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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铁戟老将 呕血感前尘
2025-10-04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戟是一种兵器,按古书上说:“戟为有枝之兵器,与戈相类,但非若戈之平头,而亦非直刃。”
  如在戟上加画花纹,谓之为“画戟”,古代的大将,讲究手执画戟长矛,身披五色甲青,因为这样,才可以显得威风。
  若论起来,古代以使戟著名的英雄,第一应推三国时的温侯吕布,他以一只戟,在虎牢关前大战刘关张而未败北,辕门射戟一事,更显得慷慨豪侠,为世所钦,而他在凤仪亭畔,与貂蝉姑娘倚戟谈情,尤为风流旖旎,所以,在历史演义上,吕布的确是个人物,大概是有他这样的一个人在前,后世的人都觉着比不上他那样的漂亮和英武,弄得谁都不敢使戟了,即便使戟,也不容易出大名了。
  据一般人说:“枪就是兵器中之王,又称为兵器中之祖。”言其厉害难惹,戟比枪还多出一个月牙形的利刃,并有个方孔,所以又称为“方天画戟。”
  这种兵器,一样可以如枪似的:“封”,“背”,“提”,“挪”,并且还能够“扎”,“拦”,“挂”,“戳”,使将起来变化无穷,若不是高人,绝对不敢运用,否则必要招笑话。
  前清嘉庆年间,有一位以使戟出名的老英雄,他的绰号“铁面温侯”,因为,当年的温侯吕布,据说是一位粉面少年,但是这个人的脸却黑得像铁锅似的,因此,人才称之为“铁面”,他的生性也极为严肃,轻易看不见他跟谁有过感情,他简直从来也不笑。
  他姓唐,官名立冲,老家是在山西省雁门关外,但却住在北京多年。他是在乾隆年间,跟随着福康安大将军,平过金川,走过台湾、安南、西藏、闽、浙、川、陕、两广各地,他凭着一杆戟,冲锋陷阵,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
  然面他的主帅福大将军福贝子现在去世了,年头由乾隆改换为嘉庆,他脸虽还是那么黑,胡子跟头发可都快白了,他老了,过去的功劳只有挣下一个“总兵”的虚衔,每年春秋两季领一点禄米,他是终日无事,养着一只猴子解闷儿,几乎无人再认识他“铁面温侯”了。
  幸亏早先挣了钱,家里颇够过,住在北京宜武门外,草广胡同,自置的一所砖瓦平房,除了老仆人唐禄外,雇用着六个仆人,都是女仆,做饭的是女仆,听差的是仆妇,扫院子的也是老妈子,连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他都不用,这大概就因为他家里有两位太太,一位小姐,小姐今年才十六岁,正是妙龄。
  家人都称呼唐立冲为“老爷”,老爷不十分喜欢太太,也不大喜欢那也快到四十岁的二太太,连小姐他都不喜欢,他喜欢就是他养的那只秃尾巴猴。
  说起这猴来,很有历史,当年他随着福大将军福贝子到南方去打仗,就得了几只大猴子,拿回到北京养活着,后来大猴子生了小猴子,都死去了,如今只养下这么一只小猴,渐渐长大,就像他抚养起来的一个小孩,宝贵至极。
  而这猴子又特别聪明伶俐,与他形影不离,每天清晨,他必在庭院之中,练习他那杆“金锋铁月蛟龙戟”,猴子必在他的戟前乱翻乱跳,他的戟,可也绝对伤不着猴子,练完之后,他喊一声:“蕙秋!快把栗子拿来给猴子吃!”
  于是他的女儿蕙秋就赶紧拿来金漆的果盒,里面满装的是去了外皮的栗子,扔几个在地下,猴子就欢欢跃跃地拾起来,放在嘴里咬,唐老爷就拄戟望这位“孙悟空”,他那黑沉沉的脸,虽仍没有一点笑容,可他的胡子仿佛动了,这就证明他心中的欢喜,蕙秋姑娘就常嫉妒这猴子,而又不明白她爸爸的心理。
  这一天又在清晨,唐老爷练完了戟,蕙秋姑娘喂过猴子后,她可就提出请求来了,说:“我把我的戟取来,练给爸爸看,好不好?”
