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盲人瞎马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万士奇一把撕下门帘,望着空无一人的里间,只觉周身冰冷,如堕入万年冰窖,眼前阵阵黑晕,两腿一软,坐倒于地。
  曲如兰到何处去了?怎的连聂大姐也久久不归?一想到这殷勤待客自称姓聂的外地女子,万士奇的心咚咚乱跳,突感莫名的恐慌。他大叫一声,跳起来奔出屋子,绕屋疾行一圈,又冲向旷野,也不辨东南西北,发力猛跑,边跑边喊:“小姐——!小姐-——!”
  一程狂奔狂喊,直至精疲力竭,喉咙嘶哑。万士奇拖着两条痠痛沉重的腿,心中一团乱麻,解不开理不清。
  蹄声答答,三乘马从左前方奔来。马上是舅老爷相东游与两个庄丁。万士奇跌跌撞撞迎上去,哑着嗓子叫道:“舅老爷!舅老爷!小姐,小姐……不见了!”嗥的哭出声来。
  相东游飘身下马,扶住万士奇,道:“士奇,不要哭!小姐是怎么不见的,你慢慢说。”随行的庄丁带有水囊,让万士奇喝了几口。万士奇哽哽咽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曲如兰如何求他相伴偷溜出庄去找汤逢祥,两人如何在瓜地目睹了皂衣帮尤十三等与湘北十八刀的厮杀,墨剑仙子又怎么赶走十八刀,两人如何到姓聂女子的草屋中吃饭、歇息。最后说到自己醒转,才发现曲如兰与聂姓女子双双不见了。说罢,他泪如泉涌,哭个不休。
  相东游脸色铁青,思忖片刻,道:“别哭了!你一个男子汉,哭哭啼啼、婆婆妈妈成何体统?庄中自发现你们两个失踪,即派出数十人各处寻找。你先回庄去吧!我再在这一带找找。”言罢,翻身上马,催动坐骑,带了两名庄丁向东南驰去。
  万士奇遵相东游之嘱,往曲家庄方向行了一程,心中突地跳出个念头:“小姐去向不明,我回去做什么?她要我伴她同行,是指望我能保护她平安周全。如今她被歹人掳走,正在呼号呻吟,盼我去救她脱厄,我怎能返身不顾?我要去找她,去救她!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心中计议已决,即转过身来,向东北行去。
  在万士奇的心中,已认定那姓聂的女子是歹人,种种殷勤,全是布置陷阱的步骤。只狠自己无半点江湖阅历,堕入人家计中,还对其感激不尽。他又是悔恨,又是焦急,一路之上,凡遇到田中劳作的农夫、放牛的小儿,都向对方打听。行至傍晚,到了郑家村。
  郑家村是个百来户人家聚居的村庄,树口大樟树下有家小酒店,店门口摆着三副白木座头,只有两个老者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万士奇上前行个礼:“请问两位老伯,可曾见到有两个年轻女子过去?一个年长些的操外地口音,另一个是穿绿衫的姑娘。”
  两个老者对望一眼。其中一位头发全白的道:“我俩从午间坐到此刻,只见到有个小媳妇赶着一辆篷车过去。拉车的两匹马体高腿长,甚是雄健,赶车的又是个年轻妇人。方圆百十里既无如此良骥,更无妇人驾车的习俗,是以格外多看了几眼。那篷车从村中驶过,并不停留,似有什么急事。此外,没见到穿绿衫的姑娘。”另一位头发花白、尖下颏的老者已有九分酒意,红眼斜睨,舌头也大了,嘟哝道:“后生……来……跟我老人家喝……喝三……三杯!才……才是……好……好儿……儿子……”一手端杯,另一手来拽万士奇。万士奇忙后退道:“多谢!多谢!”忖道:“赶车的若是那姓聂的女子,小姐多半就在车中。”他精神一振,辞了两老,即穿村而过,在村外萝卜地里挖了两只大萝卜,抹去泥土,张口就咬。循着大道快步行去。
  万士奇忖道:她的马车虽比我两腿快,但她总要歇息打尖,我只须不停地走,未始不能追上。笨人自有笨招。这一夜,万士奇奋力疾走,当真连歇都没歇过。渴了,喝点儿溪水、河水。走到早晨,腿痠眼涩,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在道旁树下打个盹儿。幸运的是搭上一辆由海盐驶往嘉兴的运粮车,这日午后便到了嘉兴。
  嘉兴是一大城,因是前朝孝宗皇帝的出生地,升为府治。大运河贯通南北,河中舟船队列,望之不见首尾。街市上百业俱备,店肆杂凑,车水马龙,甚是热闹。
  万士奇是乡下人进城,头一回见到那么多屋舍、那么多人,心头扑通扑通跳,又见城中街道四通八达,令人头晕目眩,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忽听身后车行辚辚,鞭声劈啪如放爆竹,万士奇急往旁一闪,给来车让道。岂料这一闪势头过猛,竟撞到一行路妇人身上。
  那妇人三十多岁,白脸高颧、大眼暴牙,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你这贼龟儿,竟敢吃老娘的豆腐!”万士奇斜身闪开,叫道:“大嫂!是我不当心,多有得罪,原谅则个!”那妇人一掌打空,口中咒骂,双手曲指成爪,直上直下向万士奇脸上抓去,正是泼妇打架的不二法门。万士奇连退连让,口中不住道歉。闲人们从四下里围拢来。男女相斗乃难得一见的好戏。围观的人中煽风点火者有之,起哄助威者有之,明拆劝暗打太平拳者有之,推推搡搡混水摸鱼者有之……一时间,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万士奇武功虽非上佳,但要对付一个泼妇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人太老实,又因撞人在先心下负疚,面对着翻飞的十爪,惟有闪避躲让,一味讨饶。泼妇与无赖一样,向来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今日她占尽上风,更大发雌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万士奇折辱个够才称心如意。她一连十数抓落空,已经气喘吁吁,脸红耳赤,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可是耳边是一片如雷的彩声,不容她临阵退缩,收兵罢战,只得勉为其难,鼓勇向前。发髻已然松开,乱发披落两颊,腋下的两只扣子不知被哪个无赖摘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肉,两排贝齿咬得格格响,一对杏眼瞪得牛眼大。这副芳容比作狮虎毫不过分,哪里还有人的模样?
