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战海山美女折豪杰 栖古寺良缘成幻梦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水灵山岛与这白石村向来是互相隔绝。这里的人虽然打鱼也时常到深海中去,可是只要一看见远远的那座山岛,就赶紧扯帆转舵不敢近前。他们虽都知道镇海蛟鲁大绅难惹,可是究竟鲁大绅是个胖子还是个瘦子,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们也无从见过。
  当下,这只渔船破浪前进,黄小三和那几个小伙子高唱着渔歌。走了半天,就见眼前有一座青翠奇秀的山岛,趴在汪洋大海之中,远看如一只青色的大螺蛳一般。叶允雄站在船头,就用枪尖指点说:“就是那里吗?”黄小三点头说:“对了!”遂高声吆喝着,说:“多加劲儿!”三四个壮汉一齐用力鼓桨,个个人从头上向脊梁上流汗,船只像箭一般地往前去驶。
  眼前岛上的树木都看得清楚了,并且那边有三五只舢板如飞箭一般地迎面而来。这里的人个个精神紧张,脸上都变了色,黄小三就要由船板下取刀,叶允雄却摆手向他们说:“不要慌!我们到了岛上,见了鲁大绅,也是先要跟他们讲理,并不是一见面就要打起来!”
  此时那几只小舢板已来到了临近,船上几个渔人都高声问道:“什么地方来的?”叶允雄高声回答说:“由白石村来的,我姓叶,我要见你们这里的镇海蛟鲁大爷,有一件事要理论理论!”几只舢板上的人一听这话,立时就有人亮出刀来。
  这只渔船依然向前进驶,少时来到了岛边,船只在岩石旁拢住。这里的渔人气势汹汹地把他们围住,叶允雄提枪上岸,身后随着黄小三等人,也都提着钢刀、钩镰枪等等,这里的渔人就拥着他们往上去走。
  叶允雄见这岛上树木从生,田舍相望,人家也颇不少。来到一家大户的门前,这里的人就叫叶允雄在此等候,他们就向门里传达去了。叶允雄打量着这所宅院,就见比白石村李大爷爷的家宅还似富庶得多多。看这样子岛上的人也颇不少,也是渔农各半,风景似比白石村还要优美。正在看着,就见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人,穿的裤褂很是整齐,年事已有五十多了,高身黑髯,精神昂爽,看这气派,一定就是镇海蛟了。
  这镇海蛟把叶允雄打量一番,就问说:“你们是由白石村来的?提着枪、带着刀来找我,是想较量较量吗?"
  叶允雄吩咐黄小三等人都退后,他独自上前,就抱拳说:“我姓叶名允雄,我本是新近才到白石村的。”
  那镇海蛟一听叶允雄道出了姓名,他就不禁现出诧异之状,又一阵冷笑,说:“啊呀!原来你就是叶允雄。近来我听说白石村中来了一位奇人,皮鞭子打几千下他不哼哼,十几个人上前他也不畏惧。昨天黄铁头来此偷鱼,我们将他管教了一顿,割了他的帆篷,拆了他的舵,他还拿出什么叶老师的名头儿向我来威吓,叫我们要仔细提防。好!你如今来了,正好!”
  此时,他身后早有人拿出一杆金背大砍刀,刀光闪闪夺目,镇海蛟回手绰过来,双手握着刀柄一震,刀上的铜环琅琅乱响,他就又傲然说:“来较量较量吧!你的枪若能胜得了我这口刀,我定打龙头大船,送你回白石村;你若敌不过我,那你也休想在这沿海一带停留!”说着大刀抡起,狠狠劈来。
  叶允雄急忙闪开,抖起枪来迎战。二人用的全是长兵器,一刀一枪,如在战场上一般地厮杀起来。镇海蛟力大身长,刀沉手快;叶允雄的长枪飞舞,纯思以巧制胜,二人一来一往,杀了十余合。旁边的人都跑到远处观战,只见二人越杀越紧,可是叶允雄的长枪利便,渐渐他就占了上风,逼得镇海蛟不住往后去退。黄小三就举臂叫好,说:“妹夫!再努点劲儿!”
