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肉人生风沙战

2024-09-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今夜无月。星有三千一百七十六颗。
　　躺在马车上仰首数星星的并不是魏冰宜，她从没这种耐性与习惯。
　　龟仙人告诉她数星星的快乐。他说：“我从不喜欢数树木，因为狗和豺狼都喜欷在树干下射尿。”
　　魏冰宜望向穹苍：“我没有耐性数星星，因为星星也和月亮一样，总是喜欢躲在云梢里捉迷藏。”
　　龟仙人完全同意。
　　“你说得对。所以，每一次数出来的星星数目，和下一次数出来的都不一样。”
　　“还是数月亮最好，永远都不会数错。”
　　“你不喝酒，也不吟诗，一定不会数错。”
　　“连数月亮都跟喝酒吟诗有干系吗？”
　　“李白就是在喝酒吟诗的时候，来一记‘水中捞月’以致淹死的。他数月亮数出了两个，但第二个却是名副其实的‘镜花水月’。”
　　“既有‘水月’，为什么没有‘水星’？”
　　“谁说没有‘水星’？精通天文的学究，都知道天上有一颗星星的名字，就叫‘水星’，但在水面，也许天上有一颗星星的名字，就叫‘水星’，但在水面，也许天上星星的光芒太微弱，所以只能把月亮映照出来，以致只有‘水中月’而没有‘水中星’。”
　　直到这时候，魏冰宜才发觉龟仙人的另一面。
　　他也许是个玩世不恭的老顽童，但同样也是深藏不露的智者。
　　车厢里有酒。总是郁绿色的，在星夜下看来，宛若人间瑰宝。
　　龟仙人不是酒徒，但这世上并不是只有酒徒才能喝酒的。
　　意兴阑珊的夜归人，最宜把酒咕噜咕噜地，喝了再算。酒香四溢，连酒气都似要流入西天。
　　魏冰宜忽然带着哭音：“我不想报仇，我想回去。”
　　龟仙人哈哈一笑，并不感到意外：“是不是放弃了报仇，你在我坟前弹奏的一曲琵琶便会更动听？”
　　魏冰宜的脸，彷彿被一杆无形秃笔，在颊上写上“慌张”两字。
　　她忽然扑前，紧紧缠住龟仙人的大腿，声音似是来自泥沼深处：“死老乌龟，我不要报仇，只是要你活着！活着！活着！你明白了没有？”说到最后，已哭得像个泪人儿。
　　青春就是美丽。
　　她连啕哭的时候，脸上都憨气逼人。龟仙人瞧着这张可爱的脸，不禁单手叉腰，咯咯地笑：“你以为杀险道仁贵，就只是为了报仇吗？”
　　“哦？”她怔呆一阵：“他杀了猫狗大夫，咱们要取这恶魔的狗命，这便是报仇。”
　　“但要是险道仁贵没有杀过猫狗大夫，那又怎样？是否可以任由这魔鬼抓着险道削脸刀四处杀人？”
　　“除魔卫道，以杀止杀，那是侠客们的事。但我只是一个小女子。”
　　“你是小叶身边的侠女，并不是一般女流之蜚，这一次，名目上是为了猫狗大夫报仇，却也是你踏上江湖路极重要的一步。”
　　魏冰宜面露惊疑之色，连耳朵都已竖起：“你是不是又睏又醉了？”
　　龟仙人莞尔一笑：“不！俺只是快要寿终正寝罢了！”
　　她猛地坐在龟仙人身边，要是这人是小叶，她必须仰起面才能与对方说话。但这时候，她却是俯视着才开口的。
