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兔死狗烹 天网恢恢
2024-09-26  作者:司徒愚  来源:司徒愚作品集  点击:

  欧阳瑜横刀伫立,眼眶滚满了热泪,口中喃喃道:“爹、娘,您们在天之灵请安息罢。”
  “天残四煞”脸色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这种玩命的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丝毫不能带给他们特殊的感觉。东方坤的身子这时才缓缓倒下,鲜血淌满了一地。端木纶脸带不可言喻的笑容,背后的长剑尚未出鞘,便已隐隐泛起杀气。边涤非与范无疆也是一付不可言喻的神情,似在感叹人心的险恶,昨日是伙伴甚至是好友,今日却成了陌路,甚至成冤家;似在担心端木纶的武功,待会儿无可避免的一战,胜算实在不高,近几十年,武林中尚且无人敌得过“无剑之剑”。
  突然,悽厉如杜鸥泣血的哀号自林后传来,“爹——”,一条粉红色的纤影于叫声中奔入了场中。
  欧阳瑛!
  今天下男上艳羡的欧阳瑛,此时梨花带雨,目泛悲忿的欧阳瑛!
  她进得场中,紧盯着没有头颅的东方坤的尸身,咬牙道:“谁杀了我爹?是谁杀了我爹?”
  范无疆与欧阳瑜一见欧阳瑛出现,俱是既惊且喜,欧阳瑜见欧阳瑛以为东方坤是她爹,忙道:“瑛妹,他不是爹,他是恶贼东方坤。”
  欧阳瑛显得很惊讶,问:“你说什么,范大哥?”
  欧阳瑜差点儿失笑,道:“我不是妳范大哥,我是妳亲大哥,欧阳瑜。”
  欧阳瑛这下更加迷惑了,美目眨呀眨地,再问:“范……范大哥,你说什么我实在搞不清楚,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我好吗?”
  欧阳瑜于是从头开始,将范中节如何拾获秘笈,欧阳绪如何被害而由东方坤冒充,范中节又是如何动疑远遁,自己发觉父亲已不是昔日父亲时如何离家出走,如何苦学刀法,如何处心积虑自毁容貌,藉着同样有玉佩之便假扮范无疆以查证东方坤的罪行,及暗中保护她。一一说了个详尽清晰,并将她真正的未婚夫婿范无疆介绍了给她认识。
  欧阳瑛听完,“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叫:“哥哥——”,迎着欧阳瑜飞身扑倒在他怀里,双手环过他背后,紧紧搂住,不停啜泣。
  范无疆眼见未来的娇妻与另一个大男人搂在一起,心里边丝毫异样的感觉也没有,有的仅是万千的感触,为自身的遭遇,也为欧阳兄妹的遭遇而感触。感触之余,慢慢背过身去,面对着端木纶与“天残四煞”,暗中凝足功力为久别重逢且相认的欧阳兄妹警戒。
  正当大家被啜泣声中的这股低荡气氛所感染,而不由同濛凄凄然的感觉时,忽然,欧阳瑛搂住欧阳瑜的玉手中多出了一柄蓝芒闪动,显已淬过毒药的短刃!短刃刚一出现,便朝欧阳瑜两肩胛骨之间猛扎下去!
  这个变化太突兀、太离奇,不但背着身子全神警戒的范无疆没有发觉,身当其事、首临短刃之冲的欧阳瑜一样不曾查觉!

×      ×      ×

  欧阳瑛的啜泣声突然中断,而且还迸出一声低低的“哎呀!”
  没有人看到边涤非动,可是他剑已出鞘,一剑划在欧阳瑛柔荑上。那把淬毒的短刃于是在刚触及欧阳瑜背后的衣服时,乡铛地掉落在地。
  欧阳瑜大惊,一把推开怀中的欧阳瑛,满脸俱是不信。他虽百感交集,可是并非死人,刚刚背后那一刀,一剑,他全感觉到了,只是感觉得较晚而已。
  欧阳瑛也大惊,不看欧阳瑜,反问边涤非:“你刚刚明明背向我们,你怎么查觉我要出手杀他?”
  边涤非淡淡道:“欧阳姑娘,他跟范无疆见妳安然无恙,都乐优了,可是我并没有。我相信端木纶的能力,任何人一旦落到他掌中,绝不可能轻易逃脱的,所以,妳的出现太可疑了,由不得我不对妳另眼看待,对妳格外留神!”