  她的戟法是自幼跟随她的爸爸学出来的,可是一年来,唐老爷绝不许她再练。她每天如此的请求,她爸爸总给她个不理,弄得她没趣,只好撅一撅小嘴唇。
  今天唐老爷大概是心中正想着事,没有听清,竟点了点头,她可真欢喜了,一阵风儿似的就跑回屋内,从她自己的床下拾起她的那杆戟,又笑着跑到院中,这时候她爸爸仍在逗着猴子玩,并没理她,她就紧一紧纤腰上的粉红罗巾,挽一挽绿绸小袖,撩一撩披在肩前长长的双瓣子,向地下磨一磨小花鞋底,她显一显腮旁深深的笑涡,娇声说道:“爸爸!你倒是快看我呀!”她的素手,皓腕,飞舞起来玲珑的画戟。
  姑娘这戟上有桃红色的缨子,舞起来如红雨缤纷;姑娘这戟尖如同镀着银,因她常以细绒擦拭,所以特别亮;姑娘这戟杆较轻,缠着五色的丝带,戟杆虽不长,但与她窈窕身躯正相配合。她舞起戟来,当时就见:银锋刺处神鬼惊,月牙飘来云霞变,玲珑方孔透香风,五彩戟杆腾虹影,钩,崩,撩,探,晨,转,腾,挪……四尺娇躯随戟进,一双纤足踏云飞。
  她爸爸唐老爷先前还不看,如今不由得注意起来。又见女儿:画戟低掠,身躯曼伏,忽而以“地蛇”之式,挺戟前进,忽而又如“盘鹰”之式,将戟高扬,向空虚戳,回身换式,举止敏捷,唐老爷就不禁赞一声:“好!”又见女儿戟花绕身,东擒西绞,脚步斜跃,如踏朵朵金莲。忽又以“苍龙伸爪”之式,向前猛扎,而后,巧妙的翻身,正似白鹤飘起,再一跃,跃出了三四步之远,此时忽一低头,戟取下路,“嗒!嗒!”刺过两下,蓦回身,一手抱戟,一手高撩,金鸡独立,姿态美极,真个是女吕布,雌温侯。
  唐老爷不由就看得发呆了,把猴子也给忘了,更见女儿戟法骤变,若风挟雨,似海撼山。“嗖嗖嗖!”“呼呼呼!”戟影人身,融化在一起,简直分不出来,唐老爷的两眼都乱了,不禁更为惊讶,追着他的女儿,瞪大了两眼去看。
  忽然他的那只猴子也扑奔过去,乱搅乱闹,蕙秋姑娘的戟就把猴子作了对像,“哧哧哧”的,猴子跳得多快,她的戟也使得更快,专取猴子的左耳,猴子就风车儿似的连连翻跟头,她的戟也变幻着数,急急地刺,挑,又忽然,猴子跳上了屋,她却也将身一纵,跟着就爬飞了屋瓦上。
  这时候,唐老爷仰着脸瞧,他的那张脸,变得越发阴沉。
  蕙秋姑娘持着戟在屋上捉猴子,蓦的一戟,将猴子挑得翻身落下,姑娘同时也手抱银戟,飘然降下,落地无声,真是好身手!而后,戟花再挽,着数翻新,娇躯娉婷,较前更健,“嗖嗖嗖”三戟穿胸猛将逃。单足踏蹬鸟龙跃。
  正在这时,就忽听唐老爷喊一声:“不要再练啦……”
  蕙秋姑娘就吃了一惊,立时收戟,干净利落无比,容颜不变,然而,见她爸爸却面容甚惨,仿佛心里十分不舒服似的,她赶紧持戟进前。问道:“爸爸!爸爸!您是怎么啦?您看我练的戟,到底是好不好呀?”
  唐老爷却不言语,聚然,双手按胸,脸色更显苍白,双眉紧拧在一处,猴子又跳过来了,蕙秋姑娘一脚将猴子踢开,她扔下戟,上前赶紧扶住了她爸爸,惊问说:“爸爸您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是不高兴吗?是心里觉着难受吗?”
  就见唐老爷将头一低,“哇”的一声,口中一股鲜血喷在地面,吓得猴子也逃了,蕙秋姑娘却顿脚哭着说:“爸爸哟!爸爸哟!哎哟!您是怎么啦?”
  这时二太太同着几个仆妇,全都惊慌慌地由屋里跑出,二太太也哭了,上前要来搀扶老爷,唐老爷却挺起了腰,大声怒斥说:“都滚开!谁叫你们来搀我?”
  用胳臂擦了擦他胡子上沾的血,又说:“别这样大惊小怪的!你们都放心!我没有什么事!”说毕话,转身就走。他的脾气,谁敢再扶他问他?所以都着急,发着呆。
  唐老爷却迈着大步,几步就走到这前边的院落,而走进他平日睡觉的那屋(书房)里去了,进屋就躺在木榻上,闭着眼睛,垂着胡子,四肢挺直,眼死了一样。
  大太太也惊慌地来了,可是全都不敢进屋,只有蕙秋姑娘轻轻的拉开了屋门,压着脚步,悄悄走进屋里,站在她爸爸的榻前,却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出。
  半天之后,才见唐老爷又微微把双目睁开,眼角挂着汪然的泪水,面容是更加凄惨。
  蕙秋姑娘就悲切切地问:“爸爸!您要觉着太不好受,我就给您煮点参汤,定定神吧!”
  唐老爷摇头说:“用不着”有声无力的,待了一会,又长叹说着:“快叫人在厅堂给我摆上香案,买些纸锭来,我要焚香,烧纸。”
  蕙秋姑娘听了她爸爸的这话,不由得十分惊讶,因为她爸爸从来也不信鬼神,漫说初一十五,就连除夕,家里也没燃过一根香;清明,也没焚过一张纸,今天怎么忽然要起这些迷信的东西来了?她答应了一声,悄悄转身出屋,她的母亲大太太,眼二太太,仆妇们全都站在这屋外听信,蕙秋姑娘又说了唐老爷所要的东西,大太太当时就哭了,说:“老爷脾气变了,这一定要不好……”
  二太太也擦着眼泪,说:“本来么!那有整天跟个猴子在一起,连神带鬼全都不信的?这一定是冲撞了什么邪神,或是孤魂怨鬼附上他,跟他要点超度,这可千万别耽误了!快点叫唐禄给办去吧!”
