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肉人生风沙战

2024-09-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燕子天涯峰拥有庞大的建筑群。在这地方，本来就是武林中的一个王国。
　　班统之已成为吕无忌的的“朋友”。
　　他的寝室，在一座小楼之上，四周景色怡人，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甚至可以俯视东北一带十里以外的风貌。
　　夜空寂寂，似是山雨欲来。但终究不曾刮风降雨，只是庭院深深，露湿霜重。
　　映碧已脱困。她从丑恶的盐缸里，宛似蛇在蜕皮，虽然全身都是晶莹的盐粒，连嘴唇都给醃得变成异样地酡红，但她依然漂亮。
　　是个美丽、受惊了的小鹿。
　　她在浴盆里浸浴。烫热的水荡漾着香气迷人的花瓣，但更令人感到烫热的，是她那赤裸雪白的娇躯，当她用纤纤玉指轻抹曾被粗糙盐粒“醃制”过的乳房……这景况简直足以把男人的血液立刻煮沸。
　　她的瞳孔又再闪亮。
　　她忽然问：“你是不是个赌徒？”
　　班统之道：“人在江湖，谁不在赌？只是，有人连自己的性命押了注，却还是懵然不知。”
　　她的脸红了起来。她有点窘，忽然把整张脸缩入水底里，浴盆上只能看见一把已浸得更乌亮的长发。
　　浴盆又大又深，也许可以让一头雄狮跳进去一起沐浴。
　　班统之不是森林里的巨兽。但他还是个“雄”的。
　　假如有一头雄狮要沐浴，绝不会穿着衣服跳入水里。
　　他脱掉身上所有衣物，脱得很快很快，但却动作缓慢地爬入浴盆。
　　是否因为他只有一只左手，行动不太方便的缘故？
　　映碧的脸还在水底里，他伸手把这张湿淋淋的脸托起，近在咫尺地看着她的唇。
　　在水里浸得太久了，这两片唇有点苍白。是否水已渐渐凉了起来。
　　但这两片有点苍白的唇，使她看来便美得像是粉雕玉琢。她颤声问：“为什么要冒险救我？”
　　班统之淡笑：“你弄错了。我救你并不是为了冒险，而是为了享受。”
　　“什么意思？”她咬了咬唇，这么一咬，她的唇又泛现出娇艳的血色。
　　“意思很简单。”他顿了顿，道：“你是女人，我是男人。”
　　“女人只是用来给男人享受的吗？”她不服气：“为什么不可以倒转过来？”
　　“何必倒转过来？只要公平一点去看，也公平一点去干，男人的享受，也就是女人的享受。”
　　她笑了，笑得天真漫烂，笑得足以令男人昏眩。她的拳头撞在他的胸膛上，但却有如撞在一块坚实的木板上，敲打不入。
　　她那明亮的眼睛，忽然从漫不经意地开始，停驻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是苍白的，但却是想不到地强壮，充满着雄性动物野性的气息。
　　他也僵硬地直视她的胴体。
　　她似是六神无主，芳心如同鹿撞。她也许是胆大的女孩，但无论如何，毕竟还是入世未深。在这时候，她看见他的右臂……
　　不！
　　他的右臂已不存在……
　　──在那一天……他的右臂齐肩之处一阵冰凉，倏地血柱怒激，四尺长的宽刃大铁刀连同整条右臂齐肩之处一起飞坠数尺开外！
　　砍掉他一条胳臂是武赤飙，但武赤飙手里的，却是三少爷叶虫的刀。
　　但当时，他的眼睛只是望向方鱼。
　　──在强敌夺命招数逼近眉睫的凶险关头，最令班统之感到寒意入骨的，并不是敌人画的弯刀，而是方鱼的目光。
　　──方鱼的目光要是望向班统之，他就算是刀斧加身，也是甘之如饴。
　　──然而，在那一刹那间，方鱼的目光，只是含情脉脉地凝注在小叶的脸上！
　　与其说他一辈子忘不了夺去右臂的一刀，不如说他忘不了的是方鱼那一道可怕的眼神。
　　方鱼送向别人的秋波，远比砍入自己骨髓的一刀可怕千千万万倍。
　　为了这一道并不属于自己的目光，已足够让班统之死一千次一万次。但最后，他的选择是──存活下来。
　　爱情能令人死亡，更能令人在艰险重重之下继续苦撑，绝不言败，更不言死。
　　班统之誓言，绝不言败。当日，他故意败在魁王剑下，只是要让魁王败得更惨，死得更痛苦。他知道，要是萍之在天有灵，必然会对这个兄长恨之入骨。但他已不在乎。
　　他所在意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感受。虽然，今天的班统之，既绝不言败，也绝不言死，却不是为了爱情。
