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地鬼神勾魂客

2024-09-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龟仙人不喜欢石悲欢，也不喜欢这把九尺长的大刀。
　　他告诉服部绝问：“你的刀已太长，最少有五尺是多余的，但这把刀更是说不出的多余，两把刀加起来总共多出了十一尺，大可以用来晾晒棉被。”
　　服部绝问的一双眼睛固然炯炯发光，峥嵘粗糙额下的浓眉，更是扬起强烈的杀气。
　　相对之下，龟仙人脸上曾经闪掠过的一丝杀机，反而变成了一种老态。
　　服部绝问冷笑：“你是武学大宗师，刀是天下间最值得尊敬的武器。”
　　“那又如何？”
　　“任何武者，绝不应该拿手里的兵刃开玩笑，要是连这一份尊重都欠缺，根本不配用刀！”
　　“说得好！我本来就不配用刀，但在这世上，本来就是这样的。”
　　龟仙人两眼一翻，虽然老态日渐毕呈，却还是不脱老顽童的本质，笑道：“忽然尿急，撒一泡尿再跟你比划！”
　　倒拖九尺长刀，闪入巷中，倒也不是撒谎，真的射了一大泡尿。
　　解决之后，刀锋湿淋淋的，淡黄的液体顺着刀刃沿下直淌。
　　服部绝问立时怒道：“竟在刀刃之上射尿，可恶！”
　　龟仙人却把刀刃摆放在嘴边，伸舌舐之，众皆骇然，却有一人在不远处淡淡地道：“味道怎样？”
　　龟仙人舌头伸出一卷，然后摇头晃脑道：
　　“此乃九江封缸酒，以九江一带上等糯米酿造，但却又混上两成吴酒，一成墨老酒，以致酒味在香气馥郁之余，却又变得有点乱七八糟，未知元帅认为如何？”
　　众人听了，这才恍然。
　　在小巷之中，龟仙人确然撒了一大泡尿，并非作伪。但长刀之上湿淋地淌下的，却是酒液。
　　但他口中所说的“元帅”又是谁？
　　当今武林，被称作“元帅”者，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其中一位“养猪元帅”，开设农场，养猪数百，每逢母猪产下小猪，便要带领手下外出打家劫舍，倒也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堂。
　　但这等元帅，在武林中并不入流，充其量只能列入第三四流角色。
　　正当众人猜疑揣测不已之际，元帅来了。
　　当然不是什么“养猪元帅”，而是有“孤舟魔刀魅影”之称的“骷髅元帅”古人来。
　　“孤舟魔刀魅影”这个外号，一般江湖人是连听也没听过的。但龟仙人在二十年前，便已不只听说过一次。
　　当时，龟仙人总是在东海之隅，天天陪着大海龟追波逐浪，过着大海龟一般的“龟公日子”。
　　大海龟“轰海”，自然是龟仙人最好的朋友。只是，同样都是沙滩上的龟公，轰海总是群雌粥粥，但在龟仙人的身边，总不成找一只雌海龟作伴卿卿我我。
　　在遥远的小渔村，住着了一个老人。
　　虽然那是二十年前的日子，但要是连龟仙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老人”，这老人必然老得十分厉害。
　　人老了，其实并不见得会厉害。但这老人的确很厉害，他可以接得下龟仙人任何武功的三招。
　　比掌法，接三掌！
　　比拳头，硬碰三拳！
　　比剑法，三招之内绝不败阵！
　　比轻功，三里之内绝不瞠乎其后。
　　比饭量，三大碗是少不了的。
　　但老人从不与龟仙人比刀法。
　　江湖中人有一套这样的理论：“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总是把刀法当作吃饭一般简单。
　　但这老人，什么都敢跟龟仙人比划，唯独刀法例外。有一日，天气差劣，海面波涛汹涌，连轰海也潜入海底不知所踪。龟仙人甚是寂寞，只好独自找寻老人，打算跟对方比一比脚法。
　　老人的一双腿很长，脚法之道，同样也是一寸长一寸强。但这一次比划，老人在比拚三脚之后，两条腿都给龟仙人砸断。
