缎袷裤，青缎小袄，这是她去年做的，现在穿上显着有点瘦，可是也利落而灵便。
　　秋风凉飕飕的，自窗隙吹进来，吹得蜡台上的灯光乱动，她想把门闭紧了一点，但不想，刚一站起来，门反倒被风吹开了，并且“吧”的一声响，风吹进屋，把烛也立时吹灭，倒好像闹鬼似的。
　　蕙秋赶紧顺手抄住了戟，又觉着戟太长，不如宝剑灵便，所以赶紧又换了宝剑。眼瞪着外边，见大太太，二太太的屋中灯光全无，听前院隐隐的梆子，有声无力地正敲了二下。
　　蕙秋将门又带上，可故意不上那门插关，灯也故意不再点上，手不离剑，又待了半天，窗上的月光稍露了一露，大概是从云缝中透出来的，但旋又消逝，依然惨淡淡的，不黑也不明。院中的落叶“沙沙”地乱响，她扒着窗缝儿向外偷眼观瞧，可是空洞洞的院子，什么也没有。
　　如此，又待了一会儿，忽听得“妙！妙！……”有猫在叫，屋瓦上也有什么响声，她觉得有异，立时一手提着宝剑，一手轻轻的开了屋门，侧着身子，悄悄出屋，随手又将屋门带严，这时忽听“飕”的一声，她疾忙将身一闪，同时下伏，只听“吧”！一只带着镖衣的钢镖，正钉在她身旁不到数寸的窗格上了，镖衣上那条红绸子，还不住随风飘动，她沉住气，一点也不惊慌，抬头向对面屋上去看，就见那瓦栊上爬着一个人，她却装做没瞧见，谨慎地轻移莲步，下了台阶，然而蓦的向院中一跳，这时她身后——她那间屋的上面，也有一镖飞来，她似乎早已料到，未容镖来，疾忙翻剑，只听“当”的一声，将那镖磕落在地，同时，对面屋上的第二只镖又已打下，却被她揪住了镖衣，身后又来了一镖，她却一闪躲开，自己又将剑一抡，眼向两边的屋上去扫，忿忿地说：“打暗器算什么？谁有本事谁下来？”
　　屋上的两个人原是安排得很好，前后夹攻，都先使用暗器，却没料到竟没有成功，左对面的东房上，爬着的那个人就站起身来了，手中摇动着闪闪的白刃，骂说：“小骚丫头，你还有两下子吗？今天晚上就要叫你到鬼门关里去嫁人了……”
　　正说着，突然，蕙秋将脚一跺，左臂一抡，“飚”的一声，把她手中得到的那镖，反向东房上打去，屋上的那人立刻“咕咚”一声，一条腿就跪下了，原来已中了镖，他赶紧一边往起爬，一边口中急急的吹哨子，蕙秋一纵身，就上了屋檐，举剑向此人就剁，此人却慌张地向下滚去，“咕咚！”“当当！”连人带刀同落地，并从房上带下几片瓦去，都跌得粉碎了，这时从这后屋檐，又跑过来两条汉子，同时抡刀向蕙秋砍来。
　　蕙秋以剑“当当”的去迎，只听下面屋里的仆妇惊喊起来，二太太也在屋里大叫，那西屋上的人就跳到院中去救他们那受伤的伙计，蕙秋却退身撤剑，“飕”的好似旋风一般的跳下屋来，屋上却“吧吧吧”打下来几片瓦，但都掉在地下碎了，都被蕙秋闪开。
　　院中那个人背起来受伤的就要跑，蕙秋展剑如鹤翅，扑上去就追。
　　东院上二个持刀的大汉也一齐跳下，齐奔蕙秋，蕙秋翻剑又来迎杀，她孤剑抵双刀，丝毫不放过，左边那汉子原来正是那“扫马棍寇铁山”，他说：“小丫头！要不然我们也不来，今天来就是听说你不怕，好！非叫你知道个厉害不可！”
　　他的刀法，实不新奇，而右边的那大汉却力气非常之猛，蕙秋迎了他几下，就不得不闪避，而以巧妙的方法去迎杀。
　　这时屋里的二太太已经惊哭起来，力大的大汉一边抡刀一边说：“没有别人的事！我们来斗的就是你家这个丫头，因为她太欺负我们镖行的朋友！”
　　寇铁山说：“小丫头！你乖乖的扔下家伙跟我们到镖店，陪盅酒儿就完了……”
　　蕙秋却说：“啐！”她娇小的身躯向后退，光芒的宝剑却使得稳，左截右迎，东腾西跃，剑捉风，身随剑，对面的二人愈逼近，却愈不能得手。
