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各路神魔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将聂进抱回石室,放倒床上躺正,曲世忠潜运神功,伸掌在他丹田中输了些真气过去。聂进“嘿”的一声,醒了过来,睁眼见到曲世忠,惭色满面,叫道:“曲大官人,我……”
  曲世忠微笑道:“聂朋友,这是小徒不好!你失血过多,时感口渴,小徒万士奇忘了给你备水,我会狠狠责罚他!”顿一顿,又道:“不过,以你此刻的情形,自行下床寻水,实是凶险至极!若是聂朋友在此地有甚差池,叫我曲世忠如何面对神明?”说罢,便提壶去泉眼灌了水来,亲自倒给聂进喝。
  聂进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眼望着曲世忠,喘息着道:“聂某两世为人,大恩大德永铭在心。大官人,我有一事拜托,不知可能俯允?”
  曲世忠道:“大家武林一脉。聂朋友有话只管吩咐就是了,不必客气。”
  聂进道:“大官人也晓得,我是一个偷儿,专偷达官贵人、豪富不义家的东西。三年前,我偶尔得到一把越王剑,端的是削铁如泥,锋利无比。称得上是件稀世之宝。我将这把越王剑埋在临安北郊沈家村村口大樟树下。大官人可否派人去取来?”
  曲世忠道:“这个容易得紧。我明日一早就着人去取,三数日便可取回奉上。”
  聂进笑道:“如此多谢了!越王剑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的佩剑,曾斫过吴王夫差的头,至今已历千余年,可谓价值连城。我一则不善使剑,二则也知如此宝物,惟有德者居之。大官人德望武功冠绝武林,更兼仁义过人,我是十分佩服的。俗语说:宝剑赠予侠士。聂某想把那越王剑敬赠大官人……”
  聂进话未说完,曲世忠双手齐摇,急道:“聂兄!你不是敬我,是在骂我!行侠仗义,是我辈武人份内之事。你今日有难,我出点小力,是该当的。若因此而论及赠惠酬报,岂非责曲某假仁假义?”说到此处,一张脸已涨得彤红,是真的生气了。
  聂进忙说:“话不是这么说。大官人对我恩重如山,聂某纵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于万一。我素知大官人乃慷慨磊落的好汉子、真君子!若与大官人论及‘酬谢’二字,就俗气了!那把剑我居之不祥,深埋地下又殊为可惜,也委屈了它,早就想送给大仁大德的人,使名剑得归侠士,两相洽宜。大宫人……”
  曲世忠一口谢绝:“聂兄,此事免谈!曲某尚有自知之明,万难从命。聂兄雅意,只好敬谢不敏了!得罪莫怪!”
  话到这个地步,聂进也只好叹口气,道:“既如此,那也只好让它屈居土中,留待后世有缘了。”
  两人又说会子闲话,曲世忠便告退走出秘道,其时,已近黎明,正是天色最黑之际,庄中一片寂静,连狗吠也不闻一声。看来,这一夜又将平安度过。
  曲世忠走出书房,关门落锁,步入天井,正要回卧室歇息,突闻头顶有极轻微的扑翼之声,举头一看,两只黑乎乎带翅膀的苍鹰如飞丸一般射将下来,乌油油、亮闪闪的钢爪铁喙正对准自己的面门。
  曲世忠心中一动,双臂微拾,力随意发,两道暗劲腾空而去,“刷”地一声,将一只苍鹰打下地来,另一只苍鹰立即转身高飞,掉下了几根羽毛。
  曲世忠心下疑惑:苍鹰多在白昼野外攫兔逐狐,怎会在夜间飞入庄里袭人?他想走过去看看那只被击落的死鹰。才一提步,墙角的死鹰突然翻了个身,振翅飞去。原来它只是一时晕去,并未丧命。曲世忠拈起一支鹰翎,凑着星光一看,只见其蓝光莹莹,坚硬如铁。有这样一层铁翎护身,难怪经得住隔空虚击的劲力。
  这两只鹰为何要袭击自己?曲世忠正沉吟间,猛觉两指一麻,似被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他心知不妙,急忙甩去鹰翎。蓦地,头顶落下一个笑声:“嘿嘿嘿……”
  曲世忠心中一凛,不忙抬头,足底一滑,已飘行两丈,到了西墙墙下,抬眼向上望去。
  屋脊上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脸面背光,看不清容貌。他双肩各蹲着一头黑鹰,鹰目灼灼有光,甚是威严,似乎随时准备掠下袭人。而在空中十几丈高处,还另有四头苍鹰展翅盘旋飞行。
  曲世忠暗暗吃惊,以他眼下的听力,十丈外一片树叶落地,也能知觉。而此人来到了屋顶,自己竟毫无所觉。单以这份轻功论,便属惊世骇俗,难怪护庄庄丁一无所觉。更可虑的是,自己两指头上的麻痒,已向手掌扩展,显然那鹰翎上涂有厉害毒药。他潜运神功,要将指上的毒质逼出去,同时开口问道:“尊驾夤夜潜入敝宅,意欲何为?”
