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9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点击:

  郑妥娘默然不语了,其实她今天刻意地装扮了一下,原也含有挑逗的意味,她在那一袭薄绸外衣中,除了一条粉红色双绣鸳鸯肚兜外,什么都没有穿着。
  烛火隐约,把她的胸体玲珑浮凸,表露无遗,只有她的神色却是庄严的。
  她的用意原是在考验一下侯朝宗的定力的。
  朝宗的反应却很绝,绝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在她的意料中,朝宗的反应不外乎二。
  一是正襟危坐,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这种结果使她会对侯朝宗更形尊敬,但却自惭形秽。
  一个是侯朝宗也像其他男人一样,眼睛盯着不放,一副急色的样子。
  这种反应是很自然的,她也不会因而轻视朝宗,但心中未免有点失望,因为朝宗还是在她的肉体上被吸引过来的。
  可是现在的朝宗并没有特别为她而疯狂,也没有无视于她的存在,反而一本正经地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了。倒使她有点难于招架。顿了一顿才道:“侯相公,你是说你很喜欢我!”
  “是的!你本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聪明、美丽。”
  “你很想亲近我一下。”
  “是想亲近你一下,不是很想,因为我们还没有把话说清楚。”
  郑妥娘好奇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第一,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是你的客人。”
  “那当然,对客人,我也不会这么随便,至少要搭搭架子,吊足他胃口,化够了银子,才能让他沾沾身,这是一个名妓必须要端的身分,虽然上了床,我也是一个女人,跟那些两钱银子就能搂着睡一夜的土媛没多大差别,但是男人有时很贱的,价钱贵的,得之不易的,他们总认为要高得多,像我们这样,见面才两三次,就想做入幕之宾,那是破坏行规,自贬身价。”
  朝宗叹了口气:“妥娘你把话都说完了,我倒不知要说什么好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是我身边有二十两银子。”
  “哦!你准备用来作一亲芳泽的钱。”
  朝宗摇摇头道:“不!我知道那不够。”
  郑妥娘道:“够了!你侯公子是名士,名士有时可以抬高我们的身价的,虽然少一点,我想鸨儿娘可以接受的,甚至于打个对折,她都不会反对,只是不能再少了,我们的身价也是因人而异的。”
  朝宗道:“但是我却舍不得。”
  郑妥娘倒是好奇了,她并不想要朝宗的银子,也知道侯朝宗绝不是拿银子来求欢,可是听他说舍不得,倒是弄不清他的用意何在了。
  朝宗坦白地道:“我虽是世家子弟,家中并不富有,我自己是客游在外,没有多余的钱来供我挥霍,我这二十两银子是准备花掉的,而且也准备为你花掉;但却不是你说的那种花法。”
  “你又准备怎么样花法呢?”
  侯朝宗道:“随便你说,那怕你喜欢听听银子落进水里的声音,叫我扔到窗外塘里去,我都毫不考虑,就是不能付给你的假母,用作缠头之资,要我为了嫖窑子而化钱,别说是十两,连一两我也舍不得。”
  “那么你究竟要把银子化在那儿呢?”
  侯朝宗道:“原来我是想雇条船,把你邀到船上,撑到僻静之处。好好聚一下,用那些花销的,可是你的安排,又使我的计划脱了空。”
  “你只打算邀我聚聚,谈一谈。”
  “不!当然我也想你能解去罗衣,让我欣赏一下你的玲珑美妙的身材,如果不嫌唐突,再让我抱一抱。”
  他说得毫无忸怩,显见这些话在他心头盘旋已久,绝不是临时想出来的。
  郑妥娘目光迷离地看着他:“你来之前,已经打好这个念头了。”
  “是的,我是这么盘算了,念头的兴起,却是天下午在山上我背着你的时候,丰肌若无骨,贴着我的背上那种热烘烘的感觉,使我怦然心动,我真想在那个时候,将你放下来,请你为我一解罗襦的。”
  “你那时为什么不说呢?”