  此时忽见自那大门之中又跑出来一人,这原是个女子,穿着红裤子白汗衫,头上梳着辫子,手持一口朴刀,凤目瞪起,说声:“爸爸闪开!”她爸爸还没有退后,她已然上前,挥刀向叶允雄就砍。叶允雄只觉得红裤子的颜色很是刺眼,知道加入了一员女将,他不暇细看,只将一杆银枪,抖起来如飞蛇一般,敌住了两口刀,丝毫不敢懈怠。此时,镇海蛟鲁大绅已自觉力弱,便拽着大刀跳到一边去喘气,只叫他的女儿独自应战。
  镇海蛟的这个女儿所使的刀虽然短,可是越杀越勇,刀法敏捷,只见刀光片片,如彩凤展翅,时时向叶允雄扑击。叶允雄一面用银枪招架,一面偷眼去看这女子,他却不禁惊异。原来这女子长得似比梅姑娘还要秀丽,并且上身的白罗衣很瘦,隐约着丰满的体肤,下身红绸裤飘飘地带着风。叶允雄真想不到,这座海岛上居然有这样美貌的女子,并且还是这样的好武艺。他的手下不敢稍乱,心中却不禁有些痴迷了,生恐枪尖刺伤了对方这娇艳的女子。
  此时那边黄小三又喊:“妹夫!卖点劲儿,一个娘们儿你竟胜不了吗?”
  叶允雄一声冷笑,枪法转新,忽听“咔咔”几下,对方女子的刀都砍在叶允雄的枪杆上。叶允雄急忙闪退,一个白鹤亮翅,枪又抖起,女子却跃身而前,钢刀“嗖嗖”又砍。叶允雄双手握枪,忽以枪尖前刺,忽以枪杆抽打,可是女子闪得快,叫他全都不能得手。
  叶允雄又要改变枪法,却不料女子扑上前来,一刀砍下。叶允雄就觉右臂一痛,虽然女子是以刀背打的他,但他的右臂已然抬不起来了。女子趁势又是一刀,这一下也是用的刀背,正砍在叶允雄的左臂上。叶允雄觉得身子一晃,赶紧后退。女子又抡刀逼近,叶允雄却用枪将女子的刀架住,摇头说:“不要打了!我认败了!”女子立时收住刀,退后两步,“噗嗤”一笑,叶允雄已经满面通红。
  这时,那镇海蛟鲁大绅已经走过来,他面带讥讽之意,笑着说:“怎样?这水灵山岛上的人,不是你可以轻视的吧!”
  叶允雄扔下了枪,点头说:“我认输了!但要请教令媛的芳名,以后好再来拜会!”叶允雄说出了这话,眼望着那女子。那女子力战了半天,也有些面红,掏出手帕来拭汗,并凝着秀目来看叶允雄,倒像没有什么恶意。镇海蛟却高兴地指着他的女儿,说:“我这女儿名叫海娥,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粉鳞小蛟龙’。”
  叶允雄深深作揖,说:“今日多有得罪,三年之后,我再来拜访!”说完了话,叶允雄拿起长枪转身走去,黄小三等人跟着他,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水灵山岛上的人却个个高兴,在背后讥笑着,骂着,并有的过来拿膀子撞他们,后面的镇海蛟鲁大绅却高声喝道:“放他走!不许拦挡他们!有本领叫他们再来!”黄小三抡着拳头要回去打架,叶允雄揪住他的胳膊就下了这山岛上船。船只悠悠地走去了,后面还有一片喧笑之声。
  黄小三向后大骂,叶允雄却又把他挡住,说:“何必!让他们讥笑我们就是了,不到三年,我们再来!”黄小三把一双愤怒的眼睛瞪向叶允雄,说:“咱们白石村,今天真丢够了底!要叫镇海蛟给打败了,还算不冤,他娘的叫个黄毛丫头给打了,叫我们俩跟着你姓叶的丢人!”
  叶允雄把脸一绷,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何况我们练武艺的人?俗语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我叶允雄自出师以来闯荡江湖也四五载了,多少豪雄硬汉都被我打了,这次也该叫那丫头给我个教训,叫我知道知道,我的枪法是还得再练!”
  黄小三哼哼地笑着,说:“要不是个丫头,不是个长得有点模样的浪丫头,我想你也败不了!我没听说过,一丈长的枪会敌不过三四尺长的刀?你要不是当时色迷了,乱了手脚,我得信?”
  叶允雄愤怒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能拿我叶允雄的名头儿白白送给一个女人?你等着看吧!多则两三载,少则几个月,我要再到山岛上来,把那女子制服。”黄小三依然冷笑说:“制服了正好叫她做你的老婆!”叶允雄瞪眼说:“我要把她刺伤,扎死!”
