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山滚鼓不经意

2024-08-24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雷素自取得绝情大刀之后，只曾三次用这一把刀杀敌。他第一个要杀的人，空拳赤手，但雷素必须把大刀请出。
　　在雷素眼中，大刀是有生命的。要供养大刀，必须让刀饮血。
　　能在战阵中把敌人斩杀，让刀刃饱尝敌人身体里流出的鲜血，固然是必须的。
　　在出战之前，也得饮血！这是铸刀大师饶银铜坚持要为绝情大刀订下来的规矩。
　　他道：“刀无情，人若有情，刀刃会变得软弱无力，最终势必——刀——毁——人——亡！”
　　——因此，必须在请刀出阵的时候，让绝情大刀把献刀人一刀斩杀，始可符合刀无情、人更无情的宗旨。
　　雷素取得绝情大刀之后，委命郝善为持刀人。
　　持刀人，唯一职责，是每天都为雷素持着绝情大刀。
　　这把刀，便是持刀人的生命。要是丢失了这把大刀，持刀人立刻便会变成死人。
　　但要是雷素把大刀请出杀敌，情况又会怎样？答案是残酷的。
　　第一个委命为持刀人的，是一个叫郝善的老实人，郝善有仇人，这仇人奸杀了他的妻子。
　　郝善的武功远远不如仇人。他恳求雷素念在同乡之谊，助他复仇。雷素答应了，以“新月血指”为他手刃仇人。
　　郝善感恩图报，成为绝情大刀第一位持刀人。
　　他只是持刀三天，雷素已把大刀请出。
　　郝善以双手献刀，刀重七十三斤六两。雷素接过大刀，立刻遵照饶银铜订下的规矩——在杀敌之前，先让刀刃饮血！
　　雷素一刀砍下郝善的头颅。
　　刀无情，人更无情。
　　郝善的脑袋仍在地上滚动，雷素已挥舞绝情大刀，展开这把大刀的第一战。
　　刀刃已饮血，刀招绝对无情，他是否可以旗开得胜？
　　那一战，他的敌人始终赤手空拳。可是，他败了。
　　当然败了，但在战后江湖公论，一致认为雷素虽败犹荣。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对手并非别人，赫然正是天尊门主，天尊幕府主人“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
　　雷素要杀武赤飘，双方并无任何仇怨可言。
　　雷素只是为了要杀武赤飙而动刀。
　　他也不是自视过高，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已很想很想和武门主一决高下。
　　经此一役，雷素反而成为了十二天骄楼中绝命楼的主人。
　　武赤飙，是一代枭雄。由他一手创建的天尊门，以十二天骄楼为主力核心，雄霸江南一带，声威之盛，一时无俩。


　　绝情大刀第四次被请出，献刀人是绝命楼中，有“病君”之称的范攻草。
　　范攻草久病缠身，虽然知道持刀人迟早会变成死人，仍然自吿奋勇接下大刀，随时献刀，也随时献掉性命。
　　雷素向来自负，绝少动用绝情大刀。事实上，他成为绝命楼主人之后，虽曾屡战江湖，但单凭“新月血指”已足够杀敌有余。
　　能够令他动用绝情大刀的机会，着实不多。
　　但这一战，他必须动用绝情大刀，理由有二。
　　第一：对手是“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
　　第二：步浪飞杀了“矛王”卓盖天。
　　范攻草双手献刀，刀甫离手，刀锋已闪电般劈回。
　　眼看持刀人立时便得身首异处，横里蓦地闪电般掠出一人，竟以一只手掌把绝情大刀牢牢捏住。
　　这一只手掌，并不特别阔大，但却隐隐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霸气。
　　手的主人，竟在众目凝视之下，完全操控大局。
　　范攻草的头颅未曾被劈下，雷素的脸变了颜色。
　　当然，他绝对可以运劲把大刀抽回，再展杀着。
　　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把绝情大刀牢牢捏接下来的，竟是天尊门主“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