  朝宗道:“我倒不是怕你不答应,也不是怕碰钉子,而是想到山中恐怕还有别人前来,看见了不方便。”
  “你以为我一定会答应。”
  “是的,你没有理由拒绝的,因为我们是朋友,你是个非常的女人,而我要求的只是欣赏你身材的美,我的心中一片纯净,毫无丝毫欲念。”
  “朋友还管这些。”
  “是的,这就好像是俞伯牙之对钟子期,既许为知音,自然要把最好的技艺献出来。”
  妥娘忍不住笑了道:“侯相公,我听过不少的男人要我脱衣服的请求,但从没有一种理由像如此荒谬的。”
  “怎么?这个理由绝不荒谬,所谓俞钟之交,仅不过是琴中知音而已,而我们此刻却在讨论你的美,内在的、外表的、装饰的以及天然的、隐约的和袒露的,都应该一览无遗的展现出来。”
  妥娘倒是没话说了,默然片刻才道:“你仅仅是为了欣赏,没有更多的要求了?”
  朝宗狡狯地一笑道:“在月前,我仅是这样一个要求,可是在欣赏之际,我若不克自持,那是另一个问题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圣人,我的定力也有限,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处此情景是怎么一个情况,我无法逆料,因为我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妥娘想了半天,才轻声一叹道:“我从来也没有在这种滑稽的情形下为男人脱过衣服,但是你说服的理由,我竟然无法拒绝,想起来真太好笑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显然是已经准备除衫了,朝宗连忙道:“等一下,妥娘,斯情斯景,可以入诗,可以入画,若是如此像剥羊似的,岂不是太杀风景了。”
  “哦!脱衣服还有诗情画意的?请恕我这个俗人,不知道要如何才算是雅。”
  朝宗把她推到屋子中间的地方,把烛光调一下,集中在一区,又到架子上取了一支五孔笛笑道:“我吹笛,你唱歌,随着节拍,曼然起舞,然后再轻轻地解下罗襦,想想这是何等情致。”
  郑妥娘斜睨了一眼,细声道:“你倒是真会享福。”
  朝宗笑道:“这不是享福,是懂得欣赏,所以我才敢对你提出请求,我要你把最美的姿态表现出来,女人的美丽跟花朵的娇艳一样,是要有人欣赏的,否则白白地埋没了,就是暴殄天物。”
  “什么?女人天生就是给男人欣赏的?那么贱?”
  “妥娘,别抬杠,我这样说并没有侮辱的意思,这是不争的事实。花朵盛开,芬芳远送,为的就是要招引蜂蝶来傅送花粉,上天把女人生得这么美,也是让你们来吸引男人的;你想一个男人,满脸大胡子,一身黑毛,裸然人前,只会吓人一跳,再也没人会去欣赏,但女人就不同了,再丑的女人,在青春之期,身材婷婷,一样具有动人之态,因此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不着寸褛之际,而且这也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
  “年岁的区别,每个女人,都有一段动人的岁月,却不会永远动人,年纪太轻时身子没发育,固无美感可言,到了中年,腰粗胸垂,一身肥肉,伺样的也是动人不起来。”
  “你是说女人一到中年就不可爱了?这我可不承认,别的不说,就以旧院来说吧,有好几个姐妹都已经三十出头了,锋头之健,尤胜于小姑娘。”
  朝宗笑道:“裁不是说中年妇人不可爱,徐娘风韵更迷人,但迷人的是风韵,是后天的修为,不是这种天赋的美感了。”
  妥娘听得呆了,朝宗道:“妥娘,你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但是青春不永,你身上的这一项美丽,目前正是花开盛艳的时候,再下去,慢慢地就会消逝了,所以我才想在最美好的时光,留上最美的印象。”
  他说完竹笛就口,吹起一曲金缕衣,郑妥娘不知不觉间随着曼声变曲,翩然起舞。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清澈的歌喉里,在曼妙的舞影中,一袭轻纱被挥开飘落了,一片红色的胸衣又飞开了,露出了那迷人的、晶莹的、洁白无瑕的、玉也似的胸体。
  朝宗忘其所以,笛子早就停了,目不转瞬地看着妥娘,直等她舞到身前,歌声乍歇,一个炙热的身子投进他的怀中时,他才警觉,忘情地抱住了她,再也舍不得放开了。

×      ×      ×

  朝宗在第二天启程,送行的只有郑妥娘,她是雇了个工人,用她水阁中的小船一直把朝宗由秦淮河转进江道而抵码头的。
  大船快要开了,兴儿已经把一切都装妥了,正在码头上心急地眺望着,没想到朝宗会从水路来,他也看见了小船中有一只搽着凤仙花汁涂红了指甲的玉手在轻轻地挥动着,不禁有点销魂的感觉,于是凑到朝宗的耳边笑问道:“少爷!是那一位姑娘。”
  朝宗向船那边挥挥手,那只手缩了回去,小船也掉了头,兴儿只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影子一晃,风中飘来一股沁人的甜香,使他更为晕淘淘,看着朝宗笑道:“少爷昨天是跟她在一起的?”
