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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风落叶 深夜窥书窗
2025-10-04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十六岁的蕙秋姑娘是很爱美的,虽然她不常出门,在家里总打扮得十分鲜艳美丽,每天对镜的时间就很多,她的两条长长的辫子,就得梳好大半天,她还爱用胭脂抹窗红嘴唇,因此她就有了疑问。
  她见镜里的自己,长得是一双大眼睛,长阀的脸,有两个酒涡,嘴儿不笑时也像带着点笑,这模样,跟大太太,二太太全不相似,她也真不知道她倒是大太太生的?还是二太太生的,或根本不是她们两人生的。
  五六岁时她才记事,曾向大太太,二太太,把这问题全都问过,然而大太太的回答是:“你是张仙菩萨给送来的!”二太太却回答是:“有一天我开了门,猴子就把你抱来了。”
  这些话她既不相信,同时也可见现在的两个母亲,全不敢以她的生身母自居,并且还有疑问,大太太据说是她爸爸的原配,也是雁门关的人,可又说跟她的爸爸成为夫妻之后不到一个月,她的爸爸就跟随福大将军出兵打仗去了,一去二十年,回来这才又见面,才团圆的。
  二太太倒是云南人,是她的爸爸在南方军中娶的,然而二太太至今快四十岁了,还时常偷偷地出外拜佛求子,常认为一身没有个小孩,是最对不起老爷的一件事。
  所以她——蕙秋姑娘早就知道生身之母必不在此处,自从她的爸爸祭戟之时,哭诉出来什么“蕴娘,梨春”,她就意识到她的生身之母必是死了,是早就死了,在她五岁以前,就弃她而长逝,可是怎么死的呢?难道就是“万丈深的山沟下……”
  爸爸说的那胡话,想必有原因啊!吐血,哭祭,求恕,必定是爸爸与那生母之间有一段绝惨的至少是可悲的事情呀……她时时想向爸爸去问,可又惧怕爸爸那暴躁的脾气,她只得把这件似明又似不明的事情,在心坎里隐起,然而,她小小的人,因此心都伤了。
  这时秋天盆中的桂花开放了,金黄的花朵,溢出了芬芳。唐老爷领了他那份“总兵”虚衔的秋季禄米,这折合的是银子,另外还有朝廷颁赠的一匹“尺头”,也就是一匹彩缎。
  彩缎虽然不多,可是,唐老爷一领回来,全家的人也都十分欢乐,这都是早先唐老爷汗马功劳挣来的,大太太、二太太,全都添置新装,并预备冬季的新衣,唐老爷也叫蕙秋姑娘特别多做几套。
  这两日,唐老爷也不大练戟了,跟他那个猴子也好像疏远了,却仿佛心里添了事,时常发呆,可不说话。
  蕙秋姑娘毕竟是小孩子,现在高高兴兴地试穿新衣,并且期盼着就在眼前的“中秋佳节”时把前些日心中的悲伤疑问渐渐地忘掉。
  不料,突然又来了叫她烦恼的事,就是她的爸爸,忽把她的一个邓四叔的全家,都接来了,住在她们的外院。
  这位邓四叔是她爸爸的老同事,早先也随福大将军福贝子出兵打过仗的,不过此人是个文人,好像是“幕宾”一类的角色,现在年纪也有六十多岁了,在京闲居多年,毫无收入,景况很穷,家里只有老妻和一个少爷,少爷名叫邓雅元,年方十九岁,也是文绉绉的,整天不是写字,就是捧着书本。
  他们原来是住在“会馆”里,唐老爷以老友的关系,对他们时常的资助,并且常夸那邓雅元怎样的老成,文雅,才学好,前途远大,言外之意,好像是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但这也不过是蕙秋姑娘猜度出来的,因为她爸爸的口中除了邓雅元,再也没提过别的少年男子,蕙秋把这也当成了一件心事,一想起来,心里就不高兴,虽然她也知道女孩子迟早是要找个婆家的,但是她嫌那邓雅元太好读书,是一个书呆子,而不会武艺。不过她也觉得邓雅元可怜,家境穷。因为他穷,蕙秋就不愿太嫌他,否则不就成了“嫌贫爱富”了吗?但蕙秋可决不愿被入把这件亲事做成,好在邓四叔也不常来,跟她爸爸虽系旧交,却来往得不太亲密,邓雅元更是除了每年正月来拜一次年之外,就绝不登门,不知他是自惭衣服褴褛呢,还是有些读书人的怪脾气,因此,倒还不叫她怎样的过虑。
  如今可是没想到,爸爸竟把他们全家请来居住,而成了邻居。
  二太太就不大高兴,说:“不方便吧?他家里有个还没娶媳妇的少爷,咱们的姑她也十六了,都不小啦。”
  唐老爷却沉着铁面说:“你说什么!用得着你来操心!那邓四先生,是一位正入君子,他的少爷,仁义礼智信,全都晓得,我请他们来住,就为的是来照应你们!”