  万士奇一退再退,一避再避,皮肉虽不曾吃苦,但有全身被人剥光的羞耻,狠不得地下有个洞,好让他一头钻进去。四周的闲人是越围越紧,万士奇眼看将无腾挪的余地,不由发作了牛脾气,头一低,使个“牛头拱”,发力向人墙撞去。闲人们俱是嘴上来得手脚无用的角色,“啊呀!”“哎哟!”的惊呼声中,摧枯拉朽地一连串倒下七八位。万士奇一见人墙有了缺口,双足一蹬,纵出去两丈,发力猛逃。
  慌不择路,只盼离那泼妇与闲人越远越好,万士奇一个劲儿飞奔,穿小巷过大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确定身后无人追来,这才收步靠在墙根喘息。
  忽听头顶咿呀窗户开启,万士奇抬头一望,猛见一大片白晃晃的东西从天而降,他百忙中单臂上举,一招“天王托塔”,掌力甫吐,哗啦声响中,大片水幕落下,淋得他浑身稀湿,陡听楼上一汉子骂道:“兀那叫化子,快滚开去!休腌攒了我家的墙!”
  万士奇狼狈不堪,哭笑不得,只恐再遇上个蛮不讲理的人,惟有忍气吞声,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头脸的水渍也来不及揩,赶紧溜走。路人见他水淋淋的犹似才从井里爬出,无不侧目而视,经过他身旁时,均掩鼻而过。
  万士奇又羞又愧,低着头快步行去,忖道:自己这副模样,留在城里陡遭人嫌,还是快快出城为好。可他识不得来路,置身于街市中,恍如误入迷宫,东绕西转,竟不知该走哪条路好。不得已,只好低声下气地去问道于一个卖乌龟的老者。那老者倒还热心,向万士奇详说了出城的途径。万士奇称谢不迭,按老者的指点出了城。
  出了城门,方知又错了。来时进的南门,此刻出的是北门。他又累又饿,更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办才好,呆呆地坐在道旁一块青石上,心里没了主意,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了。
  正在一个人自怨自悔的当儿,“丁当!”一响,一枚大铁钱落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滚到他脚边。他惊愕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肩着一支扁担正匆匆走过。这铁钱大概是他不慎失落的。
  万士奇忙捡起铁钱,冲那汉子叫道:“大哥!大哥!你失落了钱!”追上几步。
  那汉子转过身来,不解地道:“你方才是叫我么?什么事?”万士奇道:“大哥,你失落了一枚钱。”汉子将万士奇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奇道:“这钱是我送你的,你不知道么?”万士奇一愕:“你送我钱?你为什么送我?”汉子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斜睨他道:“你是叫化子,我见你可怜,送你一枚钱买几个粽子吃。这有什么不对?莫非你是癫子,好歹都不懂?”
  万士奇怔了怔,才明白这中年汉子是将自己当作沿途讨食的乞丐了。他一张脸臊得血红,心想:这位大哥是一片好意,但自己是堂堂曲大官人的弟子,纵不成器,也不能自甘下流,受人布施,说道:“多谢大哥,我不……”话未说完,突然横刺里伸过来一只长毛的黑手,一把抢去了铁钱。
  抢钱的是个甘多岁的大汉,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脸上有几搭污秽,不折不扣是个正宗乞丐。这乞丐笑道:“你不要,我还嫌少!”向那肩着扁担的中年人道:“大阔爷再施舍一两银子!行行好!”一只手伸到对方的下颏旁。
  中年人愠道:“我一个卖柴的,穷得丁当响,哪有银子给你?去去去!别来寻我开心了!”转身就走。那乞丐一把抓住他的扁担,叫道:“来来来!给了银子再去!”卖柴的汉子猝不及防,险些被拉倒,后跌两步,转过身来怒道:“你这不是强讨么?休说我没银子,就是有,也不会给你这恶丐!”