  朝宗笑了一笑,用扇子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你还是多想想桂花见吧,虽然你有了银子能还她了,但她还是缠着你怎么办?”
  兴儿道:“还了债,我就不理她了。”
  “说得倒容易,人家虽然是个丫头,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又搂又抱,又亲嘴又拉手的,居然说摔就摔了,她肯放过你吗?钱债还了,情债难偿,她要是缠定了你,你怎么办?”
  兴儿慌了道:“少爷,那你得救救我,我给您跪下。”
  也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他说跪就跪,朝宗倒是笑了道:“快起来,看你这副猴急的样子。”
  兴儿道:“不!少爷,您一定要给我出个主意,否则我就惨了,桂花儿比我还大上几岁呢!”
  朝宗笑道:“年纪大小不是理由,问题在你喜欢她吗?”
  “是我实在不想娶她。”
  “蠢才,我问的是你喜欢她与否?”
  兴儿眨着眼睛,悟然地问道:“少爷,这叫我如何回答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蠢才,连你是否喜欢一个女人都不知道吗?”
  兴儿道:“我喜欢她,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跟她在一起时,偷偷摸摸很有意思。”
  “混帐东西,这叫什么话。”
  “少爷,我就是这个意思嘛,比方说吧,我们在那儿遇上了,趁着别人没看见的时候,偷偷地亲个嘴,或者拉拉手都感到很有意思,可是有一天,你出去了,我要打扫书房,桂花姐禀明了夫人来帮我的忙,书房里没有别人会来,我们想干什么就可干什么。”
  朝宗忍不住笑道:“好家伙,我一天不在,你们就造了反,你们那天干了什么了。”
  兴儿急忙道:“少爷,天地良心。什么都没有干,我才把手伸到她的裙子里,就给她一巴掌打了出来,她说在我们没成亲拜花烛之前不准我碰她,最多只准我亲亲嘴,拉拉手,可是我觉得一点都没意思了。”
  朝宗笑着摇摇头道:“看不出你们是人小鬼大。”
  兴儿噘着嘴道:“少爷,我也不小了,过了年就十七岁,我老子在十六岁就生下我了。也就是那一面后,我觉着要跟她疏远一点,因为现在已经很没意思了,将来整天在一起,那还能过日子吗?”
  “当你跟她成了亲,你自然会感到有意思的。”
  “不!少爷,我看过很多成了亲的男人,宁可在外头喝酒聊天也不肯回屋里在陪老婆,我也间过他们,他们都说回去没意思,那个黄脸婆唠唠叨叨,看了就戳眼睛,我想我将来若是娶了桂花,准是这样子。”
  “你要怎么样才能有意思呢?”