  欧阳瑛刚刚那种伤心悲恸,柔弱可怜的样子都没有了,突然笑得跟男人一样,道:“哈……左手剌流星,你委实太高明了,不过,可惜啊,可惜,这么高明的人才今天却必须来个‘英才早夭’!”
  边涤非道:“哦?你想杀我?”
  欧阳瑛回眸一望端木纶,摇摇头道:“不是我,是他。”
  欧阳瑜见她态势如此冶荡,不由大叫:“瑛妹,妳……”
  欧阳瑛道:“我怎么样?你又想怎么样?嗯?”
  欧阳瑜急急道:“妳……妳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你以为我真是你妹妹不成?”
  欧阳瑜一惊,道:“妳不是我妹妹?那我妹妹现在人呢?”
  范无疆早已回过身来,这时,也凑上前去,道:“原来妳不是真的欧阳瑛,如此说来,妳被掳的事也是故意安排的?”
  欧阳瑛浅浅笑道:“你说对了,我不叫欧阳瑛,我只不过大局需要,才假扮她一下,反正,世人谁也见过真的欧阳瑛,我……”
  “快说,我妹妹现在何处?”欧阳瑜似乎早已失掉他原有的冷峻与沉着,当下,再急问一遍。
  “你急什么?反正她还没死,只是……”
  “只是怎么样?”
  “哎,我叫你别急嘛,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不是吗?”欧阳瑛说着,掉头看看边涤非,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宁大人为什么被杀?”
  边涤非静静地点头,过半晌始道:“原来此事肇因于你,唉,古人说女人是祸水,实在一点不假。”
  “你知道客大人有个同窗好友叫伍寿的吗?”
  “我听宁大人提起过,伍寿是他邻居,小时候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嘻戏。”
  “你就知道这些?”
  “不,后来宁大人高中榜眼,并因才识过人,被天子擢为刑部尚书。而那伍寿却屡试不中,到后来,竟灰心而沉沦赌场,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宁大人生前常替他感到惋惜。”
  “惋惜?那种铁石心肠、不念故旧的人,也会替别人惋惜?”
  “姑娘……”
  “我就是伍寿的女儿,伍茜茜。”
  “哦?难道宁大人与令尊有什么过节?”
  伍茜茜冷笑一阵,笑声中别有凄怆,道:“先父是被赌所害,可是你知他为什么自甘堕落?论才情,先父绝不稍逊于姓宁的老贼,不料宁老贼却妒才如仇,非但不提携同窗的故旧,反而藉着他的权势左右考场,买通主试官故意不让先父及第……”
  “真有这等事?”
  “你听我说完,你又可知先父为什么迷上赌博?那宁老贼见先父屡挫屡试,毫不屈挠,竟唆使他一个在市井当混混的远亲引先父入壳,自此先父终远抛书册,不克自拔。后来……后来先父就是还不清如山的赌债,被恶人活活打死的……”伍茜茜说到伤心处,眼眶微红,继而哈哈大笑,道:“你现在明白了罢,我为什么要杀客老贼?为什么追求权势?为什么……”
  “妳的话可当真?”
  “哈……边涤非,你号称天下第一名捕,世上没有你查不出来的事,可是发生在你身边的事,你却懵槽懂憧,可笑啊,岂不可笑?哈……”
  “伍姑娘,宁大人陷构令尊,妳可有证据?”
  “我不要证据,我只要知道就好,反正,世人也不会相信浪得了一身虚名假誉的宁老贼,会是如此的一个人。”
  边涤非唏嘘一阵,正欲再问。而一旁的端木纶已走了过来,无限体贴地搂住伍茜茜的肩膀,道:“你们现在都可做个明白鬼了罢。”
  欧阳瑜却道:“伍茜茜,妳尚未告诉我,瑛妹现在何处?”
  端木纶斜睨了他一眼,道:“怎么?你想化作鬼魂去与她相见不成?”接着又拍拍伍茜茜的肩头,道:“妳就告诉他不妨。”
  伍茜茜悲愤的情绪已平,轻笑一下道:“欧阳瑛就在她房里。”
  欧阳瑜似乎急昏了头,一时会不过意,道:“伍茜茜,我劝妳少跟我油嘴!”
