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肉人生风沙战

2024-09-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午时。
　　徐州武林大会如期召开。
　　上一次徐州武林大会，各路英雄在擂台上争夺盟主宝座，方小宝以大大出人意表境况之下，威慑群雄顺利成为盟主……
　　这一次，由于性质不同，擂台也早已拆掉，虽然各路英雄麋聚在原来的地方，但却一片愁云惨雾，身上带着丧服的人依然为数不少。
　　山姐固然不幸死了，徐州城内，也有人为了此事余波，而丢掉性命。
　　人人都想瞧瞧，方盟主这一次站出来，会怎样解决眼下的凶险局面。
　　这一天甫出门，方小宝已暗自祝祷，祈求老天爷千万不要下雨。就算老天爷非要下雨不可，也要押后一些，在黄昏下雨也好，晩间下雨也好，总而言之，在午牌时分，千万不要下雨，拜託拜託！
　　乃至午时，一声霹雳，乌云盖天，大雨滂沱。方盟主仰首瞻天，很想裸身习剑，但此处人头涌涌，不大方便，只得苦笑作罢。
　　在方小宝左右，自是张娴娴女侠与胖嘟嘟的阿锦相陪。阿锦是山姐的亲妹子，她甫现身，已有不少徐州武林人物鼓掌喝采。
　　虽然雨势极大，仍有数百武林好汉围聚在此。
　　人虽不少，却只有三两把纸伞撑起，此外，也有一人身穿蓑衣，但此人外号“溪边蓑衣叟”，自从妻子病逝之后，就连睡觉的时候都穿着蓑衣，闲来无事总是喜欢在大大小小的溪流附近逛来逛去，据说，神智有点不淸，此人穿着蓑衣，根本不必讨论。
　　方小宝虽已变成“落汤盟主”，但仍然按照原定时候开腔，一开口便大声道：“小弟是谁，料想大伙儿都是认得的，是也不是？”
　　群豪立时齐齐应和：“方盟主在此，谁不认得？”
　　“要不是方盟主亲自召开大会，咱们也不会站在这里淋雨。”
　　“方盟主是山姐的好兄弟，难得阿锦也在这里，正好让方盟主交代一下山姐的事。”
　　“好大的雨，请方盟主说话尽量放大声一点，洒家站得太远，恐怕会听不淸楚。”
　　“他妈的，你的左耳早已聋掉，便是站在最前面一排，也未必听得见……”
　　霎时间，霹雳之声、暴雨声、风声、人群扰攘声混合在一起，可算是说不出的热闹。
　　方小宝却不着急，心道：“要淋雨，大伙儿都在淋，只有三两个怪物带着雨伞，一个老头儿披上蓑衣，老子大人有大量，不必斤斤计较。”
　　良久，扰攘声渐渐停下，方小宝方始故意重重咳嗽一下，算是整理一下喉咙，然后朗声说道：“难得大伙儿今天十分赏脸，虽在如此差劣天气之中，仍然到这里听小弟讲话，正是话休絮烦，且听小弟快人快语，有话自当快快直说，好不好？”
　　群豪立时轰然叫好。
　　方小宝立刻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当日小弟忽然无缘无故成为徐州武林盟主，真是说不出的意外，说不出的侥倖……”
　　立时有人大大不以为然，叫道：“话可不能这样说。连‘小将军’邱雪夫也败在方盟主手里，这一场胜仗人人亲眼目睹，又怎能算是侥倖所致？”
　　方小宝不住的摇头，道：“兄台此言差矣。当日在擂台上败阵的，并非邱雪夫。”
　　“不是邱雪夫又是谁？”
　　“那人是邱雪夫的挛生兄弟，此人的相貌，和小将军邱雪夫长得一模一样，但已在高手村一战，输掉了一只手。”
　　“这桩事，倒是听说过的，却不晓得，那人原来并不是邱雪夫。”
　　“江湖中人每每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算是亲眼目睹之事，也未必便能尽信。”
　　“方盟主说的不错……”