  “这个我说不上,我虽然没娶过老婆,可也知道什么叫闺房之乐,一定要恩恩爱爱、亲亲热热、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现在我跟她已经没话说了,将来的日子更难过了,所以少爷,你一定得帮我个忙,想法子摆脱她。”
  侯朝宗轻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没碰过她,事情倒不难,回去后尽量少跟她在一起就行了。”
  “那不行,我不找她,她会找我的。”
  “她找上你,你也不妨敷衍她一下,只是要把握自己,千万别沾上她,到那个时候,你想不娶她也不行了。”
  “可是这么拖下去,总不是了局呀。”
  “怕什么,你还年轻,她却比你大,你就误个三五年没关系,她却急着要嫁人;还有,你不妨跟别的女孩子多谈谈笑笑,让她认为你靠不住,自然而然就对你失望,不再缠你了。”
  兴儿想了一下才道:“少爷,这不好,就是要散,我也得好好地散,干吗要伤人的心呢,那太下作了。”
  一句话倒把朝宗的脸说得红红的,因为这正是他自己对付那些女孩子的手段,却想不到会在兴儿这儿,无意间挨了一顿训,弄得有点不是滋味,不由生气地道:“混帐东西,你想摔掉她,难道就不怕人家伤心了,你这小狗头最不是东西,才多大年纪就不学好,借了女人的钱来赌,还不出,只好虚情假意地哄人,还不下作。”
  兴儿先被骂得吓了一大跳,因为朝宗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斥责他过,听到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用词出了岔子,连忙跪下摔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少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可不是在骂少爷,只是……只是……”
  “只是说那个主意太下作了是不是?那可是你自己跪下求我出的主意。”
  “少爷,小的绝无骂您的意思,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而且小的也知道少爷是跟我开玩笑,绝不会是真的出那种点子。”
  “哦!何以见得呢?”
  “这个……少爷是读圣贤书的人,而且老爷一向以忠厚传家,像这样故意算计人的事,乃是小人行径,少爷自然不会是故意教我的。”
  朝宗叹了口气,面子是讨回来了,但是心中的愧疚更深了,因为他在出主意时,绝没有开玩笑的心思。
  但是现在只有默认了,只有借题发挥道:“难为你还知道我是在开玩笑,更难得你还认得我是你的主子,兴儿!你的确是太缺少管教了,那有这种说话的,别说我只是在开玩笑,即使是真出了那么一个混帐的主意,你也不能当面就批评,而且用了下作这两个字。”
  “是!是!小的该死,小的不会说话,恭请公子原谅,大人不计小人过。”
  侯朝宗见船上的水手以及那些乘客都好奇地望着他们,忙喝道;“还不快起来,瞧你闹的,叫人家看笑话,连我也跟着丢脸。”
  他装作生气,一摔袖子,上船走进舱里去了,兴儿呆呆地站在岸上,觉得自己很倒霉,挨了半天的骂,嘴巴子也吃了几个,虽是自己打自己,却也没敢手下留情,打得很疼,脸上还是热辣辣的呢!可是问题却没有解决;他在盘算着,回头该怎么开口,再向少爷讨教。
  朝宗却希望他此后别再开口谈那件事,为他实在没有一个不下作的办法能解决这件事。
  船主叫兴儿快上船来,要准备动身了,循例地放过了鞭炮,烧了香烛纸马,拜过了水神,船就慢慢离岸,朝宗望着渐向后退的南京城,心中不禁有点惆怅。
  这一次远行赴试,以前的日子都是在浑浑噩噩中过的,只不过领略了一下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已,可是就在临去时,却奇迹似的接近了两个金陵最顶尖的女子,成了她们最亲䁥的腻友。
  更难得的是别人想要一亲芳泽,即使化上成万两银子,恐怕也未能如愿,而他却未化一钱银子,竟于一夕之间,并得双妹。这若是回去在那些年轻的伴儿中间说出来,恐怕会叫他们张大了嘴,半天闭不上嘴来。
  可是这能说吗?不但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会相信,直到此刻,他对两天来的艳遇还是难以相信。
  望着巍峨的城影在朝雾中消失,朝宗在心中轻轻地呼唤着:“再见!紫禁城,再见!秦淮河,再见,我的亲爱的女郎们,我会很快回来看你们的,希望我回来时,一切都还如旧。”
  可是朝宗再也没想到,他重回金陵时,却已是四年之后了。
  河山依旧,人事如昔,金陵的风光,秦淮河上的澈夜笙歌,都没有变,这四年中,变得最多的是他。
  因为己卯科的乡试他落了第,那是他父亲看了他的稿子后就下的评语:“徒事铺设,华而不实,文章虽然看起来如锦如绣,却像是个绣花枕头一般,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有点眼光的考官绝不取你。”
  果然等报条传来,气死人的是中了副榜的榜首。
  那是考场中的新花样,所谓副榜,是取考生中文章不俗而内容未为考官所许的佳作,聊作安慰而已。
  副榜只是在心理上一种虚空的满足,作不得数的,也算不得功名,不能作为参加京比的资格的。
  但是却要像那些正式及第的人一样的拜房师,会同门,该化费的一文不少,对那些家境清寒的学子而言,这种榜还是不中的好。
  朝宗的文章中在副榜榜首,座师是侯恂的同年,很客气地着人捎了封信来,对朝宗的才华着实夸奖了一番,而后才致歉意,说如此天下殷乱,寇患四起,朝廷取士,乃以经世致用为主,故而本科取才,亦以朴实为主,世兄之大作若在太平盛世,鼎甲可期,所欠者未得其时,乃有遗珠之忆,现在朝廷正在励精图治,遣派大军剿寇,四海升平之日,想来不远,斯时世兄必为扬眉吐气之日矣!