　　她问：“你是认真的？”
　　龟仙人道：“任何人的命运，总有欠缺的时候，我已活到九十九岁，在寿命而言，早已比绝大多数人丰满得多，要是在这时候还不认真地对你讲真话，这九十九年岂不是白活啦！”
　　魏冰宜木然地：“我有这么重要吗？”
　　龟仙人道：“我这一生，最少有七八十年都是游手好闲的，每天都在海边过着自以为优哉悠哉的日子。在认识小叶之后，方始重入久违的中土武林……只是，人老啦！再也不复当年之勇。我的武功，已有一部份传授给小叶，但若说到剑法，你来练比他还更要合适一些……你要记住，你这一次狙杀险道仁贵，使用的是我这个老乌龟的剑法。你赢了，便是龟仙人剑法的延续。要是你输了，却足以证明龟仙人的剑法连屁也不如！”
　　魏冰宜一愕，半晌又再重複先前说过的那一句话：“你是认真的？”
　　龟仙人没好气地叹一口气，忽然取过阴阳琵琶，神情仿似一个受了委曲的小孩。未几，弦线琤琤地响动，先前曾经数算过的三千一百七十六颗星星在远方依旧闪烁不定。
　　一曲琵琶未终，魏冰宜已在龟仙人身畔沉沉入梦。


　　暴风夹着狂沙，直卷太原古城。
　　长街一片迷濛，途人无不蒙头蒙脸，只是露出一对眼睛。有人脱，风从西北吹来，把蒙古大漠的黄沙一起卷至，在这段时候，最好不要吃饭。
　　有人不信邪，在“小醉风情轩”叫了几道小菜，当然少不了来一瓶山西着名的汾酒。才挟起第一块糖醋肉排，咬下去已是“沙沙”有声，但这人不在乎连沙一口吞掉。
　　这人是山西大同府颇有名气的大豪关京豹。四十岁不到，一手“紫焰罡气刀法”，纵横山西一带未逢敌手。
　　街外风沙漫天，酒家门外，又来了另一个远道而来的旅客。这人身高不满五尺，但一脸精悍之色，腰插一支黑砂判官笔，专打人身三十六死穴。他来自塞外，人称“大漠鬼判官”，姓池名靖功。
　　关京豹的妻子，是池靖功的同门师妹“一丈青”夏垂虹。
　　师兄以一支判官笔名动江湖，夏垂虹却擅长使一对鸳窃刀。关京豹脾性猛烈，但在妻子面前，永远噤若寒蝉，因此关京豹又有“大同季常”这个绰号。
　　池靖功远道而来，想必是要探望一下师妹。二人相对坐定，池靖功喝了一杯汾酒，森然道：“关兄，小夏嫁入大同，转眼已十余载，但至今尚未为关家生儿育女继后香灯，侧闻关兄甚是不悦，要在今岁腊月纳妾，未知可有其事？”
　　关京豹倏地把重达三十五斤六两的“紫焰神刀”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沉声说道：“十五年来，你一直恼恨关某横刀夺爱，既然今日有恃无恐而来，这一战再难避免。你出手吧！我不怪你！”
　　池靖功道：“关兄误会了。池某福薄缘悭，怎么说也配不上小夏，只是，关兄若然一意孤行，小夏定必伤心欲绝，还望关兄三思。”
　　关京豹猛地用力拍桌，厉声道：“姓池的，少在关某面前装胡涂。关某惧内，天下皆知，要是小夏仍然活着，关某便是长了三头六臂，也不敢吭出半个‘娶’字。”
　　池靖功脸色大变，颤声叫道：“你……说什么？小夏死了？.”