　　这时那背着个受伤的往前院跑的人，跑到屏门就被挡住了，因为那屏门锁住了，他背着一个人又跳不过墙，蕙秋与寇铁山和那大汉已厮杀“书房”所在的那院里，天上的云月愈昏沈，夜风愈凄紧，前院“梆梆梆……”惊人的乱敲起梆子来，更听那邓四叔在屏外大声喊：“雅元！不许你出屋来！……”又说：“朋友们！请看我姓邓的面上，有话可以跟我讲，她是我的儿媳。她爸爸也没得罪过诸位……”
　　蕙秋一面正在向这二人迎杀着，一面听到了这些话，不禁心中的恨、悲、急、气加倍滚滚涌起，紧紧咬着牙，剑法施展出毒辣的招数，先向旁“飕”跳跃两步，闪开了寇铁山，却绕过来又身随剑进，专取那大力的汉子，这汉子刀下有千钧之力，“泰山压顶”直劈蕙秋，蕙秋却将身疾转，“伏地追风”，剑从下取，复向上撩，大力汉子竖刀迎截，振腕力向上一磕，蕙秋却急忙将剑又抽回，变式挽花，斜跃向左，大力汉子叉步横刀，瞪了蕙秋一眼，“嘿嘿”一笑，扬腕抡刀，“呼呼呼”！刀风加紧，连斫蕙秋，蕙秋却先似惊鸿一般的闪避，纵步斜飞，此时寇铁山的刀也来了，而她突又辗转，剑法撩雾拨云，不稍停歇，骤然之间又翻身反斫，及至大汉以刀来磕，她疾又将剑抽回，但稍一抽回，立即剑花反挽，形似“弯弓射月”，突然又纵身跃起，剑式反舞，猛的一刺，当时就听“啊”的一声大叫，那大力的大汉跌倒了，起初刀还不放手，紧接着一翻身，胸口的血都飞溅出来，“咕咚”的一声又直挺挺的摔倒了，刀也扔出了很远，寇铁山早跳上了墙，爬上了屋，向下面说：“好！丫头你可惹下了祸！这是黄河岸韦五员外的兄弟，你伤了他就是伤了太岁爷，早晚逃不开你的小命！”
　　这时，那背着人的也把受伤的扔下，惊慌的爬上墙去了，寇铁山在屋上说：“走吧！现在倒好办啦，到官里打人命，到私里仇报仇，将来你再瞧！丫头再见！”他们在屋上要走，蕙秋这时却飞身抡剑也追了上去，念地说：“你们想跑还行？”剑又向着这二人去斫。
　　二人却在屋上狂奔，把瓦都登碎了，蕙秋仍要去追。这时下边，屏门外站着的邓四叔却大喊：“蕙秋！站住吧！你！你！惹下这是多么大的祸，杀死了人！脏了房子！弄出来人命……”
　　蕙秋只得跳下屋，见邓四叔焦急地“哐哐”两脚，把他锁的屏门端开，到那院里，低着头一看，一个大汉直挺挺的已经死了，那受镖伤的也不言语了，大概是昏过去了，邓四叔手腿都乱抖，说：“这，这，这可怎么好！这是京城啊！有王法的地方呀！……他们保镖的又都与衙门有交情！”
　　蕙秋忿念地说：“我不怕！什么事情都有我挡着！”
　　邓四叔说：“咳！”
　　这时邓雅元也跑来了，悄声也焦急地问秋说：“你快走！快走！你要不走，连两位伯母可都不保！”
　　唐禄胳臂挟着梆子，手里打着灯笼也来了，邓四叔急急地说：“快拖！快拖！快把这两个死尸拖到门外，先别脏了屋，明天我还得到衙门去托人！”又转头向蕙秋怒斥着说：“你快走吧！走得开走不开是你的命，跟你那凶恶残暴的爸爸一块儿去遭报应，我也不管，我不认你这儿媳，你跟你那在峨嵋山上的妈是一样，一样得遭报，因为都是蛇蝎一般狠的女人呀！”
　　蕙秋倒吃了一惊，胸头一紧，转又一阵痛快，便顿了一下脚说：“好！我这就走！”说毕，她飞也似的跑回里院，进了她那屋，带着气，背上她已经预备好了的行李小包，在胸前胸后绕着系了一条长长的青绸，背插宝剑，手持画戟，走出了屋，却望着她大娘二娘的屋子，又不禁的心中一阵难过，然后把牙一咬，飞身上了屋，莲足急速地踏着屋瓦，越脊登檐，履垣过院，她就像狸猫一样的走着，其实比狸猫更轻敏而快速，就离开了她自己家中的庭院，踏过了邻家许多房屋。
　　在云月茫茫，西风瑟瑟之下，她就望见了眼前的一条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