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斗江边侠女逞钢锋 入酒肆仇家飞巨瓮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襄阳城中现在是有孟三彪跟胡二虎,这两个人带着一帮山东的响马,来这里用高家的本钱开了一座镖局,字号是“聚杰”。他们这镖店做买卖是在其次,主要的是为召集各方会武艺的人,并分途向外去打听叶允雄的行踪。在这里官方、私方他们都打点得很好,飞鹰童五是往北京去了,病虎杨七也来到这里,大家就等待寻着叶允雄的下落,就群往争斗、捉捕以复仇。
  这一日,忽然有镇海蛟鲁大绅派人骑着快马自京来到襄阳,报告说:“叶允雄确在京师,惟又改名曰叶悟尘。彼之枪法确非昔时可比,在京已镇服无数豪俊,名头极大,且有贵人谢某为之保荐,故我与彼虽近在咫尺之间,但我未敢同他会面,诚恐枪法不敌,反致遭人所笑也!今我已用计激他南往,旬日之内他必到襄阳。届时汝等须谨慎应付,不可依仗人多势大,使尔疏忽。此次与彼同行者有海娥,此无耻女子,忘恩负义,我实深恨。但她的武艺更不可轻视,不过不可伤她,只捉住就算了。信到,我随后就到,一齐协力,擒住此贼,以图痛雪冤仇,大快积愤。千万千万,要请来高氏兄弟预先埋伏,然后下手为要!”
  孟三彪见了他舅父的信,就又是惊慌,又是高兴,急忙派人去请来了高光、高顺、高英、母豹高小梅,以及各方与他帮忙的人,布下罗网,就在此等候。附近几县的店家也都被他们买好了,所以叶允雄跟鲁海娥一来到湖北境地,他们就已得到了报告。
  这天,听说叶允雄已往襄阳来了,离这里不过四五十里,不等天黑,便可来到。于是,大家更都紧张起来,就一齐出北门往汉水江边去迎敌。汉水江中波涛滚滚,船只无数,他们的马匹都藏在南岸的树林里,由孟三彪、高光、母豹高小梅先摇着一只小船渡过了江。等了一会儿,孟三彪就在岸上招手,惊慌慌地大声喊道:“来了!看!远远的那两匹马!那戴草帽的家伙就是叶允雄!”
  此时天已傍晚,两岸泊着的船只都已落下了帆,在船板上烧饭,炊烟袅袅飘向天空。两岸的摆渡却还都载着许多人跟车马,都是赶着出城来的和往城中去的。云光霞影投于水面,被搅得发出万道的金光。远处有青色的山峦,金碧色的树林。古道之上稀稀的车马之中,便来了两个骑马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穿蓝绸子的长衫,头戴宽边草帽,二十来岁,人极英俊,脸上仿佛带着一层愤怒之色,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紫,鞍旁挂有长枪;女的却还许不到二十,微胖的脸儿,娇媚流转的两只眼睛,脸上擦着鲜艳的脂粉,抹着猩红的嘴唇,穿的是月白布褂,红绸肥腿裤子,以一块花手绢包着云髻,极为艳美,但鞍旁却有刀和一份简单的行李。
  此时,孟三彪早已钻入船舱里去了,五爪豹高光驾着小船,拦住正要驶过来的一只摆渡,高声喊着:“快拨回去!不许往这边岸上来。”船上的人齐声喊着:“为什么?”高光已亮出刀来,用刀尖向那边指着,说:“看见了没有?那边来的男女两人都是贼,等我们把贼捉住了,你们再渡过去!”这时又来了一只带篷子的小船,船头上站的是有名的捕役病虎杨七爷,他也过来拦这只摆渡。高光便把刀藏在船板下,他站在船头,由他妹妹母豹驶着船,就往北岸去了。
  此时,叶允雄和鲁海娥已来到了江边,一齐收住了马。叶允雄很是惊异,眼望着那只载着许多人已走到江心,忽然又转舵回去了的摆渡。同时,那只小船上的病虎杨七,虽然是扭转着脸,可是他那瘦样子谁不认得呢?叶允雄就瞪起了双目,鲁海娥却向她的丈夫嫣然一笑,问说:“你怕吗?”叶允雄却皱皱眉。
  此时就听近处有人高声叫着,说:“你们是要过江吗?”叶允雄低头一看,就见一只小船上站着一个黄瘦的大汉,这人虽跟自己没见过面,可是那模样就像是自己的死对头高家兄弟,船尾上是站着个黑胖女子,大眼睛,梳着大辫子,手执着一支篙,不住向岸上的鲁海娥来瞧。
  早先叶允雄与高家结仇,杀死飞天豹高正,那时五爪豹高光是正在外省,母豹高小梅艺尚未成,所以独有这兄妹二人没跟叶允雄见过面,拼过命,如今才由这二人来打头阵。但叶允雄心里早明白了,他向鲁海娥使了个眼色,一同下了马,随船上的人怎样招呼、喊叫,他们也是不言语,连睬也不睬。
  高光索性上了岸,他那一身黑茧绸的裤褂就不像是艄夫,他的笑也是极为狞恶的。他走过来,说:“大爷!你们是要过江吗?上我们这只小船吧!我们这船足能载两个人两匹马,钱并不能多要,因为都是老主顾!”叶允雄仍然不言语,眼睛只是去看那只驶回的大船。那船上的人很乱,都把脸对着他这里,仿佛在看这边的人怎样来捉他,叶允雄不由得生了气,心想:手段这么笨,还想要报仇?
