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地鬼神勾魂客

2024-09-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桌上酒瓶都已尽空，但首级血腥气味方正浓洌。
　　死人的脸固然绝不好看，但这时候，彷彿龟仙人这张脸更要难看几分。这……是否因为龟仙人这张脸平时看来总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的缘故？
　　他把东瀛武者的首级放在桌上，眼神却冷厉地、甚至是凶厉地盯着古人来：“俺知道，这人是无辜的。他是个不知死活的刀痴，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古人来笑了，但却只是皮笑肉不笑：“当年，先父可以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照做一次？”
　　龟仙人道：“你的老子这样做，是要藉着你手里的刀，解决一切只有用血才能解决的死结！但你这一次，却是故意玩火，而且把不相干的牵连扯入死亡的漩涡！”
　　古人来道：“服部若是无辜的，怎会死在前辈刀下？”
　　龟仙人冷笑道：“这东瀛人是一团足以把你烧成焦炭的烈火，念在你毕竟是俺故人之子，这一次，只好把这一团越烧越猛烈的火焰扑熄。毕竟，你的老子始终是我的朋友！”
　　古人来双目瞳孔收缩：“前辈既是先父的好友，何以一直不肯为这老朋友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是不是要我杀你这个不肖子？”
　　“不肖子！这三个子，终于出自你的嘴里！”
　　“不错！在俺眼中，你永远是一个大逆不道亲手弑父的不肖子，但我不能杀你，不是不想杀，只因杀不得，要是你死在我的眼前，我再也没有面目见自己的朋友……”
　　龟仙人说到这里，倏地面色惨白，弯腰咯出一大口瘀血。
　　这一战，服部绝问死。
　　龟仙人，伤。
　　但这位武学大宗师，在服部长刀力压之下的伤势有多严重？……要是在这一刻，古人来、武赤飙突然联手合攻龟仙人，他还能保住这条老龟命吗？


　　徐州城内，风起云涌，形势一天一天都在急剧变化，谁也无法预料，明天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徐州动荡，蒲牙山那边，更是瞬息万变。难怪有人引用苏轼名句，叹道：“人世一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
　　在方小宝身边咿咿哦哦之人，在武林中没有什么名气，九长老对这位老人家也不怎么熟悉。只是，鑑于此人的身分有点特殊，虽然不晓得对方喃喃哦哦地说什么，也不便严词斥责，只是眉头一皱、嘴唇向下一弯、眨眨眼睛便算。
　　不管怎样，此人再陌生，毕竟还是自己的老子。
　　上下道长肚子里有多少墨汁，做儿子的既不淸楚也不愿意加以理会。倒是身边两位美人儿平安无恙，更值得令九长老多多关注。
　　更尤其是张娴娴女侠，无缘无故失踪数日，初时还以为跟着“小将军”邱雪夫父女团聚去也，岂料“案情”奇峰突出，阴谋摆佈者竟是总舵主兄长李临风……
　　但更令人惊讶的，是李临风最后还是把张娴娴释放。
　　方小宝押的那一注，终于险胜。只是，他这个九长老再也做不下去，连灞桥雪也已归还给李临风。
　　灞桥雪果然是一对的。
　　方小宝“无剑一身轻”，护着阿锦，也牵着张娴娴又白又嫩的小手，眼神痴痴迷迷地道：“为夫以后定必好好照顾老婆的周全，再也没有人能把你这个张女侠欺负。”
　　张娴娴闪闪眼：“你认为李临风曾经把我污辱了吗？”
　　方小宝没想到小心上人老婆忽然有此一语，霎时间怔呆住答不上话。也就在这时候，脸上重重吃了一记耳光，原本牵着的小手给挣脱开去，连人也走得无影无踪。
