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鹣鲽情浓人如剑

2024-09-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铁剑既能入臂，便能入心。
　　剑不但在臂中，也在心中，心境如何，也会在剑招之上一一反映，正如画家手中之笔，雕刻师手中的种种工具。
　　要为班萍之报仇雪恨，对魁王来说，是一个长期饱受困囿的心愿。为了要完成这心愿，他甘愿泥足深陷，他无惧到头来难以自拔，只求抱住吕无忌的腿一起埋葬在永不超生的泥沼里。
　　他已沉醉在仇恨的深渊。他宁愿为了报仇而万劫不复。
　　“流离十剑”是颠沛流离的剑法，但当它配合上牂牂大铁剑之后，偏偏又是生机勃勃的神兵利器组合。
　　这一点，看来是不容易令人理解的哲理。
　　“牂”是母羊，但所蕴藏的深意，却又有着女子的痴情和执着，因而在剑法与剑之间，潜藏着“颠沛流离但不绝望”的气息……
　　吕无忌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把剑和这样的一种剑法。
　　但他仍然对自己有信心。
　　他已抖出了铁枪。铁枪是长兵器，但在今年，他又再铸造了另一杆可以伸缩自如的铁枪。在平时，它长不及两尺，可以轻易地插在腰间。
　　铁枪没有名字。他曾对人说：“只有自己的儿子，才值得花点脑筋去为他命名。”但他并没有儿子，甚至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女人在身边。
　　燕莫愁……曾几何时，在他的淫威之下，成为了他生命中第一个见不得光的妻子。他把她窝藏在一个隐密的山谷中。
　　他不愿意莫愁见人。直至终于有一天……“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的出现……
　　那一夜……燕莫愁不会忘记，步浪飞与吕无忌更不会忘记。在这三人之间，夫妻之情并不存在、兄弟之情也不再存在……还有，莫愁和步浪飞之间的情缘，是否也已在小楼一别之后彻底地被摧毁？
　　──在这生死相搏的一刻，吕无忌脑海中想着的居然是这种事情！
　　魁王又怎能知道？
　　同样地，魁王的脑海中想的是什么东西，也绝对不是外人所能猜想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柔弱的女子。
　　是班萍之吗？就连魁王都以为自己在这最要命的时候想起了她……这一手“流离十剑”，岂不是为了她才练成吗？……一直以来，魁王都抱着这种自以为是的信念。
　　但倏然之间，剑势一展，在这间不容发短兵相接非生即死的时候，他才蓦然惊觉，事情竟然不是这样的。
　　──万古恨曾对魁王说过：“只有对大铁剑一往情深的人，才能练成思念最深，变化有如绮梦般令人难以臆测的‘流离十剑’。”
　　魁王想起的柔弱女子，便是他的师父。
　　直至师父死后，他才知道，师父是他生命中第一个锺情的女子。
　　高手相争，虽然绝不容许有半点怠慢和轻忽。但在这一战，无论是魁王也好，吕无忌也好，都是思念归思念，完全没有丝毫影响及施展出来的武功。
　　二人都是兔起鹘落，出招疾迅，在每一招过后，都是了无痕迹，只是双方的脸上，都带着不同诡异的冷笑。
　　这一战，千态万状。倏地，一道剑锋发出了寂寞的呼啸，彷彿漫无止境地在出岫台上徘徊、甚至是在空气中凝结。
　　天地突变惨淡，日落西山后的景物，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化作无尽的漆黑。
　　这一道剑锋的呼啸，并非发自牂牂大铁剑。
　　那是另一把剑。
　　这一把剑，虽然的的确确是一把剑，但却令人有着野草般的感觉。它泛现青芒，甚至连剑刃上都散发着一种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令人感到郁闷、意态低沉……
　　魁王的眼色变了。这把剑，他是肯定见过的，而且还可以肯定是在不久之前。但那时候，它并不是这样的，最少，它不会令人感到像是看见了一株野草……然而，它改变了，仿如一个人的生命，只要相隔一段时日，就必然会有所变化的道理一样。
　　出岫台上，来了另一个人。这人的脸，似是起稜起角，虽然原本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但却也和魁王一样，只剩下了一条手臂。
　　这人，本是这一代的排教教主，姓班，名统之，外号“不过不失”。从前，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主张中庸之道，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除了“不过不失”之外，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更是班萍之的兄长。