　　他对方鱼的爱意，已随着飞逝而去的右臂一起灰飞烟灭。剩存下来的，只有深沉可怖的恨意，而在这种恨意之中，已包含着种种永难磨灭的奇耻大辱。
　　耻辱可以是自取的，但也可以是被强施于己身的，一如良家女被无行恶人横施暴虐。
　　当吕无忌把咸肉塞入映碧衣衫的时候，班统之的左手已在抽搐。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只要稍为把持不住，名人剑势必刺向吕无忌的咽喉。
　　对于类似的耻辱，他已忍受得太多，也太辛苦了。
　　他无惧于吕无忌。要是在酒醒阁付诸一战，他自信最少有五成把握可以把吕无忌刺杀于剑下。对于一个江湖上的赌徒来说，五成把握便是把握十足的赌博。但最后，他勉强忍住，那是因为他想在这燕子天涯峰逗留下去。
　　他知道，吕无忌并不信任自己，却也不舍得把自己杀掉。
　　在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半点友谊基础的存在。
　　既没有，也不必。
　　论及友情，当今世上又还有谁能比得上昨天的步大侠与吕公子？
　　但到如今，“黄河第一狂徒”这个绰号，已有人嘲讽地改为“黄河第一笨蛋”、“黄河第一傻瓜”、甚至是“黄河第一白痴”。
　　班统之不再有朋友，也不相信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不敢肯定和信任。
　　──太相信自己的影子，说不定有一天连地上的影子也会一口咬在自己的咽喉。
　　他忽然在水中抱紧映碧。他抓住她的左手，然后，引导着这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掌，抚摸自己的右肩膊……
　　他看着这个美丽的少女，两人已接近水乳交融的时刻。
　　她是凡尘中糜烂但娇艳的女孩，无论一颦一笑，都能令男人半昏半眩地产生极度亢奋。
　　她是聪明伶俐的女孩，尽管今夜在酒醒阁中，她在吕无忌面前的表现是何等地不智。其实，她在男人面前的姿态，比其他所有女人都做得更好。
　　就连她款摆蛇腰的动作，都比一条真真正正的蛇还更柔软好看。难道……吕无忌是瞎子？他真的不懂得欣赏吗？
　　不！吕无忌的目光是精细的。他早已挑选了最好的女人放在自己的身边。
　　他是故意的。
　　──最好的女人，最忌唾手可得。
　　──天下间所有男人，最少九成九以上都是犯贱的动物。正如饿狗，抢回来才有机会啃咬的骨头，永远是最香甜最美味的。


　　他引导她的左手，抚摸他的右肩膊。她的手在抖动，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握住她的左手，摸向右肩断口之处。伤口的外表，早已癒合，而且摸下去出奇地平滑。她不由自主地呻吟，把脸庞搁在他的左肩那边。
　　她鼓起勇气问：“还疼不疼？”
　　“我早已是个麻木不仁之人。”
　　“既是麻木不仁，怎会救我？”
　　“只是不欲浪费。”
　　“说得好！”她抖抖肩膊，又咬咬牙：“一缸盐的价值不便宜，要是用来腌几十斤猪肉还不算浪费，为什么要浪费在我这种蠢人的身上？”
　　“歪理！”
　　“在你这种大爷眼中，我只是卑贱的小女子，比醃制好的咸肉还更不如。”
　　班统之不再说话，只是把她抱起。虽然只有一条左臂，但她娇小玲珑，更身无寸缕，要抱起她直是易如反掌。
　　他把她抱向厅外。
　　推开两扇雕花暗隔子窗，把蓝天般色泽布幕掀起，淋着水的两条身子靠向云石大桌，左右两旁，婀娜多姿地挂着四大美人画像，每一道眼神，都在这一瞬化成了不可思议的偷窥。
　　桌上原有一盆虎鬚菖蒲，给他一手拨开，桌面上，他眼中只有回复原始般赤裸的女孩。
　　“可知道什么叫赫赫的死亡？”
　　“死得壮烈，便是赫赫之死！”她瞄了他一眼，然后轻叹：“只是，我不配可以这样地结束生命。要不是遇上你这个疯子，一个月后只配变成一大块咸猪肉。”
　　班统之翻起白眼，看来怪异莫名，在这时候，他嘴边挂着的不是甜言蜜语，也不是催情挑逗的诱惑。相反地，尽是大煞风景的死亡故事。
　　他说：“你不配，但我一定可以做到这一点。作为一个真好汉大丈夫，当如磐石般贯彻始终，任凭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也要傲然挺进──”
　　她以为他要说的是“傲然挺立”，但想不到最后一个字改变了。不是挺立，而是挺进!
