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献奸计　劝人充小姐

2025-10-08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此时那个两只红眼的小喽啰，已经把茶给沏来了，给章广贵和蕙秋每人倒了一碗，茶是发黑色的，章广贵“品茗”似的喝下了一口，就皱着眉说：“真难喝！这比我那由北京带来的茶叶，差远啦！我可也真在这儿住腻了！”
　　遂又一边抽着烟袋，一边说：“我也是跟过福康安福大将军！后来他被封为贝子，到过四川，云贵，平定过金川的，我就在现任汉中总镇袁大人的麾下，与你令尊，虽不是同伍，早先也没怎么见过面，可也算是同寅，我并且久闻铁面温侯的大名，那邓四安，是军中的一位老夫子，我倒是跟他有一面之识，总之，都是老朋友啊！我的官运后来倒还好，升为管带，跟了袁大人有十多年，袁大人待我真跟手足一般，所以，去年才叫我到北京去接他的小姐，是因为我靠得住，才叫我去的，同时还叫我到京里领来一大笔饷银，又有袁小姐的许多行李，尽是大箱子就有三十多只，银子还不计其数，我本来会武艺，作了官之后，工夫并没有扔下，为求妥慎起见，在京里还请了两位保镖，一个叫杨飞腿，一个叫佟铁拳，还有二十多个兵，十多个车夫，脚夫，真是人烟浩荡，车马成群，沿路上处处受款待，直往汉中而来，没想到半路上出了大事！”说到这里，他把蕙秋又看了又看，说：“贤侄女！你是福贝子手下将官的女儿，你刚才也说过了，你令尊弄的那些事，直到现在还是个麻烦，不然也不致于叫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出外冒这么大的凶险，其实凡是当年跟着福贝子的人，都是因为东征西讨，一连多少年，又屡次打胜仗，更加上，是福贝子的部下的人，那还了得？哪一个不恃功而骄？哪一个也不在外弄好几个老婆？又哪一个不是把糟糠之妻抛在家里，他永远不回家？我就是啊，在汉中有一房，在北京还有一房，去年我回北京去，又办了一房，我们那位现在任汉中总镇的袁大人，更是了不得，他现在任上有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家里——他的家是京东丰润县，还有一房原配，永远没跟着他，只生过一位小姐。袁大人离开家时，那位小姐才三四岁，现在的年纪才跟你差不多，袁大人每年往家里捎银子，可是永不回家，家由丰润县搬到京里去住，买得很好的房子，可是去年春天有人从京里送来了信，说是那位原配的袁太太死啦，只留下小姐，袁大人当然不放心，虽说在汉中的那三房太太，都不愿意把那位小姐接来，可是父女之情，也不由得袁大人不派人去接，这才派了我，顺便赴京去办公事，催领饷银，我就去了，办得很好，饷银全都领到，把袁小姐袁千金也接请而来，那位小姐可长得真好，待我也不错，一路上，一路上……”说到这里，他仿佛舌头也发短了，话也说不出了，如此半天之后，才忽然“吧”一声，向桌上一摔他的烟袋，又长叹了口气，说：“咳！我就是实说了也不要紧，反正，我现在就是在贼窝里了，我还能说我是好人？虽也不信！再说唐姑娘你也走出这么几千里地啦，你遇见的事儿自然也不少啦，我说话你也不能打我的嘴吧，因为那袁小姐生得美若天仙，在路上又一块儿同起同宿，跟着我来的那我在北京新办的女人，又是窑子出身，她把我也教坏了，我又好喝个酒儿，醉了我就不办人事，简单点说吧，我就把我上司的女儿袁小姐看上啦，在路上我加以调戏，我那女人又给拉线，弄得我越来越胡来，可是袁小姐知书识字，人家不理我，还打了我几个耳光，我觉着糟了，要是将小姐送到汉中，小姐见了她的爹，一据实禀告，我那上司就是不把我推出辕门斩首，也得打我几百大棍，我弄得骑虎难下，走头无路，再说那几千两饷银，三十多个箱子的贵重行李，谁看着不眼馋？