  此时,高光索性来到眼前了,指手画脚地说:“那只船出了毛病啦!又拨回去啦!现在要想上大船过去,可没有啦!不如上我这只船吧!”叶允雄冷笑了笑,并没理他。这时看见江面上又有四五只小船往这边驶来,鲁海娥就推了叶允雄一下,叶允雄牵着马同鲁海娥顺着江岸往东走了十几步,不想高光又追上来,叶允雄又止住步。高光还是说:“您快上我们那只船吧!够我们几个酒钱就行,钱绝不能多要,船还顶稳……”
  话说到这里,忽然叶允雄翻了脸,说:“我们不愿上你那只贼船,你还啰嗦什么?”说着一脚踹去。不料五爪豹高光早有防备,“嗖”地一闪身避开了,他斜身摆出了拳势,反倒哈哈一笑,说:“别讲究用脚踢呀?江岸上这些只船随你便雇,只要你肯过江!只要你敢进襄阳城!”
  此时,鲁海娥伸纤手抽出了刀,那母豹也手提双刀跑上岸来,交给她的哥哥一口刀。江中那四五只小船都已来到了这边,船上的人各执刀枪钩剑,都已来到岸上。叶允雄令海娥闪后,他把银蛇枪自马上摘下。这些人扑到岸上来,叶允雄一看,那白面豹高英原是自己的活冤家、死对手。白面豹高英看见了叶允雄,同时也看见海娥了,鲁海娥那风骚俏丽的姿态,尤其陪衬着矫矫的健马,艳艳的夕阳,滔滔的江水,闪闪的刀光,令他就不由得有点儿发怔。
  此时,叶允雄已与五爪豹高光交起手来,枪影刀光战得甚紧,母豹就上前帮助她四哥,她的刀法更紧快,鲁海娥也抡刀去帮助她的丈夫。白面豹高英却过来将剑向鲁海娥一招点,说:“你过来!”鲁海娥向旁闪了几步,撩起秀目来一看,见这年轻的短小精悍的白面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仿佛不是来拼命,竟像是来调情。鲁海娥就骂道:“什么东西?死还有急着来抢的吗?”一跃向前钢刀直下。白面豹以剑相迎,寒光闪动,瘦铁掠腾。十余合之下,白面豹高英竟惊讶对方不独刀法精熟,而且气力极猛,他被迫得剑法几乎缓换不过来,身子不住地向后去退。
  此时,病虎杨七、爬山豹高良、铁头豹高顺,一刀一枪,并一对双钩,三种兵刃齐向叶允雄进攻,那母豹高小梅就转过来帮助高英抵挡鲁海娥。母豹是凶悍绝伦,高英是剑法精巧,但都抵不过粉鳞小蛟龙。鲁海娥越杀越勇,只见她下面的莲足飞跃,一步逼前一步,白面豹高英便不住向后退,并说:“妹妹留神!”他妹妹母豹也有些气喘刀弛。
  斯时,忽然五爪豹高光惨号一声负伤倒地,高良、高顺、杨七一齐跑开了,叶允雄横枪,傲笑。高英也几乎被鲁海娥砍了一刀,他也急忙转身跑开,并招呼他的妹妹。但母豹绝不服气,愈加的悍勇,与鲁海娥相峙,又三四合,鲁海娥就一脚将母豹踹倒,同时刀如闪电般落下。母豹命在瞬息之间,那边高英、高顺想重来援救已来不及。不料鲁海娥的刀忽然被她丈夫拦住。叶允雄说:“住手!我们来此并不愿伤一个女人!”
