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9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点击:

  侯朝宗初来之际,只是听说这个小女郎很秀丽、很逗人喜欢,原是抱着见识一下的心情来的。
  既来之后,发现她比自己想像中还要美,心里益发的喜欢她了,可是没想到这么相逢,对方居然会对自己如此倾心相许的,那倒使他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握着香君的手,望着她那无邪的脸与眼睛,倒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倒是李贞娘识趣,笑笑道:“侯公子,我家丫头虽说才出来应酬不久,一切都嫩得很,但是多少也应过几次堂差,也帮我款待过几次客人了,可没有像今天这样子对人热络过,看来她倒是真心的,你可得多疼疼她。”
  朝宗连忙道:“一定一定,小生得一知己不易,得一红粉知己尤难,香君在碌碌众生中,对我青眼独具,我再混帐,也不能唐突佳人的!”这番话说得很圆滑、很含混,是欢场中一般常常可以听到的话,虽然满口答应了,却什么也没表示。
  香君听了不禁神色微变,可是朝宗在桌下又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那似乎又是另一种表示。
  香君想了一下,觉得在如此的场合下,朝宗也只能这样说了,因为他们毕竟是初会,还没有建立起什么感情,总不能期望他对自己作何表示的,就算是海誓山盟,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
  识事的卞玉京也觉得这些话该就此打住,笑道:“侯公子说的是香君妹子感谢他未以风月中人视之,而戚家小妹妹也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他们两心相印就这么一声谢谢,把千言万话都讲尽了,只不知我们郑疯子是否也猜中了此中机关,夏老爷该把你手里的密封打开来让大家瞧瞧了。”
  郑妥娘忙道:“不必瞧了,我认输!猜错了!”
  她抢过夏允彝面前的东西,一撕两片拢在袖里,柳敬亭就坐在她旁边,一把掏了出来:“你就是认输,也得瞧瞧你写的是什么。”
  郑妥娘待要抢回来,却被他捏在手里伸得远远的,让陈定生接了过去,首先打开来,一看却是两句七言——
  谢君溪边作桃冢,不使轻簿逐水流。
  第一个看到的却是吴次尾,而且还大声地念出来,念完后,大声地一拍桌子道:“好句!好句!短短十四个字,却将方才的情景,以及香君的心思情怀完全表达出来!充公!你是诗坛老手,你说说看,若是换了你,能否以十四字道尽一切的。”
  夏允彝连连摇头道:“我不能,相信在座的各位谁也不能,妥娘,你这才女之名,的确不是浪得的,但凭这两句诗便无人能及。”
  陈定生道:“不错,只有才女情思,才写得出如此绝句,试想春日溪头,风摇落红随逝水,正在自怨命薄之际,忽有一双多情的手,把片片落花捞起来,不以轻薄见弃,殷勤筑冢埋香,这是何等的情意,难怪桃花要感激涕零了,妥娘,你明明已经猜对了,为什么要自承错了呢,难道你舍不得罚老吴请吃一顿不成。”
  吴次尾道:“该!该!就凭这两句诗我也罚得心甘情愿。”
  柳麻子道:“妥娘倒不是舍不得罚您吴相公,您老的底子扎实,对人大方,那是大家都知道,但您就是对秦淮河的姑娘们小气,从来就没花一个子儿在她们身上,大伙儿早就合计着,那天要敲您一顿出来,这次逮到了机会,还肯轻易放过吗?”
  郑妥娘忍不住笑道:“死麻子,我既不是舍不得让吴相公花费,那就是舍不得你,怕你输了东道了。”
  柳麻子一笑道:“可不是,我麻子在留都靠说书耍贫嘴混饭吃,已经够惨了,如果再输了这场东道可不要了我的命,你不忍心要我的命,所以才自认输了东道。”
  郑妥娘一笑道:“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美呢,你照过镜子没有?”