　　龟仙人道：“不要紧，只要医治三年五载，便能痊癒。”
　　老人道：“本来就不要紧，反正我明天便死。”
　　龟仙人道：“断了一双腿，死不了人。”
　　老人道：“生死有命，便是今日没有断掉这双腿，还是活不过明天。”
　　龟仙人道：“这是什么道理？”
　　老人道：“明天，我约了‘孤舟魔刀魅影’比刀，这一战，我是必败无疑，也必死无疑的。”
　　龟仙人一怔，半晌道：“你已断掉双腿，这一战就再也不必打了！”
　　老人道：“这是死约会，就算只有一根指头还能活动，也不能爽约。”
　　龟仙人道：“你曾多次提及‘孤舟魔刀魅影’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老人道：“他和我一样，同样姓古，他身上流着的血，也就是我的血。他的刀法，也是我的刀法。
　　“他的娘亲，并不是我的妻子。在一个暴风雨的晩上，我初次遇见她的娘亲，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她的娘亲，是一个美丽的千金小姐，更是官宦的后人。她的祖父是置都察院右御史，在官制中虽然品秩不高，但很有权威，在朝可以监察中央各级官署，也有权力纠举百司之官中的弊政。
　　“他的父亲，更是厉害，官拜通政使司。掌管出纳帝命，受理内外章疏，乃是天子以下的‘喉舌之司’。
　　“只是，官职越大，戕害百姓的本领也就越是惊人。他的娘亲，那时候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女，她不能忍受家族的所作所为，在那个暴风雨之夜，和她的情郎冒险私奔……
　　“可是，这一对苦命鸳鸳，终于给少女家族的武士追捕，那个男的，被乱棍活活打死。
　　“那个苦命的千金小姐，宁死不从，把匕首抵在咽喉上，坚决要陪伴情郎在荒山之上，绝不回家。
　　“其中一个武士，忽然狠性大发，拔出了一把鬼头大刀，其余的武士，以为他要斩杀小姐，急急劝阻，岂料这名武士要斩杀的并不是小姐，而是所有的同伴。
　　“同行而来的武士，总共有二十一人，但却以这名武士的刀法最厉害，那二十人，最少有一大半死在这名武士刀下，只有三两个负伤逃掉。
　　“后来，这名武士把小姐带到一个隐秘的山村，隐姓埋名，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武士对这位美丽的小姐渐生情愫，但小姐心中，只是挂念着已死去的情郎。更对这名武士心怀怨忿，因为虽然这武士把她救出，但也同样是棒杀情郎元凶之一。
　　“在一个月圆之夜，武士对这千金小姐倾吐：‘我是一个年纪老迈的武士，在这一生之中，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自己喜爱的女子，要是你仍然不肯下嫁给我这一个地位卑微的奴仆，今晩只好尝试一下给男人强奸的滋味。
　　“千金小姐又惊又怕，向这名年纪老迈的武士苦苦哀求。
　　“但这名武士毫不心软，对她说道：‘令尊在十年内最少强抢数十名良家妇女，你祖父也是个丧心病狂的老淫虫，每每把婢女拖入暗室逐一强奸，今晩，只是报应的来临，你用不着气愤。’
　　“就是这样，小姐给年老的武士强暴地夺去贞操。事后，武士对她说：‘你可以自杀，也可以在我熟睡之后刺我一刀。’
　　“但小姐没有自杀，也没有暗杀这个武士。似乎，她已认命。
　　“不久，她怀了身孕，更诞下了一个形格相貌怪异的男婴。
　　“男婴是在孤独之下长大的。他的娘亲，很少和他谈话。他的父亲，更是绝少在家里逗留。
　　“到了他八岁那一年，他的娘亲终于自缢身亡，但却写下了一封遗书，恳求武士把毕生武功传授给儿子，好让他长大成人之后能够为娘亲报仇。
　　“武士恼恨这个女人真的上吊自杀，把她斩碎煮熟，用盐醃制，然后对儿子说道：‘你若要练我的武功，为你的娘亲报仇，必须陪着我把这些肉块，作为每天必不可少的菜肴，只要一天你不肯吃，我就再也不会传授你任何武功。还有，到了你娘亲这些肉块完全吃掉之后，你我父子的缘分也已到了尽头，你要独自生活，独自把武功练好，然后再找我为你娘亲报仇雪恨。’