  乞丐叫道:“你敢骂人?我便恶给你看看!”抡起一拳,打中卖柴人左颊。卖柴人“啊哟”呼痛,捂着脸退了两步,定一定神,气得乱抖,怒道:“你……你……”乞丐踏步上前,恶狠狠地道:“我就是打你个狗东西!”抬起左腿,便要踹去。不防后领被人拉住,他独足站立不稳,踹出的一腿固然落空,身子一仰,啪哒坐倒在地。
  万士奇也没料到这恶丐如此无用,一拉即倒,心下好生歉仄,道:“这位叫花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但你不该随便打人,那位卖柴大哥是好人。此事因我而起……对不住两位大哥……”他絮絮叨叨地赔礼道歉,既向卖柴的拱手,又向乞丐赔罪。
  那乞丐跳将起来,二话不说,双拳齐出,向万士奇当胸击来。万士奇没想到他还会动武,怔了怔,闪避已然不及,不得不双手往外一分,架住了来拳,道:“大哥,这是你的不对了……”乞丐岂容他分说,底下一腿瞭阴,向他小腹踢来,出招甚是狠毒。万士奇“哎呀”惊叫,忙后退一步,顺手一抄,托住了乞丐的脚后跟。这时,他只要抬一抬手,便能将对方摔个四脚朝天,但他向来忠厚,不好与人争斗,反而放脱了对方的脚,道:“大哥,我不跟你打架。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我若打了你,于我没有好处,于你只有坏处……”
  万士奇是真心息事宁人,但在那乞丐听来,却字字句句是讽刺挖苦,顿觉怒不可遏,一撩衣襟,取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来,瞪眼叫道:“老子今日不把你摆平,誓不为人!”抡刀劈向万士奇面门。
  万士奇骇了一跳,侧身避开。那恶丐狂性大发,胡胡叫着,一刀一刀乱刺乱劈,虽不成套路,但也气势汹汹。万士奇见他蛮不讲理,心下怒气陡生,暗忖:“我再不出手制住他,他不会听劝罢休。”斜步抢进去,立掌如刀,觑准他拿刀的手腕,一掌切落。那恶丐腕痛似折,短刀脱手飞出。万士奇一腿横扫,扫中恶丐两腿,顿时将他打倒在地。只听得四周一片叫好声。
  万士奇以师门武功与人交手,平生也没几回,今日两招战胜对手,不由沾沾而喜,畏惧怯懦之心尽去,慷慨豪迈之气陡生,指着那乞丐责道:“我好言相劝,你就是不听。今后你该痛改前非,再不可胡作非为,强索硬讨!”那乞丐一声不吭,挣扎起来,一跛一拐地走了。卖柴的汉子上前来,满面笑容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少侠,请多多原谅!”另几位过客也走上来,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少侠武功精强,任侠仗义,又请教他姓名。万士奇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人尊为“侠”,有几分惴惴,有几分害羞,有几分得意,就将自己姓名说了。
  卖柴人道:“小人姓王,万少侠若瞧得起我,前头不远处有家酒店,让小人敬奉三杯如何?”另一人道:“我是卖菜的,平时经过此处常受那恶丐的欺辱,今日万少侠为我们出了气。我也要敬万少侠三杯,以表谢意!”众人纷纷道:“同去!同去!有幸拜识万少侠,正该庆贺庆贺!”
  万士奇待要谢绝,那班小贩不容他推搪,簇拥着他,兴高采烈到了家路边小酒馆。奉他上座,叫了些酒菜,团团坐下,纷纷向他敬酒。万士奇回想方才在城里受尽欺凌,此刻却被尊为贵客,宠辱炎凉转换之速,令人目眩神迷。他确也饥渴难当,又得众人诚挚敬客,索性丢开腼腆,不论酒菜来者不拒,举杯豪饮,据桌大嚼。众人见他毫无架子,都说这才是英雄本色、豪杰面目。
  何须片刻工夫,一桌酒菜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这班卖柴卖菜的小贩都要赶回家去,便与万士奇道别分手。
  送走了这班萍水相逢的穷朋友,万士奇猛然想起曲如兰的下落不明,愁闷又上心头,忖道:“我到嘉兴来寻小姐,怎能遇难即退?还是得进城去各处找找!”于是循原路回去。行了不远,便觉双脚软软的,像踩在棉花堆里,望出去那高耸的城墙,在摇晃着要倒下来似的,脑子也迷糊糊、晕陶陶,只想找个地方美美睡一觉。强撑着一步步往前挨,忽然一脚踏空,倒了下去,明知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但酒意醺醺,手足已都不是自己的了……

×      ×      ×

  睁开眼睛,万士奇看到在昏暗中有一个巨大凶恶的鬼怪。这鬼怪绿脸红发、牛眼狮鼻血盆口,牙齿白利利,手执钢叉,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万士奇吓了一跳,定神细看,才知那鬼怪只是尊木胎泥身的神像,身上挂了些蛛网泥尘。
  这该是在庙里啰!我甚时跑到庙里来的?他好生不解。头还在痛,喉咙干涩,他想爬起来,身子一动,才发现手足都被麻绳捆住了。
  这一惊,脑子清醒了。自己是醉倒之后,被人捆绑,送到这所破庙来的。谁开这种玩笑?太过头了!万士奇恼怒地想,挣扎着坐起来。蓦地,后脖根一凉,一个声音喝道:“不许乱动!我一刀切下来啦!”话声微颤。
  万士奇心中一凛,不敢转头,但问是要问的:“你是谁?为何将我捆来此处?我不认得你呀!”
