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鹣鲽情浓人如剑

2024-09-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燕子天涯峰在江湖上，早就等同北地武林的一片圣地。
　　在这山峰四周，都是象徵着“权势堂”庞大的山城、堡垒及营地。在每一条山道的隘口，都隐伏着外人绝对无法臆估其实力的杀手、武士、战将。
　　从前如是。今日，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前的总舵主，本是“北权天君”李临风。但时移势易，李临风再也不是这一片武林圣地的主人，取而代之的，是忽然在武林中惊人地崭露头角的“湘江赛孟尝”吕无忌。
　　这人，能令天下英豪惊讶、震怒、恐惧、钦佩、齿冷、呕心、以至是甘愿追随誓死效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感，也自然有绝不相同的应对手法。
　　这一日，黄昏。
　　燕子天涯峰下的出岫台，默默地伫立着一个人。
　　这人，看来并不儒雅。但却在日落西山这一刻间感慨地吟哦：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语声低沉，宛似出自黄泥土下。
　　来者是一个罕有的剑客。他的剑，没有鞘，也不能有鞘。只要他这个人一出现，令人心寒的剑刃也定必晃动在其右臂末端。
　　他的右臂末端不是掌、指。
　　他的右臂已和一把铁剑相连，那是牂牂大铁剑。当然，这人便是“鸟倦飞而知还”的六长老──魁王。
　　这一座肃杀的出岫台，魁王是绝不陌生的。
　　权势八老，曾在这出岫台上齐齐聚合，向天祭祀。
　　魁王也曾在这台上，与“北权天君”李临风月夜对饮。
　　但，往事俱往矣。仰望西山之落日，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过去的景象，虽然一一重现眼前，却已再无任何的意义。
　　他在等待一个不应该等待的人。他甚至不能肯定，这人是否会来。就算这人来了，又是否愿意和自己展开一场公平的决战。
　　但这人终于出现。
　　出岫台四周景物依旧，没有任何细微的改变。但这人甫踏足台上，就连风中都立刻充满浓冽的血腥气。
　　那是因为来的并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又是多少个？
　　是两个吗？
　　也不是。正确一点说，应该是比一个多一点，但却又比两个少一点。
　　怎会这样的？答案说穿了，很简单，那是因为来的是一个活人，还有手里套着一根鹿皮织造而成的软索，在软索末端，又拖着半个人走到台上。
　　这半个人，当然很是不妙。一个人要是分开两半，又有谁能够存活下来？
　　这是什么人？要辨认他的样貌，只能从他的左半边脸着手。这个人被分开两边，右半边已是不知所踪，只有左半边脸、左手、左腿、左半边身体给鹿皮软索拖着走。
　　直到这出岫台上。
　　把这半个人拖到这里来的，是一个可怕的年轻人──吕无忌。
　　但这半个人又是谁？
　　血未乾，这半个人显然是在不久之前被砍开的。能够以利刃一下子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整齐地分开一左一右，这件武器绝不简单，下手的人更是难以形容地恐怖。
　　魁王捏紧左掌。他只有左掌。他沉着脸蹲下来，忍受着令人呕心的血腥气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半个人。
　　身形硕长，眼神冷酷的吕无忌把鹿皮软索抛在地上，在他眼中，世上最丑恶的事并不是死亡，而是失败。为了这半个人的失败，他在冷漠之余，居然隐隐带着三两分忧郁的情绪。
　　“六长老，这人比你更急于要取我的命，可惜遇上了赤发。”
　　“是老四？”魁王咳一下，感到嘴里乾涸有如置身大漠风沙之中。
　　吕无忌叹了口气：“赤发岛王，是权势八老中的老四，一直以来，很少人把他放在眼内，甚至有人认为，他能够在八老之中佔一席位，只不过因为他有一个萧阶月那样的妹子，才会被李临风加以重用……”
　　魁王冷冷道：“别人是否有这种想法，我不知道。但我从没低估过老四。”
　　吕无忌道：“也许六长老的确从没小觑过赤发，但要是我不说，你也未必看得出,给一刀分成两半的廉淸林,竟是死在老四的刀下。”
　　魁王站直了身子，道：“老四从来没拥有过一把这样锋利的刀。”
　　吕无忌道：“刀，是我送给赤发的。一直以来，这把刀可算是开封府衙院中的镇山之宝，听说比狗头锄还更霸道、更充满杀气。”
　　魁王沉声道：“吕大人曾说过，这把刀是开封府的命脉，它有慑邪镇妖，百毒不侵的刀魂。”
　　吕无忌道：“吕大人的故事，以后再也不必提起。要是非说不可，只好到酆都城找找看！”
　　魁王闭上眼睛，森然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吕大人待你不薄，为什么竟然弑父夺刀，你是已变成无可救药的疯子？”
　　吕无忌的眸子闪烁不定，半晌道：“咱们姓吕的家事，我没这个必要向六长老交代。”
　　“有道理！反正吕大人与我，本来也是非亲非故的。只是，廉淸林是八长老之胞弟，你拖着他半边身子来见我，难道你认为事情很是有趣？”
