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碧海青山侠少驻马 阳春芳树闺女弄情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山东省日照县东北方向有一座巍然高耸的山峰,名叫琅琊台,这原是大珠山的峰岭。它与正北边的小珠山,如同巨灵神的两只胳膊,环抱着当中的一片小平原“灵山卫”,由这里往东看,汪洋的海水已在眼前了。海中岛屿无数,其中最大的最著名的就是水灵山岛,这周围沙平水广,岛绿山清。每日风帆片片,海鸟回翔,拨个小板船,在海中撒下一片网,待一会儿就能拉上来千百条活蹦蹦的大鱼,真个是鱼米之乡;陆地上还可以种稻,种麦,种黍,所以人民的生活也很容易。
  这部《彩凤银蛇传》说的是在前清时代,大概还在嘉庆、道光年间以前,琅琊台山的山根下有一个小村落,因为这村中的房屋墙全是用石块垒成(这靠着山的地方,石头比柴草还不值钱),所以就叫作白石村。村里稀稀有四十多家住户,多一半是打鱼,少一半是种地。因为是聚族而居,所以全村有两个姓,就是黄、李二姓。
  这里的人卖鱼粜谷都要到北边灵山卫,因为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市镇,除了打官司之外,很少与县城往来。这里也没有什么念书的人,当然更没有秀才、举子了,可是人人都会武艺。年轻的汉子且不说,即使是老头子、小姑娘们也都会打拳练枪,个个都有一副好体格。别人要想欺负这村里的人,或是从村里偷一只鸡,或是到山上砍棵树,那是必要遭一场苦打的,还许丧失了性命。
  这天,是初春二月的天气,海风吹来还很寒冷。傍午之时,正在涨潮的时候,潮水冲打着沙滩“哗哗”地响,如千军万马一般的雄壮。这里忽然来了一个异乡人。这地方的孩子见到的都是叔叔伯伯,除了每年来此收租一次的衙门里人之外,向来就看不见一个陌生的面孔。如今来的这个人,不但面目生疏,而且还牵着一匹铁青色的大马。马在此处更是轻易看不见,所以第一个发现这个的是黄家的杏姑娘,她就赶紧向女伴招手,叫着说:“快来看呀,看马来呀!”
  正在海滨湿沙子上扒蛤蜊的一群女孩子,全都回过来头,就见岸上有一人牵着一匹铁青色的大马,往这边走来。这些女孩子们都直着眼去看。有的还不信,说:“这是骡子。”独有杏姑娘断定这是马,说:“你们看!骡子的脖子上哪有这么长的毛呢?我跟我本家三伯到灵山卫去过,瞧见过马,马就是这个样子!”
  一群女孩子们这样地嚷嚷着,那牵马的人也止住了脚步。这人很是年轻,有二十多岁,穿的衣也很讲究,是缎子的。在这里除了李大爷爷家,没有人穿过缎子衣裳。蓝色的缎子映着日光,也闪闪的跟海水一样,这些女孩子的眼光就更乱了。牵马的少年人却把他的马松了手,就放在岸上。他走到沙滩上来,笑着问了几句话。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一省的话,这里的女孩子们全都听不懂,只管翻着眼睛摆着头。
  此时,那自以为认识马的杏姑娘,却带着一些女孩子跑到临近去看马。她们这群女孩子没有一个过十二岁的,从滩上跑到岸上,并且都嚷嚷着、笑着,就如同是海上爬过来的一群小妖。所以一下子,那匹铁青色的大马就差了眼,如同一条乌龙似的,暴怒起来,狂奔起来,四足飞跷向南奔去;同时有一声惨叫,那离着马最近的杏姑娘,就被踏倒在地下了。别的女孩子也都惊奔、大哭、乱嚷,沙滩上的人也都惊喊着:“哎呀……”
  那少年的马主人也顾不得再问话,就赶紧回身跑到岸上。一看,地上躺着个衣裳很破的十岁上下的小姑娘,前胸的衣服还留着蹄迹,手脚发僵,口目紧闭,已然昏晕了过去。这少年十分着急,赶紧蹲下了身,摸摸小姑娘脸倒还热,也喘着气。
  少年刚站起身来,忽见从西边的山村里就跑来了许多人,其中有几个大汉,都手执长枪。这少年就不敢动一动,等到几个大汉来到了临近,他就上前拱手,叹息说:“真想不到!我一时的大意,叫马惊跑了,误伤了贵村中的小孩,怎样受罚,我都愿意!”他的话也许这些人听不懂,当时很多瞪着大眼睛的大汉就把他围住,枪头都对准了他的前胸和后腰。有两个人上前,就用粗草绳绑住了他的手脚。
  这少年被人捆绑上了,他的脸色也突然变紫,但是低头看了看身上缠绕的草绳,他的脸色又渐渐缓和,好像不十分惊慌的样子。他是一张长方的脸,面色微黑,似是久历风尘之人,但人物英俊,双目尤其炯炯有神。他从容地向众人说:“诸位!我是一时大意,叫马踢伤了贵村的小孩,我实在抱歉;可是,诸位把我送到衙门去治罪,我甘受,要用私刑可不行!”
