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野忠明
2025-05-20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第三节 初代次郎右卫门以后

  传来了寺僧的声音。师父的房间里挂着蓝色的蚊帐,不一会儿,善鬼的身影顺着走廊退走了。
  典膳回来的时候,善鬼已经睡着了。典膳也只好睡下了。
  然而,听着师兄翻来覆去的动静,不知多少次了,对他来说,这也是个难熬的夜晚啊。
  天渐渐亮了,趁着清晨的露水还重,师徒三人已经离开了昨夜住的寺庙,默默地在野外的道路上朝着前方继续赶路了。
  从今天早上用寺庙里的竹筒水洗脸的时候起,善鬼脸上就不光是昨夜的情绪丝毫未减,甚至还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森之气——典膳暗暗地留意着。
  昨晚他和师父争执的内容,典膳大致也能猜到了。正因如此,他面对这位师兄,心里总免不了有些别扭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就像碰到了肿起来的伤口一样,一直沉默寡言。
  师父弥五郎一刀斋今天也和平常有些不一样。想来,他心里正在思考着昨晚的问题该如何解决吧。作为师父,作为一个普通人,再从所信奉的剑道角度来看——对于善鬼和典膳这两个弟子的将来,似乎怀着非同一般的苦恼。
  太阳渐渐升高,草也被晒干了。今天又是酷热难耐的暑伏天。师徒三人怀着烦闷得如同要炸开一般的心情,走在这仿佛贯穿下总半国、看不到尽头的小金原野外道路上。
  “昼颜花开,草鞋板断”
  不知是谁的诗句浮现在脑海,连脚底都觉得发烫了。——一刀斋突然停下拄着的拐杖,仰头望着一朵白云,而这个时候,仿佛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看了看善鬼和典膳,说道:“你们俩等等……我有点事要说。”
  说着,解开了斗笠的系带。
  在这犹如火烧般酷热的烈日之下,碧空如洗,四方寂静,除了蓝色的虫子飞来飞去发出“吱吱”的声响外,在这大中午的,连个旅人的影子都没有。
  一刀斋在路边找到一块大石头,擦了擦汗,然后坐在了上面。
  两名弟子按照吩咐,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站着。
  首先,一刀斋喊道:“善鬼,到这儿来。”
  善鬼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站到了他的面前。一刀斋对他这种无礼的举动皱了皱眉头,不过此刻也没心思去责备他的无礼了,说道:“我答应你前天晚上的请求。如你所愿,你就在这儿和典膳比试一场吧。要是你赢了,我身上带着的这把瓶割刀以及秘籍,都一并给你。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去拜访北条安房守,不管是请求幕府举荐也好,还是凭借一刀流另立门户也好,都随你心意去做吧。”
  说完,又加重语气问道:“明白了吗?”
  善鬼听了这话,突然跪了下来。因为自己的意愿被师父接纳了,而且从师父的话里也感受到了一丝亲切。而对于和典膳的这场比试,他似乎毫不顾虑,满心想着自己肯定能赢。
  “多谢师父,您就瞧好吧。”
  明确答复后,他便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了。
  接着,一刀斋又招手示意道:“典膳,到这儿来。”
  典膳走到师父脚边,跪坐下来,双手伏地。
  善鬼在那边静静地注视着这边。一刀斋把对善鬼说的话,原样又对典膳重复了一遍。只是,对典膳,或许是觉得这事太过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便额外多说了几句。
  “这并非我所愿啊,只是善鬼的想法很坚决,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所以,对你来说,虽说他是师兄弟,但你也完全不用有所顾虑。你修行的年头比他短,不过也要尽全力去比试。说实话,单论技艺的话,我觉得你恐怕远远不是善鬼的对手,差距还挺大的。不过剑道的真谛,并非只是技艺和招式这些,想必这一点你也已经有所领悟了吧。可别输得太难看了,一定要稳住心态啊。”
  “谨遵师父教诲……弟子明白了。”
  典膳也起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一刀斋没有离开坐着的那块石头,他自己仿佛也变成了石头一般,静静地审视着这两名弟子。
  “听到了没,典膳。”
  善鬼一边系着皮革束衣袖的带子,一边带着怜悯的神情对典膳说道。
  “听到了,虽说是师兄弟,但既然要刀剑相向,我也不能手下留情了。请多包涵。”
  “好,好啊。那你起码抱着哪怕斩断我善鬼一根头发也要拼上性命的决心来应战吧。——典膳,赶紧准备一下。”
  “不用准备了,随时都行。”
  “那就好。”
  善鬼右肘抬起,遮住了半边脸,他握住了刀柄,身子微微倾斜。
  仿佛要带起一阵风似的,善鬼“嗯”地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刀身还没完全从刀鞘中抽出一半的时候,典膳大喝一声:“看招!”
  气势惊人地朝着前方猛地挥出一刀,善鬼“砰”地一下,往后撤了一步脚跟,紧接着,为了躲避对方那锐利的锋芒,又接连往后跳了两步,这才第一次“嗖”地一声,从刀鞘里抽出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
  ——这招叫相青眼吗,他摆出中段架势,典膳也摆出了中段架势。而两人剑尖到剑尖之间,相隔有十步远。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靠近,那十步的距离变成了七步、五步、三步,眼看马上就要相互碰到一起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的一刀斋突然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典膳,赢了他!就像要把瓶子劈开一样,使出全力,一决胜负!”