  “没有!我不敢照镜子。”
  “原来你也有自知之明。”
  “我不敢照镜子可不是怕知道自己丑,而是怕看见自己脸上光光的生气。”
  大家本是听他们插科打诨,虽觉得好玩,倒是没当回事,这时见柳敬亭提到自己的脸,倒是大感兴趣。
  因为柳敬亭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光脑门子黑脸膛,长相虽不俊俏,却也颇有威严,而且他的脸上光亮亮的,不见一点麻子,却偏要以麻子为号,秦淮河上知道柳敬亭的人不多,但提起说书的柳麻子却无人不知。
  大家常以这个问题问他,每次他都能诌出一段笑话来,而且没一次相同的。
  所以一听他说到自己的脸,大家的兴趣就来了,郑妥娘也说下去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柳麻子一本正经地道:“你想,我的外号叫麻子,人人也都叫我麻子,而我脸上却找不到一颗麻子,这还像个人吗?更烦人的事见你还不知道,遇上了一两位老牌道地的麻哥,居然向我请教是怎么把脸上的麻坑给填平了的,我回答不出来,他们还骂我秘技自珍,不肯公诸同道,更有人骂我将来会,断子绝孙……”
  大家都笑了起来。侯朝宗道:“敬亭兄,我们虽是相识未久,却一直很投契,我一向也伞你当个,知心朋友看待,这个总没错吧!”
  “当然;承你侯公子看得起,不耻下交,我麻子是万分感激,三生有幸。”
  “朋友相交以诚,有句话你可得老实告诉我。”
  柳麻子叹了口气:“又来了,侯公子你不必开口,我准知道是那句话,你倒底是不是麻子?”
  “不错!这回我可要听老实话,可不准你再胡诌一道来说弄人。”
  柳麻子叹了口气道:“老实话听起来最没意思。”
  “没关系,你说好了,我们是对一个朋友多一番了解,不是要听你说书。”
  柳麻子道:“我当然是麻子,我们柳家是坑人世家上起高曾五代,代代都是麻子,因此这个封号已是世袭,柳麻子若非麻子,就不是柳家的子孙了。”
  “可是你的脸上却没有一点麻子。”
  “那是家君之赐。”
  “哦!令尊大人莫非发现了治麻之秘方。”
  “要有那玩意我早就发财了,还来说书干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就快点说吧!”
  柳麻子深吸了一口气道:“说起来惭愧,这是家门失德与子孙不肖,我柳氏一族,不但以麻子为世传,而且也以说书为世家,颇享微名,只不过一代代传下来,说书的本事没见长进,那麻子却每况愈下,竟是黄鼠狼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他吐句诙谐、表情滑稽,虽摆一副叹息懊丧之态,却已引得举座忍俊不止。
  夏允彝忍住了笑道:“麻子我警告你,这儿的座上虽然都是常见面的朋友,但是有几个却一直对你毕恭毕敬的,像吴应箕吴相公、黄太冲黄公子,他们为人方正,始终都称你为敬亭兄敬亭先生,你开玩笑在我们头上没关系,若是把他们也扯上去,就非朋友之道了。”
  这个招呼打下去,柳麻子微微一震,座上的吴次尾是有名的迂夫子,虽以性情相投跟自己接近,的确一直都以兄台称呼,而那位黄梨洲黄太冲,身列四公子之一,跟陈定生,侯朝宗俱为时下名士,为人却木讷拘谨,在做学问上专治经史,品行方正,今天在座他连一句话都没说,称呼自己则以敬亭先生,十分恭敬。
  他诌得一个绝妙的笑话,只是要占点便宜,而且一网打尽,但是这两个人,都是开不得玩笑的。
  好在他才思敏捷,略一变通继续说下去道:“先君久盼无子,到了四十岁头上,自分无望,以为是平时口齿过于尖刻,干致天怒以绝嗣为惩,也不存什么指望了,谁知到了四十五那年家慈也四十有二,居然老蚌生珠,有了身孕,这一来先君子大喜过望,以为上天垂怜,把说书的生意也收了,以修口德来上报天恩。”
  香君忍不住道:“这跟说书有什么关系?”