　　关京豹冷冷一笑：“十天之前，你夜闯关府，把小夏先奸后杀。到了这时候，却来一招假惺惺作态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想不到你这个大师兄，竟是人面兽心的禽兽！”
　　池靖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你口口声称是我下的毒手，证据何在？”
　　关京豹怒道：“当晩，关某在苏孝儒老师府中作客，直至二更鼓响始回家中，关某多喝了几杯，酒力不胜，由好友掺扶直至寝室。便在这时，有人认出了行凶者匆忙逃走时的狰狞面目，这凶手便是你这个衣冠禽兽！”
　　池靖功凛然道：“此事关乎池某毕生淸誉，关兄切莫误信另一醉汉之言，铸成大错。”
　　关京豹道：“这人生平滴酒不沾唇，永远目光如炬头脑淸楚，绝不会认错了人！”
　　池靖功道：“此人是谁？”
　　关京豹冷笑道：“这时候才杀人灭口，恐怕为时已晩！”
　　池靖功道：“小夏葬在哪里？我要在师妹坟前上一炷香。”
　　关京豹道：“不必了。你是凶手，请不要骚扰小夏在天之灵。外面的风沙已渐渐转弱，在这时候死于刀下，伤口也许可以减少一些黄沙。”
　　池靖功冒火了：“要是死在判官笔下，身体上根本不会有任何伤口！”
　　关京豹摇摇头：“有一刀，你是无论如何绝对闪避不了的。”
　　池靖功嘿嘿冷笑：“既然如此，非要好好领教领教不可。”
　　二人走出门外，才稍为收歛片刻的风沙又再咆哮地肆虐。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眼前景物已是一片迷濛。
　　关京豹冷冷道：“在这种天气决战，必然不利于专打人身穴道的判官笔招数。”
　　池靖功道：“关兄放心，就算风沙再大，我的判官笔一定会准确地戮入你身体上的死穴。”
　　关京豹眯眼阴声说道：“我的朋友来了。就是我这个朋友，亲眼目睹你怎样窜逃出我的地方！”
　　大风沙的街道中，果然又来了一个人。
　　这人身形粗壮，年逾六旬，右手握刀，左手已准备好一块有半尺大小的布。
　　刀是险道削脸刀。这人，当然便是权势八老中的三长老──险道仁贵！


　　沙入眼，自然便会流泪。
　　池靖功的眼睛睁得太久，让黄沙有机可乘，闯入他左手边的眼眶。他的左眼立刻赤红，泪水不自控地汨汨淌下。
　　险道仁贵的刀早已出鞘。
　　池靖功看了他一眼，又再看着关京豹，忽然道：“为了把我从塞外引回来，关兄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关京豹承认：“不错。你今生最致命的弱点，便是太关心一个不应该再关心的女人。只要这女人有半点风吹草动，只要她流露出不愉快的样子，就算明知道有一千座天罗地网等着，你也会不顾一切扑回来。”
　　池靖功不由苦笑。
　　最瞭解自己的，为什么总不会是自己的本身？而是眼前这些居心叵测的敌人？
　　池靖功虽然精于攻打敌人身上的死穴，但他并不狂暴，更不嗜杀。尽管这世上有不少以杀人为乐的狂魔，但他要是在某一天逼不得已杀了人，最少会有半个月以上嚥不下米饭。
　　险道仁贵的刀，沉重而锋利，他最可怕的武功，也就是“半尺布”。这种刀法，专攻敌人的脸，任何人中了他的刀，都会给削掉半边脑袋，大概只用一块半尺的布，就可以把这半边脸孔包裹起来。
　　池靖功盯着脸道仁贵的脸，半晌道：“八年前，我杀了你门下一名弟子，直至最近，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险道仁贵道：“赖十三作恶多端，池大侠何出此言？”
　　池靖功道：“杀错的意思，是指我把他杀得太快，但以他的种种罪状而言，应该慢慢地一刀一刀割下去才对！”
　　险道仁贵道：“我若是江湖上的大侠，也许会跟着你做这种无聊的事。但在我来说，赖十三是门下弟子，无论他做过多少你们认为伤天害理的勾当，他死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侠手里，我这个做师父的就要为徒儿报仇。”
　　池靖功道：“赖十三作恶多端，恐怕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的恶果吧！”
　　险道仁贵点了点头，来一个直认不讳：“池大侠之言，句句属实。赖十三第一次强奸老太婆，是我动手把那个老婆娘身上的衣裳撕破的。”
　　池靖功道：“权势堂怎能容得下你这种冷血禽兽？”
　　险道仁贵道：“因为我的刀够快！够狠！”语声未落，险道削脸刀已直削出去。这一刀，当然是削向池靖功的脸。