  侯恂看了倒不怎么样,朝宗却把信撕了个粉碎。
  他最气的是座师的信上没叫他用功,也没叫他在实务上多下功夫,似乎认定了他这辈子只会作个太平官,年头儿不太平,他这种人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他自己暗暗咬牙,把一些经世实务的文章钻研了一阵,又对八股的时文下了一番苦功,自信可以诸路皆通,不管座师是那一种人,那一种口味,都能摸对八分了,然后在辛已科乡试上出口气,考它个真正的第一名。
  那知道天不从人愿,他的祖母跟母亲竟在先后两年内去世,他因为守制,不能赴试,把行程又耽误了。
  再后,境遇更糟,局势也更乱,李自成的流寇势力愈形嚣张,官兵节节败退。
  京师天天接到捷报,都是说那儿大获胜利,那儿歼匪多人,可是流寇不但没剿清,反而越来越多了,朝廷的负担也越来越重。
  将领们虚报名额,侵吞粮饷,已是不争的事实,号称十万大军,最多只得六万人,其中老弱伤残又占了一半,真正能战的不过三万人。
  就这三万人也比乌合之众的流寇强,战事未必不可为,可是那些将领不在前线督战,只躲在几个大城市中寻欢作乐,听任那些军卒们去胡闹。
  他们避开了大股的流寂,专门吃那些小股的散匪,所以频频传捷。
  将领们吃空缺,兵卒们只有吃老百姓,流寇过后挨抢一次,军队过来又要挨抢一次,只弄得好好的田庄荒芜了,民不聊生之下,不是投军就是投寇。
  投军则为那些将帅们多了请补发粮饷的借口,他们虚报战绩,一箭未发,谎报成血战终日,一个人没丢,却报成损失惨重,趁机把以前吃的缺额报销掉,杀了十几个小毛贼,说成歼敌千余,然后要就地征募民夫,扩充军队,请求补充军备。
  事关重大,皇帝没有理由不准,准如所请后,当然要跟着给钱,可是连年战祸,出的比入的多,国库早空,不得而已,只有加重赋征了,除了一般的年赋加重之外,又更增添了练军的粮饷,辽东拒金的辽饷等等,益发使得民穷财尽,天下不安了。
  剿匪的军队越养越多,但流寇也越剿越多,由小股变成大股,由抢掠城池变为占城掠地。
  河南归德还没有沦匪,但是寇势已近,无数的灾民涌到,使得城里一些富户都开始逃难了。
  朝宗也是那个时候逃难离开家乡的,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自然而然地仍是来到了南京。
  阔别四年,南京城居然全无改变。倒是他自己变得很潦倒了。
  离家时,他带了几百两银子,已是罄其所有了,他父亲告致回家时,固是略有积蓄,但是都置了田产,那是抢不走的财富,可惜的是也搬不动,尤其是祸乱之年,多少的良田荒芜了无人耕种,自然也不会有人肯拿钱来买田地,因此,能够给朝宗带走的钱也有限了。
  上次还带了个兴儿,这次却是孤身一人上路了,因为兴儿那小子毕竟经不起桂花的缠劲娶了她。
  事前,他虽是满心不情愿,但是婚后,却好得像蜜里调油,朝宗要走时,原想带了兴儿的,可是桂花的肚子大了,分娩在即,桂花倒是希望他能跟朝宗出去转转,混个出头的,但兴儿自己却舍不得离开了。
  家中除了兴儿之外,也没有少壮的男仆了,朝宗干脆一个人上了路。
  来到南京,他又找到了旧日的一批朋友,他们也都还是老样子,复社的声势依然壮大,对朝廷的议论更多了,因为史可法入了阁,兵镇扬州,他是复社的强力支持者,因为他是东林六君子中左光斗,的学生。