  冰凉的一线移到他喉结下,那人也转到他面前来了。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叫化子,最多不超过十六岁,瘦得像束柴。他咧嘴龇牙,做出一副凶相,道:“你我是不相识,也没有怨仇,但你得罪了我们大哥。大哥要我看住你。你不要乱动!”
  “小兄弟,你大哥是谁呀?你把刀拿远些行不行?我不动就是了。”
  小丐果将刀移开三寸,道:“我大哥是有名的‘咬住不放’刘狗儿。你在城外仗着人多打了他。刘大哥怎肯吃亏?带了我们去寻你,见你倒在路旁,便将你弄到这里来。”
  万士奇恍然大悟,自己是落到了那恶丐的手里,听小丐的口气,刘狗儿竟是一霸,然则,“你们的大哥呢?我有话跟他说。”
  小丐道:“刘大哥此刻在后殿喝酒,喝够了自会来炮炙你的。你急什么?”
  万士奇道:“他如何炮炙我?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若非他要拿刀砍我,我也不会跟他交手。”
  小丐道:“刘大哥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他说了,要先打你一顿,然后给你‘裹粽子’。”打一顿是在情理中,以刘狗儿“咬住不放”的臭名,断不肯轻饶自己,但是“什么叫‘裹粽子’?”万士奇问。
  小丐道:“‘裹粽子’就是拿你装在布袋中,外头用绳子扎牢,然后丢到运河里去祭河神!”
  万士奇一惊,看小丐神色郑重不像说笑,心下大急:“这不是杀人么?”小丐点点头:“我们就叫作‘裹粽子’。我跟你说,这不怪我。你变了鬼,休要来缠我。刘大哥定要你死,我也没法子。我小猫头对天发誓:决无害你之心!”
  万士奇又急又怒,道:“你们不讲王法也得讲讲江湖规矩!怎敢随便杀我?杀了我不打紧,等于又害了我家小姐的性命!小猫头,你放了我,我带你逃走。你不放我,我变作死鬼头一个寻你算帐!”小猫头道:“你不要缠我!我不想害你!捆你的是瓦爿儿跟蛐蛐儿两个。要害你的是刘大哥!你不能青红不分!”他胆子极小,连连后退,神态十分恐惧。
  这时,便听后殿有一串步声响过来。万士奇心知是刘狗儿来了,急道:“小猫头,你只须割断我手足的绳子,我便放过你。否则,定要索你的命!快,快!”他着地向小猫头滚过去,“你不用怕,只要我手足脱缚,刘狗儿不是我对手,我定保护你周全!”
  小猫头平日常受刘狗儿等丐头的欺辱,迫不得已,才供刘狗儿驱策,实无半点害人之心。他既怕冤鬼索命,又极想脱却丐头的控纵,咬咬牙,提刀向万士奇手上绳索割去,哪知心慌手抖,这一刀割偏了,反将万士奇手腕割了道口子,血涌出来。小猫头极恐惧,“当!”一响,刀子落地。等他再捡刀割绳,刘狗儿、瓦爿儿、蛐蛐儿三丐已打着饱呃进门了。小猫头惊吓过度,顿时呆若木鸡,刀口放在绳索上,再无力气割断它。
  刘狗儿睨着万士奇与小猫儿,努嘴吐出一截鸡骨头,厉声道:“小猫头!你在干什么?”小猫头浑身一震,刀子二度落地,“我……我……”
  万士奇急中生智,曲肘将小猫头撞倒在地,叫道:“你这小叫花!竟敢杀我?”刘狗儿见他腕上鲜血淋漓,倒有几分信了。他身后的瓦爿儿阴笑道:“小猫头吃里扒外,让我们做恶人,他自己做好人呢!大哥,小猫头有杀人的胆么?杀只鸡他都不敢!”刘狗儿顿时醒悟,一手提起小猫头,另一手来回抡动,劈劈啪啪打了他十几个耳光。小猫头口鼻出血,双颊肿起,求饶不已。刘狗儿将小猫头往香案上一放,瓦爿儿和蛐蛐儿即上前按住他手脚,拿绳子捆了起来。
  刘狗儿狞笑道:“万大侠,适才你断我的财路,剥我的面子,没想到仍会落在我手心里吧!”底下一脚横扫,万士奇站立不住,咕咚跌倒。刘狗儿嘿嘿冷笑,边挽破衣袖边道:“万大侠,你再耍威风呀!”砰的猛踢一脚,“你再打抱不平呀!”又是一脚,“你再做好汉呀!你再打我呀……”他口中说一句,脚下踢一记,踢得万士奇满地乱滚。万士奇只咬住牙不出声,挨了十几脚后,脸破眼青,火辣辣的痛。
  刘狗儿乏了,即唤瓦月儿与蛐蛐儿上前用竹片抽打万士奇。两丐一向奉刘狗儿为首,每人攥根三尺多长的竹片,向万士奇身上轮番击打。片刻工夫即打得他浑身的血痕。万士奇甚是硬气,一声不吭。刘狗儿道:“万大侠,你受苦了!我见你是条汉子,倒也不忍心再折磨你,你只要叫我三声‘爷爷’,我马上放你走路!”