  旁边的人哪管他的话,就拥着、骂着,还有的用拳头打,把他推到村前,绑在一棵大榆树上。这回他身上缠绕着的可不是草绳而是麻绳了,少年就是想挣扎也不行了。他被人剥去了上身,他的肩膀、胸脯都是很强壮的,仰着脸笑,说:“诸位,打算怎么样呀?”
  此时围上了一大群人,有男子,有老妇,有媳妇,有大姑娘、小孩,都带着恨意围观着,都说:“哪儿来的这么个外乡人?马他不牵着,可放开了撞伤了黄家的小杏,该打!打完了再交县!”于是有个雄壮的汉子,就用那系锚的粗绳,抡起来向这被捆的少年没头盖脸地抽。只听“嗖!吧!嗖吧!”恶黑蟒似的绳鞭在少年的肉上,立刻就是一条青痕,再一下,交叉上了便变成紫色。“嗖嗖!吧吧!”看不见绳子的影子,只见这少年的脸上、身上一条一条地加添伤痕。十几下之后,这英俊的少年就改变了模样,身上、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如同个花鱼似的。这被打的人却不吭声,只是抬着脸,闭着目,咬着牙。
  忽然一绳子正抽在少年的鼻子上,只见鲜红的血汪然流下来。人从里立即有人一声惊叫:“呀!”原来是本村的黄大姑娘,就是受伤的杏姑娘的胞姐,吓得晕死了过去。这行刑的汉子仍然高抡粗绳向这少年的身上抽打,旁边就有人说:“你还不央求?说几句好话也就把你放了!”少年依然不语,并且从容地微微笑了笑。“嗖嗖!吧吧!”顷刻之间他已无完肤,被打得垂下头去,可是还没有哼一声。这么一来,把那行刑的汉子都吓怔了,他的胳膊已没有了力,两只手因为攥绳子太用力,都发青了,少年却喊了一句:“再打呀!”
  这个坚硬耐打的少年可真真叫人惊佩,全村中的汉子向来是钦佩这种人,于是,不但不打了,反倒都消了气,而且说:“好壮实!真咬得住牙!”有人上来解下来绑绳。本想这人一定要瘫倒,可是不想这少年忽然把腿一挺,瞪起了眼睛,说:“诸位再来几下吧!兄弟一时大意,马撞伤了贵村的小孩,心里很抱歉。求诸位多打几下,好叫兄弟我心里舒服!”因为他的牙已然破了,一说出话来,便喷出来许多鲜血,浑身上下也跟血人一般。他是兴奋极了,身上也疼痛极了,头一阵儿昏,身子便立时往下瘫倒,可是当时就有人把他搀扶住了。
  此时,本村中的首富李大爷爷已经闻讯前来。李大爷爷已经须发皆白,穿着青锻长棉袍,外套绛紫色的大坎肩,头戴锻帽,足蹬锻鞋,衔着长杆旱烟袋。他走过来看了看被打的少年,就申斥旁边的人,说:“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又问:“黄家的小杏伤得重不重?”大家都说:“很重。”有人又说:“这人是故意放开他的马!打他,他也不央求,所以招人生气,要不然也不能把他打得这样重!”李大爷爷皱了皱眉头,吩咐道:“把这人抬到我家里去!等他缓过来,问问他是干什么的?”又问:“他那匹马截回来了没有?”旁人答道:“没有人去截,大概是跑远了!”李大爷爷又吩咐人去把那匹马给截回来,当下有几个人就找马去了。
  这里,几个汉子就把被打伤的少年抬起,他们现在却是轻轻地,双手都不敢触动这少年身上的伤痕,就抬往首户李家去灌热汤救治去了。此时,妇女们全都走去,老年人都低首叹息,说是“打得不轻”,年轻的汉子却都暗暗佩服,说:“这小子!也不知是个干什么的?他真能熬得住打!”