连杨飞腿都早就生了心啦，跟着我们的人都打算半路分赃，害死小姐，又走进了这秦岭，这座山上的大王爷红脸猴儿跟杨飞腿原是江湖上的盟兄弟，明着是率领喽啰下山来打劫，其实我们一见面就都说开了，讲好了，只有保镖的佟铁拳，死心眼，不乐意，可是当时就被我们收拾啦，我们把饷银、行李全都抢上了山，他们推我为大寨主，杨飞腿为二寨主，红脸猴儿当三寨主，至于那位袁小姐，咳！真节烈！人家就撞头而死，真是可怜！可惜！”
　　蕙秋听了这些话，已经越听越生气，到此时就突的站起，抄起戟来，向着章广贵的胸膛就扎，说：“好个恶贼！原来你是这么个坏东西！”
　　章广贵却也手快，当时抽出腰刀来相迎，拦住戟说：“你先别动手！唐姑娘，你是不知道，那袁小姐长得实在是太美，你姑娘家不知道，铁罗汉见了嫦娥，他也得着迷，要不然你爸爸铁面温侯也不致弄到如今，我也是把事弄错啦，现在我很后悔！”
　　蕙秋却念怒地说：“你后悔也是不行！你比别的作强盗的更凶更恶，这虽不于我的事，我也要替那袁小姐报仇！”说时，将戟一抖，更毒辣地扎来，章广贵急急躲避，并又用刀将戟拦住，说：“你要是扎死了我，你可就找不着你的爸爸了，告诉你，惟有我，才能将双钩小姐寻着，才能将你爸爸救回！”
　　蕙秋厉声的说：“快告诉我！我爸爸在哪里？李春棠在哪里？”
　　章广贵却苦笑着说：“都在我的心里，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去处，只有我才能够说情，叫她将你爸爸放回，我还敢作保。可是你要是这么向我发凶呀？你就是拿戟把我扎死，我也不管啦，叫你永远见不着你的爸爸。”
　　蕙秋听了这话，不由拿着戟的两只手有些发颤，心里真是又怒又悲，而双目又不住的落泪。
　　章广贵不慌不忙地说：“坐下！再坐下！不必着急，咱们再慢慢的谈，我有办法，我有一条妙计，准能够使你救回你的父亲，我还真想做这件好事，因为早先我做的那事，太不是人啦！”
　　这时，他那些个喽啰听见这里吵起来了，都拿刀拿棍的，拥到了这石洞的门首，气势汹汹地要来保护他们的“大寨主”，章广贵却大声地驱逐着说：“都走开！都走开！我们这儿决打不起来，这位姑娘，她决不敢真拿戟扎我！”
　　蕙秋强按下一口气，觉着世上的男人都坏，这章广贵坏，那庞嗣雄也坏，韦梁也不好，自己的爸爸当初也坏，又想起昨夜那个假老虎也坏，都坏，都是见了女的就发坏！
　　章广贵见蕙秋把戟放下，又坐下了，他才过来，放下了刀，又拿起烟袋，小声说：“你杀了我，于你救父之事无益。不杀我，再听我的话，依从我的妙计去办，不但你父亲命可得救，你还能够享受荣华富贵！”
　　蕙秋气忿地说：“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救我的爸爸！”
　　章广贵说：“这你就得好好听我的，不然呀？走到天边，你的武艺就是比孙悟空还大，也是白搭！”他又抽着烟袋叹息着说：“其实我在这里很好，这山下常有些买卖，只是我总想：这样落草为寇一辈子，还怎么能够算人？由北京带来的那么多的好茶叶都用光了，在这儿也吃不着白面，住山窟窿，夏天弄了我一身湿疮，有银子也听不着大戏，我那女人有多少首饰，全都没地方去摆，杨飞腿，红脸猴儿，干这个也都腻啦，都想洗手，我并且还想回汉中，再作几天我那管带官。”
　　蕙秋说：“你还能回去？你回去，人家不剐了你？”
　　章广贵摇着头说：“不至于！不至于！总镇袁大人只知道我去接他的小姐，领饷银，一去就没了影儿，他自然不放心，早就派人打听去啦，找去啦，可是保他一辈子也找不到这儿来，他做梦也决想不到他的小姐已死，决不信我在此处落草为寇，我要是把他的小姐送回去，我还照旧作管带，照旧是他亲信的人。”