　　谁也想不到武门主竟然会在这里出现，更把雷素的绝情大刀制住。
　　一时之间，雷素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他要把大刀抽回也不是，把大刀放弃也不是，这并不关乎他的功力，而是制住绝情大刀的并非别人，赫然竟是武尊者。
　　武赤飙面罩寒霜，冷冷的瞪着雷素。
　　雷素进退维谷，武赤飙首先放开了手。
　　雷素把大刀收回，然后抱拳朗声叫道：“绝命楼雷素，参见门主。”
　　武赤飙横行江湖数十年，身为一代武林霸王，自有一番大宗师的气度。
　　他背负双手，环扫四周一眼，双目如同厉电，虽然，他只是孤身而来，但在场逾百高手，人人都只是他的下属，这当然包括雷素在内。
　　唯独二人例外，一个是劫后幸存的常青堡老管家，另一个是“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
　　武赤飙具有不可思议的慑人力量，全场为之鸦雀无声。
　　他只是冷冷的看了步浪飞一眼，目光又再射在雷素脸上：“雷楼主，敢问此地是何处？”这是明知故问，语气之冷厉，令人心寒。
　　雷素平素也是极具威严的人物，但在武赤飙面前，他岂敢造次！
　　“同禀门主，这里是常青堡。”
　　“好一个雷楼主，你总算知道这是甚么地方。”
　　武赤飙“哼”一声，“但我怎么看见的，几乎全是咱们的战士？原本生活在这堡垒的人，何以都变成了死尸？”
　　雷素脸色阵红阵白，道：“常青堡主韩大鹰与‘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互相勾结，图谋不轨，属下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
　　武赤飙干咳一声，伸手在范攻草的头上一指，道：“这人是谁？”
　　雷素道：“绝命楼木牌豹队第十六号刀手，人称‘病君’范攻草。”
　　武赤飙冷冷道：“范攻草就算是个‘病君’，终究还是天尊门的人，你为甚么要砍掉他的头颅？”
　　雷素道：“他是持刀人。”
　　“持刀？持甚么刀？就是你手里这一把活见鬼的绝情大刀吗？当年，郝善给你一刀劈掉脑袋，我还以为只是偶一而为之的怪事，后来有人吿诉我，你每次请出这一把刀，都会把献刀人的脑袋砍下来，而且，这是永远不能改变的规矩，是不是真有其事？”武赤飙严词质问。
　　雷素无法隐瞒，道：“确有其事。这是饶银铜在铸刀时订下的规矩，属下既已答允，自当遵从。”
　　武赤飙盯着他，冷冷道：“饶银铜是个铸刀人，但早已是死人。一个死人订下来的规矩，要是合情合理，一辈子遵从行事，倒也不妨，但每次用刀，必先把持刀、献刀人斩杀，既不切实际，更残酷荒唐，试问身为一楼之主，手段如此暴戾凶残，如何能够服众！”
　　雷素额上早已青筋暴涨，但眼前把自己怒斥的并非别人，而是“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虽则心中又惊又怒，却是无从发作。只得强颜道：“所有持刀人，都是甘愿为大刀效命的，并非强人之所难。”
　　武赤飙大笑道：“真是怪事！蝼蚁尚且偷生，世上又岂会有人甘愿把性命如此白白牺牲？当年，郝善是第一个持刀人，你不错是为他报了杀妻之仇，他为了感恩图报，因此答应为你持刀。但那一战，你是否得偿所愿，能够成功地把我击败？”
　　“属下武功，本来就远远不及门主。”雷素的脸已变得像是白纸。
　　武赤飙冷笑：“满以为经此一役，你一定会省悟过来。一个人的武功高低，一件武器是优是劣，本来就是早有定数，饶银铜是一代铸刀名匠，武某对他也推崇倍至的。但铸刀本领高明是一件事，要是他在铸刀以外，有不正当不合理的想法，任何人都不该盲从附和，以致妄生杀孽！”
　　雷素虽然对武赤飙极是忌惮。但狗急跳墙，再也忍不住，道：“若论满手血腥，天下间又岂仅只有属下一人了？”
　　分明讽刺武赤飙，同样是杀人如麻的黑道魔君。
　　武赤飙双眉一扬，嘿嘿冷笑：“说得好！若论杀人如麻，我未必便比你这位绝命楼主人逊色。只是，本座杀的，都是本座认为非要出手对付不可的敌人，但你杀的，却是任意妄为，绝无半点分寸可言！”