　　张娴娴的轻功，实在斤两有限。虽然一晃眼间似是走得极快，但只是躲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之后，以今时今日方少侠的能耐，自是立刻手到拿来，“呼”的一声把她抱入怀里。
　　张娴娴余怒未息，脸颊上却是泪如雨下。
　　她抡起拳头，用力搥在方小宝胸口上，叫道：“你是长江第一混蛋，我要你立刻滚……滚他妈的蛋，以后再也不要见你……”
　　急怒之下，小美人破题儿骂出了“他妈的”三个字，岂仅“极是罕听”，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但也正唯如此，方小宝更是怜惜，内心也极是歉疚，急急道：“都是我胡思乱想之过……老婆大人若是着恼，一刀往这里插下去便是。”
　　掏出一把短刀，塞入张娴娴右掌之中，又伸手指向自己咽喉上指了一指，神情十分认真，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张娴娴也不和他说笑，一刀便戮向方小宝咽喉。
　　方小宝“喔”的一声，立时咽喉中刀，心想：“今番果真命休矣。”虽然深感“死则可惜”，但死在小心上人刀下，未始不是他妈的一种福气。
　　心想：“老子赴阴曹地府去也……”忽听张女侠“噗嗤”一笑，不知如何竟是破涕为笑。
　　定一定神后，分明真的中刀，何以尚未即时便死？纵然未死，多半已是一颈血，小心上人又有什么好笑的？……伸手往脖子一抹，却是一片乾爽，并非摸出湿濡濡之物，心下大奇。
　　张娴娴又再一次不理睬他老人家，纵身一闪，又掠了出去。
　　只是，先前那一掠之势快得出奇，但这一掠之势却是慢得喷饭，以方小宝此刻之能耐，张女侠自是无所遁形。
　　树林中，绿叶蔽天，上有吱喳小鸟，四周却无别人，方小宝把小心上人一抱入怀，首先亲亲嘴儿，软玉温香一番之后嘻嘻一笑：
　　“高手村那位丁大侠‘爱妻不用钢’，每次刀劈娇妻，用的绝不会是钢刀，只是木制之刀而已。想不到方夫人也在暗中偷师，来一套‘爱夫不用钢’，只是以刀柄戮将过来，请受小夫一拜。”
　　“小人”、“小可”、“小的”、“小僧”之类的自称，人人耳熟能详，但“小夫”一词，张女侠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禁在俏脸一红之余，叱骂方小宝不三不四不正不经，满嘴胡说八道。
　　方小宝咳嗽一声，伸手在方女侠的腰肢上摸来搓去，柔声道：“大妻不记小夫过，从今以后，小夫定必乖乖听命于大妻，无论有什么命令，尽管吩咐下来，小夫包保无有不从。”
　　张娴娴道：“你要做小夫、小虫、小蚁、小蚊、小苍蝇、小蜘蛛、小王八，本小姐是一概不管的。但我可不是什么‘大妻’，要是我承认这个地位，是否在‘大妻’之后，还有二妻、三四五六七八妻接踵而来？”
　　方小宝吃了一惊，急道：“岂敢！”
　　张娴娴冷哼一声：“别的不说，在这林子外面的那个胖美人，便是你的二妻，要是没这回事，立刻把她的心肝剜了出来覆命！”把尖刀交还方小宝，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
　　方小宝接过尖刀，大声答道：“大妻有命，小夫包保无有不从。”高举尖刀，冲出林外。只是，脚步不快，这一冲之势，更是险险几欲摔倒，张娴娴没好气地一笑，伸出玉手把他拉住。
　　方小宝回头怔住，半晌道：“要是一刀宰了那个肥贱人太便宜了她，大可以先奸后杀！”
　　张娴娴把尖刀抢回，抿嘴一笑：“少在我面前演戏，锦妹子是你心头上的一块肉，也是我的好妹子，你要是胆敢欺负她一根头发，休怪本小姐刀下无情。”
　　说着，刀锋一晃，在方少侠小腹之下虚划一下。
　　方小宝似是大大松一口气，道：“一根头发我是不会欺负的，总不成把阿锦的一根头发拔出来痛殴，这一层嘛，你大可以安心。”