  伍茜茜瞪大了眼睛,道:“我几时跟你油嘴了?你自己要笨得听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欧阳瑜紧握刀柄,大喝:“妳再不实话实说……”,而范无疆却接下去道:“谢谢妳,伍姑娘,那欧阳姑娘房中可有什么密室?”
  伍茜茜笑了笑,道:“还是你比较聪明,她房中确有个地下石室,是东方老头儿弄的,欧阳瑛人就在石室之中。”
  范无疆再问:“她人可安好?”
  伍茜茜道:“她生命是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她太漂亮了,我不得不让她变丑一点。”
  范无疆闻言,神色未曾稍变,抱拳道:“容在下再谢一次姑娘,谢伍姑娘对欧阳姑娘的不杀之恩。
  倒是伍茜茜颇为讶异,道:“你不问问她是如何的变丑法?”
  范无疆眼光突投向遥远的漆夜色,淡淡地道:“我见着了自可知道。再说,外表的美丑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心地的好坏。妳别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只喜欢女人的美色。”
  边涤非闻言,不觉叫起来:“好,中节先生之后,毕竟不凡,欧阳姑娘得夫如是,夫复何求呢?欧阳老弟啊,欧阳老弟,你该为令妹庆幸啊。”
  欧阳瑜无言,独眼望着范无疆,似有无限感激,似有无限钦仰。伍茜茜眼中也流露出了佩服之色,喃喃自语:“还好,我没毁了她的容貌,否则,今日范无疆若能生离此地,见着了她,我可真会遗憾终身。”
  而端木纶则冷冷地道:“诸位可还有什么牵挂?”
  边涤非一步跨出,道:“端木阁下,你等不及了是不?武林恩怨朝廷素来不喜欢多管,可是你涉及谋害钦命大臣,我免不了拿你问罪。再说,今日即使我撇下刑部特任捕快的身份,我仍会为武林剪除你这名妄想肆虐江湖的败类。所以,拔你的剑罢,让我见识见识独步武林,无人能敌的无剑之剑。”
  端木纶哈哈大笑,道:“我知你急于想逮捕我归案,我也颇想知道你怎么个剌流星?不过,你先别急,你不是我第一个想战的,那范无疆继武林‘三圣’,我想先试试‘三圣’的武功有何出奇,竟能名齐先祖‘剑尊’的无剑之剑?”
  范无疆闻言,一本他惯常的嘻笑跨了出来,道:“那敢情好,闽南有句俗话说‘歹竹出好笋’,不料阁下却是个出自好竹的歹笋,今天就让我为武林同道铲除你这株歹笋罢,想必‘剑尊’前辈地下有知,他也会感激我代端木一族清理门户的。”
  端木纶不觉又大笑起来,道:“素闻姜不凡油腔滑调、嘴利如剑,没想到你恢复了范无疆的身份,仍是这么一付德性。你听清楚,待会儿我要一剑穿你的心,你兀自留神,我要是不能一招取你性命,我端木纶马上自绝,以谢我家传的剑法!”接着,转头吩咐“天残四煞”道:“你们替本座保护夫人,不得有误。”
  四煞的独臂老二却道:“禀主人,就请下令让属下等杀了这两厮罢,主人知道,今日这种场面不让属下等开开杀戒,属下等会很难过的。再说……嘿嘿,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禀主人,能早点儿庆功,而且省点儿气力留着待会儿用,不是很好吗?”
  端木纶看看伍茜茜,又是一阵大笑,状甚轻浮地道:“好罢,不过你们可得小心,他们的武功刚刚你们都瞧见了,要是打不过,就别贪功,留着让本座收拾便是。”说完,自顾大笑,好像要跟范无疆这种对手过招,丝毫不必准备。
  范无疆瞄了一下伍茜茜与端木纶,心里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而其精神则丝毫不敢松懈地注意着端木纶,并未因对方对自己表现出一付不屑一顾的模样,而掉以轻心。
  边涤非跟欧阳瑜也一样,暗自提神戒备。他们早闻“天残四煞”的凶名与武功,自然不敢胡乱轻视他们,尤其是欧阳瑜,这时他已恢复平静,正准备随时痛下杀手,将满腔未褪的悲愤,全都发泄在适才出言不逊的“天残四煞”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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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风并未加急,只是周遭的空气变冷了,是弥漫充塞的森森杀气所致。而在场的每一个人,浑身却热腾腾的,有人是因为有架可打而兴奋得发热,有人是因为目的行将遂而高兴得发热,有的则是被胸臆间那股义无反顾的意念,驱使得发热。
  蓦然,“天残四煞”发难了,断手与断脚的扑向欧阳瑜,瞎子与哑巴则扑向边涤非。哑巴用的是剑,瞎子的兵器便是他试探地面的竹杖,断腿的兵器也是用以柱地的木柺,而断手的则舞着一把明亮的朴刀。他们一个比一个凶狠,宛似见着了绵羊的饿狼,身形甫扑击出去,四周马上罩满了其声呼呼的罡风。
  边涤非与欧阳瑜互望一眼,也双双迎击而出。刹时,刀光霍霍,剑影如电,迅无伦比地卷向了呼呼罡风中的“天残四煞”!