  母豹由地下爬起来,浑身是土,大辫子也散开了,头发乱蓬蓬的,她拾起刀来还要跟鲁海娥拼命,却被高英上前把她揪回。地下躺着的那高光是左肩膀受了一枪,黄脸痛得惨白,他爬起来呻吟不绝,被高顺、高良给搀架到一边。叶允雄向妻子使了个眼色,二人都牵回马来,一齐扳鞍纫镫,病虎杨七却喊着说:“喂!姓叶的!难道你们这就走了吗?事情就算完了吗?”
  叶允雄态度从容,在马上提枪说道:“我不明白什么叫完不完?你是官人,如果你要办公事,你可以率领官人提着锁来捉我。我现今已痛悔前非,对于你们,我若贪生我可以逃避,但绝不愿你们再有死伤,这就表示我绝非是不讲理的强盗。可是你若与他们高家的弟兄联合,想在此暗算,或仗着人多要想杀我、伤我,那我可就要还手了!刚才的一场争战,还是我手下留情,不然用我这杆枪将你们一个一个挑下汉水,绝非难事,这话是我对你说的。至于高英、高良,你们是这汉水一带的恶霸,你们做的恶事比我做的恶多得多。我们过去的冤仇,全是江湖上不值得一提的事!你们若自信武艺好,可以来,若是自己斟酌着敌不过,那就趁早不必前来以卵敌石。我对你们也能宽容,只要你们不对我逼迫过甚,我绝不还手,你们的手段不太卑劣,我也绝不能伤你们的命。话说完了,你们再商量商量去吧!反正我还是非入襄阳城不可!看你们有什么方法对付我!”
  他向东走了几步,便呼喊渡船。鲁海娥跨着马跟随她的丈夫,她还不住扭着头向高家兄弟去望,只见那边有人已将负伤的高光用小船渡走了,其余的人还都不走,还都指手画脚地在商议。鲁海娥向他们撇撇嘴,冷笑着,低声骂着,又将一只手搭在她丈夫的肩上,表示出来亲爱。金碧流漾的江水之中,船只本来很多,船上的人,胆大的站在船头,胆小的藏在舱里,都把岸上的这场大武戏看完了,眼睛全都呆了。尤其是鲁海娥,漂亮、矫捷,加上她跟叶允雄那样卿卿我我的,谁不咂舌,谁不心里亦羡亦妒呢?
  叶允雄叫了半天船,竟没有一个船夫敢应声。叶允雄冷笑着,正想要拨马带着鲁海娥向东去走,另找渡处,却忽见从西边驶来了一只大船,是向他们这边来了。叶允雄向海娥低声说了几句话,船只已来近了。船头上站着一个小伙子,说:“大爷!您是要过江去吗?”叶允雄点头,问说:“渡过江去要出多少钱?”船夫之中的一个就笑着说:“那还不好说吗?大爷,凭您的武艺我们也不敢跟您多要钱。大爷您看,这江边这些船只,哪个敢载您过河?他们都是怕高家弟兄。咱们可不怕,强中自有强中手,襄阳城叫他们横行得也够了,也该有大爷您出来打一打他们了!”说着,把船拢到了岸旁,就搭上跳板。一个船夫跑了过来,说:
  “大爷请上船吧!太太把马交给我牵上船去吧!”
  此时,鲁海娥揪了叶允雄一把,叶允雄摇头不语,他就先牵马上船。鲁海娥手提钢刀跟着,顺着跳板也走了过去。船夫替她把马牵过了跳板,上了船,才一收跳板,撑开了船。不料那岸上就跑过来杨七跟高顺,手中都拿着兵刃,一齐向着船大声喊道:“快把船拢回来!不许渡他们过江!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你没看见刚才他们杀伤了人吗?”两人全都瞪着大眼,气势汹汹的。另有许多只船上的人也齐帮助喊说:“胡老二!你快把船驶回去吧!这个买卖可做不得!以后你不想在江边混了吗?”
  这船上的胡老二却光着铁青色的脊背,撑着一根白木杆的长篙,篙上的铁头如枪尖似的,他微微笑着,说:“咱做的是买卖,谁管坐船的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就是财神爷!你们不做这笔买卖,也不能拦着我做呀?哥儿们!南岸上见!”说着他将船只悠悠地拨走了。鲁海娥也不禁笑着,叶允雄却又悄声说:“留神!”