  李大爷爷又往受伤的杏姑娘家里去探视。杏姑娘家中很穷,只是老母带着一儿二女。今天,儿子到海里打鱼还没归来,小女儿被马踢伤了,大女儿又因为刚才看打人,惊吓得在屋中直哭。李大爷爷来此安慰了一番,就走了。待了一会儿,有邻居的渔人回来,说:“老三的船往远处去了。今天的潮大,偏口鱼总不上钩,老三跟偏口鱼赌上气了,他说今天不钓上十几尾绝不回来。他带着灯啦,也许要在海上过夜!”
  黄老婆婆的心里非常挂念,她的儿子老三虽然打鱼也有五六年了,可是每天他入海里总使她老人家不放心。这也难怪!因为本村年年总要有人葬身在海里。村中许多寡妇,许多断了后的可怜的老妇人,到清明时节总要到海滨去哭祭。今天,黄老婆婆特别地不安,尤其是因为女儿小杏被马踢伤得很重。
  小杏姑娘躺在板床上,两只小眼睛微微能够睁开,她哭着说:“我疼!腰疼!”黄老婆婆赶紧过去安慰她。旁边坐着的她的姐姐黄大姑娘,乳名叫梅姑娘的,正在做针线,眼角还挂着为那挨打的少年所流的眼泪,她就说:“你忍一忍吧!人家又不是故意叫马撞你的!你看李小八把人家打得有多么重,都快打死了!比你这样的伤疼不疼?咱这里的人有多么狠呀……”黄老婆婆也叹气,说:“真是!今天那个外乡来的小伙子也真可怜!”屋内是杏姑娘的呻吟和黄老婆婆的叹息声,外面风吹得树响,并带来隐隐的涛声。
  直到天黑,梅姑娘和杏姑娘的哥哥黄老三倒是回来了,一尾偏口鱼也没打着,很丧气的样子。听说了今天村里发生的事,又看了看他幼妹的伤势,他就恨恨地说:“那人该打!”
  晚饭后不点灯就各自睡觉。黄老三是梦着海里的鱼,一大群都投入他的网里来了,还梦见钓了满满一船的“偏口”(即比目鱼)。杏姑娘负伤呻吟,不住地说:“马!马!”梅姑娘在梦中却梦见那被打的少年,浑身血痕,鲜血淋漓,仿佛早已死了。
  村中更声迟迟交过了五下,少时天色就亮了,海面上吐出了朝阳,海水已渐渐退落,风帆都离岸往海中驶去,村中却传遍了关于昨天闯祸挨打的那少年的消息。村里的人传说:昨天挨打的那家伙,原来还是个举子呢!他名字叫叶允雄,是南方人,上北京赶考由这里经过。那家伙家里还很有钱,裤子里藏着很多银票。马也找回来了,李大爷爷跟他谈得还很相投呢!于是村里人都很后悔,想着人家是一个读书的,怎可以昨天把人家毒打了一顿呢!梅姑娘听了,心里更是惋惜。这村中只有李大爷爷是个读书人,如今连上这叶允雄,也是有两个了。
  二十多天以后,叶允雄的伤已经养好,他跟李大爷爷也成了莫逆之交。这天,叶允雄换得一身整齐的衣裳,梳着黑亮的辫子,叫李大爷爷的一个孙子带着他到黄家,为是看看杏姑娘的伤势,道个歉,明天好就走了。
  到了黄家,李大爷爷的孙子李四隔着窗纸,问说:“黄大妈在家没有?”屋中是娇细的声音回答:“没在家,谁呀?”屋门推开了,出现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长的是瓜子脸,高鼻梁,两道很清楚的眉毛,一双秀丽的眼睛,梳着很黑很亮的一条辫子;穿的虽是土布衣裳,可是掩不住她天生的丽质。她把眼向叶允雄斜盯了一下,叶允雄的眼睛便有点儿发直。李四就说:“梅姑娘!大妈跟老三全都没在家吧?这位是叶大爷,上回他的马不是把这里的小妹撞了吗?听说小妹的伤也快好了,叶大爷明天就要走,今天是特来看看小妹妹,顺便道个歉。”