  柳麻子一笑道:“说书本就是耍嘴皮子的行业,要想说得好,就必需损得巧,说书若不骂人,就如同烧菜不加作料,清淡无味了,但是骂人要巧,这个巧字颇不容易把握住,先君子这骂人的技巧的确可谓一时无两,当时为了遑一时的口快,事后常感后悔,太伤口德,好不容易有了得于之兆,他老人家亦想为后人积点福。”
  郑妥娘道:“这下子可真积到了,他的那点口德全积到你身上来了。”
  柳麻子也没理她,含笑继续说下去:“他老人家歇了棚子几个月,家母十月怀胎,受难期满正赶上我要出去的那天,忽然来了两个官差,一条链子把家父给锁走了。”
  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但因为他说得认真,大家不约而同的紧张起来,香君忙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柳麻子道:“先君说了大半辈子的书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想要给他安一个罪名太容易,可是这一次却是为了京中有位大员来到,此公酷爱听书,地方官为了奉承上官,特地叫先父去说书的,但他知道先父已经收了摊子,故而叫两个差官来请家父前去的。”
  香君道:“那有这种请法的。”
  “那两名差官来到我家,正赶上那个节骨眼儿上,知道说请字是无法把先父搬得动的,只好变了个方法把先父给锁了去,到了县衙,才对先父说:‘柳麻子你x年x月x日在说书时,曾经出言辱及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圣人,有人把你告了上去,现在京里有位大官奉旨前来专为澈查此案,你赶紧把子见南子那一段故事好好的说一遍,给那位大员听听,倘若他认为你没什么就把你给放了,否则就有你受的。’”
  “子见南子”是柳麻子说孔夫子见南子的故事,语多讥弹,谐趣百出,而且应时如景,是柳麻子最成名的说部之一,事前没有人说过,可见是他自编的,现在居然扯到他老子身上,大家都知道他是胡诌的,都含笑听他扯下去,只有香君听得惶急地道:“真有这回事吗?”
  柳麻子一笑道:“先父只不过是个升斗小民,别说只是语侵孔圣,就是跑到夫子庙的大殿上拉尿,最多也不过是由学官报请地方宫抓去打破板子,那里会惊动到天子颁旨派员前来澈查呢!”
  “那不看人的吗?”
  “先父明知是哄人的,却又无法不应命,灭门令尹,已是招惹不起,更何况是三班衙役,小鬼难当呢,无可奈何,只有强打精神,到席上去说了一段。”
  “还是说子见南子那一段吗?”
  “那位大员听人说过,先父那一段书说得如何精采,指名要听那一段儿,不说行吗?先父那天本已饱了一肚子气,又着急着先母在家中待产,自己却偏被冤枉的拉来侍候这些做官的,于是把一肚子冤气都转到孔老夫子头上去了,着实地把他老人家给挖苦了一顿。”
  夏允彝道:“这可太没道理了,就算你老子受了委屈,却与大成至圣先师何干。”
  柳麻子道:“先父想这些做官读书的,都是孔教门下出来,出了这些仗势凌人的弟子自然是他老人家教化不周之罪,骂他两句,他也是该听的。”
  夏允彝笑道:“不得了,你们大家今后可得小心些,别开罪这个麻子,否则祸延先师,罪过就大了。”
  香君忙道:“说完之后那位大员作何表示呢?”