  那人道:“你就是曲世忠吧?我从西蜀来,听说你武功了得,特来与你一会。”声音已颇苍老。
  曲世忠心中打了个突,猛地想起一人,道:“尊驾莫非是巴蜀鹰王申屠洪申屠前辈?世忠与前辈素无恩怨,不知前辈何以唆鹰伤我?”他知这申屠洪是巴蜀大豪,称雄一方数十年,但足迹极少履及东南,如今万里东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曲家庄,多半来意不善,是以不必对他太客气,续道:“但要想凭几只扁毛畜生到曲家庄扬威,恐怕也太小觑了曲某!”说话间,他已将指上毒质逼出。
  申屠洪见曲世忠说话运气行若无事,心下也微微吃惊。他以“鹰王”为号,不但精于饲鹰驯鹰,还在鹰身上涂了极厉害的毒药。常人只要沾上一丁点,毒质透肤而入,循血上行,立现奇效。曲世忠捏了毒翎后居然无所损伤,足见盛名无虚,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申屠洪打了个哈哈道:“咱们废话就不必说了。曲庄主,老夫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贵庄,是要向你讨个人情。只要曲庄主肯卖个面子,老夫拍手就去,日后必有补报!”说着抱拳为礼。
  曲世忠见他前倨后恭,倒也颇觉意外,忙还礼道:“前辈言重!我与前辈虽系初会,但久仰前辈大名。曲某但有效力之处,无不乐从。”
  申屠洪双肩一耸,肩头两鹰立即振翅高飞。他驱鹰高飞,为的是表白自己并无恶意。他说:“曲庄主果然慷慨豪迈!我有一知交好友现在贵庄盘桓,我这趟特来接他回西蜀。要请曲庄主俯允!”
  曲世忠“啊”了声,不胜惊讶:“前辈的好友是谁?怎么曲某一点也不知情?”申屠洪道:“嘿嘿!他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与老夫是过命的交情。嘿嘿嘿……”
  此言一出,曲世忠吃惊不小。聂进在曲家庄养伤一事,极为机密,就是庄里也无人知道。有一回石守义问起,他厉色凌言责备石守义,说不该知道的事,不要打听。鹰王远在数千里外的巴蜀,又不曾生着千里眼、顺风耳,从何得知确讯?曲世忠心生怵惕,脸上却是半点不露,道:“前辈说笑话吧?世忠虽闻无翼飞蝠的名头,只是他长得是高是矮,年纪是老是少,至今不曾见过一面。”
  申屠洪沉声道:“曲世忠!老夫生来不肯求人,今日老着脸皮向你求恳,你若不肯倒也罢了,怎敢消遣老夫?”说罢,双臂一振,如大鸟一般缓缓落下地来,当真身轻如羽,飘飘荡荡,落地无声。曲世忠看得真切,此老的衣衫与常人不同,两袖与两胁之间钉着一方黑布,双臂展开,仿佛胁生双翼,鼓动生风,果真像头巨鹰。谅他“鹰王”之称,即由此而来。
  曲世忠当申屠洪飘身下落之际,便作了动手的打算,只是碍着在自己家中,不便先行出招,便道:“曲某平生不打诳语!信不信在你。奉劝前辈一声:休要听信流言,中了小人奸计!”