　　骤然听来，挺立和挺进的分别似乎不大。但这时候，她却深深体会到给一个人突然挺进，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不是一寸一寸的进逼。
　　而是──
　　急速地、难以置信地给一下子“填满”的感觉。看似简单的事，但对她而言，却似是足以震撼亿万斯年的重大冲击。
　　这不是她的初夜。
　　但却也仅仅不是初夜而已。
　　她仍然是嫩蕊。她的泪水立刻在睫毛间不自控地溢出。在她眼前的男人，在这瞬间变得一片模糊，隐约中，化作淸风、明月、幽闲中的舞者、以至是跌宕无定的幻影……
　　这是困惑。
　　这是梦里的蹦紧？抑或是惊扰世道的情欲魔障？为什么女人命中注定，都要在雄性躯体之下一次又一次地呻吟，一次又一次地咬牙切齿？
　　她在想：“要是还被埋藏在盐缸里，会否比现在好过一点？”眼前若有一块淸澈的镜子，也许，她会看见自己脸上痛苦的表情……但这种痛苦，却是绝不单纯的。
　　人类的生命有多复杂，也许只要看看这种表情就会更为明白。为什么连痛苦都不一定是痛苦？……又或者更确切一点形容，何以欢愉竟要隐匿在痛苦的深处？
　　莫非痛苦便是孕育欢愉种籽的土壊？看来，痛苦和快乐都不简单。
　　这时候，她又忽发奇想：“男人为什么总是要大大的费力在女人身上？为什么不会一下子便完事？是否男人天生下来便不够聪明？”
　　她这样想，并不是愚昧，只因为阅世不深，也可以说是阅人有限。
　　──要是毫不费力就可以完事，恐怕人生便会变得更枯躁更乏味了。
　　她脸上这种稚嫩的表情，衬托在她已发育渐趋成熟的胴体上，便是比魔鬼还更要命的诱惑。
　　这女孩真傻。
　　──但这种漂亮的傻态，倍更激发起他的冲动。
　　他不期然地想起了方鱼。
　　方鱼岂非也和这女孩一般，脸上总是挂着这种要命的表情吗？但到了最后，方鱼又怎样对待自己了？与其说她是一个可爱而无知的女郎，不如说她是一个恶毒阴险的小婊子！
　　在无数个晩上，他独自困在一角，尽管脑海里满恨意，但他决意把所有恨意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方鱼，始终不能恨她……
　　她可以对自己无情，但自己怎样也不能对她无义。
　　她是天上的仙子也好，是泥沼里随时可以把身体无条件送给任何男人的臭姨子也好……他答应过自己绝对不该，也绝对不能恨她。
　　这种承诺，他是永远不敢忘掉的。
　　然而，映碧并不是方鱼。映碧再好看再骚媚再动人，又怎能与方鱼相比？
　　映碧不能，任何女子都不能。他答应过自己永不憎恨方鱼，但眼前这女孩并不是她。
　　他的眼中忽然冒出了欲焰以外的怒火，但她并不察觉。沉醉多年的绮梦，正在这朵嫩蕊的深处灿烂地绽开。这一梦，果然美如春花……
　　他忽然抽出。
　　她喘息着，然后荡笑。
　　她转换了另一个姿势，一双白生生的腿儿蹬在地上，雪白的臀部在桌边翘起。
　　她在等待。
　　在这时候，班统之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梦想不到的事。
　　他刺出的不是身体任何一部分，而是锋利的名人剑。


　　映碧死了。任何女人这样地给刺了一剑，都一定再也活不下去。但她俯伏在桌上的姿势还是没有改变。
　　她临断气前，只是吐了一句这样的话：“你还没有完事……”
　　他垂下脸，喃喃地：“我会继续下去……”桌底下，鲜血淋漓，血很腥，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大量地这样流血，气味都是公平地、一致地相同……
　　赤裸的女体渐渐冰冷。
　　耿耿星河欲曙天。
　　小楼隐隐响起一阵细微、几乎不可听闻的咆哮。
　　但在楼外，看来依然一片恬静，谁也看不出命运上的恐怖与煎熬。


　　徐州城内外，在山姐遇害之后，形势变得一片混乱。
　　及后，徐州武林盟主方小宝当仁不让，决定亲自召开徐州武林大会。
　　消息传开，有人冷言冷语，讥讽地说道：“什么方盟主，只是一个小杂种混蛋无赖，凭什么在咱们这块地方大呼小叫？他妈的，算是老几？”