  万士奇冷哼了声,闭上眼不理他。刘狗儿连问三声:“你叫不叫?”万士奇睁眼笑道:“叫什么?”刘狗儿等三丐齐道:“叫‘爷爷’!”万士奇应道:“哎!乖孙子再叫一声我听听!”刘狗儿上了当,气得嘴巴扭歪,飞起一足,正踢在万士奇后脑,万士奇脑中一晕,昏了过去。
  刘狗儿道:“裹粽子!”蛐蛐儿道:“两个还是一个?”刘狗儿道:“两个一块儿裹!”小猫头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大叫:“救命!救——”瓦爿儿不等他喊出第二声,即拿团破幔子堵住了他口。
  三名恶丐撕下神龛上的帐幔,将万士奇和小猫头裹得严严实实,又在外头扎了几道绳子,当真捆绑得如同两只大粽子一般。庙后百十步远便是运河。薄暮初降时分,刘狗儿开了后门出来,一挥手,瓦爿儿与蛐蛐儿一人背一个。三人穿越田畈,顷刻即至河堤上。
  刘狗儿笑道:“万大侠,河神正大张筵席,恭候你大驾光临呢!”提足一扳,便将万士奇推滚入河。瓦片儿与蛐蛐儿也将小猫头送入河中。
  三人待两只“大粽子”渐渐沉入水中,嘿嘿嘿乐了一阵,离开河堤。突然从堤上柳村后射出三点寒星,分取刘狗儿、瓦爿儿和蛐蛐儿三人后心。三丐做梦也想不到今日是毕命之期,哼一声都来不及,便仆地倒毙。
  芦苇丛中摇出一只乌篷船,船头一个渔夫装束的大汉朝水中撒开一张大网,跟着双手交互提网。“哗喇!”一响,鱼网出水,网中是被扎成粽子丢入河中的万士奇与小猫头。
  大汉将两人提上船头,取出一柄匕首,挑断绳索,解开包布,将两人搭在船帮上控水。竹篙一点,小船便向暮色苍茫的河心驶去。
  万士奇当滚入河中之际,恰好醒转,眼前是漆黑一团,手足被捆得紧紧,半点作不得主,只道今日是必死无疑的了。待沉入水中,几口水一呛,便又昏迷过去。等到被救上船,实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因此,他双膝跪在船板上,口称:“恩公再生之德,万士奇永志不忘!不敢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小猫头体质较弱,性命虽已无碍,手足被捆麻了,一时爬不来,只默默流泪,满脸的感激之色。
  那大汉急扶起万士奇,道:“后生哥不必多礼。我叫何九。你们俩是怎么惹恼了刘狗儿那厮?竟致险遭毒手!”
  万士奇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道:“都是我不好,醉酒误事,险些还累及这位小猫头兄弟的性命。若非恩公搭救,我们两个已成屈死鬼了!”
  何九摆摆手,进舱取出两套旧衣衫,着万士奇与小猫头换上,又点起一只灯笼,取出两只熟肥鸡、一大壶酒。适才天色昏暗,万士奇只觉何九身材魁梧,实未看清面容,此刻借着灯光,只见何九方脸高颧,绕颊一部乌黑的大胡子,根根直立如针,一双眼灼灼生光,相貌十分威武雄壮。心下暗暗喝声彩,道:“恩公一向是在这运河中打渔么?适才听恩公之言,似乎也知道刘狗儿这人的行状?”
  何九将一只鸡一撕两半,分递给万士奇与小猫头,自己对壶嘴喝一口酒,道:“我不是此地的渔户,一向在东海沙龙岛居住。在岛上厌气了,也来内河逛逛。听嘉兴人说:那刘狗儿是一无赖,有个什么外号‘咬住不放’,我却不曾料到他竟敢伤害人命。今日他伙同两个痞子在破庙里拷打你们,我都看见的,只因不知你们因何结怨,故未予理会。后来他们越做越绝,我知是不能再容他们性命了。”
  小猫头道:“恩公!你把他们三人杀掉啦?”何九又喝一大口酒,沉声道:“不错!难道留着他们再去害人?”小猫头道:“恩公!那刘狗儿是丐帮弟子,你老人家要小心些。丐帮人多势众,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若知你干掉了一个丐帮弟子,会寻你报仇的!”
  何九哈哈大笑,道:“寻我报仇?我倒想去寻丐帮的头脑说话呢!他纵容属下弟子为非作歹,问他一个管束不严之罪,恐也不算为过吧!”