  “他啊!居然十分高兴,异常激赏,频频垂询,把先父叫去问长问短,先父心急着回家,那有心情敷衍他,可是他偏不肯放,最后也是问到先父的麻子上面来了,先父只有淡淡的几颗白麻子,根本就不能算麻了,也使用柳麻子为号,听他一问,肚子里不高兴,就告诉他说我家这个麻子是祖传的,只不过子孙不肯,渐渐地堕了祖风,先祖时,麻子颗颗有金钱般大,叫做金钱麻子,到先严时,麻点已缩为豆粒大小,叫绿豆麻子,传到我这一代,更不争气,只有几点白麻子,因此我想到我的儿子时就跟诸位老爷大人一般,没有麻子了。”
  大家都被他引笑了,他挖空心思就是想占大家一个便宜的,只因为夏允彝点了他一句,座上有吴次尾跟黄梨洲在,开玩笑不宜过火,所以临时才升了一辈,把个便宜落在他父亲身上去了,不过也亏他能诌,居然说得活灵活现,十分妥切。
  郑妥娘见无端被他占了个便宜去,虽然这是笑谑无伤大雅,也没人生气,总觉得有点不服气,因为她的嘴一向是不饶人的,看了一下忽然笑问卞玉京道:“玉京姐你跟他老子那么好的交情,怎么不知道有这档子事儿呢?”
  卞玉京一怔道:“活见你的大头鬼!柳麻子的老子死的时候我还没出世呢,那来的什么交情。”
  郑妥娘笑道:“那你一定是他老子转世投胎的,所以把那几点的麻子也给带来了!”
  卞玉京的脸上略有几点白麻,不过却益增其柔媚,所以郑妥娘故意指出来,知道她不会生气的,但这即席应景却把柳麻子给贬成儿子,矮一辈去了。
  座上哄然大粲,每个人都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感,李贞娘也笑道:“柳麻子你老子前世不修口德,所以才落个今世为娼,你整天缺德好了,再过几十年等你咽了气后,秦淮河畔要是又出了黑里俏的小婊子,准是你麻子投胎转世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定生鼓着掌道:“妙绝!妙绝!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来报效一番的,十麻九骚,柳麻子若是转世投胎,加入旧院的行业里,必然是艳噪金陵,香闻白下。”
  贞娘的打趣,已经够尖刻的了,再加上陈定生的补充,益发的入木三分,柳麻子只有苦笑着摇头道:“不得了,你们公的母的,竟是联口来对付我一个人了!”
  北方俗话称夫妇叫公母俩,陈定生是李贞娘的常客,在风月圈里,也就算是一对了,他们联合起来口诛柳麻子的事,被柳敬亭连起来一说,竟是别有妙趣,大家先还没听出来,仔细一回味,才体会到柳敬亭把他们骂成了狗男女,不由得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郑妥娘忙把身上的汗巾解下来递给李贞娘道:“贞姊,把你嘴上的毛擦擦。”
  李贞为是自己的脂粉乱了,在唇边抹胡子,忙起身走到一边的小妆台去,那儿放着木架,架上有白瓷面盆盛着清水、纱巾,是供客人酒后净面洗手之用,也有着小小的妆镜,给姑娘们临时去补点妆,理理乱发,李贞娘在镜子那儿照了半天,脸上、口角的脂粉都好好的,并没有乱,不禁跑回来,埋怨郑妥娘:“癫婆,你是眼睛花了还是存心诳老娘,我的妆好好的没乱,要擦什么。”
  郑妥娘笑道:“我又没说你的妆乱了,我是叫你把嘴上的毛擦一擦。”
  “扯你娘的臊,你姥姥才在嘴上长毛呢!”
  “你们互相咬来咬去,咬了半天,怎么没咬一嘴毛呢,莫非你们都老得把牙都掉光了。”
  原来她又在借故骂人,引用了狗咬狗一嘴毛的典故,举座又是一阵哄然。
  夏允彝摸着花白的长须笑道:“敬亭,你平时专门喜欢讨人便宜,今天可遇上克星了,妥娘的一张嘴可比你还厉害上几分呢!”
  李贞娘却嗔道:“癫婆!人家姐妹们都是互相帮衬,只有你专好窝里反,你不服气柳黑子压上你一级,自管找他斗嘴去好了,干吗要把我也拉扯上一份。”
  这番话不但郑妥娘听了莫名其妙,就是座上的人也都听不懂,陈定生笑道;“贞娘,你的话学问可大了,老柳怎么又压着妥娘一级呢?”