  这只大船上,两匹马都拴在桅杆上,两个船夫,胡老二跟一个圆脑袋的小伙子,都撑着长篙,后边有个十来岁的瘦孩子管着舵。船舱里又出来一个短身子的汉子,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一碗粗米饭,就蹲在舱门口吃。忽然,这汉子站起身来了,惊慌慌地说:“追来啦!哎呀!这可怎么好?”叶允雄却看出来这人是假惊慌,瞎喊叫,其实他的样子并不是怎么着急。
  此时,只见从西边斜着追来了三只小船,在水面上都如箭矢一样的快。叶允雄又绰起他的长枪来,鲁海娥倚靠着她丈夫的身子,横刀,微微撇着嘴笑,说:“岸上他们都不行,追到江上来可又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叶允雄此刻的神态却极为紧张,迎着夕阳,他不但看出那三只船上是高英、高良、母豹和几个不认识的人,都手中有家伙,他并且时时顾虑到后面。
  此时,胡老二等人仍然鼓篙前进,船已来到了江心,那三只小船也眼看就赶来了。不料忽由身后舱里钻出来一个人,这家伙就是孟三彪,他在这舱里已然藏了许多时了。如今这是杨七跟高英商量好了的计策,先把叶允雄跟鲁海娥诱到船上。船上的面积既狭窄,且有胡二虎跟几个人助势,他们从后面用小船追,故意使叶允雄跟鲁海娥专注意他们而不顾背后。
  孟三彪手持钢刀就悄悄出来了,他走到叶允雄背后举起刀来,不想刀还没有落下,叶允雄早回手一枪杆,“吧”的一声正敲在孟三彪的头上。孟三彪“呵”地一叫,鲁海娥也回身抡刀砍他,他急忙以刀相迎。叶允雄此时大怒,说:“好!孟三彪!我来到襄阳找的就是你!”抖枪如毒蛇一般向着孟三彪的前胸刺去。
  不料胡二虎把长篙离水,向叶允雄打来,说:“你别在我这船上动凶呀!”孟三彪乘空转身向船头就跑,叶允雄跳过了胡二虎的篙,就挺枪去追。孟三彪已跑到船头,回手抡刀招架,叶允雄将枪一抖,如梨花乱落。在枪影里,就听孟三彪一声叫,接着是“噗通”一声,孟三彪身受枪伤落于江中,溅起来数尺高的水花。
  叶允雄喝声旁边持篙的人:“站住!”他还要静待水花平下去,浪头翻过来时,他再用长枪向下去扎,务必将恶贼孟三彪扎死。不想这时胡二虎忽将长篙抛向江里,绰了一口单刀跑过来又与他拼斗。叶允雄回枪迎斗,未三合,胡二虎忽然一翻身跳向江里,在江中游起泳来。这家伙不但是泰山麓的大盗,还是黄河中的水贼,水性甚好。还有三个船上的人一齐都跳下江去,他们在江水中翻浪掀波,狂笑着,大骂着,把两根长篙顺着江波给推出了很远。船上没有篙了,也没人管舵了,空剩有桅杆又没有帆蓬,船就滴溜溜地在江心转了起来。
  那边高良带领几个人也都跳下了水,母豹站在小船头上尖声喊叫,说:“把船掀翻了吧!凿漏了吧!淹死他们这对狗男女!”叶允雄却冷笑着,便向海娥说:“把刀给我!我这枪在水中不能够使。你在此等着,让我跳下船去溯这群拙笨的东西!”