　　张娴娴道：“锦妹子早就不是问题，但那个女将军又怎样？”
　　乍闻“女将军”这三个字，方小宝不禁悚然一惊，急切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地支吾以对：“哪里杀出一个女将军来？莫不是花木兰复活啦？……”
　　“少装蒜！大将军的女儿，不就是女将军吗？”
　　张娴娴冷冷一笑，“本小姐只是在山腹中小住数天，方盟主又已添增了一笔风流帐，看来，不到明春，少说也有七妻、八妻一大队妻妾跟随在后，本小姐可没这种福气陪着大伙儿胡混。”
　　方小宝帅帅一笑：“张女侠息怒，这种事以后再说，还不如先去吃喝一顿，以免饿坏了身子。”


　　这一日，上下道长、方小宝、张娴娴、阿锦联袂远离蒲牙山，晩间在一个小村里向村民借宿，翌日辗转向西南而行，直往徐州。
　　方小宝的心思是：“老子是徐州武林盟主，如今山姐身故，我这个盟主也该回到徐州瞧瞧。”上下道长深表赞同。
　　三日后，四人已到了徐州，途经高手村，丁碗夫妇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几经打探，始终不得要领。
　　此时，天色已晩，方小宝道：“丁碗夫妇既不在此，咱们不妨鸠佔鹊巢，在这里住上一晩。”上下道长又是深表赞同。
　　高手村虽然只是一个小地方，但村内也有一间很不错的酒家。厨房掌杓大师傅叫丁盘，却不是丁碗的兄弟叔伯，而是一个孤儿，自幼无名无姓，人皆称之为流浪猫。
　　及后，丁碗给他改了一个名字，就叫丁盘。
　　丁盘，三十来岁，厨艺功夫很有一手，尤其是淸蒸鲜鱼，火候的掌握永远恰到好处，令人讚不绝口。
　　这里的酒，可供挑选的品种不多，只有女儿红与桂林三花酒，上下道长初试女儿红，一试之下摇头不迭：“酒色淤浊、味略带酸、更有些少异味，说不定有老鼠在酒缸上拉过一些屎……”方小宝急急把嘴里的女儿红直喷出去。
　　再试桂林三花酒，上下道长一试之下，皱眉拍桌，火气比烧着屁股的猴子还要大。
　　店内唯一的小二吃了一惊，急道：“要是这一坛酒也不合心意，小的到二十里外那个小村借两坛米酒回来……”
　　上下道长两眼一瞪，道：“这是广西桂林漓江边以大米为原料，再用小麴发酵的佳酿。南宋大诗人曾说过：‘及来桂林饮瑞露，乃尽酒之妙，声震湖广，则虽金兰之胜，未必能颉颃也’。如此好酒，怎么你说只有一坛，真是可怒也！欺人太甚之至！”
　　小二苦着脸，道：“这一坛酒，原本也不是这店子的，只是丁大侠夫妇走了，临走前把这坛酒放在这里，实在再也没法子多找一滴出来。”
　　上下道长怪眼一翻：“那个什么丁大侠夫妇去了什么地方？快快从实招来！”
　　小二道：“小的只是高手村的无名小卒，像丁大侠夫妇那样的人中龙凤，又怎会让小的知道他俩的下落？”
　　上下道长哼一声：“你不知道，有谁知道？”
　　小二道：“厨房大师傅跟丁大侠是老朋友，一定很淸楚。”
　　上下道长道：“快叫大师傅出来，贫道有重要的事情找他。”
　　小二道：“小的遵命。”急急走入厨房，但却久久不见踪影。
　　上下道长大是焦躁，抡起拳头便要揍人。
　　方小宝皱眉道：“些须小事，怎值得大动肝火？再说，我这个不肖子只是随便说说，顺道找找，可不是真的要找到丁碗夫妇才能吃得下这一顿饭。”
　　上下道长瞪了儿子一眼，骂道：“既然如此，怎不早一点说？”
　　方小宝眨眼道：“为什么要早一点说？你是我这个不孝子的老子，要是瞧不顺眼，大可以揍我一顿消消气。”
　　上下道长喝了一大口酒，不再说话。
　　这位老道爷，绝对不是好欺负的。但他晩年与子重逢，却是一天比一天更迁就这个“不肖子”。
　　过了大半天，还是不见小二。上下道长正要再一次脾气发作，方小宝已走向厨房那边。
　　厨房内，烟雾瀰漫，有人正在灶头上烧菜，既非厨房掌杓大师傅丁盘，也不是那个小二，而是一个身形肥矮的锦衣老者。