  黄小三点头说:“好!当着海,当着龙王爷,这是你说的话!我妹妹是许给你了,可是现在咱们得等等看啦!你不把水灵山岛上那丫头制服,至少也得拿枪划破她的鼻子,我才信你是对她没邪心;不然,你别娶我妹妹了,我不能叫我妹妹过来做你的小老婆!”
  叶允雄气得直跺脚,忽听旁边摇桨的人喊说:“哎呀,来了!镇海蛟的女儿泅着水来了!”
  叶允雄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汪洋的海水之中有一个人泅泳而来。这人忽然沉没下去,忽然又露出来皓素的半身,有时整身浮在水面,连红绸裤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这正是粉鳞小蛟龙鲁海娥。她辫子盘在头上,发上、脸上都是水,越发的娇媚了,如带雨的海棠花;她身上的衣服未换,但都湿贴在身上,显出一身极匀称的美的曲线。随着汹涌的海涛,她很快地像一只美丽的海豹,向着船扑来。
  船上的黄小三将长枪绰起,但立刻又被叶允雄拦住了,叶允雄说:“没用!她这么好的水性,就能叫你扎着她了?看她追咱们是什么事?不要招恼了她,小心她身边有凿子,能把咱们的船凿漏!”
  此时,素衣红裤的鲁海娥已随着深蓝色的海波将船追上了,船上的人都厉声问道:“你追来有什么事?”
  鲁海娥伸着皓腕纤手抓住了船,她的身子平浮在波面上,随着船拽着她走,她抬着往下垂水的娇艳脸庞,望着叶允雄,说:“我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你几时再来?”
  叶允雄正色说:“我叫叶允雄,我的年岁你问不着,刚才我已说过了,我败在你手里怨我的武艺不高,我回去再练,多则三年,少则就许是明后日……”黄小三用眼瞧着叶允雄,叶允雄又说:“我再来与你父女较量!你可千万明白,也别恼,咱们较量的是武艺,不是谁跟谁调情,姑娘你别不知羞耻!”鲁海娥说:“呸!”一口吐沫啐到船上。黄小三大怒,旁边的人却大惊,鲁海娥忽然将身子扎下水去,不见了。
  叶允雄说:“不好!她要毁咱们的船,我下去,你们拨船快走!”说时他一纵身跳下水去,黄小三等人惊慌着拨船,箭似的逃去。
  在水中,叶允雄已抓住了鲁海娥,两人浮沉着,相揪着,少时又都露出头来。鲁海娥嫣然一笑,说:“今天我还是手下留情呢!”一阵狂涛卷来,叶允雄趁势把鲁海娥一推,鲁海娥的身子就沉下了水去。叶允雄泅水走去,才走了不远,见鲁海娥漂在水面举起一只手来,仿佛叫他似的,叶允雄却不回头,急急地泅水走去。海潮渐大,他觉得有些力气不支了,心中又很惭愧,暗想:无论我的武艺或水性,全比那女子差得太多了!
  他使尽了全身的力量,费了许多的时间,方才爬到沙滩上,他就将身子往沙子上一躺,一步也不能走了。海潮冲击着他的两足,渐渐爬到他的身上来了,他这才滚身起来,衣裤尽湿,心中烦恼极了。坐在沙子上一看,这四周是一个人也没有,大概离着白石村还很远,心说: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呢?站起身来向岸上去看,只见是一片荒地,不远之处就是起伏绵延的山岭,看不见一户人家。叶允雄益为懊恼,心想:索性在这里多歇时再走。
  他不禁长叹了口气,又想:那鲁海娥的刀法太好了!固然当交手时自己不知为了什么,竟有些精神恍惚似的,可是,即使自己一点也不大意,拼命与她争斗,结果也是要失败的,这样好武艺的人,别说女子,就是男子之中也少见!自己纵横南北四五年,还没有吃过今天这样的亏。如果她不是真真地“手不留情”,而是她对我有情,此时我早已没有了性命,因此心中又有些感谢的意思似的。他并缅想起那娇艳的女子:红裤素衣,长辫云鬟,秀眉倩目,温言和语,密意深情,浅嗔娇笑;舞刀时翩然如彩凤,翻波搅浪时的娴熟身手似游鱼……尤其想到“粉鳞小蛟龙”这美妙的绰号,不禁一阵儿心醉。又后悔着想:当初我就错了!不该到白石村中去,早就应当到水灵山岛!