  李贞娘笑道:“你没听我叫他柳黑子,而癫婆今天却穿了一身的黄。”
  “那又怎么高上一级呢?”
  “亏你还是太学生呢,连一黑二黄三花四白都不懂。”
  陈定生道:“我确实不懂,这话出自何典。”
  侯朝宗这时才笑道:“此话出自粤典,广东人喜欢吃狗肉,其味以色分上下,黑者最佳,黄者次之,花白者又次之。”
  大家听了无不绝倒,柳敬亭摇头叹道:“我整天往旧书堆里钻,好找出一些冷典癖故来难为人,卖弄一下肚子里有学问,那知道在这儿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你们每个人说话都是大学问,不留心听,就无法懂,有时就是留心听了,也还是不懂。”
  郑妥娘道:“麻子!你别臭美了,这也叫做学问,那你真把这些老爷大人给骂扁了,他们所攻修的政治经世之学,那才是学问,你麻子只不过是有一点模人的本事。”
  “阿弥陀佛,你总算还能找出我麻子有一点长处,我还以为在你眼中,已经是一无是处了。”
  郑妥娘笑笑道:“你别得意,我的话还没完呢,你麻子糗人的本事,我们自叹不如,但我们姊妹几个,却有一项专糗你麻子的本事,你承不承认!”
  柳麻子忙道:“我怎么敢不承认,现在我若出门,那怕是跑到燕子矶上跳进江里去,人家也以为我是从秦淮河里漂过去的。”
  郑妥娘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是被你们糗的呀!只要进过你们的门,经芳口一喷出去后立即香闻十里,人闻之掩鼻而过,狗闻之摇尾而来。”
  他还没说完,大家就已经笑得前仰后倒,因为后面这两句正是柳麻子说书时所撰的妙文“屁赋”中的佳句,他的赋是这样的——屁者,五谷杂粮之气也,其未放之前,滚上而滚下,既放之后,薰己而薰人,人闻之,掩鼻而过,狗闻之,摇尾而来。
  郑妥娘一把抓住他的礼服道:“好;麻子称你有能耐,你拐着弯骂老娘放屁,老娘倒要治治你,老娘明天专门侍候你,一早上就炒他五斤黄豆,再剥上二十个茶叶蛋的蛋黄吃下去,然后跟你关上房门,用连珠屁活活薰死你。”
  每次斗口,郑妥娘一输就撒野,她一撒泼,柳麻子只好低头求饶了,因为这位姑奶奶敢说敢做,放得开做得出,又美又野,她的美固然令人着迷,她的泼也叫人害怕,所以大家才叫她疯子。
  这时见她又有点疯意,李贞娘忙道:“癫婆子差不多了,你也不怕人笑话,女孩儿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来。”
  郑妥娘却哈哈一笑道:“怕什么,贞姐,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要放屁,还得先吃上一大堆的黄豆蛋黄,才能撑出来,有些人冠冕堂皇,衣衫楚楚,身居庙堂,却成天不说一句人话,说的话比我闻还臭呢!”
  座中的吴次尾最为愤世嫉俗,听了郑妥娘的话大是合心,一拍桌子道:“骂得好!骂得好!妥娘这番话在此地说太可惜了,你该到朝廷上去说给那些做官的人听去。”
  他愤世嫉俗,对国事不满,常有牢骚,尤其是对一些身居显要而漠视民隐,一味争权夺利、攫攘自肥的方面大员们,更是深恶痛绝,有机会总要痛骂一番,有时甚至公开地指名道姓地当众申斥!