　　“大伙儿请稍安静，容小弟再说下去……这一次小弟回到徐州，本来就是为了山姐之事。但还没进入徐州城，已差点决定早早溜之大吉，免得麻烦。”此言一出，徐州武林群豪无不面面相觑，最少有一大半人为之目瞪口呆，也有人立刻用尾指撩拨左右两边耳孔，原因不明。
　　过了半晌，方小宝始接着说道；“小弟很想脚底揩油溜之大吉的主要原因，乃是深感徐州城内内外外的英雄好汉，处事胡涂脑筋大大的不淸醒……”话犹未了，四周已是鼓噪之声大作。
　　方小宝也不着恼，任由群豪一阵哄动之后，才道：“‘白眉神捕’谭四爷是个怎样的人，恐怕大伙儿都是不怎么淸楚的。为了山姐的事，谭四爷来到了徐州城，最后反而蒙上了不白之冤，这桩冤案，分明是有人嫁祸陷害，可笑大伙儿齐齐吃了猪油蒙了心，统统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一口咬定谭四爷在尤府之中残害忠良，嘿嘿，常言有道：‘捉贼要拿赃’，但照小弟看，就算拿到了赃，也得再彻查一下，是否他妈的有人插赃嫁祸，才能把贼人入罪。倘若不然，岂非所有插赃嫁祸者都一定得其所哉吗？”
　　这一番话，振振有词，群豪听了，又是为之面面相觑，却是再也没有人加以驳斥。
　　方小宝得势不饶人，随即大声叫道：“这一桩案，其间颇有一些疑点。别的不说，就以谭四爷在徐州城而言，从来没跟任何人结下樑子，既是无怨无仇，又何必与司空蝶合谋大开杀戒？
　　“再说，尤义之死，显见他妈的事有蹊跷。他怎会中了剧毒，跟随着主人死得不明不白？要是整件事情，根本就是外人在暗中摆布阴谋，但却把这笔帐糊里糊涂地算在谭四爷与司空蝶头上，将来一旦真相大白，敢问各位好汉的脸还能搁到什么地方去？……旁人怎样怎样，姑且他妈的不提，便是老子这个劳什子徐州武林盟主，脸上也大大没有光彩，就连山姐在天之灵，恐怕也得为之喷饭！”
　　越说越是声音噫亮，慷慨激昂，群豪的眼色，最少有一大半变得惶然不知所措。
　　接下来，雨势略减，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群画论纷纷，方少侠也正在跟两位还未曾过门的夫人窃窃私语。他首先问张娴娴女侠：“你饿不饿？”
　　张娴娴道：“五个时辰之后非饿不可。”
　　方小宝转过脸问阿锦：“你冷不冷？”
　　阿锦这一次回答得甚是聪明：“要是站到腊月不再添衣，说不定就会冷病。”
　　方小宝左顾右盼，陡地呵呵一笑：“有意思！有意思！”暂且把儿女私情搁开，又再瞧瞧群豪有什么样的“劳什子决定”。
　　鑑于方盟主说的话不无道理，徐州群豪决定深入搜査各方面更进一步证据，然后再作商议。
　　方小宝甚感满意，不住的点头，道：“这才是明智之举。老子……小弟身有要事，今日不能继续奉陪。总之，咱们青山绿水，定必他妈的后会有期。”
　　“方盟主所言甚是！”
　　“一言为定，他妈的日后再见！”
　　“深入追查，誓缉元凶，立斩无赦……”
　　忽地又是一阵霹雳，狂风暴雨又再无情袭来，方小宝一声长啸，牵着两位夫人的手，闪电般在急雨中一去不见踪影。


　　高手村内，忽然又热闹起来。
　　“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知道方小宝在这里，立时率领众人“杀入”村中。跟随在他后面的，可说是人才济济，非比寻常。
　　跟随得最贴近的，自是“美梦仙子”费相思。这位武林中着名的大美人虽则梦熊有兆，肚皮一天比一天胀大，但看来更是明艳动人。
　　在费相思左右，不是风五娘，便是齐非。风五娘既是乳娘，也是白为笑的娘亲，地位十分重要。
　　齐非抱着齐念娇，这小子哭声宏亮，吃奶总是狼吞虎嚥，尚幸风五娘是个了不起的健妇，一对小娃娃吮啜多少奶汁便有多少奶汁，总之供应源源不绝，大可以一万个放心。