  万士奇听他口气甚大,竟要去跟丐帮首领讲理,心中一动,觉着这简九不像寻常渔户,想了想,道:“恩公,我听家师言道,有位东海神龙铁杖公是世外高人,内外功夫已臻化境,只可惜他老人家足迹鲜履内陆,江南武林中人也只闻其名,缘悭一面。恩公住在东海岛上,可曾见过铁杖公老前辈?”
  何九微微一笑,道:“我与铁杖公倒是日日见面的。这家伙其实是盛名难符,不见得有甚了不起。世人以讹传讹,难免夸大其辞。什么‘内外功已臻化境’,那全是无稽之谈。若当真如此,那老家伙不是成仙啦?”
  小猫头不知武林中事,倒还没什么。万士奇听了大吃一惊,他常听师父、师兄们说:铁杖公是当世四大高手之一。何九却称之为“老家伙”,又说他“盛名难符”,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以讹传讹之故?万士奇难以相信,问道:“恩公你与铁杖公两位谁的武功高些?”何九道:“半斤八两!他不比我低,我不比他高。”他大口喝酒,神态自若,不经意地问:“万老弟,令师是……”万士奇道:“家师是盐官曲家庄庄主曲大官人,名讳不敢擅称。”心里说:“你与铁杖公功夫相若,四大高手岂不成了五大高手?”实是难以置信。
  何九道:“哦!是曲世忠啰!我听说过他的名头,你没学到宏阳功吧?”
  万士奇惭愧地道:“正是。弟子才入师门数日,还不及修习师门神功。”何九将一壶酒喝得涓滴不剩,撕下鸡头放在口中嚼,含糊不清地道:“曲世忠的宏阳功算什么‘神功’?我看你不如跟我学功夫,曲世忠要耽误你的。”
  万士奇最敬仰师父,听得何九不光批评自己的师父,还指摘师父的宏阳功,心中顿生反感,若非他于己有救命大恩,早就顶撞过去了。当下说道:“多谢恩公美意。我得蒙恩师收录,已是莫大荣幸!”何九斜睨他一眼,嘿嘿笑了数声,不再言语。他一边吃鸡,一边扳桨将船靠往岸边,下锚泊定,道:“你们两个今晚就宿在我船上吧!我也要睡了。”从舱中取出一条薄被,递给万士奇。跟着吹熄灯笼,钻入舱中,不再出来。
  万士奇与小猫头都已精疲力竭,便卧在船头睡了,一夜无话。
  次晨万士奇醒来,见舱中不见何九的影子,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猜他是上岸购物去了,就摇醒小猫头。两人舀河水洗了脸,又找来抹布水桶擦洗船板、舱房。万士奇问小猫头日后作何打算。小猫头答道:“也没什么打算。我既无父母,又无兄弟。混一天是一天。如今刘狗儿死了,再无什么人可怕的。”万士奇道:“你终年乞讨游荡,也不是个头。我看何恩公不是常人,良心又好,你何不求他给你指条明路?”小猫头说:“恩公是扶危济困的大侠,哪会看得上我?我倒情愿跟你。你若不嫌我,就做我师父。”万士奇双手齐摇:“不成,不成!我才入师门没几日,怎能收弟子?没的叫人笑掉下巴!”小猫头黯然道:“我晓得你看不起我……”万士奇道:“不是,不是!你于我有恩,我怎敢看你不起?”小猫头道:“你既如此说,就收我为徒,不用推三阻四。”
  万士奇不知该如何说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两个结为兄弟如何?”小猫头大喜,当即在船板上跪下叩头:“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万士奇忙扶起他:“兄弟,结拜也不能如此草率。你姓什么,叫什么,总得跟我说一说。”小猫头道:“我姓茅,名字叫浩,今年十七岁。人人都叫我小猫头。有个舅舅在湖州乡下养蚕,此外别无亲人。今日有了大哥,我爹娘在地下定也十分高兴。”他喜不自胜,抓耳搔腮,又在船板上翻了两个跟头,弄得小船乱晃。
  河道上自南往北驶来一只大船,船帆鼓足风,行得甚快。船头高翘,劈开水波,激荡得河水开了锅似的。沿河的几只小渔船都被波浪颠得摇晃不定。
  万士奇忽听得大船上有一女子的笑声颇为耳熟,便举目望去。见一女子倚窗而坐,正是那自称姓聂的少妇。
  一霎间,万士奇惊得心都不敢跳了,揉眼细看,一点不错!只是她此刻艳服盛装,珠翠满头,像个官家内眷。万士奇大喊一声。那妇人掉过脸来,目光与万士奇一对,也怔了怔,当即缩身,关上了窗户。
  万士奇再无疑虑,奔到船头提起铁锚。又拔起竹篙,叫道:“兄弟!你帮我打桨,我得追上那只大船!我有个师姐在船上。”小猫头不明所以,迟疑道:“何恩公转来找不见我们怎么办?”万士奇眼见大船已驶过去十几丈,叫道:“顾不得了!快打桨!”竹篙一点,小船荡向河心。万士奇丢下竹篙,操起木桨,奋力划水。便在此际,听得岸上何九的喊声:“你们两个小鬼干么摇走我的船?”