  申屠洪呛啷一下,反手从身后取下一对兵器,右手是只铁杆钢爪,左手形同长把镰刀,上面那只弯钩蓝莹莹的,竟是只放大了数倍的鹰喙。此人饲鹰驯鹰,连一身装朿乃至兵器都酷肖苍鹰。申屠洪道:“曲世忠,你去取兵刃吧!老夫不能占你便宜!”
  曲世忠冷笑一声道:“申屠先生远来是客,曲某理应容让三分。”
  申屠洪把脸一板,更不多话,右手钢爪带起一股劲风,已递到曲世忠面前。曲世忠上身斜侧让开,张口一喷,一股灼热的气泉喷过去。他蓄劲已久,纵是口中喷出的气流也贯足真力,五尺之内可穿牛皮。申屠洪已六十五岁,一生中不知会过多少好手,却也未曾见过这等怪招,一怔之下急忙闪避,左颊还是被气流刮了一下,半边脸热辣辣的如受火燎。他是成名多年的宿耆,心高气傲,哪受过这等戏弄?顿时怒发欲狂,口中嗷嗷低吼,两件兵刃舞成一团花,劈头盖脑地攻向对方。
  曲世忠本不存侮慢之意,只是露一手真功夫,让对方知难而退。眼见对方排山倒海地攻来,招招是拚命的家数,当下也不敢怠忽,举臂相迎。他虽仅一对肉掌,但一运起宏阳功,掌缘俱是真力,锋锐不让钢刀,因恐对方兵刃上喂了剧毒,才避免与之相交,只用浑厚无比的掌力,震开对方的兵刃。
  两人交了十几招。申屠洪轻功超卓,兵刃特异。他纵前跃后,上窜下击,取的俱是攻势。曲世忠以逸待劳,仅以掌上劲力在身周筑起一堵无形的高墙,便挡住连绵不绝、神出鬼没的来招。申屠洪焦躁起来,撮唇呼哨。天空中盘旋的六头黑鹰听得主人号令,两只一对分先后三批俯冲下来助战。
  申屠洪雄霸西蜀,既靠自己的一身功夫,又从豢养的一群黑鹰得到不少助益。每与高手斗阵,久战不下,即召来黑鹰相助。高手之间相差也不过一筹半筹,倘分出几分力道去应付几只扁毛畜生,势必落了下风。曲世忠先已吃过黑鹰的亏,早就暗暗留心,当下呼呼两掌将申屠洪迫开丈许,快速无伦地脱下外衣,提在左手一抖。劲力到处,一件软绵绵的绸衣顿时挺直似棍。他单掌挡住申屠洪的攻势,布棍使出软鞭的招式,啪的一声,将一只黑鹰打断了脖颈倒栽下来。曲世忠不等死鹰落地,绸衣卷起死鹰往申屠洪面门送去。申屠洪左手钢钩扎落,连鹰带衣扎穿。曲世忠乘这空档,一招“天王托塔”,一股雄浑的掌力凌空上击,又将一头苍鹰震碎了脏腑。其余四头黑鹰见苗头不对,急忙四下飞散。
  申屠洪本道有黑鹰助战,定可一举击败对手,讵料局面相反,反被对方连毙两鹰。心知再战下去,定讨不得半点便宜,双膝一屈,身子弹起一丈多高,叫道:“姓曲的,你等着!”,双足在屋檐一点,向南飄行而去。
  曲世忠听他口气,似有帮手在附近。若任他去纠集帮手复来捣乱,又多一重麻烦。当下一提真气,展开轻功追去。
  那申屠洪起步在先,脚程极快,又有双袖鼓风,直似一道轻烟向南飘去。曲世忠内外兼修,有精湛的内功为根基,轻功也自不凡,一纵一跃,便是数丈,姿势虽不及对方轻盈好看,却也疾如飞箭。遥遥望见申屠洪已行至庄边,身影一沉,没了影踪。曲世忠心头一沉,忽见天空中四头黑鹰飞向东南,心想有黑鹰引路,不怕追错了方位。
  庄子东南是一片矮桑树林。申屠洪的人影虽已不见,但只要跟定空中黑鹰,曲世忠自忖定能追上它们的主人。堪堪追到林边,突然林中传来一声惨叫,叫声极短促,随后即无声息。
  曲世忠听得这声惨叫,想起“遇林莫入”那句老话,倏地收住步子,举眼望去,空中已无飞鹰的影子。这可奇怪了!鹰飞得虽快,但要在眨眼间便钻入云层,毕竟不能。除非是落入了林中。
  曲世忠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忽有所悟,心道:“不管如何,得进去看个明白。”便小心举步,走入林中,屏息凝神,捕捉林中的异响。走了一程,忽听到左方有步声向东远去。他忙循声轻轻掩过去,才走了十丈路,突见前面四只黑鹰收翅蹲在枝头。见他到来,也不飞去,只发出数声凄厉的哀鸣。
  曲世忠走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巴蜀鹰王申屠洪仰卧地上,眉心正中一个洞,正汩汩冒着血泡脑浆。