  这时,端木纶也出手了。他自夸一招要惯穿范无疆的心脏,否则就当场自绝。所以,他这一出手必定势在必得,绝学尽展,其凌厉自然可见。而事实上,也是这个样子,但见他剑甫一出鞘,方圆数丈的枯枝枯叶马上飞落如雨,其剑气之锋锐竟有如是者!
  范无疆骇然,惊骇中端木纶的剑突然不见了,而身子已经飞起,像脱自满弦之弓的箭,飞射过来!他的剑依然看不到,而硬骨的剑气却使人不由浑身发冷,几感窒息!
  无剑之剑!
  这就是无剑之剑!
  剑气森森,凌乎苍穹,却连个剑光、剑影都瞧不见!
  范无疆不知如何去化解,或者如何去闪避这完全看不见的剑招。几十年来,武林中从没有人知道过要如何躲开无剑之剑。缥致老人的身法再奇,可是假如置身无剑之剑的威力范围之内,恐怕也只有吓呆了,等着挨剑的份!
  他并非不曾心存侥幸地想尽展所学,躲上一躲,只是端木纶的剑气所及,令他连手脚也施展不开!这正是无剑之剑的霸道之处。一来什么都看不到,二来自己又动弹不得,如此的情况下,焉有不挨剑的道理?
  所以,范无疆中剑了,中得莫名其妙,也中得无可奈何!自端木纶飞身出手,到他一剑贯穿范无疆的左胸,仅仅是转瞬间的事。他这一剑蓄足了全力,所以范无疆左胸中剑后,犹被他的去势带得连人带剑后冲数丈,然后,钉上了一株大树的树干。
  剑中左胸,左胸正是心脏的位置。端木纶讲话一点也没有夸张式的自大,他说要一剑贯穿范无疆的心,就是一剑贯穿范无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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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身现形了,剑气也消失了,剑就插在范无疆的左胸上。
  蓦然,当剑身现形,剑气消失,突有刀光乍亮!
  一旁欣赏着难得一见的无剑之剑的伍茜茜当场惊呼出声!范无疆明明已被一剑穿心,被一剑穿心明明必死无疑,死人明明不可能再动的,可是范无疆动了!
  乍然亮起的刀光,出自范无疆的右手,没于端木纶的眉心。端木纶本来正显得意的脸立刻僵死,鲜血沿着鼻梁、人中、下巴,涔涔流下。殷红省目的血为那张满布错愕、不信,以及不甘心的脸,添增了几许死亡的恐怖。
  伍茜茜呆立了半晌,继而反手掣剑,飞扑而出,扑向脸上交织着强忍痛苦与享受胜利之色,而此刻仍被钉在树干之上,动弹不得的范无疆!
  看她尾随端木纶的轿子,及范无疆与欧阳瑜时的身法,实不难猜知她武功的造诣。此时,她含忿出手,去剑之凌厉更不下于成名的使剑大师!常言道:一夜夫妻百世恩。毕竟,端木纶与她,已不啻是一夜夫妻了;玩弄掌握归玩弄掌握,同床的情谊却不容妄加否认,这是人类感情的微妙处,不到生离死别,不容易显现出来。
  范无疆看着粉红色的纤影带着千万点寒芒飞射过来,苍白的脸色立即大变!