  万士奇斜眼一瞥,只见何九手中提着一刀鲜肉,正跳脚大喊,便应道:“恩公!对不住你!我要追赶那只大船!”用力扳桨,驾着小船飞速驶去。顷刻便追上数丈。
  大船上的人不久便发觉有人追来,水手又升起一面风帆,其时东南风正劲,双帆吃风,大船便行得快了。万士奇和小猫头俩奋力划桨,虽没落后,但要追上,也已不能。小猫头叫道:“大哥!不成呀!追他们不上!”
  万士奇哪会不知人力强不过风力的道理,但他历尽辛苦,好容易找到聂姓妇人,怎肯失之交臂,便沉声道:“快划!不要多嘴!”心想:“就这么一条河道,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小猫头身子单薄,气力有限,猛划一阵,双臂便如灌铅,实已扳不动桨了。单靠万士奇一人之力,小船就慢了许久,眼见着大船一尺尺远去,他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
  太阳出来后,河道上行驶的船只便多了起来。小猫头见那大船已远得只能望见一个桅顶,忍不住沮丧地道:“大哥,追不上了。”
  万士奇早已汗湿衣衫,双臂痠痛麻胀,赌气道:“追不上也要追!”隔一会又道:“我们上岸追!”驾船靠岸,把缆索系在一块堤石上,跳上岸去,迈开两腿疾行。小猫头惟有小跑才追得上他。见他神色阴沉,也不敢多话。
  本以为步行要比船快,其实大谬不然,赶到中午,那桅顶反从视野中消失了。小猫头满头的汗水,实在吃不消了,央道:“大哥,我……我走不动了。”万士奇转头看他一眼,叹口气道:“好,我们歇一歇再走。”
  两人下堤,在三棵柳树下歇息。小猫头道:“大哥,你饿不饿?”万士奇要说“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小猫头说声:“你等着!”便往西边的玉米地奔去。不多时,摘了一大捧青玉米回来,笑道:“若是用火烤一烤,就更好吃了!”万士奇怕拾柴生火多费时光,便说:“将就着吃罢!”两人各吃了五六根青玉米,重行上路。
  又行了两个多时辰,遇到一条三丈多宽的小河。河两岸俱是一人多高的芦苇,既无舟楫又无桥梁。万士奇道:“兄弟,你会不会泅水?”小猫头连连摇头:“大哥,我不会泅水。这可怎么办?”
  万士奇好生作难,若是丢下这个新结义的兄弟,自己游过河去追大船,未免对小猫头不义,但不如此行事,又有什么办法?小猫头聪明伶俐,察言观色,已知他因何为难,心下一阵难过,却佯笑道:“大哥不必管我。你先过河吧!小弟随后想法子赶去与大哥相会。”话是如此说,眼圈已红了。
  万士奇左思右想,好一阵才说:“兄弟,不是我心狠。我这位师姐年纪比我小,是我恩师爱女。可说是因我之故,落入坏人手中,如今祸福难测。我若弃她不顾,天地不容。你还是先回嘉兴去,待我大事一了,定去找你。若有食言,死在乱刀之下!”小猫头强笑道:“大哥说什么话?你只管前去,小弟还把何恩公的船摇回去,就在嘉兴等你。”
  两人依依惜别。万士奇脱了衣衫,顶在头上,游过对岸,见小猫头仍立在原处,便向他挥挥手,穿衣前行。
  赶到天色向晚,犹不见大船的影子。万士奇心里疑惑起来,忖道:“难道大船已驶入沿途的岔河里去了?”这一想,心下就乱了,立在河堤上,四下既无船只,又无人影,问也没处问询,顿时举措不定。
  遥观前路,大河在前弯向西边的杨树林后。风已止息,水面平展,几只水鸟浮游水上,时有鱼儿腾跃出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      ×      ×

  忽听得西首树林中“当”的一响。其声清脆,有如兵刃相交。万士奇精神一震,侧耳谛听,哪知此后再无声息。万士奇悄悄掩过去,林中浮动着暮霭,只有枯叶悄然落地,并无一个人影。
  万士奇略一踌躇,已知是自己听错了,正欲转身回去,忽见林后有两支桅樯,与树干叠立,若不细察,原本不易发现。他心中一凛,快步赶去,一上河堤,果见那艘大船泊在河道拐弯处。
  他心口怦怦大跳,忙矮身伏倒,只见两条跳板自船首搭向岸边,船上静悄悄的既无灯光,也无人影,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帮,两只水鸟在甲板上啄食。主桅齐人高处,钉着一柄钢刀,刀尾红绸微微飘动。
  万士奇暗想:“莫非他们弃船改行陆路?这么大一艘木船,打造不易,弃之岂不可惜?或者他们早已瞧见我来,故意躲藏起来设伏拿我?再不然就是都睡在舱内?”心中转过许多个念头,在地上摸了块石头,掷向船上。
  “啪!”石头落在舱顶,惊飞了甲板上的水鸟。船上毫无动静。万士奇心想:“不管你们要什么花招,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计议已定,索性长身站起,走下水边,踏上跳板,提声叫道:“船上有人么?船上有人么?”不闻有人答应。他吸一口气,踩着跳板上船,才到中途,猛见水下有个人的后背载沉载浮。他悚然而惊,背上窜过一阵寒意,一纵跃上船头,回头下望,水中那人穿着水手的无袖短褂,不知是溺死或者打死后抛尸水中。
  舱门掩着,万士奇轻轻一推,“吱嘎”一响,着手而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万士奇打了个寒战,屏息朝里看去,当门的地上就有一具男尸,发际血迹殷然。跨过尸体,绕至中舱,又有三个死人。一个蜷在右舷,一个靠着中间的桌子,还有一个合仆在左边。地板上,舱壁上血迹斑斑,令人心惊。万士奇不敢多看,绕到后舱,后舱的舵手也死了,手中还抓着一把钢刀,眼睛大睁着,却已无光泽。
  他从后舱钻出,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压下呕吐之感。舱中五尸,加水中一个,共是六人。船上的人死得于干净净,是谁下的毒手?还有那个“聂大姐”踪影不见,又到哪里去了?曲如兰究竟是不是被聂大姐掳走的?她今在何方?莫非是师父发现了曲如兰的踪迹,带人赶来,杀死仇人夺回爱女?