  二太太碰了这个钉子,连大太太也不敢说话了,蕙秋更不敢表示什么、她只是白天不再敢在院中练戟,也不再出门,连前院也不去了。
  然而,她的武工夫可还是不愿搁下,深夜里还是要偷偷练习的,并且还总要蹿上屋去玩玩,她这蹿屋越脊之术,并不是跟她爸爸学的,因为她爸爸也不会,她却是自幼儿,摹仿她家里养着的猴子,可以说是跟猴子学来的。但她练习这个,也并不是预备着作贼,或是捉贼。
  起始,她是年幼时顽皮,又加她爸爸教给了她拳脚和戟法,使她对武艺产生了兴趣,才背地里练就了这种上屋的功夫,及至练成之后,也像是有了瘾了,每夜非到屋上跟猴子似的,又像猫似的那么跑跑跳跳,便不快乐。
  已往,她到了屋上,只是看看星星,有时把“打架”的猫儿给驱走,现在,夜间她到了屋上,另生了一种感觉玫一种听觉,感觉是自从她爸爸祭戟之后,她有点害怕,好像夜里院中有鬼似的,常幻想着有个女鬼,来找她的亲人,是亲生的女儿吧?但她也知道不会有那事的,但听觉却是真的,并且很清楚的,那就是自从邓家的人搬了来,夜晚总有朗朗的读书声,头两天她听来时,站在屋上发了会儿怔,觉着很可笑,半夜里,不睡觉,可“咕里咕噜”的念些什么?那书里,难道还真有“玲珑画戟”使起来时,那样的变化不测吗?还能比这上屋;在不平的瓦栊之上,行走无声,飞上飞下,跟猴儿一样,更好玩吗?书呆子!可怜人!……
  可是过了两夜,她渐渐觉着这书声好听而神秘,她上屋来是特意为听这种声音的,并且,禁不住就要惊伏鹤行的顺着屋顶走到前院,到了那书声所发出的房子的瓦上爬下,低着头细细地听,有时候听不懂,什么“乎”咧,“也”咧,“哉”咧,好像念经咒,然有时又正在诵什么:“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她觉着好像唱歌,又很好听。
  这一夜,她就轻轻跳下了屋,轻压着她的小脚步,走在那浮有一唇淡淡灯光的小窗前,将眼睛扒着窗缝,向屋里偷看,见屋里迎窗就坐着邓雅元一个人,几上一卷一卷的都是书,壁上还挂着他画的画,他——读书人确是可爱,那么郑重的,文雅的,专心的,诵着一本书,烛花越结越长,他却还不疲倦,他穿的是蓝布长大褂,辫子梳得那么整齐,脸那么白,眉目那么端正,虽然他一点也不知窗外有个人正在偷看他,他可是念得好像更有了精神。
  窗外的蕙秋姑娘不觉得脸上渐渐有点发烧,赶紧退身,还怕脚踏着那落下来枯败的桐叶,她迎着凉凉的秋风,用手掠掠两条小辫,仰见星斗在天,银河下坠,猫儿还在别的屋上叫。于是她悄悄进了里院,回屋里睡觉去了。从这次起,她对那邓雅元暗暗地加添了好感,但也更加添了她的心事。
  这天,她的爸爸铁面温侯唐立冲,忽然从外面买来了一匹马,还带着全份的鞍簪。二太太听仆妇说了,她就特地到蕙秋的屋里,说:“你去看!你的爸爸简直是发疯,无缘无故的,买到家里来一匹牲口可干吗呀?又不叫它拉车,又不叫它耕地,可有什么用处呀?家里也没个马棚,把院子拉些马粪,有多么脏?”