  鲁海娥却顿脚,说:“你干吗呀?难道我就不行吗?”说着手抱钢刀将身向船下一跳,叶允雄说声:“小心!”只见一阵水花溅起,小蛟龙的艳影已投于江中,同时波翻浪滚,钢刀随纤手,莲足蹬碧波,蜂首蛾眉,一阵儿在水面出现,一阵儿又沉落下去。她是大海里的银龙,高良等这些小江里的鱼鳖如何能敌得过她?她在水里依然能将刀法展开,胡二虎一个不小心,把头向水外一露,只挨近她的刀不过二尺,吓得赶紧缩头入水。可是鲁海娥的刀斜向水中刺下去,水中的胡二虎仰着身子手脚乱动地挣命,水已红了一片。高良和别的人惊得就都浮水逃奔,有的爬上了小船,有的甲鱼似的藉水爬跑了。
  鲁海娥便直扑向高英的那一只小船,高英跟他的妹妹母豹的水性都不大好,病虎杨七是一点儿水性也不会,他们三人不由得齐都惊慌。母豹拨着船急急地逃去,但鲁海娥已追上来,一手抓住了他们这只船的船舵,母豹就惊得大叫。
  这只小船上的三个人正在危急之间,幸有高良由另一只小船上跳过来,挟起来他的妹妹向那只船上一跳,白面豹高英也随之跳到那只船上。杨七可没有人管了,鲁海娥已扳上了船尾。杨七惊慌着,也要向那只船上去跳,没想到没有跳利落,“噗通”一声就掉在江里了。高良鼓着桨,小船像逃命的飞鸟,顺波流去。红鲤鱼似的鲁海娥上了这船就提刀笑骂,喘了口气,便又跳下了江波。
  她并不去追赶那些逃走的人,却一直奔向大船。来至临近,她就在水中将刀向船上一扔,船上的叶允雄说:“找回一支篙来,你就上来吧!”鲁海娥的面上往下流着水,益为娇艳,她摇摇头,却在船后用力推船,如同船尾上有一只美丽的红鱼在衔着似的。
  但她的力量毕竟是弱,把船推得极慢,幸而走了不远,就遇着一支刚才被抛在水里的长篙,她就将篙竖起来,上面叶允雄用手揪住,鲁海娥攀着这支篙就上了船。到了船上,她望着叶允雄一笑,娇媚地说:“你瞧那些人有多么糊涂?他们还以为咱们不会水呢!”此时,她头上的绢帕已被水冲走了,迎着江风她抖散了头发,坐在船板上休息。
  漫天的红云已变得全黑,银星乱迸,江风江流萧萧地作响,对岸船上已灯火离离。叶允雄使力鼓篙,流了通身的汗,这才将船拢到对岸。鲁海娥早将两匹马解下来了,她搭上了跳板,一手提刀,一手牵着两匹马,敏捷地就到了岸上。叶允雄也抛下了篙,提起枪来离了船。两人一齐上了马,鲁海娥欢笑着说:“走吧!快走吧!”她的马在前,一边走一边挽头发,并向叶允雄旖旎地笑语。
  在薄薄的夜色下、稀稀的灯光里走了多时,方到襄阳城的南关,找了一家店房进去。这座店很大,来投宿的客人很多,店伙计对他们也不大注意,也没生疑,就把他们的两匹马入厩,人让至了单间。叶允雄叫店伙去泡茶备饭,他坐在床头歇息,却不禁生起了许多忧烦。
  忧烦的就是自己来此是为寻访梅姑娘的下落,但梅姑娘的下落唯有孟三彪才能知晓,可是孟三彪今天又被自己刺下江去了,并没得暇向他逼问出来一句话。不知孟三彪死了没有?他要是没死,倒好,且不必杀他,先向他问出梅姑娘的生死。然而,梅姑娘若是已然死了,那自己当然是伤痛的,可是那事情还好办,可是万一梅姑娘并没死呢?其实世人尽多妻妾,同时娶两个妻子的也不少。梅姑娘为人贤慧,即使叫她屈身做小,她也无不依从。只是,那样也怕为奇妒的鲁海娥所不能容,鲁海娥为自身的附骨疽。但是又回想刚才在江心,鲁海娥的勇敢、能干,直超过自己之上,并且她又是那么……
  此时灯已上了,鲁海娥把门关严,就背着身换衣裳,换完了衣裳仰面在床上一躺,闪烁着星眸向着他笑。叶允雄也不得不笑了,但心中真是两面恋惜,两面钟爱,两面为难。后来他就一狠心,心想:梅姑娘死了吧?她岂能再活呢?一定是早已死了。死了倒也干净,省得我这懦弱的丈夫叫她伤心、受气!想到这里不由得就顿了一下脚。
  鲁海娥可又立时翻起眼睛来,似怒又似笑地说:“干什么呀?你还烦?你娶了我这样一个老婆,今天给你出了多大的力,你还能上哪儿找去?不是说,谁能有你这么大的福?你可还像是不知足似的,老是皱着眉!”
  叶允雄赶紧又笑着辩解,说:“我哪里皱眉了?我不过是脚自然地顿了一下。你的好,我难道还不知道?尤其是今日,有那母豹一比……”鲁海娥沉着脸儿,问说:“怎么?母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水性高是不是?”叶允雄说:“你怎么不容我把话说完?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那母豹比不上你的一成!我言其是,我很幸运!我很光荣!”