　　“武士这样对待孩子，是要看看他的胆色。要是这孩子不肯答应，立时一刀把他杀了，再也不瞧上一眼。
　　“但这孩子一口便答允下来，他对武士说道：‘我会用尽方法练好武功，然后杀了你为娘亲报仇。’武士听了，立刻把一块切得像核桃般大小的奶头肉塞入他的嘴里。
　　“人吃人，古已有之。在某些年代，更是十分平常。北宋靖康之乱，江淮地带大饥荒，到处都有人肉市场，其时，人肉比猪肉更便宜，一个少壮男尸仅值十五千，但一斗米却要数十千钱。
　　“十六国时，前秦苻登领兵征战，每次打仗后都把敌军宰杀充饥，麾下战士人人杀红了眼，所战披靡。
　　“唐末，秦宗权带军打仗，不必携带米面，只是派遣部将四处屠杀百姓，用盐醃起，作为军粮。
　　“你的娘亲，已变成了人肉乾。人肉乾又称做‘两脚羊’，只是，你娘亲在醃制晒成肉乾之前，已给我一刀一刀砍成碎块，看来再也不像是什么两脚羊了……
　　“你要为自己的娘亲报仇，那是很应该的。你的外公虽然是个杂种，但你娘亲却从没害过任何人，倒是我对她非常过份。
　　“你要报仇，首先要吃肉。
　　“只有把这些肉吃掉，你才能练成天下间最可怕的一种刀法，把我杀掉……”
　　老人姓古，他这个儿子便是古人来。如今，已是名震天下的“骷髅元帅”，但在那时候，龟仙人只知道他的另一个称号──“孤舟魔刀魅影”。
　　──人肉乾在半年内已给吃尽。
　　──半年后，古人来离开了老人，但他是不世的练武奇材，在这短短半年间，已尽得父亲武学上的精髓。唯一要等待的，只是成长与磨练。
　　终于，古人来成长了。
　　他的父亲，一年比一年衰老，也一年比一年更孤寂。在他的身边，已没有什么朋友。
　　龟仙人可能已是最后一个。
　　古人来没有忘记父亲的生日。每年老人生日的那一天，在他居住的海滨，必然会出现一艘小舟。
　　每年这一天，古人来都在这孤舟之上，施展他的武功，更尤其是一手独特的刀法。
　　年老的武士，看来已变成了一个老渔夫，但他很少出海捕鱼，因为他不懂得怎样织造和修补鱼网。
　　古人来报仇的日子终于降临，正如老人所言：“这是一个死约会……”
　　但他断了两条腿，怎办？
　　事情很容易解决，因为龟仙人愿意揹着他赴约。
　　决战在一叶孤舟之上爆发。
　　龟仙人绝不偏帮。在这一战，他的身份只是变作老人的一双腿，虽然这一双腿又肥又短，但在那一叶孤舟之上，这一双腿有如跳蚤一般，跳动得令古人来为之眼花撩乱。
　　老人在龟仙人的背上出刀。龟仙人的脑后虽然没长着眼睛，但对老人的刀法，大为惊叹。
　　至于古人来，他使用的刀法，和老人的刀法，是完全一样的，但双方的气势，却大有不同。最后，龟仙人的头顶忽然十分湿润。
　　那是老人从脸上淌下的血。那是一个很怪异的景象，两个老人，一个跛掉两条腿，由另一个把他双腿砸跛的老人揹着，和背上那名老人的儿子决一死战。但最后，两张老人的脸，都染成了一片血红。
　　这本是令人感到悲凉、凄惨的一幕。
　　但老人却在笑。
　　他对龟仙人道：“小古要报这个仇，必须有一个厉害的师父，把他变成独步天下的刀客，要不是这样，这畜生……怎能如愿以偿？……”
　　早已陷入黄昏境地的武士，生命已走到尽头，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彷彿头上中了致命一刀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老人在笑，但龟仙人怎样说也笑不出来。
　　这一战，在小舟之上展开，在海水之下结束。
　　老人死了，尸体被推入海中。龟仙人笑不出，那是因为他的朋友不多，甚至可说是绝无仅有。
　　死了一个，不是少了一个，而是再也没有了。
　　从那一天开始，龟仙人就记住了古人来这一张脸，这一个人，还有，这一对仇人父子的刀法……