　　“廉淸林太愚昧，一口咬定廉淸泉之死，是我当日在无锡城内佈下的阴谋……这桩事,八长老不是早已一淸二楚吗？姓廉的要报兄仇，该当找叶三少爷去！”
　　“廉淸林也许不太聪明，但你故意拖着他这半边尸身下山见我，恐怕也不是明智之举。”
　　“六长老，阁下铁剑入臂的壮举，已渐渐传遍大半边武林。对于你这份勇气，在下是相当钦佩的。正因如此，特意把这半个人带来，想听听六长老的高见。要是由你挥出一剑，能否把一个人如此整齐地从左右两边分开？”
　　魁王看着他，脸上开始变得木讷，忽然道：“今天，我要比的不是兵刃，是掌法。”
　　吕无忌“哦”的一声：“我曾经答应过要和六长老比武吗？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为了这一把大铁剑，你已作出了钜大的牺牲，但怎么遇见了我这个仇人，却反而弃之不用？
　　“我明白啦！你已知道班萍之是怎样死的……不错，她死于‘地狱刑掌’之下，那是秦班的独门绝学。但却也是我的得意绝技。
　　“别问我怎能练成秦班的武功，总之，你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不错是我下的毒手。虽然，到这时候你才获悉真相，未免是太迟一点，但不要紧，我现在还不是站在六长老面前吗？
　　“只要你有本领，立刻就可以为班萍之报仇。”
　　吕无忌已承认了一切罪行。魁王是老江湖，他当然知道什么叫有恃无恐。
　　但同样地，魁王也知道何谓之骄兵必败。两阵对垒固然如是，单对单的二人比武，道理还是一样的。
　　他认为，吕无忌得意得太早了。他甚至认为，这年轻人简直愚蠢幼稚兼而有之。
　　要是吕无忌一直留守在燕子天涯峰，无论是谁想找他晦气都是一桩难比登天的事。
　　但他毕竟年少气盛，目空一切……
　　要杀此恶贼为萍之报仇，眼前这一刻便是大好良机。为了要绝对把握机会，第一击必须先下手为强！
　　魁王挥出了第一掌。
　　这一掌，势道极是猛烈，完全是拚命扑攻的姿态。无论是谁忽然遭遇到这种凶厉绝伦的攻击，也会为之一窒。
　　但这一掌，主旨绝不在于狂攻，反而是一种密不透风极度严密的守势。
　　守如攻，攻不是攻。
　　掌如沉雷，说要比掌，比的也不是掌。
　　──吕无忌手段阴险毒辣，只有呆子才会面对着这种人还要重言诺，顾全颜面。
　　魁王是老江湖，凡是老江湖，都不会让自己变得像个呆子。
　　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吕无忌是一条恶毒的狐狸，班萍之是给他的暗杀而丧命，这地方更是他的势力范围……要报这个仇，魁王绝对不惜用尽一切方法，换而言之，也就是──不择手段！
　　一掌虚攻之后，真正的杀着，始终来自牂牂大铁剑，剑势一展，连脸颊上的肌肉都泛现着说不出的坎坷流离。
　　颠沛流离的人，颠沛流离的心境，颠沛流离的剑法。
　　剑舞动，舞起的并不是世上千千万万的寻常剑招，这一把剑，带来的不是阵阵寒光，而是黯然神伤的呻吟。
　　这是一种从没有人见识过的剑法，就连龟仙人都没见过。
　　对于魁王“铁剑入臂”之举，龟仙人的态度只有四个字，那是：“嗤之以鼻”。他老人家常说：“世上有无数看来十分聪明的人，偏偏用最笨的法子做人，也练出一套又一套可笑的笨功夫。”
　　龟仙人是武学大宗师，论及武功上的成就，天下间鲜有人能冀及。 牂也许，只有武林西陲豹隐数十载的“火焰神翁”焦土，才有资格与他较量，以至是平起平坐。
　　平情而论。龟仙人瞧不起魁王的剑，绝对不算是过份。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是龟仙人。以剑论剑，魁王怎样练剑，别说是铁剑入臂，便是能够“鐡剑入头”，然后苦练三五十年剑法，也万万不是龟仙人的敌手。
　　又有谁能是龟仙人的敌手？
　　当然，也绝不能说龟仙人永远不败。说到底，毕竟岁月不饶人，古往今来，任何盖世豪雄，最后还是斗不过“老”、“死”这两个字。
　　但撇开龟仙人不谈，魁王铁剑入臂的威力，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要是铁剑入臂只有百弊而无一利，要是铁剑入臂的剑法真的是一种笨功夫“大手一挥”石厚茧也不会禅尽心智地为魁王把牂牂大铁剑装嵌入他的右臂！
　　“人剑合一”，是每一个练剑着心仪向往的境界，但要怎样才能“人剑合一”？
　　在龟仙人眼中，当然有他的一套见解，换而言之，龟仙人自有龟仙人的法门。
　　但若以武当派、点苍派、青城派、以至是其他以练剑为主门派的高手眼中看来每个人对于“人剑合一”所持的观感和角度，必然并不一样。
　　若以最高境界的剑道观之，“人剑合一”之道，掌中根本毋须有剑。
　　指气，也便是剑气。一指遥遥虚声，剑气也就自然而生。火候已臻化境的剑指，既无坚不摧，也可收放自如，这才是剑道中最完美的“人剑合一”。
　　但武功之道，并不一定要求绝对的完美。
　　相反地，有人追求最大的缺陷。
　　魁王断臂入剑，便是先创缺陷，再练剑招。
　　这是特殊的人和特殊的剑。龟仙人完全没放在眼内，但并不等于这便是真真正正不折不扣的“笨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