　　蕙秋冷笑着说：“哼！”
　　章广贵说：“我在这儿，只有汉中府的小银枪雷次太爷一人晓得，可是他是我的好友，他的姑母，就是总镇袁大人的二夫人，她总揽大权，给袁总镇当差的，求事的，全都得走她的门子，她可是最妒嫉把北京的小姐接来，因为小姐若是一来，就没有了她啦，她要是知道那位小姐已死，她一定称心满意，所以我的事情，小银枪全都知道，今年夏天他到山下来过，我们两人见着了，我求他回到汉中别把我的事告诉别人，他发誓，替我瞒到底，并说还要给我这儿送买卖。”
　　蕙秋更生气地说：“那小银枪更是一个坏东西！”
　　章广贵说：“你说他是个坏东西吗？但他是又有钱，又有势，武艺出众，侠名满天下，人又年青，生得英俊，双钩小姐李春棠就是他的情人。”
　　蕙秋恨恨地说：“李春棠无耻！我一定追到汉中，连她带那小银枪全都杀死！”
　　章广贵说：“你可别这么说！慢说你决敌不过他们两人，就是敌得过，也救不活你的父亲，我跟你说实话吧！你父亲此次被檎，不但是因为他与双钩小姐的事，这里边还孱着官司，当年你父亲曾在汉中府犯过重罪，双钩小姐此次原是帮助官人捉拿你的父亲，现在是一定已往汉中，你父亲不押在总镇衙门，也准监在汉中府，早晚判死罪，你能找双钩小姐去打，难道你还敢去劫牢吗？”
　　蕙秋摇头说：“我不信我父亲曾经犯过什么罪！”
　　章广贵说：“这是旧案重翻，你哪里能晓得？不过我却草就听过人说，贤侄女！我告诉你吧！你要想去救你的父亲，救我那唐老哥，只有咱们彼此帮忙，你须依照我的那一条锦囊妙计！”
　　蕙秋既发愁又惊异地问：“你有什么妙计呢？”
　　章广贵可笑了，笑而不言，抽烟喝茶，又耽误了好大半天，等到蕙秋又瞪起眼来，发急地问：“你说你有妙计，到底是什么计？你快说出来呀？”
　　章广贵说：“我说出来，你未必答应，因为我也看出来了，你北京城生长的姑娘，自小一定是娇生惯养，你又会点武艺，这次你出来，一定是凭着一只戟横冲直撞，还没碰着什么大钉子，还是出生的犊儿不怕虎，你哪里会能依着我的从权的办法，我说的这条妙计，要救你的令尊，必定是易如反掌，可是你一定不肯干，还许跟我又翻脸！”
　　蕙秋又急躁地说：“你就说吧！你虽是一个坏人，可是你要能够帮助我，将我的父亲救回来，再将什么双钩小姐李春棠，小银枪雷次太爷剪除，或是逼得他们改悔，不再为非做歹，那时我也可以饶你的命！”
　　章广贵拱手说：“谢谢唐姑娘，我实在也愿意离开此山，那不不能再作官呢，可是我愿意以后作一个好人，我那条妙计就是，就是……叫姑娘你假充那位已死的袁小姐，我把你送到汉中，你就作袁镇台的女儿……”
　　蕙秋听到这里，当时面上不由更显出来怒容，忿忿地说：“我自己的父亲尚且没有救回来，凭什么去认一个不相干的官，去当我爸爸？”
　　章广贵说：“我知道姑娘你决不贪图那荣华富贵，你也不是那厚着脸、说假话、打诳语骗人的人，可是现在你既想去救你的令尊，就没有办法，非得借此机缘，去假充那袁小姐不可，实同你说，昨儿就有这里的喽啰来告诉我，说下来了不少官兵，看那样子是从汉中府派来的，后来又有人看见双钩小姐背着一个老头儿，交给了官兵，上了枷锁，装进囚车，戒备森严，双钩小姐还骑上大马，就押解着往南，出了南山口，往汉中去了，所以我才知道你令尊是不但与双钩小姐有海一般的深仇，这回他还犯了旧案，那下令捉他的，大概就是汉中的袁镇台，你若去晚了，你家老太爷的命必不得活，你要是赶紧去，再跟袁镇台成为假父女，那时你要劝他刀下留情，还不容易吗？再说你也救了我，我就说：得把地方说得远一些，要说是在秦岭里，这么近，他能够当时就派兵来剿，我就说：我从北京把你接请了来，你可就算是那袁小姐啦，走在河南崤山马聚岭，就遇着了强盗，被抢上山，幸亏你保守贞节，又有我出力保护，才未遭强盗污辱，可是当时逃不出来，一直住了一年多，受尽了苦，今年才遇着一位仗义的英雄，名叫红脸猴，拔刀与那些强盗去拚，这才把你救出了贼窠，可是行李全丢了，那笔饷银也跟强盗要不回来了，就这么辗转逃来了汉中，东西虽光了，可是幸而得了活命。”