  这当然很容易得罪人,可是那些人对此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时候正是魏忠贤的势力崩溃,东林党人又抬头的时候,一般清流,都属东林,所谓复社,也都是东林的门人弟子们所组成,被目为东林的后身。
  吴次尾是复社的中坚,是最激烈的一个,其余的像夏允彝,是介于东林与复社之间的桥梁人物。陈定生比较温和,但也是复社中的人,此外黄太冲虽不太说话,但生性刚直木讷,也可算是复社中人!
  金陵是复社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最主要的便是国子监里的太学生,这些人聚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把谈话转到那些地方去了。
  今天本来说是只谈风月,不及其他的,一开始大家也能守得住限制,互相笑谑了一阵。可是等郑妥娘偶尔感触地发了一下疯,再加上吴次尾一附和,情绪立刻就热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转到朝政得失上来。
  侯朝宗对这些却不太感兴趣,他只是来应试,考不考得中还不知道,即使考中了,离做官还有一段时间或距离呢,他们所谈的得失,他听了也不甚了然,有时牵涉到人身的攻击,他更不便启齿了,因为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人则是他父亲的旧部或故旧,他到金陵后还去拜会过,人家对他也很照顾的。他实在说不出那些人有什么不好,因此只好听着。
  座中的陈定生也是听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最激昂的还是吴次尾以及夏允彝等人。
  柳敬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是不随便说话了,只有郑妥娘最起劲,不停地参加意见,叽叽喳喳地直叫。贞娘跟卞玉京插不上嘴。而香君居然十分有兴趣,凝神地听着,别人说到慷慨激昂时,她握着朝宗的手也紧紧地抓住,显示她被这些谈话的感动。
  朝宗不禁轻轻地一叹,叹息的意思是为香君,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也会对那些感兴趣的,要是也像郑妥娘那样,变得疯疯癫癫的,那就很遗憾了。
  他这一声叹息,恰巧是在吴次尾的高论告一段落时发出的,大家也都正在摒息以聆,所以听得十分清楚,每个人的眼光也都看着他。侯朝宗这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疏忽,造成了多大的失态,不禁有点惊惶,正在想掩饰的言词。
  吴次尾却十分兴奋地道:“朝宗即席而叹,莫非有更深的感慨,快说给我们听听。”
  夏允彝也说:“方域,你是归德有名的才子,自小即有神童之称。而这几年尊大人告休在乡,你追随左右,一定得聆许多教诲,他是东林前辈,见解一定比我们更为超脱深远,你倒是说给我们听听看。”
  大家都企盼地看着他,侯朝宗十分为难,他知道此刻也可以顺着他们的口气,扯上一番,那一定会皆大欢喜,可是自此一来,风声传出去,自己立刻就会列入复社中激进的一党,成了南京城引人侧目的人物了。
  朝宗不愿意走这样的路,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他深体树大招风的道理,在官场中,太突出的人,总是难以跻身高位的。而朝宗对前程富贵荣显,却是抱着极大的期望。
  正因为如此,他也不能表示出自己不参加这一个集团,因为他在南京的这一段时日,已经看得很清楚,国学的太学生,几乎可以代表着朝野的清议,在朝的御史,很重视清议的言论,往往用来作为他们弹劾的依据。
  有着这批人的支持与声援,将来晋身仕途,就会方便得多。他看得也很准,要想致身仕途,在宦海中脱颖而出,只有两个方法。