  他叹了口气,转又想到了梅姑娘,更是后悔,就想:为什么我当初那么迷恋梅姑娘呢?梅姑娘美虽然美,但不风流,比今天这“粉鳞小蛟龙”可差得多了。而且我为梅姑娘费了多大的事?遭受他们白石村中的人多少次围攻、倾害、妒忌、诽笑?费了那么大的事,才聘到一个俗庸的村女,并且还得答应娶了她之后不再往别处去,真真,我是傻了!是糊涂了!想到这里,他真不打算再回白石村去了。
  这时天气已渐晚,赭红色的云霞纷纷坠下,海风愈紧,吹得叶允雄的身上发冷。忽然他又觉得头脑一阵清楚,就想:刚才自己的那些想头太不对!一个人应当有信义,重然诺,既然订了梅姑娘,梅姑娘又是那么柔顺可怜,就不应当再生二心了。“粉鳞小蛟龙”今天给我的只有耻辱,没给我别的。看她那么轻佻,初次见面就与我调情,绝不是个安分的女子,我迷她做什么?咬紧牙,习枪法,重走水灵山岛把她打服,争回来我的名气,那才是英雄,是男子汉!
  于是,他把一切幻想都消散了,上了岸,向两边张望了一下,见两边都已暮色渐深,不知往哪边去才是白石村。他只好信步走着,地下十分坎坷不平,走了很远,也没遇着一个行人。再走,见眼前一片黑郁郁之中有萤火虫似的几点灯光,仿佛是个村庄,叶允雄就心想:到那里去打听打听,此地离白石村尚有多远?如果离得太远,那我就只好找个地方先投宿,明天再回去吧!
  于是,他脚下加紧,又走了一会儿,果然来到一个村庄。这村庄还不小,人家很多,刚才看见的那萤火虫似的灯光,原来是几家铺子:一家小店,一家饼铺,一家酒馆。叶允雄此时觉着身体疲乏,心头烦闷,他就走进酒馆里。这时他的衣裤已被海风吹得快干了,形态还不怎样现出狼狈。他找个凳儿一坐下,酒保就给他送来一壶酒,还问他要咸鱼不要。叶允雄摇了摇头,斟了一杯酒喝下去,又斟第二杯,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身边并未带钱,遂就向酒保问说:“掌柜的,这里离着白石村还有多远?”
  酒保似乎发怔,旁边坐着的一位四十来岁的人,就说:“你是上白石村去吗?白石村在南边,在琅琊台山根底下,离这边有四十多里地呢!”
  叶允雄吃了一惊,不知自己怎么泅水会泅到这里来了,也许这里的海岸倒离着水灵山岛近。他倒不禁暗笑,心说:喝完了酒没有钱,只好把我的衣裳剥给他们了!他放心地又自斟自饮喝了几杯,头就有点发热,心里的事仿佛忍不住,就叫着说:“掌柜的!”酒保赶紧跑过来,问说:“大爷,再来一壶吗?”叶允雄笑着说:“再来一壶也好,可是我得先跟你说明白了,我今天出来身边忘了带钱,我家住在白石村,你再给我来一壶,喝完了,我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在你这儿睡一夜,明天你打发个小伙计跟我到家里去,酒钱连店钱我一个也不能少给你!”
  他越说那酒保越发怔,他的话说完了,酒保却把头连连摇,说:“大爷!这可不行,我不知道白石村在哪儿。”叶允雄说:“离此往南四十里。”酒保说:“那么远,我不能去!”叶允雄说:“你去了,到那里我另外给你一笔脚钱。”酒保依然摇头,说:“那也不行,这铺子就我一个人,我要是跟你一块儿去取钱,来回八十里地,一天的买卖我就不用做了!”叶允雄有些生气,说:“明天你歇一天工,跟我到白石村去取钱,酒钱、住钱、脚钱,你一天的工钱,我都给!”酒保说:“我没工夫,我哪知道白石村在什么地方?我知你有家没有?”
  叶允雄气愤难耐,抖手就打了酒保一个嘴巴。酒保捂着脸,跳起来嚷道:“没钱,你可来骗酒喝,不给钱还打人!”叶允雄气得把酒壶、酒杯全都摔在地下。旁边那人就过来劝,叶允雄说:“我不是不讲理,今天出来我忘记了带钱,叫他明天跟我去取,应得多给他钱,还要我怎样?他还故意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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