  瞧这情形,是有人埋伏在桑树林中,一剑杀了申屠洪。申屠洪定是猝不及防,连兵刃都不及取出,眉心已然中剑。
  纵然是出其不意,突施袭击,但要使申屠洪一剑毙命,这剑手的功夫实是非同小可。
  曲世忠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不由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觉桑林寂寂,夜露晶莹,有说不出的凄清。
  威风了数十年的武林名宿便这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望着申屠洪了无生气的尸体,曲世忠心头陡然生出一种深切的落寞和凄凉之意。生命是如此脆弱。仅是眉心一个血洞,什么荣名,什么豪气,什么威权,什么壮志……统统化作飞灰,就如什么也不曾有过一样。
  曲世忠喟叹一声,拔足就往回走。并非因不忍看申屠洪的尸体,而是他突然觉着家是何等温暖,何等舒适,何等叫人依恋。
  行至庄前,已是破晓时分,几个值夜的庄丁倚墙而立,打着哈欠,忽见曲大官人在晨光中自外走来,都是一惊,连忙挺胸站直大声吆喝:“是谁?”“什么人?”“快快站住!不许过来!”曲世忠见他们装腔作势,竭力做出百倍警惕的样子给自己看,甚感厌恶,皱一下眉头沉声道:“是我!可有陌生人混进庄去?”
  一个庄丁哈腰道:“大官人,小人们没看清是你老,该死,该死,大官人放心,小人们守在这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苍蝇也不叫它飞进庄去!”
  曲世忠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双眼射出两道寒光,在几个庄丁脸上扫来扫去。庄丁们纷纷掉开眼睛,不敢与他目光相对。曲世忠本欲狠责他们一通,转念一想:以巴蜀鹰王的身手,他们就是看见了也拦不住。便温言嘉勉了几句,过去了。
  跨进家门时,曲世忠犹在思索:巴蜀鹰王申屠洪究竟死于何人剑下?此人为何要杀他?自从无翼飞蝠聂进住进了曲家庄后,死的人已不少了。下一个丢命的又会是谁?杀人者究竟是聂进的朋友还是敌人……
  曲世忠觉着,有一种不利于曲家庄的危险在悄悄迫近,使他陡然生出独力难抗的惶悚与不安,一度他起意想给天台山国清寺玄清禅师、武夷山汪飞云、黄山金刀吉大胜等几位好友写信,请他们前来相助。给玄清禅师的信才写了个开头,曲世忠忽又转念想:一遇危难即求助于人,人家会说:“看,曲世忠毕竟是个世家子弟,经不得大事!”一念及此,曲世忠矍然而惊,当即投笔于案,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曲某人堂堂七尺须眉,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岂甘自堕志气,受人嗤笑?
  曲世忠本非懦怯之人,只因数日里连遇种种有悖情理的怪事,搅得他心神不定,困惑难解,不免生出孤独无助的惶恐。但当这失意片刻过去,心中又充满豪情胜慨,当即整衣肃容,亲自去练武场指点众弟子习武。
  曲门弟子自入师门第二日起,即严守门规,每日黎明即起,苦练武功,不得有半点懈怠偷赖。平日里,都由彭兴邦督促、教授众师弟练功。曲大官人只在月中、月末检查众弟子的功课。今日他亲至练武场视察,众弟子自然特别卖力。
  曲世忠看了一会,时而微微颔首,时而缓缓摇头,时而开口指点几句。彭兴邦见师父今日兴致颇高,向石守义使个眼色。石守义会意,收了剑,向师父笑道:“师父,弟子平日自以为于本门龙形剑法尚有些许心得。这几日忽然生出一个怪念头,觉得本门的龙形剑法形健骨道,端庄方正,固然是极好的,但招势似过于严整,奇变似嫌不足。临阵对敌之际,若对手功力与自己相若,剑上的威力就不易发挥出来。弟子愚笨,百思不解,求师父指点窍要!”