　　池靖功一闪，判官笔没有还击，但却双手疾挥，至少打出了十五件暗器。
　　这十五件暗器，七件击向险道仁贵，却有八件射向关京豹。
　　险道仁贵刀如急风，七件大大小小的暗器一下子已被悉数击落。关京豹用的也是刀，但却显得有点狼狈。
　　一支透骨钉，没入了关京豹的右肩。虽然不致命，暗器上也没有喂毒，但却痛彻心肺。
　　险道仁贵诡异地在笑。笑声中，险道削脸刀再削池靖功的右脸。
　　风沙更急劲，池靖功两只眼睛都给细沙闯入，连瞳孔也无法睁大，只是不住的在流泪。黑砂判官笔虽已掣在掌中，但招数只能守住上半截身子。
　　险道仁贵刀势甫至，关京豹也同时发难。十五年前，他横刀夺爱，为池靖功设下了一个陷阱，诬蔑他诱骗少女以邪术谋财害命，更与六名只有十三至十五岁的女孩有染，夏垂虹是着名的醋娘子，后果如何，是自不难想像。
　　险道仁贵、关尔豹都是一丘之貉。
　　左一刀。
　　右一刀。
　　刀刀绝不留情。
　　池靖功愤怒了，他连眉毛都像是给火焰燃烧，变成异样的赤红。
　　专打人身三十六死穴的判官笔在泪光之下闪电般刺出。
　　这十五年以来，他的点穴绝技并不是白练的。只见每一招出手，都是那么有劲，当然更是又快又准。
　　但在这时候，忽然有一块不算细小的肉，“拍”的一声跌入半尺布中。
　　“半尺布”的意思，是指一块只有半尺大小的布，并不是指“半尺布刀法”。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有人给削掉了左半边脸孔。但这一个人，并不是池靖功，而是关京豹。
　　这种变化，已很令人惊讶，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削掉关京豹半边脸孔的人，竟然不是险道仁贵，而是一个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衣饰绚丽，容貌端雍，虽是妇道人家，脸庞眉宇间颇有书卷气息，怎么说也不像是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但她却在风沙漫天的时候，身如鬼魅飘至，人影甫现，血光已起。
　　她手里也有一把刀。这一把刀，竟与险道仁贵手里的险道削脸刀一模一样。
　　刀在妇手，那半尺布，却是险道仁贵手里一直拈着。就连池靖功都以为，一旦有半边脸孔给这块布包裹着，也就等于自己性命已然不保。
　　这几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岂料奇变突生，首先给砍掉半边脸孔的，居然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关京豹！
　　手执利刀的妇人，更赫然竟是“一丈青”夏垂虹！


　　“师妹，你还活着！”
　　“活着又怎样？一个嫁错郎的女人，活着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为什么弑夫？”
　　“不杀他，日后又怎能改嫁？”
　　“你……要嫁谁？”
　　“要是你肯娶我，我便是你的妻子。”
　　“我肯！”
　　“但有个条件。”
　　“请说。”
　　“你娘亲今年几岁？”
　　“明春便是八旬大寿。”
　　“让她活到七十九岁算了。你要娶我这个毒如蛇蝎的女人，首先就得把她的脑袋提回来见我。”
　　“你……疯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池靖功气得连脸都在发绿。
　　这时，刀光又起。这一次，发动攻势的并不夏垂虹，而是险道仁贵的险道削脸刀。
　　“我的心肝宝贝，你要看淸楚了……适才你那一刀，最少还差欠五两脸颊肉没削下来……”这几句话，竟是放软着声音说给夏垂虹听的。
　　六旬老汉，竟说得出如此肉麻的话……
　　但他说的话再肉麻，那是另一回事。他的刀法，绝不含糊。
　　一刀斜削。如此刀招，绝对是险道仁贵的独门绝技，池靖功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但就在这刹那间，一道急劲的怪异声响，在漫天风沙中暴响。那是“铮”的一声，既来得突然，更有着一种令人意料不到的震撼。
　　险道仁贵立刻缩手，五指一松，险道削脸刀竟跌落地上。定睛一看，手背上呈现一道血痕，细如弦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