  但是在南京,反复社的力量也不少,那也包括了一些将帅以及几位皇亲勋爵,只不过这些人只在心里讨厌他们,没有公开地结合在一起,跟复社作对而已。
  吴次尾住进蔡益所书坊,朝宗只有暂住在一家小客栈中,在南京,居然看不见一点战乱的现象,大家都很放心,认为流寇虽凶,打不到南京江南来。
  因为江南是天下财富集中的地方,朝廷虽在北边的燕京,但国库的主要收入全赖江南,对保护江南比保护京师尚力,京师吃紧,朝廷可以迁到江南,江南如失,朝廷没了收入,就非垮不可了。
  老百姓这样想,一般的将领也都这样想,他们把自己的家也都搬到了南京,有几个直接领军的都督,干脆在南京设了行辕,为的是便于申领军饷,反正钱是在江南拨付的,解到京师再发下来,辗转费事,军情紧急,经不起就误,干脆派员在南京具领了。
  因此,南京城中,仍然是一片升华。
  朝宗的来到,复社中人是十分兴奋的,他们正想有所作为,加入了一个生力军,自然就更为起劲了,朝宗初来时,心情也是充满了激愤的。
  他身经流离,对流寇侵扰的情形较为了解,对那些军纪败坏的官军扰民尤甚于寇患,更是深恶痛绝,把一路上所见所闻,口诛笔伐,大大的骂了一阵,言下对一些好的将帅,则又多加推崇。
  这一来,侯公子在金陵立刻又成为名人了,虽然他得罪了不少的人,但是也获得了不少的支持,尤其是阁部史可法,督帅左良玉以及在辽宁的大元帅袁崇焕等,他们跟朝宗的父亲侯恂相知颇深,而朝宗言下,又对他们推崇备至。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手握重兵,举足轻重,所以朝宗虽然开罪了不少有力之士,却因为有了这几位有力的后台,没人敢奈何他。
  朝宗看得很准,他知道国势如麻,等到科举而入仕途,实在太慢,何况上次乡试落第,给他的刺激也太深,他决心另创一条偏途。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到了南京,立刻就看出复社这条路大有可为,复社的言论,已具有震动朝廷的力,说了那篇言论后,他在南京立刻成了个到处受尊敬的人,以前只是斯文的圈子里知名,现在则是朝野皆知了,那怕是走到街上,都有人恭恭敬敬地招呼他,让路给他,而且别处的军旅代表来到南京,也一定要来作礼貌上的拜访。有的是慕名讨教,有的则是暗中相求,请他在口下留情。
  到南京才两个月,他俨然已是复社中的领袖了,尤其是一般太学生,更将他奉若神明。
  名,是创下了,朝宗却在暗中叫苦,因为他的钱却愈来愈少了。
  因为他是个大名人,应酬日繁,化费也多,家中带来的一点银子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大家不了解,看见他衣帽光鲜,神采照人,以为他的底子很厚,而且诗文早着,是位大雅士,就是送礼,也都是字画古玩,土仪特产,新鲜雅致,虽然也值几个钱,却不能当钱使。
  而朝宗已经出了大名,又不能丢人拿那些东西去变卖,别人看见他满室玲珑,不胜羡慕,朝宗自己却像是哑子吃宗连,有苦说不出。
  这天下午,他在屋子里,捧着一对碧玉镇纸发怔,小二来报说有位苏老爹造访。
  朝宗知道在金陵够资格称老爹而姓苏的,只有一个苏昆生,他是旧院教曲的师父,所有的名妓,俱出于他的门下,拉得一手好琴,一肚子的掌故学问,做人又热心和气,而且还很有骨气。
  苏昆生进来,看见了那一对碧玉镇纸,就笑着道:“好东西,玉质佳,雕工细,是相公从家里带来的?”