  曲世忠微微一笑,叹道:“蠢才,蠢才!我们的龙形剑,就剑法而论,决不在达摩剑、峨嵋剑、昆吾剑、太乙剑这些上乘剑法之下。但这门剑法以精湛的内功为根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方能悟得‘形健骨遒,端庄方正’八字决不仅仅指的是剑形架式。你把给剑给我。”
  石守义本就为让师父亲自练剑,当即笑嘻嘻地倒转剑柄递给师父。众弟子一看师父要使剑,皆围了过来。曲世忠接剑在手,看看众弟子的神态,恍然大悟,道:“你们这帮猴子鬼心眼就是多!好!为师的就练几招。大家站开了。”
  曲世忠自到三十五岁武功大成后,极少再动兵刃,昨夜与申屠洪那等大有来历的人物对阵,也只以一双肉掌应敌。弟子中自彭兴邦以次,在师门时日虽已不短,但正经看师父使剑,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
  曲世忠从第一式“龙蜇大泽”起,一招一式,层次分明,脉络清楚,果然有龙之气象,龙之威仪。但在众弟子眼中看来,只觉师父使得较缓慢,想来是为了让大家看明白上一招与下一招间的过门转接,故意如此。哪知使到第十六招“龙飞天外”之后,剑势更缓,剑头似系着重物,刺、撩、挑、劈、点、崩、抹、削、斩……俱是极缓极慢。石守义不明白师父因何如此,向前踏上两步,要想看个仔细,突然一片雄浑的劲力压来,压得他胸闷气窒,噔噔噔后跌五步,才被彭兴邦在后背一托,方不致仰天跌倒。
  众弟子还不明究竟,石守义心下却已明白,在师父身周数尺之地,已充满了无形的真气,连一根细针也插不进去。他又是欢喜,又是发愁。欢喜的是,师门这套剑法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议;愁的是自己实是只练了一点儿皮毛,要想登堂入室,还远远不能。
  曲世忠练得兴发,剑身上冒出寸余长吞吐不定的紫芒,嗤嗤有声。众弟子看得心旷神怡,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正在这时,有只麻雀冒冒失失地从曲世忠头顶五尺处飞过,被剑气所伤,“叽!”地叫了一声,掉下来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曲世忠一笑收剑,看看那只死雀,叹道:“武学之道永无止境,为师的并无伤生之意,却伤了它的性命,终是功力欠纯之故啊!”话中之意自是说:若是练到更高境界,举手投足可从心所欲,劲力吞吐不差毫厘,真正到了力随意发、力随意收的地步,就不会误伤这只麻雀了。
  众弟子对师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哪还会理会师父话中之憾意?吴遵德和石守义昨天受了大挫折,双战卜恨人,仍不敌被擒,得年岁与自己相仿的汤逢祥相救方能脱厄,心下多少对师门武功动摇了信心,今日见了师父演示的剑法,方知不是本门武功不行,实是自己太笨。石守义道:“师父,本门武学之博大精深,弟子今日才深有体会!”
  曲世忠道:“学武固然讲究悟性,但更重要的,还是靠滴水穿石的笨功夫、苦功夫。兴邦肯在宏阳功上多花气力,所得便在你们各人之上。守义人是不笨的,只是看轻了内功修为,你把龙形剑再练得中规合式、分毫不走样,又有何用?我父亲生前常说:聪明人若肯下笨功夫,才是真聪明。我幼时不明其理,心下还不以为然,心想:聪明人去做笨事,何来真聪明?直到后来,方明白这话实具深意。但明白其理是一回事,做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古人说:大智若愚,真正是至理明言!”
  这番话既是对石守义说的,又说给在场诸弟子听。众弟子皆肃容应道:“师父说的极是!”曲世忠见万士奇站在众人后面,转头对彭兴邦道:“兴邦,你从今日起,就将宏阳功授与士奇罢!剑法、暗器、轻功之类不用叫他学,先让他打好根基再说!”