  叶允雄就深深作揖,说:“那天实在是我的疏忽,不知小妹好了没有?我特来看看!”梅姑娘抿嘴一笑,摇头说:“不要紧!她前几天就好了,现在又到海边玩去了!叶大爷请屋里坐?”叶允雄迈腿就要进屋,李四赶紧向他使眼色,叶允雄才躬身说:“不!不!那么请姑娘向伯母说吧,我今天是特来道歉,待我由京回来,再见伯母!”梅姑娘摇头笑着说:“不客气!”梅姑娘的眼又盯在叶允雄的脸上,就见这少年的额上还留有两条青色的鞭痕。她想问:您倒好了吗?可没有问出来。叶允雄转身随着李四走去,好一条雄健挺拔的男子背影,叫梅姑娘倚着门发痴了半天。
  叶允雄出了黄家的柴扉,他却往海边走去,在海边望着海水发了半天怔,又找着那些扒蛤蜊的女孩子问哪个是杏姑娘。杏姑娘却没忘了被马撞伤的那点儿仇恨,骂了一声:“打不死的东西!”她回身就走了。叶允雄也像个小孩子,蹲在沙滩上跟那些女孩子说话。他也学着说本地的土语,所以女孩子们都能明了他说的是些什么。他就问:“杏姑娘的家里全有什么人?杏姑娘的姐姐梅姑娘今年十几?她有了婆家没有?”女孩子都向他摇头撇嘴,说:“你问这做啥?我们不知道!”
  叶允雄又见沙滩上有几个渔人在练武,单刀、长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在海风里抖动着,个个人都骄傲异常。这时有个汉子过来,把叶允雄推了推,说:“小子!你伤好了怎么还不走?索性吃上李大爷爷的家了?你小子可提防着,李小八还想打你呢!他说不把你打出声来,他不是好汉!”说着又用手一推,叶允雄赶紧避开。这汉子还要用手去推,想把他推落到潮水里去,叶允雄却很快地就跑到岸上。这里的一些练武的人,齐都鼓掌大笑。
  叶允雄连头也不回,就走回李家,在屋中又不禁发怔。半天,李大爷爷进屋来,问说:“明天你就要走吗?路费够不够?”叶允雄却说:“路费倒够,只是我又不想走了!”李大爷爷诧异地问说:“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赶考去了吗?”
  叶允雄却摇着头,说:“我脸上还有伤,就是到了北京,这几条青记也一时褪不下去,考试官焉能准我进场?我看这里还不错,我想在这里居住半年,散散心,然后我回家取了书来,在这里攻读三年,等到下科我再进京入场。”又说:“我生在南方,所见的不过是些小山小水,所以所做的文章气派也非常狭小。如今我见了这汪洋大海,才使我胸襟一宽,我想如果在此居住几年,将来文章自会做得开展了。”
  李大爷爷也点头,说:“很好!本地也缺少读书人,许多孩子都不能上学,找不着好老师,所以一代一代总是些渔夫农户,没有一个得到功名为地方争光的。叶兄,你以后在此常住了,还可以立一个学塾。”叶允雄点头说:“那好极了!”由此,叶允雄就住在这白石村中。
  由白石村顺着山坡往上去走,到了小珠山的绝顶,那地方有座山神庙。叶允雄曾到那里去过一次,因见地点清幽,而且有两间配殿还很完整,又没有道士居住,他就想自己拿出钱来,雇人修葺修葺,把那里就作为他的书斋。可是李大爷爷却向他连连摆手,告诉他道:“那地方可住不得!白天上去玩玩倒还可以,可是夜间不能在那里;那地方豺狼虎豹、山魔海怪全都有,所以早先那里本来有两个道士,后来也不敢在那里住了!”叶允雄却微微一笑,说:“读书人最不信鬼神!豺狼么,我看本山不大,峰头也不多,大概还没有什么猛兽?”但是李大爷爷极力不主张他去住,并在家里布置出一间书房,叫他的两个小孙子,连同村中几个优秀子弟来入学,请叶允雄教授。从此,叶允雄在本地有名了,大家都叫他“叶老师”。