  蕙秋姑娘觉着这是一件新鲜的事,赶紧跑到简院去看,她可没有提防,她的爸爸跟那邓四叔,还有邓雅元,都正在那儿品评着那匹马,她不由得脸又一热,尤其惭愧现在穿的就是家常穿的:桃红绸子的小袷袄,蓝缎裤子,并没有穿着裙子,脚下的一双小花鞋,还是因为夜间上屋,已经把花儿磨破了。她倚着屏门,不好意思全身都走出来,却见那邓雅元只看了她一眼,便不看了。
  邓四叔瘦躯驼背,苍髯稀稀,但是眼很有神,上下前后的观看新买来的一匹枣色大马,他大概是位行家,点点头说:“不错!还可以骑。”
  唐老爷铁面温侯,却忧郁面又概叹地说:“有了这匹马,我就可以再往南方去一趟了!”
  蕙秋吓了一跳,赶紧回身又进了里院,她心里惊讶着说:哎呀!我爸爸买了马,原来是要走,现在,已经多年不当什么差事,可忽然又要骑马往南方去,是为什么呀?……
  她把这话没敢向两位母亲提说,她的爸爸,少时回到里院,也没说明买这马是为什么用,只是叫家里人预备他随身穿的衣裳,分明他是在准备行装了。
  这,蕙秋姑娘心里可更着急起来,心想:爸爸年纪已老,又吐过血,怎可以叫他一个人去走远路呢?再说,他这次想出外,一定跟那次吐血、祭戟、说胡话都有关系,更不敢让他老人家一个人去走了,除非我跟着,因此,她就想要跟随着她的爸爸出外南行,她并且焦虑伤心,于是就赶紧到书房去找爸爸,想要说一说,不料书房里空洞无人,她又跑到那院里探一探头,见那匹马就拴在屏门上,拉了一地马粪,也没有人管扫,那邓家父子还都没进屋,邓四叔像是正在教训儿子,邓雅元正在低着头恭听,蕙秋姑娘也不敢露出头去,只隔着那屏门的缝儿,向外偷听了几句,隐隐约约地听邓四叔在说:“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反正这个家,以后便要我们照料了,他那姑娘也不错,……你只要好生的读书……”邓雅元不住的点头称:“是,是,是。”
  蕙秋姑娘的心里打起鼓来,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不禁更起疑心,心头“砰砰”直跳,脸又热辣辣地发热起来,赶紧再去找她的爸爸,原来这时,唐老爷是在后边养猴子的那小院,才由那关猴子的小屋走出来,只见他那张“铁面”白煞煞的带着层杀气,又含有无限的悲戚。
  一只手拿着那口经常不用的宝剑,另一只手,却连胳臂都不住地往下滴血,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的,抓的,蕙秋姑娘又不禁地“哎呀”了一声,她爸爸却怒斥着说:“快走!滚开……”她赶紧就停住了脚步,可是唐老爷也没有看她,就颓废地叹着气,提着宝剑,又走向外院。
  蕙秋赶紧就进了养猴子的小屋,更吓了一大跳,只见屋里给猴子的小床小椅子,还依然存在,可是那唐老爷平日最喜欢的秃尾猴,却倒在地下,流了一地的血,原来已被唐老爷用宝剑杀死了。
  蕙秋吓得几乎叫出来,说:“哎呀!这是怎么啦;爸爸变了脾气啦;爸爸疯了吧?别是爸爸想拿着宝剑又要,又要……也许自刎吧……”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哭了,赶紧转身疾疾忙忙地去追她的爸爸,一直追到厅堂,吓得她又住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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