　　蕙秋说：“为什么要这样的说呢？”
　　章广贵叹息着说：“要这样说，是因为那笔饷银，落到这山上，一年多，连分带花，早就快光啦，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担那办事不力，致失饷银之罪，可是这个罪还不至于死，我救回来小姐，也得算我是的一功，你再给我说几句好话，袁镇台是一个最马马虎虎的人，他一定不问我的罪，照旧拿我当为亲信，这么一来，你可就救了我全家，还管保袁镇台决认不出来，因为他当年离开家的时候，他那小姐还在吃奶，他那里记得长的是什么模样，他们在京里，我也打听过了，并没有什么亲友，一万年也不会有人把这件事儿弄穿，那袁小姐原来倒是有一个丫环，两个婆子，同时在这里被劫，可是在这一年之内，也都死了……”
　　蕙秋冷笑着说：“你们不知道做过了多少恶，如今要骗我，叫我假充人家的小姐，我去亏良心，替你们掩饰罪恶？”
　　章广贵说：“这也可以安慰袁镇台的思女的情怀，我就算把他的亲闺女害死了吧！可是我又请来一位又会文，又会武，长得比他那闺女还好看的姑娘赔给了他，我自然不能跟他说明，可是我拍拍良心，也算对得起他啦，再说，为什么要这样办呀？还是为你，你到了汉中一当了镇台大人的小姐，他是汉中府的王，你就是郡主，我再一打听你令尊铁面温侯是否押在监牢，如果真的押在监牢，你就说那是在北京认识的干姊妹，唐姑娘的爸爸，对你们关照过多年，有过许多的好处，那样一来，袁镇台自然得想法子，把你真正的爸爸释放，他们两位老头儿，还许结为至交，你就赶紧拜你亲爸爸当义父，他也不大吃亏，再说他体念你的一片孝心，一定还更喜欢……”
　　章广贵这样“天花乱坠”的说着，蕙秋觉得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但是又想：将假作真，欺骗他人，为这几个凶恶的贼人，掩盖罪恶，叫他再去作官，那岂是侠女之所为？再说，我也对不起在这里含屈惨死的那袁小姐和那仆妇，丫环呀！……
　　蕙秋这样一想，面上刚又表现出来愤怒，章广贵却又说：“假使你令尊铁面温侯不是押在汉中监牢，那咱们也有办法，只要你能够以父女之情，说动了袁镇台，你要知道袁镇台统辖有兵马成群，他不但要想找到双钩小姐，救回你的父亲，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是要帮助你去找你那生身的母亲蕴娘，和姊姊梨春，也包管是手到擒来！有我这条妙计，你不依照去行，那你可将来必要后悔，若凭你单人匹马，何况你已经没有了马啦。别说你只会使这一杆戟，十杆戟也是不成！咱们现在就须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因为咱们是老乡，我又见你很苦，你跟那袁小姐的年貌、身材，又正巧是一样，我这才献出我这条锦囊妙计，告诉你，我这条妙计想了有半年啦，我们这儿的红脸猴儿跟杨飞腿，也都恨不得从那儿找一位美貌的，还得是会说北京话，有点大家风范的姑娘，就是真难找，今天大概是这里的山神，土地，送你来到我们这座山！”说完了，又装上一袋烟，拱着他的下巴，翻着两只小眼睛，期望蕙秋点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