×      ×      ×

  欧阳瑜一迎上断手、断脚的凶煞,有如飞瀑涌泻于峻岭之巅的刀势,马上将对方逼得团团转。最不容死鸭子硬嘴巴的,莫过于武功一式了,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丝毫心存侥幸不得,“天残四煞”虽然凶名远播,但塞外能人不多,毕竟是促成他们横行的原因之一。其实,就武功论武功,他们虽无疑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但充其量也只不过与蓝重铣、方兆之辈差不多而已。如今,他们碰上的是高手中的高手,当然优劣立判,危机重重。或许,这正是端木纶交待他们不要逞强的原因罢,像端木纶这种绝世的高手,想必早已知道他们与欧阳瑜跟边涤非之间,武功的差距有多大了。
  边涤非更是丝毫不客气,他心知无剑之剑必定有它威名不坠的原因,所以,他想速战速决,以见机襄助范无疆对付端木纶。因此,号称快且准得足可刺中飞坠之流星的剑招,一动手便施展开来。他的右手剑很快,左手剑却更快!若说他右手剑快如闪电,那么他的左手剑之速度便是闪电的五倍!这一点,剑法高若子母剑黄橹者犹且接不下他一招,即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剑光亮了两下,那犹如魔鬼诅咒的剑光仅仅亮了两下,“天残四煞”中的瞎子和哑巴,便像死猪一般地从天空掉了下来,咽喉血箭狂标,连哀嚎都来不及叫出。
  边涤非斩杀了两名凶煞,迥身就看见了被长剑钉在树干上的范无疆,与挥剑挺进的伍茜茜。于是,空中大喝,脚未点地便急如吃满了风的帆船,御剑迎上舞自伍茜茜的点点剑花。
  如墨的夜色刹时被长剑交会出的火花燃亮,燃亮的火花甫现即隐,夜色又恢复漆黑。伍茜茜的脸却白如上好的瓷器,玉臂上又多出两道殷红的血沟,长剑断成整整齐齐的一十八截,散落在她跟前,仅余的剑柄犹且紧握在她带伤的手中。
  “唉,姑娘,局势如此,妳何必多造一次杀孽呢?”边涤非望着她,充满怜悯与规劝地道。然后,还剑入鞘,拔出钉注范无疆的剑,并赶忙取出刀创药为他敷上。
  此时,欧阳瑜那边的激战,也在两声惨叫中结束,边涤非回头时,恰巧瞧见断臂老二抚着被剖开的胸腹,撞上了一株小树,应着小树的摧折,缓缓地瞪裂了双眼跌坐在地。
  恶夜于是变成了恬静宁谧的良辰。刀光、剑影、惨呼、血箭、杀气……一切令人呕心、令人厌恶、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东西,俱在前一刻的晚风中被吹散无溃。现在有的,只是黑得让人看不见人间仇恨的夜色,只是亮得闪尽感激与关怀的眼神。
  范无疆悠悠地睁开疲惫的双眼,第一句话是:“回去罢,我们回去找欧阳姑娘。”
  欧阳瑜闻言,刀疤脸上立刻绽开说不尽欢愉的笑容,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奇怪,奇怪得就像盛开在隆冬里的春花。

×      ×      ×

  走出树林,外边是一片霁月朗空。谁道夜色多恼人?
  伍茜茜走在最前头,右边崖底回起的强风将她的衣裾撩得摆荡不定。突然,她回过低垂的螓首,朝边涤非道:“你就这样带我入京归案?”
  边涤非冷眼向秋波,道:“是的。”
  “你不怕我途中想尽办法引诱你?”
  “我不否认妳确是个十分诱人的女子,不过……”
  “不过怎样?”
  “色不迷人人自迷。”
  “你对自己的定力很有把握?”
  “至少我愿意接受这种考验。”
  伍茜茜忽然叹了口气,道:“谢谢你对我的尊重,对一个人犯而言,不加桎梏、不缚缧绁,实在是尊重得几近放纵了。我今天才知道,‘天下第一名捕’是你实至名归的称呼,而绝不是别人为了奉承才加之于你的美誉。”接着,又朝范无疆与欧阳瑜道:“欧阳公子意志之坚、决心之诚,天底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人;而范公子的豁达胸襟与至情至性,世上大概也没有人差可比拟。你们三个都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汉,我伍茜茜有幸认识你们,应该算是我的福份。……欧阳姑娘所在石室的机关,就是她房里的书桌,只要将书桌左旋半圈,石室之门自可打开。我言尽于此,祝福你们!”