　　这人叫薜布单，外号“摩罗大刀掌”，据说这种掌法，比大刀一刀砍下来还更厉害。
　　薜布单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天色甚早。
　　前一晚，在猪朋狗友拉拉扯扯之下，喝了几斤不是烈酒的烈酒。这种酒，连大水牛喝了也得发狂，但猪朋狗友们说这并不是烈酒，只是“淡淡的佳酿”。
　　薜布单喝了几斤“淡淡的佳酿”，醉得一塌胡涂，回到家里，揪起老婆便推入房内，脱裤大干。
　　干了一半，老婆推门而入。薜布单差点下半身虚脱，定睛一看，给自己压在床上的并不是老婆，而是小姨……
　　他“咦”了一声，然后大叫“搞错”，老婆已把一只花瓶迎头砸下，登时他妈的头破血流，昏倒床上。
　　醒来之后，老婆不知所踪，小姨更不知道给谁揍得鼻青脸肿，家中残局乱似十万大军闯过，颓丧万分之余，到茶馆喝茶去。
　　茶客不多，只有七八十人。
　　人人都在谈论方盟主召开徐州武林大会之事。薜布单连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这七八十名茶客，有五六个保持沉默，继续喝茶、吃包子、糕饼、点心。
　　这五六人都是妇孺，年纪最老的老嬷嬷，已满九十岁，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娃，上个月才断奶，应该不懂武功。
　　但除了这些老弱妇孺，其余茶客已向薜布单咒骂兼围殴。
　　“他妈的！徐州武林盟主方少侠亲自站出来主持大局，有啥不妥？”
　　“没你娘十八代灰孙子，方盟主是山姐的好兄弟，谁敢对他老人家不敬？”
　　“揍他！别让他口没遮拦胡说下去！”
　　“老子操你奶奶的──”
　　“且慢！都是同一条道上的好汉，就算薛兄弟讲错了话，也该慢慢商议才对……”
　　“你慢慢去死吧！这厮狗口长不出象牙，宰了也是活该！”
　　才大淸早，茶馆里已乱成一片。
　　但却也可以因此而肯定，方盟主在徐州武林人物心目中的地位，居然是非同小可的。
　　茶馆中，除了老嬷嬷和小女娃只顾着喝茶吃包点之外，还有一男一女，诸事不管，就算天塌下来也决计不理会，只是对着桌上的琵琶咿咿哦哦，谈的甚是投契。
　　男的比女的老一点点。
　　他比那个老嬷嬷老了十岁八岁，今年九十九。至于和他同桌的少女，则相差甚远，不必在此细说。
　　“这个把月以来，你弹奏琵琶的功夫进展神速，已足够娱己娱人，要是在猫狗大夫墓前奏上一曲，说不定立刻就会复活。”
　　“前辈休要取笑。”
　　“这件事半点也不好笑，要是长此以往继续下去，猫狗大夫的血仇！三千年后也报不了。”
　　“此话怎讲？”
　　“你把自己当作‘六指琴魔’乎？”
　　“六指琴魔？他是谁？”
　　“在一个古老的传说里，六指琴魔是武林中极可怕的一代枭雄，能以琴音杀人，更所向披靡，天下无敌。只是，凭你的武功，要达到六指琴魔的境界，恐怕要在六百二十七年以后。”
　　“晩辈不敢妄自尊大……”
　　“你要记住，你的仇人是险道仁贵，你要对付的是‘半尺布刀法’，要是只顾着苦练琵琶音律，你是否打算站在险道仁贵面前-面弹奏琵琶，一面轻歌一曲，来一记‘一曲泯恩仇’？”
　　“前辈息怒，我……知错了……从今天开始，晩辈只会苦练琵琶剑，绝不敢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
　　“嘿嘿，俺对你又还能有什么期望了？能否为猫狗大夫报仇，全然看看你自己的造化。俺老啦！什么仇仇怨怨，早已没功夫记在心上，便是有朝一日，你这半边脸蛋也给险道仁贵一刀削了下来，俺也不会为你报仇，大不了在你墓前用这具阴阳琵琶弹奏一曲，就此了事……”
　　“多谢前辈训诲。”
　　“不必多谢，这一顿早茶，由你来付帐。”
　　“这个自然。”
　　“如此甚好！掌柜的，快弄一窝鱼翅,，蒸一只嫩滑的母鸡，宰一条骨少肉多的鲜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