  一条是走门路,投身于权贵之门,仰仗他们的提拔,这条路比较难,一则是门路难觅,二则是较为引人注目,且为士林所不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花费太巨,他化不起,虽说归德老家有点产业,但是他父亲较为方正,不会给他拿去活动前程的,而且他也不想走这条路,那跟他的大少爷脾气有关,朝宗虽是较为热衷富贵,却不屑奴颜卑膝以求,那当然也与他的文名有关。少年成名,多少会有点傲性。
  所以他比较侧重第二条路,那就是结交清流,由士林哄抬,自然容易成名,只要一榜及第,多多少少会有个好差事干着,而且为士林器重,也会使一些人有所顾忌,不大敢排挤,而有些有力人士,还会曲意巴结,来央求向士林清流解释一下误会,疏通一下敌意。
  只要懂得做人做事,不站在尖端去跟那些权贵们做对,结交清流是有很多方便与好处的。
  侯朝宗之所以常跟这些人在一起,也是如此,所以这个时候,他说话必须慎重,虽然这是私下的宴会,但是自己的话,会很快传出去的。
  那对自己的将来很有关系,言论代表着立场,自己必须要有一番有力的谈话,才能赢得这些人的友谊与尊敬,但这些话,也一定要自己的脚步站得稳,不会引起这些人的猜忌与仇视。
  这也就是说,要在两个敌对的强势力集团之间,保持着一个超然而不偏倚的地位,这当然很难,因为这两个集团的冲突磨擦由来已久,积怨日深,壁垒分明,已经没有中间路线了。
  好在侯朝宗对于如何应付这个问题,早已经作了一番准备,他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
  先前,他为自己的失态而不安,现在经这两个人一挤一引,他觉得正是一个机会。因此,他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咙道:“各位,我很荣幸见邀,因为我只是一个年轻晚进。”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我们要听你的言论,不是听你的客套,这些可以免了。”
  朝宗一笑道:“好!那我就直说我对复社以及对各位的观感了,我首先说,参加复社,我非常的荣幸,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复社的宗旨,既是静弹国事,声讨乱贼,这正是圣贤春秋之大道大义,亦我书生报国之途。”
  这番话铿然有声,引起了一片肃敬,连从不开口的黄太冲,都点头击节赞赏道:“好!好!朝宗兄这番话说得太好了,简捷、明白、有力,把复社的宗旨表达无遗,却又不合私人的意气之争,我觉得我们下次在太庙聚会时,该把朝宗兄的这番言论,撰印成篇,每个社友都发一张,以彰吾辈之志!”
  他那句私人的意气,使得座上的夏允彝以及一两个做官的,多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对时下施政的得失,多半是他们传出来的,有些固然是施政者的错失,但有些未尝不是私人的恩怨,假这些清流来出口气的。
  听见黄太冲的话,再看看一些人的表情,侯朝宗觉得更有把握了,于是笑了一下道:“至于我所不赞同的,便是刚才次尾兄的态度。”
  吴次尾忙道:“难道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还不该骂?”
  朝宗庄然地道:“该骂,我已经说过了,乱臣贼子,人人皆得诛之,只是我们必须言之有物,要对方的确有祸国殃民,贪墨祸民的证据才行。”
  “我批评他们的错失罪行,都是有证据的。”
  朝宗轻叹了一口气:“次尾兄,请恕我直言,你的那些罪行只是听由别人口中之词,你自己既没有确实地调查过,也没有真切地了解真相……”
  “我只是一介布衣,对这些朝政何由得之,又何从调查去?”
  “这就是了,你我既非设谋定策的人,又不是实行措施的人,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政令之施行是全面的,就大局而斟酌情状,取其重而舍其轻,我举个例子来说吧,米珠薪桂,则民无所得食,而谷贱则伤农,凡事有得必有失,如果因为谷贱伤农,你听了一个农夫的诉苦,就大骂牧民者不顾农人的生活,这不就太失公平了吗?”