  欧阳瑜和范无疆听出话中有异,赶忙一个箭步冲出去,范无疆身负重伤,动作较慢,欧阳瑜则快得像天马行空!只是他们都慢了一步,伍茜茜的话刚讲完,人便纵入右方的绝崖。崖底的回风将粉红色的影子愈吹愈小,终至不见!
  范无疆与欧阳瑜一扑落空,双双回首望向伫立不动,似在凝思的边涤非。边涤非也抬头看看他们,笑得略显感伤,也笑得莫测高深,道:“你们怪我为什么这般疏忽是不是?”
  他们两者沉默代答。
  边涤非又道:“其实我是故意的。”
  欧阳瑜终于忍不住,高叫:“为什么?”
  边涤非将深邃的眼光投向无尽的绝崖,道:“我知道,你们认为她已彻悟,所以深感惋惜对不?可是,你们应当知道,像她所犯的罪,即使是悔悟再深,也终将难逃死罪的。既然总是一死,何不让她死得轻松一点?死得有自尊一点?再说,或许你们不知,监牢之中是非常黑暗的,像她这般艳丽的女子关进去,不知会有多少狱卒将为她犯罪?我刚说过,色不迷人人自迷,可是世上能有多少男人逃得过‘色’这一关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你们懂吗?”
  范无疆突叹口气道:“不管你的做法是否合乎法律,不过,你这个‘天下第一名捕’绝对是天下第一名捕!”

×      ×      ×

  凛冽的北风下,飞凤山庄热闹异常。大家刚忙完迎立新的庄主欧阳瑜,现在又忙着为贵宾边涤非,及铁定的姑爷范无疆送行。边涤非处理罢冗务,将宁大人一案的始末以飞骑传报回京后,便一直待在飞凤山庄作客,乐享几十天的清闲自得。范无疆经过近三个月的疗养,伤势已然痊愈,他表示,耍再过一年潇洒不羁的游侠生活,然后才安下心来做个“贤夫良父”。
  至于欧阳瑛,由于日以继夜地亲自照料范无疆,所以以前被凌虐成的憔悴形容并未丰腴多少。外传她美得闭月羞花,艳得沉鱼落雁,一点也不假。此刻她虽瘦骨嶙峋,但不减她脱俗的秀丽,看起来,就像朵秋风下的雏菊,益发惹人怜爱。
  “范大哥真要走?”声音清甜得像幽谷中的甘泉。
  “是的,男孩子总得到外边闯一闯,即使不能闯出像边大哥那般丰富的经验阅历,至少也得有他的一半我才甘心。”
  “可是……”
  “妳放心,我此去会找一个景致绝佳、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年后,我再回来带妳同去那边过只有妳我的生活。到时候,每半年,或者每一年,我们可以一道回来探望大哥,或者拜访边大哥……”
  欧阳瑛听着,也跟着陷入美好的憧憬,默默探手入怀,取出一只庙里边的香火袋,递予了范无疆,道:“带着它,它会让幸运伴随你的。”
  范无疆接了过去,突然掉头问边涤非与欧阳瑜:“你们相不相信命运?相不相信帮人算命、卜运的江湖术士?”
  欧阳瑜和边涤非俱是一怔,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
  范无疆接着道:“你们明不明白我为什么没被端木纶杀死?”
  边涤非答:“因为你是个右心人,常人的心脏都长在左胸,而你的却在右胸,所以端木纶那一剑只稍微伤着了你的肺。”
  范无疆道:“我出道以前碰见过一个相命先生,他一眼就瞧出我是个右心人,而且还说我这颗长在右边的心将救我一命……”
  欧阳瑜纳闷地道:“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范无疆笑道:“那位相命先生铁嘴直断我将会有个贤慧美丽的妻子。看来,他真的算得准极了。”
  说完自顾大笑起来,欧阳瑜与边涤非不由也跟着大笑,倒是欧阳瑛被他们这么一笑,笑红了娇靥,低下头去。
  笑声中,范无疆蓦然飞身上马,在马蹄轻扬下,挥动左臂,笑道:“大家珍重,一年后再见!”
  欧阳瑛微湿着眼眶,也猛挥双臂道:“范郎珍重!”
  离别总是伴随着依依的情愫、伴随着淡淡的忧愁,也伴随着期望再见、憧憬再见的甜蜜。这种感觉很难言喻,千百年后有个大诗人写下这样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句: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是的,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孤鶴”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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