　　这一名老者的身形，虽然看来很有点像是龟仙人，但他绝不是龟仙人，而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杀手。但方小宝在厨房浓浓的烟雾里，没法子瞧淸楚这肥矮老者的脸。
　　“你是谁？”
　　“烧菜的人。”
　　“这店子不是只有一个师傅吗？”
　　“不错，这店子太小，厨房里只能容纳一个师傅。这里的师传，原本是一个叫丁盘的人，但丁盘不太聪明，我命令他脱掉身上每一件衣服，然后在砧板上切下一只左掌便算，但他不肯照我说的话去做……”
　　“结果怎样？”
　　“你们不是叫了一道葱爆鱼头的菜吗？厨房里根本没有鱼头，只好用丁盘的人头做材料。只是，人头比鱼头厚一些，也大一些，要煮熟这一道菜，必须花费多一点时候。”
　　“铁锅里烧煮的便是人头？”
　　“当然。我动用最好的材料来泡制这一道菜，待会儿请九弟好好尝试尝试我这个五哥的烹调功夫。”
　　“五哥？五长老？‘我不动’？”
　　“好说！九弟，都是权势中人，做哥哥的给你烧一两道精美小菜尝尝，千万不要客气。”
　　在灶头掌杓的师傅，已不再是丁盘，而是权势八老之一的五长老──我不动。
　　──权势八老，从来就只有八老。所谓“九长老”，如今看穿了只是一个可恶的笑话。
　　方小宝不是不介怀的。无疑，他是“长江第一赌徒”，是个不怎么要脸的无赖，但他老人家交朋友，用的永远都是真情真义，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我不动说的话，勾起方小宝种种不愉快的回忆，在这一瞬间，他老人家竟是心头一阵绞痛，几欲掉下泪来。
　　但他心里却在这样埋怨：“老杂种不懂得烧菜，把厨房弄得浓烟罩眼，老子谨此操你妈十八代祖宗乌龟王八!”
　　走到热气腾腾的铁锅面前一瞧，只见丁盘的脸仰天半浮半沉在烫热的汤汁里，一把乌黑头发在大锅中诡异地荡漾着。
　　“我不动”用大杓舀起半杓汤汁，放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灰白的眉毛皱了一皱，阴恻恻的笑道：“味道好像淸淡一些，九弟请尝一尝。要是真的淡而无味，便得放点咸味下去。”一面说，一面把大灼递至方小宝眼前。
　　方小宝把大杓一手推开，沉声道：“还有一个店小二，你把他怎样了？”
　　“我不动”道：“九弟，你怎么了？你以为我是杀人狂魔吗？这里的店小二与我无怨无仇，我是不会胡乱将之加害的，他说有事要找厨房大师傅谈谈，我告诉他大师傅死了，他胆子太小，自己昏掉过去，可跟我扯不上什么干系。”
　　方小宝拉长脸孔：“店小二昏倒在什么地方？”
　　“我不动”道：“他昏倒在一个布袋里。”
　　“布袋？什么布袋？”
　　“嘿嘿，枉费你是权势九老之一，却连老大的‘天地鬼神袋’也没听说过。”
　　“天地鬼神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七七四十九种毒物，每一种毒物，都可以把整个人在半天之内连骨头都吃个乾乾净净，绝对不留半点痕迹。”
　　“说得好厉害。”
　　“你要不要见识见识这种布袋？”
　　“如此厉害的宝贝，日后非要大开眼界不可。只是今晩太累，连喝酒都提不起劲，这一锅葱爆人头，五长老慢慢做吧！我在外面等着吃便是。”
　　方小宝越想越是感到不妙，他老人家也许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包天，但在店堂外面，既有小心上人张娴娴女侠，也有胖嘟嘟美丽迷人的锦妹子，要是忽然遇上可怕的敌人，那就真的十分可怕了。
　　但很奇怪，他似乎没有担心过自己的亲生老子上下道长，这岂非“重色轻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