  举座都为之默然,有的人惭愧地低头,有人神色欣然,有人则面露钦色。
  侯朝宗又道:“还有就是我认为诸公责备一个人,过于苛严而涉于私行,有些豪门固然是过于奢侈,但只要他尽心为国,他的钱不是偷盗所得,我们就不能去干涉他……”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这句话我不以为然,俭以养廉,奢必近贪,他若非贪污,何来此挥霍之需。”
  侯朝宗笑道:“次尾兄。你又来了,俭以养廉,乃圣人所以勉励士人的持家之道,却不是律法,违之则有罪的,再说这也不一定尽然的,比如说一个人原来家中就有钱,他做了官之后,以私蓄来过豪华的生活,你不能说他一定是贪官,检举一个官吏贪墨,有如告一个女子之失贞,必须十分慎重,有凭有据,才不至于诬陷而坏人名节,谨言慎行,亦夫子教人之道,我们自己先犯了这个错,又何足以正人。”
  吴次尾也不响了,黄太冲却又鼓掌道:“对!对!朝宗兄后来的这段话,尤获吾心,我就觉得近来复社诸友的言论太过于偏激,已失敦厚之道,有的时候,竟然直诉当政之罪状,简直代替刑司的地位,朝政在刑部之外,为设大理寺以审定重大的刑案,是何等慎重,而我们却未经审查,巡自就定罪了……。”
  吴次尾不安地道:“我们只是说说而已,朝廷也不会因为我们说了就加罪于某人。”
  侯朝宗道:“次尾兄,这正是我所要谈的问题,士林言论,本为在朝者之镜鉴,应该是很受重视的,何以会遭到当朝者不闻不问的境遇呢?”
  “那完全是因为一些权门豪贵,把持着朝廷言路使乡野之言,无法达于上听。”
  “次尾兄,你这话又失之于偏了,庙堂之上,未必就没有君子,只要我们言之有物,他们自然会转奏天听的,是我们徒事谩骂,泄一时之愤,图口舌之快,但有识者听着却只付之一哂,这是我们自己把身价贬低了,怪不得人家。”
  吴次尾跟郑妥娘两个人都是满脸通红,连柳麻子都讪讪的不是滋味,因为在南京,他们三个人骂人都是出了名的。
  郑妥娘低下了头道:“侯公子,谢谢你的开导,以往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八道,还很以为了不起,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
  柳麻子抬头道:“我也是一样的,不过我跟妥娘信口胡说倒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是个说书的。江湖贩夫走卒乡志野谈,当不了回事,妥娘即使说错了,也不过落个妇人无知之罪,倒是吴相公,可真应该特别慎重,你交往的不是些大人先生,就是国子监的学生,他们都是四民的表率,拿你的话当了真,再传播出去,影响就大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一定特别注意。”
  他倒是个很坦率的人,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认错,不过经此一来,宴会的气氛就破坏了,好几个人都有坐定不安的样子。
  卞玉京最可人意,也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笑着道:“香君,你别像股牛皮糖似的,粘在侯公子身上了,有什么体己话,你带他上媚香楼,慢慢的去谈吧!”
  夏允彝也趁着机会道:“正是!正是,今天原是我们介绍香扇坠儿结识方域的,现在看情形,他们两个人是十分满意了!我们也不必再讨厌了,大家散了吧!”
  主人一提散席,好几个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纷纷告辞了,李贞娘见陈定生也要走,扯着他的袖子道:“你也不多坐一下。”
  陈定生笑道:“我倒不是急着要走,老吴被朝宗训出了一身热汗,我要陪他到澡堂里去泡泡。”
  吴次尾居然不否认道:“是的!是的!若非朝宗一顿棒喝,我真是还会一直糊涂下去,造的孽就大了,澡堂子里去不去倒没什么,我倒真想跳下秦淮河里去,好好地冰一冰,冷静一下自己。”
  郑妥娘又犯了疯病道:“吴相公,你要真跳秦淮河的话,我一定陪你跳下去,我也该凉一凉。”
  柳麻子笑道:“吴相公,你真要凉凉心,可不能跳秦淮河,这儿的水只会叫人热,你想想,三舟画舫,几许红妆?六朝金粉,这数百年来多少风流阵仗,尽付秦淮,这河水怎生得凉!再加上妥娘这个热人儿,泡在一起,怕不把河水都煮沸了。”
  他连唱带说,还带着手势比划,把大家又都引笑了,出奇的是郑妥娘,居然没跟他顶嘴,只是看了他一眼,倒使得他有点不安,缩着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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