  此时已是四月天气,气候凉爽的海滨,此时也暖和了,桃李花已然开谢,海棠正展开它垂珠一般的花朵。白石村附近多海棠,开得极为茂盛,红色的、白色的,远望如一团团的丽云。叶允雄这些日子本来就没有精神教书,而且他总仿佛有种心事,使他梦魂不安似的。这天他叫几个学生们在屋里习字,他却趁空走出来。他现在穿的是一件蓝色软绸的长衫,被风吹得飘飘的。此时,村中人都往田间耕种,或往海中捕鱼,妇人们多半是往海边去晒网补网,小孩们也都往沙滩玩去了。村中静悄悄的,山上也没有人,只有海棠如一队一队的艳妆美人,在春风里惆怅;又像是都摆弄着仙裾,在迎接他去游赏。
  叶允雄悠闲地倒背着手儿走出了村子,见山凹里海棠开得更是茂盛,他就顺着山径,往那边去走。少时就走进了一片小小的山谷,这里简直是雪海云窟,海棠花不知有多少万朵,引得蜂蝶乱闹,可惜没有另外的人来此赏玩。叶允雄就心说:本地的人真是俗气!他们只知勤俭谋生,却不知趁此芳春,来这里寻乐。
  叶允雄正在这里发呆,忽然前面远远之处有一个紫色的影儿一闪。他注目去看,原来是个村女正在那海棠林间,手拿着一块紫绸手帕扑蝴蝶。他只能看见个背影,见是一条长辫来回地摆。女子穿着白土布小褂,蓝布长裤,虽然不艳丽,可是那女性的柔美身体曲线吸引了他。他看出这女子的年龄必已不小了,只是不知脸儿长得怎么样。
  他见四边无人,于是就笑着,放胆地说:“扑不着!用手帕扑蝴蝶哪成?”
  林间的女子听见有人说话,就赶紧一回头,那比海棠还秀丽动人的脸儿就露出来了。叶允雄倒吃了一惊,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来这正是他梦魂不忘的那个黄家的梅姑娘,他就笑了。梅姑娘也向着他笑了笑,脸通红,比那红海棠还红。叶允雄就慢慢地往近走去,梅姑娘站住身没动,可是她的脸娇红极了,并露出点儿害怕的样子,连眼皮儿也不敢抬。
  叶允雄走到距离两步之远,梅姑娘微微低着的芳容,连纤手摘的几支海棠花和一块紫绸手帕,他都看得十分真切了,就带笑问说:“梅姑娘!令妹小杏的伤可全都好了吗?”梅姑娘“噗嗤”一笑,抬起娇红的脸来,说:“早就好了!上次不是告诉过您了吗?”叶允雄笑着说:“我还怕她没十分好,这几天我也没看见她。梅姑娘你今天干吗来啦?掐花儿来啦?这海棠可真开得好!”梅姑娘歪着头一笑,娇细的声儿说:“因为我在家里没事做,才……”又笑一笑,话不往下说了。
  叶允雄向四下看了看海棠花,又低头看了看梅姑娘的芳容,就说:“海棠虽好,可惜不香,不如梅花;梅花又不如……”说到这里,他轻薄地说:“梅花可又没有梅姑娘你标致,真的,这村里的姑娘不少,可是据我看,你是村中第一个美人!"
  梅姑娘听了他这话,不但不恼,反倒一笑,一转身就低着头往林间深处去了。叶允雄也随着去走,只见两只白色的小蝴蝶围着梅姑娘的身子飞,梅姑娘娇躯轻转,拿着紫绸手帕去扑。叶允雄见梅姑娘扑不着蝴蝶,他就笑着走过去,说:“交给我吧!”他就由梅姑娘的手中夺过来手帕,又由衣服上摘下一个铜纽扣,将纽扣系在手帕上的一角。他抡动着,就跟舞动小锤儿似的。此时,刚才那两只蝴蝶已经飞远了,可是又有几只黄色的和豆青色的大凤蝶飞来。叶允雄抡动着“小铜锤”,梅姑娘却不禁笑着,掩住口说:“这哪能打得着?”
  这时有一只凤蝶飞近了,并且飞得很低,叶允雄定睛去看,忽然他把手帕一抖,那铜纽扣正打在蝴蝶美丽的翅子上。蝴蝶向下一跌,振翼挣扎着又要往上去飞。叶允雄一伸左手就把蝴蝶捉住了,梅姑娘张着手惊奇地叫了声:“哎哟!”