  于是,吩咐了唐禄,不多的时间,就在前院过厅里,摆上了一份香案,二太太把她藏着的香炉,蜡台等都拿了出来摆上,此外,金银纸银,烧纸黄钱,预备得也颇为齐全,只是缺少一个“神主”,二太太想摆上她的那尊檀木雕的大肚弥勒佛,大太太是真要找张“送子张仙”的神像贴上,然而没得到老爷的同意,她们可不敢自作主张,并且连看也只能偷着看,只见,蕙秋姑娘去回复了她的爸爸,说是:“已经预备好啦!”
  唐老爷唐立冲,由榻上翻身而起,他并不显出精神不济,也不觉老态龙钟,只是那黑沉沉的铁面,满布着凄凉愁黯之色。
  出了屋,却又要过来他的那杆“金锋铁月蛟龙戟”抑郁的提着,就走到厅堂,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摆在供桌后边,将他的戟端端正正的摆好,仿佛供起来的偶像一样,他看了看,当时就大颗的眼泪都滴在花白的胡子上,蕙秋姑娘在旁,心里又惊讶,又仿佛有点明白了,暗说:莫非我的爸爸是要祭戟神?难道戟也有神吗?
  但她猜的原来不对,忽听她爸爸又说:“也把你的那杆戟拿来吧!”她更是惊讶,就跑回了里院。
  大太太、二太太,连五六个仆妇都关心地追着问说:“老爷在那儿干什么啦?是给谁烧香烧纸呀?”她却顾不得回答,赶忙也把她的那杆红缕彩带的玲珑银戟,拿起又跑回了厅堂,交给她爸爸,而唐老爷把这杆戟也就竖在那杆戟的旁边,一杆长戟和一杆短戟,倒好像爷儿俩,又像妈妈和女儿。
  此时,唐老爷亲自点香致祭,并叫老仆唐禄烧纸,立时香烟袅袅,火光熊熊,纸灰飘飘,唐老爷涕泪滂沱,悲哀不胜,又命女儿跪下叩首,蕙秋姑娘只得双膝跪下,冲着那两杆戟,连叩了三个头,她也莫名其妙,眼泪不由得也滚滚落下,只听她的爸爸口中在暗暗地叨念,仿佛是说:“蕴娘!梨春!你们的阴魂不远,恕我……”
  听得模模糊糊的不大明白,但蕙秋姑娘真害了怕,心说:这一定其中有事,爸爸祭的这个人,一定已经死了,还是不知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人,哎呀爸爸!……
  她跪着,偷眼看她的爸爸,就见这位曾经冲锋陷阵的铁面温侯老总兵,这时竟浑身的颤抖,仿佛是犯了罪的囚犯,唐禄却看着不好了,赶紧过来搀扶,蕙秋也急忙爬起来,抱住了她的爸爸,连连的哭着问:“你!你是又怎么啦……”
  唐老爷却双手捂着胸,连呼心痛,倒是幸而没有再吐血。赶紧又给搀回书房里,唐老爷还连声的说:“恕我!恕我……”并且瞪大了眼喊说:“快下去救!”
  蕙秋哭着问:“在哪儿啦……”
  唐老爷又指着说:“就在这下边……”把脚向空一跺,失望地说:“咳!完了!这万丈深的山沟啊。”
  蕙秋喊着说:“爸爸!爸爸!你说什么胡话啦?”
  唐老爷把眼睛一瞪,直呆呆的过了半天,心里才似乎渐渐明白,就颓然地长叹说:“没什么,咳!不用再提了!好在,秋,还留下个你呀!……”
  这话,蕙秋听了更觉着不明白了,同时也勾起了她心中旧有的疑问重重。
  唐老爷就这样病了两天,神智才算复了原,吐血的事仿佛他不知道,给他熬的药汤,他也不喝,照旧又跟秃尾巴的猴子玩耍,照旧每天练戟,但他的戟练得更勤,仿佛一想起来不痛快的事,当时就跑到院里去练戟,半夜里有时也起来练,戟法较前也变了,变得是更狠更毒,他的戟前好像有千千万万的敌人,或是仇人,有时竟像耍掉回戟尖来扎他自己。
  蕙秋姑娘看出来了,心里就时时担着忧,怕她的爸爸自己弄出什么大错来,可是又没法把戟藏起来,没法劝阻爸爸别再练,她只得时时在旁边看护着,半夜,她爸爸发疯似的在星月之下练戟之时,她就偷偷地爬伏在屋上,准备着,只要是她的爸爸要转过戟,意图自戕时,她好赶快地跳下屋去抢救,如此,就过了半个多月,幸亏唐老爷倒没有生什么短见,可是把蕙秋姑娘给累得夜不安寝,竟因此削瘦了她的芳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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