　　俯览、不凡依然故我，只是六怪之中只剩下三怪，齐非也是已为人父，怪气渐减。这二怪看来已不怎么古怪，未来情况如何演变，令人担忧。
　　此外，又有龟仙人、三少爷叶虫与镇日手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丽车把式魏冰宜小姐，也跟随大队到了高手村。
　　再加上“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张娴娴女侠、阿锦、上下道长、谭四与司空蝶，自是人人不愁寂寞。
　　龟仙人有伤在身，而且伤势不轻，全仗一身精深内力暗自支撑，但在表面上，依旧谈笑风生，黎明即起，要喝早茶。
　　俯览等三怪获悉服部绝问已死在龟仙人刀下，齐齐咬牙切齿悲愤莫名，想起施舍之死，不凡迁怒于狗只，在高手村抓了三头黑狗，乱棍敲碎狗头，炮制得香味四溢，当晚，俯览、齐非陪着老三吃个不亦乐乎。但这种“乐”意，实则酸苦涩味更是浓厚，一面吃狗肉，一面大骂恶犬不通人性。真是“白狗偷食，黑狗当殃。”
　　三日后的一个黄昏，美丽的车把式不辞而别。


　　魏冰宜不见了。
　　龟仙人也不见了。
　　方小宝大是紧张，闯入叶虫的房子，叫道：“三少爷，尊夫人已跟着龟仙人溜掉……不！应该倒转来说才对，多半是龟仙人跟着尊夫人跑了！”
　　小叶从床上懒洋洋地起，嘴里叼着一根蜡烛，方小宝一怔，忍不住问：“要不要为阁下把蜡烛点火？”
　　小叶放下蜡烛，叹了口气，道：“也许是私奔吧！但她还没嫁给我这个无行浪子，还不算是我的老婆。”
　　方小宝怒道：“张女侠和阿锦也没嫁给老子，但又有谁敢说这两个不是老子的老婆？”
　　小叶沉吟：“你说的话，有你的道理，我说的话，自然也有我的道理。”
　　方小宝皱了皱眉：“还有步大侠和费仙子，不知道又有一些怎样的道理？”
　　小叶道：“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有理说不淸的。反正要说也说不淸，又何不索性沉默下来，什么话都不说？”
　　方小宝摇摇头：“嘴巴是用来说话的，要是什么话都不说，又和哑巴有什么分别？”
　　小叶的脸色立刻变了。在这短短一两句话之间，他彷彿已掉入一个充满极度悲哀的深渊，连眼神都似是万念俱灰。
　　他在颤抖。他眼前浮现出了一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脸孔。
　　哑大姐。
　　方小宝惊异地望住这位叶家三少爷。蓦地，他终于惊觉自己的失言。唉……都是言多必失惹的祸。
　　只得道：“小弟令三少爷想起了哑大姐，虽是无心之失，但还是甘愿受罚。你要怎样罚我，尽管吩咐下来便是。”
　　小叶寒着脸，把蜡烛抛了过去：“你要赔罪，便得吃掉它。”
　　方小宝拈起蜡烛打量了一眼，道：“早知如此，便该带些酱油来调味。”闭上眼睛，把这根不算太粗大的蜡烛当作已剥了皮的香蕉一口一口地吃掉。
　　小叶怔怔地瞧着他，直至整根蜡烛吃完，忍不住问；“为什么如此认真？”
　　方小宝呛咳着，久久才能喘定回话：“要是不吃掉这根东西，尊驾的湾刀早已出鞘，这种事，不太好玩，犯不着为了一点点小事和你老人家拚命。”
　　小叶“啧啧”连声：“要是你讲了一句无心之失的话，我便要拔出这一把刀，这把刀也就不太值钱啦！”
　　方小宝一愣：“我的妈，你怎么不早一点说？”
　　小叶道：“方盟主，你怎么不早一点问？”
　　方小宝没话可说了。这时候，步浪飞抓着一镜好酒，含笑而来，还没站定便问道：“想要什么佳肴佐酒？只消两位说一句，立刻有人代为炮制。”
　　小叶、方小宝异口同声答道：“蜡烛！”
　　步浪飞傻住。
　　小叶、方小宝二人相视片刻，然后同时纵声大笑。