  朝宗一面招呼他坐,一面道:“我是从家中逃难出来的,那能带这些累赘,这是黄御史今天早上来看我送的,他在左帅那儿帮忙监军,因为听说家君已经从商邱逃难南下,托他前来问讯一下。”
  “哦!老大人出来了,可曾跟相公连络上。”
  “没有!现在知道老人家出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宁南侯左帅是家君的门生,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而宁南侯目前是拒寇最有力的一位将帅,若是家君落入贼寇手中,用以挟制左帅,左帅势将很为难。”
  “是!是!老大人的清风亮节,一向是天下共仰,所以才得左元帅如此敬重,这位黄御史对相公也是相当推崇,这一对玉镇佩,至少也值百十两银子。”
  朝宗苦笑一声道:“老爹,你瞧着喜欢就拿去。”
  苏昆生吃了一惊,连忙道:“公子,别开玩笑,老汉那有这个命,用这种好东西。”
  “用不用随便你,但你的确可以拿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如何用得起。”
  “你认为它贵重,但我却为它损失二两银子,用来打赏黄御史的那个小厮,它能值百来两银子,但是我却不能拿去卖,却冤枉为它花了二两银子,你如果不介意,就把那二两银子的赏钱还给我,我就十分满意了。”
  苏昆生看出侯朝宗不像开玩笑,嗫嚅地道:“相公!莫非您身边不方便。”
  侯朝宗苦笑道:“目前尚可以勉强过得去,但是带出来的那点钱,总有用完的时候,我现在不事生产,而且化费又大,长此以往,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
  朝宗叹了口气:“我知道没人会相信,但的确是事实,我每天都有应酬,出入于官宦之家,相识满天下,但都是在花钱,没有一点入息。”
  苏昆生想了一下,倒是深为相信了,因以道:“老汉倒是能明白公子的处境的,公子有什么打算呢?”
  “我原来是打算到南京来,我到家父的故旧那里,先弄份差事干着,那知道一来之后,多说了几句话,弄得名气太大,倒是害了自己了,差一点的工作,别人不便推介我去,适合我的差事,可一时难找。”
  苏昆生也知道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难处,着实为他叹息了一阵,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告辞欲去,朝宗硬把那对镇纸包了给他带走,苏昆生推辞不得,收了下来道:“侯相公,蒙你看得起,把心里的话告诉老汉,老汉受宠若惊,斗胆为你出个主意,这对镇纸老汉也用不着,由老汉找个主儿替公子卖了吧!”
  “那怎么成。让人知道我侯朝宗典卖东西,这个场面还混得下去吗?”
  “这自然是由老汉出面,绝对扯不上公子的。”
  侯朝宗道:“老爹若能帮这个忙,我太感激了,只是这对镇纸是说好了送老爹的。”
  “别客气,老汉也说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用不起,老汉这就去找几个熟识的朋友问问,脱手了立刻就把钱给公子送来,老汉今天来是应两位姑娘之请。”
  侯朝宗早知来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妥娘跟香君,我应该早就去看她们的,可是我的境遇老爹也知道,一则是潦倒落难,无颜相见,二则是我也负担不了那些花销。”
  苏昆生道:“她们可不这么想,她们只知道侯公子重返金陵,而且一言一行,着实令人钦佩,只是怪你忘了旧交,不去看她们。”
  “天地良心,我若是得意了不去看她们,还有可非议之处,我现在是个落难的人。”
  “别人可不知道公子是落难的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公子有潦倒之状,再说公子也明白,她们两人都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
  “我知道,但她们两个人都不是身体自主的人,我去看她们,没钱就不行。”
  苏昆生一叹道:“老汉明白了,老汉这就回去告诉她们,相信她们会谅解的。”
  他这下子是真正走了,侯朝宗却仍在发呆,心中不无惆怅,他何尝不怀念那两个美丽的影子,但是已不敢存有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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