  鲁海娥突然坐起身来,把头放在他的腿上,脸对着他的脸嫣然地笑着,说:“你再夸夸我,我就爱听人夸!”叶允雄说:“你在水中是龙,在陆地上是锦毛的神兽,若到月亮里呢,你是赛过嫦娥!”实在鲁海娥这时倒像是一只小猫儿,被她丈夫这几句甜蜜的话给抚慰得贴耳垂毛,抿着小嘴儿微笑,惺忪着双眸,仿佛乖乖地睡着了。
  此时店伙来推门,叶允雄把门开开,店伙拿着茶壶,端着盘子进来了,茶、饭、酒皆备。鲁海娥已然抬起头来了,但依然微微地妩媚地笑着,跟她丈夫依依偎偎的,叶允雄倒觉得难为情。店伙这时也有点儿注意,因为见这位少妇是太漂亮了,可是态度又太不庄重,倒像是个姨太太,或是妓女。店伙在一旁看得都傻了,后来又看见床里放着一口刀,墙角立着一杆枪,他又不由得咋舌,回身就要走,叶允雄却叫了一声:“回来!”店伙赶紧站住,说:“大爷!您还有什么事吩咐?”
  叶允雄由鲁海娥的手中接过一杯酒来,饮下一口,就说:“我住你这家店,就先得把话跟你说明。我姓叶,我来此是闲游,但不想刚走到这里,忽然遇见了几个与我有怨的人,就是那高家兄弟和孟三彪,你晓得这些人吗?”
  店伙听了,立时就有些害怕的样子,点头说:“我知道,高家的哥儿们是……恶霸。”声音极小,又说:“孟三彪、胡二虎两人更是无所不为,他们在城里开了一家‘聚杰镖店’,是高家拿的本钱,开了的日子不多,买卖也没做什么,可是城里的人就都怕他们了!”
  叶允雄说:“不要怕,我能为你们这地方除害,可是我们现在住在这里,不许你们对外人去说!反正店饭钱绝不能拖欠你们的,就是出了什么事,也与你们无干。”
  店伙说:“是啊!我们是开店的,无论是谁,只要有钱,就能在我们这儿住,就是出了麻烦,谁也问不着我们。您嘱咐我们别向外人去说,我们见了人不说是了。我们这店天天来往几十个客人,要叫我们记清了哪位客人的姓,哪位客人的名字,我们也记不清楚。”叶允雄点点头说:“好!”遂叫海娥取出几两银子来,先存在柜上几两,给了店伙一两作为赏钱,店伙就喜滋滋地出屋去了,少时又打来了洗脸水。当晚叶允雄与鲁海娥就宿在这店里,门关得很严,刀枪都放在身畔,一夜静悄悄地过去,倒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次日,清晨起来,店伙送来了洗脸水,叶允雄就托他到外边给打听打听,那聚杰镖店现在有什么事没有。店伙去了不多时,就回来悄悄地说:“高家的人昨天是有个受了伤,班头杨七爷掉在河里淹死了。孟三彪倒是回来了,听说他也受了伤,可是胡二虎没有下落,不知道是生是死。”说话的时候,他的眼不住“吧嗒吧嗒”的,瞧一瞧叶允雄,又瞧瞧鲁海娥,仿佛他早就都听说了,这二位都是怎样的人。尤其是鲁海娥,他想多看看,可是却连多一眼也不敢看。待了会儿,这店伙就又出屋去了。
  鲁海娥今天换的是红绸袄,紧身箍儿,镶着花锻边儿,敞开两三个纽扣,露出葱心绿的抹胸、金练子。下面垂着丝线的裤腰带,白纺绸裤子,镶蓝边儿,陪衬上一双红缎鞋,仅露出小小的鞋尖,上面趴着一只绣的蝴蝶。他们路过保定府时停留过两天,这些全是那时买的、做的。她支起一面小镜子,梳挽云髻,芳颊上轻轻涂了些脂粉,并时时扭转头向着叶允雄笑。
  叶允雄是穿着一身青绸裤褂,他坐在旁边的一张凳儿上,喝着店伙才送进来的茶,也应酬着海娥。她向他笑,他也不敢不向她笑,可是自己的脑里还想着许多的事。他想着:孟三彪既然未死,那么梅姑娘的下落必要向他问问。可是,他的镖店开在城里,自己现又在城外,若是白天进城去找他,不但他一定要藏躲起来,还必又引起一场大争斗。若是晚上再去找他,可又隔着一道城墙。叶允雄在心中为此事来回地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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