　　蹄声得得，车轮徐徐滚动，辗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官道，留下龟仙人生命中最后旅程的痕迹。
　　他做了车把式。
　　他道：“已很久没赶过马车，趁此最后一程，乐得过瘾过瘾。”但在魏冰宜耳中听来，半点也不过瘾。
　　她奉了龟仙人之命，不必充当车把式这个角色。
　　“在车厢里练剑，要是车厢里地方略嫌狭隘，车厢外还有万里山河，可供千万人同时练剑。”
　　她完全听命。在这一程，就算龟仙人命令她脱光衣服，在车厢顶跳舞，她也不会黛眉稍皱。
　　可惜龟仙人不好酒、更不好色。
　　龟仙人，也许人如其名，是个“龟痴”。东海之滨沙滩上的大海龟轰海，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
　　他的心上人，数十年来都是“月向别人圆”，直至嚥气一刻，才惨烈地陪着龟仙人一起挖出心脏……
　　但好歹总是“心印心”了。
　　这是一劫。
　　一劫如雷，轰在耳边。要多久才能平伏？除了龟仙人，有谁能知？痴恋超逾一甲子，意中人毕生只对他叫唤出四个“刻骨铭心”的字：“定昌救我。”
　　以龟仙人之武功，直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有谁能及？但痴恋多年的意中人，只是破题儿第一次开口求助，但他竟是爱莫能助。
　　宁非世上最惨痛的笑话？
　　一语道尽心境，那是──滴血在心头。
　　今生的龟仙人小叶，在龟仙人眼中固然是非常重要的“老弟”，但小叶怎会变成“今生的龟仙人”？他真的具备成为“龟仙人”的条件吗？
　　以后世武林评论观之，只有两个字。那是──不配。
　　龟仙人之所以是龟仙人，最少有九成以上的理由，是因为他在海边陪着一只大海龟逾六七十载。
　　有人说，龟仙人并不属于陆地，他是海里的王者。
　　在南宋，有一位武林奇人，叫仇半藏，据说此人来自海啸。
　　“海啸滩王者”也同样属于海里的豪雄。
　　但小叶这位叶家三少爷，他忽然被冠以“今生的龟仙人”这个绰号，只因为他和龟仙人一样，爱上了一个哑巴。
　　其实，小叶像是一条懒虫远远多于像是一个“龟仙人”。
　　哑大姐是小叶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不管她活着还是死掉，还是不会改变。
　　哑大姐死后，小叶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便是方鱼和魏冰宜。
　　魏冰宜本是最难伺候的千金小姐，但在小叶身边，她早已变成一只柔驯的羔羊。
　　最令小叶失望和心疼的，是他唯一小师妹。方鱼的变化，比五月里的天气更难捉摸。她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如今，这顽皮但可恶的小师妹身在何方？
　　小叶不知道。
　　但他却很淸楚魏冰宜去了什么地方。
　　她已踏上人生中最难臆估后果的征途。她要杀险道仁贵，为猫狗大夫报仇！
　　要是她“单剑赴会”，小叶当然绝不放心。但这一次，他知道，在魏冰宜的身边，最少还有龟仙人陪伴着。
　　骤然看来，龟仙人要杀险道仁贵，很有点“雷公打死蚁”的味道。
　　只是，龟仙人已不再是当年的龟仙人。甚至不再是一年前、半年前的龟仙人。
　　有人说，活过了三十岁，便一天比一天加剧地迈向暮年。三十一岁的人比三十岁的人老得更快，但不明显。要是到了六十岁以上，老一年便是老了一年，绝对含糊不得。
　　九十八岁的龟仙人，最少还有力一拚“中原天骄尊者”。但今年，他已九十九岁……
　　更有伤在身。
　　早已是心力交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