　　龟仙人没有忘记古人来，古人来也同样忘不掉龟仙人。最少，在这小巷里，古人来舍得用一瓶“好酒”洒在这把大刀之上。
　　古人来在服部绝问面前站定，冷冷地一笑：“你要找人试刀，也不能随便乱找。这位前辈是龟仙人，虽然从不喜欢用刀，但就算他手里抓住一根芦苇，已足够把你碎尸万段。”
　　服部绝问屹立如山：“但我听见，你刚才曾经说过，已为龟仙人奠酒。这岂不早已说明，他这一战必败、必死无疑吗？”
　　古人来叹了口气：“我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你怎能真的相信？”
　　服部绝问眉毛掀动：“你为什么要骗我？”
　　古人来道：“这本来就是人骗人的天下。能够在江湖上活得长久，创立基业名成利就的豪杰，十居其九都绝不老实。”
　　服部绝问脸色一沉：“这一战已是如箭在弦，请元帅不要阻止。”
　　古人来紧绷着脸：“你若一定要动手，便是等于白白送死，你死了，谁来为她报仇？别忘记，你的女人是给谁杀掉的！”
　　服部绝问的脸立刻僵硬。
　　──古人来的武功，最少在刀法这一方面，得自父亲传授。古人来苦练这种刀法，终于成功地为娘亲报了血仇。
　　──服部绝问的刀法，已一天比一天大有进展。这全然是古人来之“功”，但服部绝问是否也同样可以凭着仇人的指点，最终把古人来击杀于刀下？
　　服部绝问深信一定可以！
　　他这份信心，并不是信任古人来，而是信任自己。
　　但龟仙人是否真的那么可怕？服部不知道，但他在汉人的地方已久，不但懂得运用“如箭在弦”这句话，更深切地明白它的意义。
　　“请元帅不要阻止！”他再一次这样说。
　　古人来叹了口气：“你连刀锋上的是酒还是尿也搞不淸楚，根本不配让龟仙人出刀……”声音越说下去越是低沉、无奈。
　　然后，回到酒寮那边继续喝酒。
　　酒寮内那名酒客仍在。一直以来，这人头上戴着一顶罩住黑纱的竹笠，一身诡异的黑袍，喝酒的速度不快，但一杯接着一杯，从来没停止过一刻。
　　“元帅，你这个弟子，不但愚蠢，而且很不听师父说的话，下次挑选徒儿，不妨挑选一个哑巴。”
　　“武兄，你弄错了。这东瀛人并不是我的弟子，我杀了他的女人，只因为很想看看，他是否可以像是当年的古某……”
　　“古兄身世奇特，和这东瀛人大不相同。”
　　“武兄，还是放不下高足哑大姐吗？酒能伤人，在这白昼天，不宜多饮。”
　　“最好用来淋在刀刃之上？”
　　“只要是兴之所至，何乐而不为？”
　　就在这时，长街上刀光骤闪。只见服部绝问长刀刀势如电，身形旋动极快，已向龟仙人展开急攻。
　　长街上，已有观战者失声喝采：“好刀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肥矮的龟仙人，看看他怎样使用石悲欢的九尺长刀反击。
　　服部绝问大刀招沉力猛，看来大可稳佔上风。但酒寮内的黑袍人却叹息一声：“只差一年火候，这东瀛人的刀法，便可返璞归真，阴柔并济。”
　　古人来也在叹息，他的叹息声音，更是说不出地沉重和惋惜：“要是这一战押后半年爆发，龟仙人只好活到九十九岁半算了。”
　　黑袍人点点头：“不错。在半年后，这东瀛人的刀法，最少会比今天可怕五倍。但相反地，再老掉半年的龟仙人，必然保不住今天的五成功力……”
　　“武兄曾在无锡与龟仙人拚过一掌，以今日所见，龟仙人情况怎样？”
　　“不及当日七成。”
　　黑袍人正是武赤飙。
　　他虽然并不是古人来的朋友，却彼此也不再是敌人。
　　江湖人、江湖事，本来就是不断变幻，直至无穷无尽最后的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疾掠而至。这一道黑影并不高大，却有两颗人头。一颗是龟仙人的，这颗人头脸上的神情罕有地肃穆，白眉间的杀气依然存在。还有另一颗人头，显然死不瞑目，那是已然身首异处的服部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