　　他来干什么？
　　魁王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吕无忌的铁枪已收起，牂牂大铁剑在魁王断臂之下，似是惴惴难宁。
　　吕无忌似非似笑地望向班统之：“要为权势堂效忠，先给我杀了这个叛徒！”
　　班统之道：“在下这一次，本来就是为了杀魁王而来！”
　　魁王也望向这人，忽感到头脑既纷乱、也昏热。但他说的话，依然铿锵有力：“你是我的剑下败将，他是杀害萍之的元凶！”这两句话，要是前者是刀是棒后面那一句便是更可怕的穿肠毒药。
　　班统之木然地，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摇头：“杀害萍之的是秦班，她死于‘地狱刑掌’之下，你用不着把罪名嫁祸到吕总舵主身上，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相信！”
　　魁王一阵怔呆，继而发出一声浩叹：“江湖上无数下三滥的所为，真相往往被蒙在鼓里。班教主，萍之也许是给我害死的，只要你有本领，魁王这颗不中用的脑袋，都可以拿走。”
　　班统之道：“我的本领并不怎样高明，最近更有人说，我这一把剑只配用来割草。”
　　魁王道：“你大可以用这一把割草的剑，把我这颗脑袋也割掉下来，但吕无忌杀害萍之，用心恶毒，你是萍之的亲哥哥，就算你不打算为妹子报仇，最少也不该把我阻拦吧！”
　　班统之道：“吕总舵主是何等身份，又岂会与你这种粗鄙之人缠斗下去？”他说的话，渐渐变得不堪入耳，显然，他要在这一战一雪前耻。
　　吕无忌已背负双手，远远站开。魁王竭力咬住粗厚的嘴唇，大铁剑再一次发动爱恨莫名的攻势。
　　剑中有爱，他爱的是师父、班萍之……
　　在剑招舞起之际，魁王忆起了他的少年时代……
　　他在十五岁的时候，体弱多病，骨瘦如柴……
　　他原本不懂武功，父亲也死在仇人之手。但其父临终前，把他送到一个柔弱女子门下习武。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从不知道自己第一深爱的女子便是她。八年后，造物弄人，他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女儿……
　　但在千兜百绕圈圈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第一个深爱的女子，并不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师父！
　　这便是天意吗？
　　假如这便是天意，那么，天意对他而言，却又是何其地残酷？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更残酷的命运，依然接踵而来。
　　吕无忌，远比魁王年轻。但这年轻人，却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剋星。
　　这可怕的剋星，先后杀了万古恨、班萍之二人！
　　今夜，不管是谁要阻拦，也非要先杀了吕无忌不可！
　　他不相信班统之能阻拦得住，这人只不过是一名手下败将。
　　剑势彷彿已把天地万物镇住，这是“流离十剑”中的最后一招──“生死相许”。
　　人如剑，剑也如人。不但人剑合一，甚至转化成为鹣鲽鳗情浓，不惜为了某种信念而闯入一场不可预知后果的死亡游戏。
　　魁王义无反顾地再向吕无忌扑杀，却有一阵青草腥味从天而降，直沁入他腑肺之中。
　　生死相许的剑招，忽然陷入濒死边缘。濒死的不单只是剑招、还有剑的主人。
　　魁王俯首，望向颈项以下的心窝地带。他看见的不是一把剑，也不是从心脏逬流出来的鲜血，而是一撮青草。
　　在他的胸膛上，忽然铺满了青草。
　　过了好一会，他才能看见一把剑，徐徐地在青草包裹之下，一寸一寸地抽离。再然后，终于很淸楚地看见大量殷红的血水，喷在这些讨厌的青草上。
　　他悽然一笑，问班统之：“为什么要用青草包裹着剑刃才出手？……”
　　班统之“唉”了一声，声音似有无限的感慨：“在很久以前，认识一个多情的女孩，她喜欢我，更喜欢这种青绿的草……”
　　魁王捂着胸，闷哼地笑：“一个女孩……她喜欢青草比喜欢你这个人更甚……可见你连草也不如……”
　　胜负已定，生死也已定。这一战，魁王倒下，脸上的笑意充满不屑，也充满无奈与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