　　雷素正待反驳，武赤飙又已接道：“别的不提，这里是常青堡，堡主韩大鹰，虽非天尊门的朋友，但绝不会是甚么敌人，您凭甚么私自统率本门战士，闯入此地杀个片甲不留？唉，这里是好几十条人命，难道全都有该杀之道吗？”
　　雷素闷哼一声：“韩大鹰是张不悔的党羽。‘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却是张不悔门下弟子，步浪飞屡屡与本门作对，要对付这种亡命之徒，就不能姑息其党羽！”
　　看似振振有辞，但其实只是一种挣扎。
　　武赤飙长叹一声，道：“步浪飞纵使是本门死敌，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正是罪不及妻奴，更何况韩大鹰与步浪飞之间，几乎可说是毫无渊源。想那‘君子狂徒’张不悔相识满天下，就连本座也曾与他有数面之缘，更曾在西岳华山对奕喝酒，谈笑甚欢。若以雷楼主的理论，岂非连本座也可算是步浪飞的党羽，绝对不能加以姑息吗？”
　　此言一出，铿锵有力，雷素登时为之语塞。
　　武赤飙意犹未足，接续着说道：“当年，在西岳华山，本座与张狂徒在龙首崖上对奕，曾有一局棋争持不下，似是和局之势，正在苦思之间，一人在苍松之下吟哦，吟的是一首古诗。
　　“诗云：‘高山滚鼓兮，不经意。搏浪簸舟兮，不损志。独踞帐中兮，不劳心。’
　　“诗意蕴藏天地万物变化，也对人心之变化作出深刻描绘。但也因为这几句古诗，使本座豁然明白眼前棋局玄机，终于打破僵局，取得重要的胜利。
　　“可惜，当年的吟诗人，已在你手底之下无辜惨死。但若要推算责任，我是责无旁贷的。千错万错，只缘在当年我错用一个人。这人，便是楼主阁下！”
　　雷素呆住了。
　　他从没想过，在“君子狂徒”张不悔、“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常青堡主韩大鹰与“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这数人之间，竟有如此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
　　回想起来，也就难怪在东楼寇少烈给步浪飞无情歼杀之后，武赤飙并未采取任何激烈的报复行动。
　　甚至连“矛王”卓盖天的出击，看来也只是卓矛王自为的一桩蠢事。
　　虽然形势急转直下，但雷素毕竟久历江湖风险，际此逆境之中，仍能勉力镇定心神，沉声说道；
　　“也许，卓矛王与属下，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但事已至此，追悔也是徒然，属下恳请盟主秉公办理，属下虽死无怨！”
　　武赤飙正容道：“要是由本座下令把你伏法，你必然心有不甘，但要是本座对此事不闻不问，也是在所不能，倒不如这样吧！这里几乎都是天尊门中的兄弟、战将，究竟雷楼主是否罪有应得，就让大伙儿来决定吧！凡是认为雷楼主无罪的，请站到他身边去，要是认为雷楼主罪大恶极的，都给本座跪下来。”
　　愿意走到雷素身边的，总共十二人。
　　这十二人全是雷素的心腹手下。
　　但也有更多心腹手下，在四方八面纷纷跪了下来。
　　雷素目睹双方人数悬殊，不禁从心中凉了一大截。最令他失望的，是今天的持刀人范攻草，也跪了下来，认为雷素是罪有应得的。
　　雷素缓步上前，冷然一笑：“你既然早已不想再活下去，为甚么还要置我于死地？”
　　范攻草凄然道：“属下虽然命不久矣，但常言有道：‘好死不如恶活。’再说，雷楼主今天在常青堡无故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实在令人发指。”
　　雷素心中大怒，但在这等形势之下，就算愿意跟随自己的十二名心腹陪着自己拼死一搏，这一战也是绝无胜望可言的。
　　此际，雷素已是枭雄末路，再也难以突围而出。
　　反正已再无生路，雷素把心一横，向武赤飙道：“当年一战，属下虽然败得心悦诚服。但这许多年以来，属下苦心钻研大刀刀法，今天在众多兄弟、战士前面，属下斗胆向门主求战力尚乞恩准。”武赤飙盯着他，冷然道：“当年，你并非天尊门中人，我可以接受你的挑战，但今天，你在本门是待罪之身，根本没有资格与本座动手。”