  宏阳功是曲氏最高功夫,若无师父允可,小弟子不得擅学,大弟子也不敢私授。万士奇在未进门前,虽也跟众师哥学习拳脚、器械功夫,但对宏阳功却从未沾过边。听得师父如此说法,万士奇喜出望外,双膝跪地叩头,道:“谢师父!”众弟子皆感意外,他们大多在进门五年后,方准修习宏阳功,心想:师父对小师弟当真是格外看顾,他入门才数日,即准予习本门最精深的内功。莫非师父打算将衣钵传给这个傻瓜?
  曲世忠将众弟子的诧异之色看在眼里,道:“你们定是在心中怪我偏心。士奇入门是晚,人也不够机灵,要想叫他把本门武功学全学精,恐需七八十年。就算他长寿,到那时,他已是百岁老人了,又有何用?故而我想与其让他贪多嚼不烂,不如单学一门用以防身,也不枉与我师徒一场。”
  众弟子听了,相视而笑,那一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这时一个家人急匆匆来报:“大官人!大官人!舅老爷来了!舅老爷来了!夫人请你回去。”
  舅老爷相东游,是曲夫人相氏的弟弟,三十六七年纪,生得猿臂狼腰、豹额环眼,威风凛凛。
  相东游也是武将之后,但到他父亲一代,却已弃武从商。在临安开了一家珠宝店。相东游从小锦衣玉食,不喜读书,只喜淘气打架,不知给了父母多少气受。十二岁时,忽起意要到嵩山少林寺学武,便偷了家中十两银子,一个人悄悄奔向嵩山。这时金宋两国以淮水为界,少林寺是在金国境内。相东游尚未看见少林寺山门,即被金兵抓住,毒打一顿后,剥下衣衫赶回宋国境内。小小年纪,身上盘缠没有一文,又被打得体无完肤,倒在雪地里又冷又饿,偏偏还遇上三只恶狼,眼看就要命丧他乡,恰好有一辈份甚高的武林异人出尘子经过,打死恶狼,救了他性命。随后又收他为徒弟。从此跟着师父四海飘泊。一晃十五年过去,师父寿终归西,相东游安葬了师父,这才回乡省亲。到得家中,父母已下世,弟弟长大成人继承了父业。相东游是游荡惯了的性子,在家也不安份,路见不平,忍不住手痒。临安是京师重地,怎容他乱来?一回在街上见四名禁军兵士殴打卖瓜小贩,相东游挺身上前斥责,数言不合,便与四名兵士动手。三拳两脚即将对方四人一一摆平。这个祸闯大了,临安府发兵围捕,相东游怕牵累兄弟,也不反抗,任他们将自己捕去,下在大狱里。当夜,他就崩断镣铐,点晕狱卒,逃出临安城。此后索性以四海为家,浪迹江湖,快意恩仇,成了一名游侠。人称“千里独行侠”。两年前,相东游曾来曲家庄看望姐姐、姐夫,盘桓了半个月。与曲世忠的弟子混得极熟。相东游对人不摆架子,豪放直爽,整日里与众弟子讲论武学,过招试拳。曲世忠是端肃方正一路的性情,与相东游倒不是十分投缘。
  相东游正在房中与姐姐叙话,见姐夫曲世忠笑盈盈地从外头进来,急忙起立行礼:“姐夫!小弟又来打秋风吃白食了。姐夫一向可好?我听姐姐说,这几日有江湖上的下三滥到曲家庄来骚扰,连兰儿也险些吃了大亏?姐夫放心!有我相东游在,断不容宵小之徒猖獗!”