  叶允雄又打着了一只,一并交给梅姑娘,梅姑娘却说:“别打了!别打了!这蝴蝶太可怜!”叶允雄把手帕交还给梅姑娘,又笑着说:“多打几个,拿回家去,用针插在纸窗上,看着玩岂不好?”梅姑娘摇头说:“不!那太狠心……”说到这里,她忽然落下泪来了。叶允雄很为诧异,赶紧近前两步,问说:“怎么了?”梅姑娘咬着嘴唇儿悲戚无语,叶允雄却蓦然说:“梅姑娘!我想娶你!”
  梅姑娘却转身就走了,她穿过海棠林走去,一手拿着手帕和蝴蝶,一手拿着一丛红白相映的海棠花。她低着头,半跑半走,并没回头。然而叶允雄不禁对着这姑娘的后影发怔,并叫着说:“梅姑娘!我想娶你,你愿意吗?”梅姑娘还是没回头,就走了。这里叶允雄笑着,在林间绕了几个弯儿,也折下几枝海棠,在手里拿着,虽然无香,他可直往鼻子上嗅。失魂丧魄地走出了这山凹,见前面已没有了梅姑娘的俏影,想是她已然回家去了。
  他怅然地,两眼有点儿发直,忽听旁边有人叫着说:“姓叶的!拿块石头砸在脑袋上,讲究不哼哼,你能吗?”叶允雄转头一看,见是自己第一天来此时,用绳子毒打自己的那个李小八,他就连理也不理,一直走去,可身后却飞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几乎打着他的后腰。
  这时,梅姑娘已回到家里,她的心都像丢失在海棠芳林之间了。她看着折来的几枝花,好像也变成了那少年英俊的脸。蝴蝶伤了翅子,已不能再飞,那少年是有多么能干的手段,可又有多么狠毒的心呀?“梅姑娘!我想娶你,你愿意吗?”这句话依然在她的耳边响着。她应当说:“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呀?”可是又想,这应当是由她母亲、哥哥作主意的。
  此时屋中没有人,她哥哥是往海上打鱼去了,她母亲是在沙滩晒网,她的妹妹也是往那里玩去了。她拿起来针线却缝做不下去,因为心仿佛丢失了,被那少年拿走了。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那块紫手帕,这上面还系着个黄铜的纽扣,这是那少年的衣裳上的……
  蝶儿僵卧着,花儿垂着,她哥哥打来的装在木桶里的鳝鱼,还不住地在“嘭嘭”乱动。这时,忽然窗外有脚步之声,门开了,露出来一个年轻汉子,这人正是李小八,他哥哥的拜把兄弟。
  李小八并不进来,只向屋里探头,问说:“梅姑娘,你刚才是往山里去了吗?”梅姑娘惊慌着摇头,说:“我没去!”李小八冷笑着,说:“没去,你哪儿来的花?”梅姑娘脸红着说:“是在村里折的!”李小八说:“村里的树那么高,你能够得着?别瞒我,我早瞧见你们啦!你先从山里来,姓叶的小子后从山里出来!”
  梅姑娘急急地说:“没有,我到山里,那时还没有人,我没有看见姓叶的!”李小八却退回头去,把门一摔,隔着窗愤愤地说:“丢脸!”梅姑娘掩着脸在屋中痛哭,她晓得李小八一定去告诉她的哥哥,他们一定又要绑起那少年来打,打死……
  她哭了一会儿,便急匆匆跑出门去。跑到李大爷爷的门首,她想进去告诉叶允雄快跑,可是她不敢进去,只听见门里有一片朗朗的读书之声。她逡巡了良久,这时忽见李小八带着一群渔人回来了,其中就有她哥哥黄小三。她刚要找个地方躲避,忽然被她哥哥一眼看见了,那汉子手拿一根扎枪,立刻就气愤愤地赶了过来。黄小三抓住他的妹妹梅姑娘,瞪着眼说:“快告诉我,在山里姓叶的跟你干什么丢脸的事来的?”梅姑娘哭着说:“我没瞧见他,我真没瞧见他!”
  旁边就有人嚷嚷着,说:“那小子住在这儿不走,假充斯文,欺辱咱村的姑娘!不行!”有人抱来了一大捆刀枪分给众人。李小八尤为气愤,跳起脚来骂,说:“今天就是李大爷爷再出来给说情也不成!非得把他打得出声儿,打死他!”众势汹汹,在门前吵闹,梅姑娘“呀”的一声惨叫,身子又向后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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