　　雷素不服，正要反驳，步浪飞已微微一笑，道：“久闻天尊门中，卓不离雷，雷不离卓。，卓盖天是我杀的，雷楼主若此刻与武门主动手，无异是自掘坟墓。要是就此一命呜呼哀哉去也，卓盖天的仇是否再也不必报了？”
　　此言一出，四周寂静无静。
　　雷素一楞，但稍为细想，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
　　武赤飙目光如电上上下下打量步浪飞，陡地哈哈一笑道：“不愧是狂徒之徒，难道你以为今天还有机会可以逃出本门的天罗地网吗？”
　　步浪飞哂然道：“已结下的梁子，早已成为定局，躲得了一天，避不了一世。在黄河铁吟渡口一战，在下就已没想过可以活到今天。”
　　武赤飙眼神冷厉地一扫：“当时，你大概以为本座也会在那里等你？嘿嘿？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
　　步浪飞道：“我杀了武门主的义子寇少烈，你要找我算账，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武赤飙望向天际飘浮无定的云雾，神色变得木然，半晌，忽然对雷素沉声说道：“你本来就要为卓矛王报仇，这是大好机会，动手吧！”
　　雷素早已在思索应该如何应付眼前凶险局势，他知道武赤飙是黑道中有数的绝世高手，虽然自己一直都梦想能够把这位黑道霸主挫败，但要是真的在这时候发难，纵使自己近年武功大为精进，仍然是毫无把握的一仗。
　　但“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的份量，在他想象中无论如何一定远远不及武赤飙，要是必须在这两位高手中作出选择，自然是对付步浪飞的把握强胜得多。而且，雷素真的很渴望可以为卓盖天这个老朋友手刃仇人。当下抓起绝情大刀，杀气腾腾向步浪飞走了过去。
　　同时，他心里也在寻思，只要把步浪飞擒下，又或者是把他一举歼杀，说不定在武赤飙眼中，便是立下了极大功劳……
　　这一战之后的变量，想是想不透彻的。反正他已濒临末路，先把“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杀败，总比坐以待毙高明得多。
　　绝情大刀刀光闪耀，在雷素手中，更显得气势威猛。刀招未出，一股奇异力量已在刀刃上激荡地发出阵阵鸣啸声响。
　　一阵柔风拂过，步浪飞掌中的泪痕剑同时出鞘。
　　剑锋上也发出了低沉的异响。
　　一刀一剑尚未交锋，双方已像怒潮狂涌，只待突如其来惊天动地的一击。
　　逾百对闪亮的眼睛，都集中在这二人身上。
　　唯独武赤飙背负二人，渐渐走远。
　　他叹喟一声，喃喃道：“当年，我真是看错了人……”
　　语声虽不响亮，但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人人都知道，武门主指的是雷素。
　　雷素再也按捺不住，忽然冲近步浪飞，一切疾劈。
　　大刀沉重，刀招绝不花巧。
　　一刀便是一刀，姿势并不奇特，但却绝对令人无从闪避。
　　雷素的内力，把绝情大刀举重若轻，但这一种“轻”的感觉，只是他的人，说到大刀刀势，比泰山压顶还更沉重。
　　一刀杀出，已把步浪飞所有退路完全封死。
　　但步浪飞没有退，既然雷素把退路封死，他索性冒险抢进，一剑缠向绝情大刀。
　　泪痕剑不是那种霸道的剑，比起“白眉神捕”谭四的王者神剑，它看来软弱得像是一枝垂柳。
　　因此，也曾有人讥讽，这是一把“娘娘腔的剑”。
　　——不是女人才最爱哭，最容易流泪吗？
　　——也只有娘娘腔的剑，才会有剑刃上有那么一滴、两滴、三滴的泪痕。
　　但步浪飞吿诉那人：“淌下这一滴、两滴、三滴眼泪，在剑刃上留下泪痕的，并不是个女子，而是一个民族英雄。”
　　“谁说英雄无泪？谁说只有软弱的女子才会哭？”
　　那人不信。
　　步浪飞便带着那人，夜闯盗寨，把十几个心狠手辣杀人越货的大盗，在他眼前一一斩杀，直把那人瞧得心胆倶裂，屁滚尿流。
　　他再也不敢讥讽泪痕剑，甚至不敢望向步浪飞这个年轻、嚣狂的疯颠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