  曲世忠还了礼,笑道:“贤弟还是这副急性子!两年了,你连封信也不写,你姐姐跟我总在挂念,也不晓得你去了哪里。你姐姐给你缝了件袍子,想派个人给你送去又没处送。这回来了,你可要住个一年半载!你姐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相氏本已揩干眼泪,这一来眼圈又红了,道:“大弟,你已三十六岁了,还孤家寡人一个,叫我怎么不发愁?你这回来,无论如何要听姐姐一句话,你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再不可无根浮萍似地四处游荡,让爹娘在地下伤心……”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相东游虽豪爽干脆,但姐姐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意,岂能无动于衷?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答。曲世忠忙道:“兄弟来了,正该欢喜。你怎么哭起来?这事慢慢计议,兄弟能不听你的话么?小蕙,你去叫小姐来给舅舅请安!”侍立一旁的丫鬟小蕙应声去了。相氏也收了泪。
  相东游笑道:“姐夫,去年腊月里小弟到常德府去看一个朋友,路过洞庭湖,拜会了君山七雄。在君山七雄处见到一位来自衡岳祝融峰的奇人百战生。我与他印证武学,此人功夫十分怪异。他左掌使赤焰刀,右掌使玄冰剑,两股掌力一阴一阳。赤焰刀的掌力可燃柴薪,炽热异常,与姐夫的宏阳功有异曲同工之妙;玄冰剑的掌力可凝水成冰,至阴至寒……”说到这里,只听门外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外甥女给舅父请安!”
  相东游一听是曲如兰的声音,连忙抢出去:“兰儿,来来,让舅舅看看!啊呀!两年不见,兰儿已长成大姑娘了!舅舅给你带来了一件小玩意儿,也不晓得你欢喜不欢喜。”他拉着曲如兰进来,从包袱中取出一柄一尺半长的小剑。剑鞘是竹制,油汪汪的摩挲得光可鉴人。他将剑抽出来,大家只觉闪电般一亮。剑身银光流转,满室生寒。相东游摸出七八枚铁钱,在桌上码成寸许来高的一柱,又把剑刃搁上去,轻轻一压,只听嚓的一响,如切腐木,七八枚铁钱皆分成两半。相东游得意地一笑,仍用剑鞘套好,递给曲如兰道:“你还中意么?”曲如兰点点头,说声:“欢喜,多谢舅父。”脸上固无喜色,话声也甚平淡。相东游粗心,也没瞧出什么。曲世忠见女儿眉蕴轻愁,眼含忧郁,当着相东游的面,自不便说穿,只说:“你休要小看了这把剑。这是件宝贝,不逊于古之鱼肠剑。”
  相东游笑道:“姐夫真好眼力!此剑名‘越女剑’,是件古物,虽不比鱼肠剑出名,其锋锐犀利却不遑多让。是我在徐州一酒楼里,见一金国将军把示此剑炫耀于众,夜里便顺手牵羊取了来。谅来是在靖康之难时,落入金虏之手的宝物。”
  相氏不谙武功,听得弟弟跑到金国,在金将手中偷得此剑,吓得脸也白了,嗔道:“兄弟你也太胡闹了!金人凶残无比!你为偷一把剑,若有甚差池,犯得上么?”
  相东游笑道:“姐姐,你们长年安居曲家庄,也不出去走走,哪知外面的世界。金人有甚了不得?也跟我们一样是肉体凡胎。若非朝廷积弱不振,自甘偏安东南,又重用奸佞、排斥忠良,闹得人心涣散,怎能容让金人坐大?我这两年曾去过淮北几趟,见那金国也是将骄兵惰,半点不比大宋强盛。若是有一二名将,率精锐之师出击,未始不能收复中原,还我河山:”他转头问曲世忠:“姐夫,我听说当今皇上龙体欠安,太子与史弥远素有嫌隙。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曲世忠笑道:“贤弟,我一介布衣,对朝廷中的事隔膜得很。”曲世忠的祖父曲端公临死前曾遗嘱子孙:世世代代不要做官!这自是他在官场倾轧下败亡时的伤心之语。在曲端之后,更有一代名将岳飞屈死风波亭。由此有许多士子视宦途为危途,曲世忠恪守祖训,虽文武兼备,却从不入考场应文选武举,也不怎么关心政事,只以习武授徒为乐。其时史弥远把持朝政,他擅权用事,致使馈赂公行,薰染成风,尚恬不为怪。他的心腹薛极、胡榘等是贪婪无厌的恶徒,别无所长,只以搜括为能。是以有民谣云:“草头古,天下苦!”南宋再无中兴之望。
  这时候,曲世忠的一班弟子练完了功,齐集外厅,要拜见“相大侠”。相东游便在姐夫、姐姐陪同下,满面春风地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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