  种种疑团缭绕于心,万士奇苦苦思索,推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原由来,不由自责:“我如此笨拙,济得什么事!若是恩师在此便好了!”举步下船,只见草丛中亮光一闪,拨草一看,是柄一尺半长的短剑。他提起来一看,心头大震:这不是相东游相大侠送给外甥女曲如兰的越女剑么?小姐的剑在此处,人离此定也不远!
  万士奇急提剑奔上堤,正欲张口高呼,忽闻蹄声答答,循声望去,从林中出来两乘马。左首的马上,是个灰衣汉子,右首那马,却无人乘骑。那灰衣汉子身佩腰刀,驱马向他走来。离万士奇三丈远处,飘身下马,含笑道:“尊驾可是曲家庄的万师兄?”
  万士奇正自戒备,听他如此说,大感意外,奇道:“你是谁?我家小姐曲姑娘可是你掳去的?”
  灰衣汉抱拳当胸,道:“万少侠,我奉主人之命,前来寻你,不意在此相逢。曲小姐一切安好!万少侠无须挂念。主人有封书信,请万少侠转呈尊师曲大官人。坐骑、干粮、银两诸物,主人都已备下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捧着,走上前来。
  万士奇见他适才下马的身法,武功显然不在自己之下,怕他施什么诡计,手中剑挺出,喝道:“站住了!你家主人叫什么?那大船上的人可是你们杀的?为何不让曲姑娘与你同来?她人在何处?”
  灰衣汉子微微一笑,道:“我家主人在信中都写得明明白白,尊师展信便知!”俯身将信放在一块方石上,又施一礼,退回去,认镫上马,道声:“告辞!”策马驰向西北。
  万士奇只觉此人行事处处透出古怪,心想:“你既留下马匹,我跟了你去,便知底细。”当下抢过去,拾起信掖在怀中,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向西北追去。
  灰衣汉子见万士奇纵马跟来,转头笑道:“万少侠请回吧!不劳远送!”扬鞭策马,坐骑撒开四蹄,如箭一般射出。万士奇哪肯任他远飏,拍马快驰,紧紧跟在后头。两马前后只隔了七八丈远。灰衣汉奔得快,万士奇也奔得快。灰衣汉让坐骑慢行,万士奇也不抢上去。他打定主意,只要跟定灰衣汉子,便能查出他受何人指使。
  不久到了个三岔路口,路口已有另两个灰衣汉牵着坐骑等候,一见送信的灰衣汉到来,两人点点头,翻身上马,待三骑并齐,打声唿哨,三骑分往三条路驰去。其时天色已暗,三人一般服饰,坐骑也均是差不多毛色。万士奇竟不知该跟哪一个才是。稍一犹豫,三骑已然驰远,均没入沉沉夜雾,只闻蹄声清脆,渐响渐低。这时,他若任选一路追上去,或还来得及,但想这干人如此工于心计,前路上必还有花招,令自己无法追踪。
  他怏怏勒马转回,一提挂在鞍上的皮袋,沉甸甸的一大包。解开了看,里头有十几个馒头,五锭纹银,一瓶水。这干人行事异出异样,令人不可捉摸,显然不带敌意。到了这地步,只有先回曲家庄禀报师父再作理论。
  万士奇吃了几个馒头,策马踏上归途,忽听得身后毕剥作响,转头一看,一道火光从树林后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他愕然一惊,随即明白:灰衣汉子另有同伙伏在大船附近,趁夜纵火烧船灭迹。他们行事如此周密细致,叫人不能不服。万士奇想起大船上六具尸体,心下感慨不已,暗叹一口气,驱马行去。

相关热词搜索:江南游龙

下一章:五 谁欲害我

上一章:三 各路神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