  话音刚落,典膳猛地敞开衣服,高高举起刀,摆出大上段的架势。在这个时候,善鬼本应该有可乘之机的,可被一刀斋的喊声惊到,情绪受到影响,错失了时机,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防备,还没等他说上两句话,就被典膳像劈开竹子一样给砍倒在地了。
  “……”
  反而是一脸茫然的典膳,保持着那一刀将对方砍倒的姿势,那把刀、那个架势,甚至连脚的位置,都纹丝未动,就这样久久地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自己原本觉得没有的力量,此刻却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了。这就好像无意间画出了一幅神品名画一样。要是不仔细琢磨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将其作为一种领悟铭记于心,等恢复到平常状态,即便这幅神品再次出现,哪怕这力量已经属于自己了,恐怕也没法再有这样的自信了吧。
  可以说典膳此刻确实沉醉在自己这一剑之中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从今天起,仿佛自己作为一名剑客,得到了天地的认可一般,心里满是这样的感受。
  “补他一刀吧。”
  直到背后传来一刀斋的声音,典膳的四肢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看着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师兄的样子,他实在下不去手补刀,善鬼的手脚还在微微颤抖着,这场景实在让人不忍心。
  “把刀给我。”
  一刀斋拿过了典膳的刀,典膳连着刀鞘一起交到了师父手里。一刀斋凝视着奄奄一息的善鬼,说道:“虽然很可怜,但事已至此,说到底,他也是天生就这性子的人啊。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救了,至少我能这么做,也算是师父的慈悲了。”
  说着,用刀的尖端刺了一下,给了善鬼个痛快,然后,又对着典膳说道:“典膳,你可别忘了啊。不管技艺变得多么高超,要是像善鬼那样骄傲自满,最后肯定就是这样的下场。想想看,我这辈子也犯了一个大错啊,那就是让一个本不该学我剑法的人学了我的剑法。哪里只是善鬼一个人的罪过呀。——善鬼啊,安息吧。”
  一刀斋左手抓住自己夹杂着白发的发髻根部,然后用右手的刀刃“噗”地一下斩断,扔到了善鬼的胸口上。
  接着,他把那把刀收进自己腰间,又抽出原本别在自己腰间的刀,递给了典膳。这把刀不知有着怎样的来历,名叫瓶割刀,是一把世间罕有的名刀,就连死去的善鬼,以前也常常想着等师父死后这刀就是自己的了,一直盼着能独自拥有它呢。
  一刀斋把这把刀和秘籍一起送给了典膳,说道:“今日就此别过,咱们师徒缘分就到这儿了。你回江户去,拜访北条大人吧。具体的事宜,安房守心里都有数。怎么,问我?我入道一刀斋要去的地方多着呢,哪会局限在这市井世间呀。别担心我了。再见了,再见了。”
  任人追赶也不回头,一挥衣袖,一刀斋就像旷野上天空中那朵白云一样,不知去向何方,独自离去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世间也没了他的传闻,就连典膳都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
  典膳改掉神子上这个姓氏,改姓小野,是在与师父一刀斋分别后,经由北条安房守的斡旋,开始在幕府任职之后的事了。
  同时,他也改了名字,取名为次郎右卫门忠明,在神田的木坂,获赐宅邸以及道场,俸禄大概有三百石左右。
  将军家的剑术师范已有柳生家,从门第和待遇上来说,柳生家都比小野家要高得多。即便如此,暂且不论其他,能把小野次郎右卫门任用为仅次于柳生家的职位,从发掘民间贤才的角度来看,对于北条安房守以及其他幕府臣子而言,着实是展现出了相当大的勇气和破格之举。
  那时次郎右卫门的年纪正值壮年,在他修行期间,留在安房夷隅郡的老母亲,想必不久后也被接到了他的新宅邸中,此后,他越发钻研剑道,又勤勉奉公,老母亲看着儿子有这样的前途,应该也是安心地度过了余生,这些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另外,有一种说法是,次郎右卫门忠明的“忠”字,是二代将军秀忠赐给他的,由此也能看出他深受将军家的宠信。
  恐怕这种说法是真实的。毕竟当时将军家已经有叫秀忠的了,他自己不可能随意使用这个“忠”字。就算是将军家后来认可了,作为臣子出于避讳,也会改掉这个字的。然而,忠明直至去世,都一直用着忠明这个名字。
  这件事是发生在忠明领俸禄任职之后,还是在他身为神子上的时期,并不确定,但在萨摩留下了这样一段故事。
  他去萨摩的时候,当地一位名叫濑户口备前的知名剑客听闻他的大名后,派使者前去邀请他,说:“想请您来聚一聚。”
  约定的那个晚上,当忠明前往濑户口的宅邸时,看到在仅有十坪左右的道场里,围聚着众多弟子。就在忠明要往宅邸里面走去的时候,这些人突然从他脚边一拥而上,一起挥刀砍了过来。
  “果然会有这种事啊。”
  忠明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丝毫不慌乱,也不胆怯,把身边的人又踢又踩,挥出一刀,像狮子般来回冲杀,瞬间就把这狭窄的道场染得一片通红,一直到天花板都是血迹斑斑了。
  结果倒在地上变成尸体的有八个人,身负重伤、痛苦呻吟着在地上爬行的有四个人,其余的人全都吓得四散而逃了。
  “负责引路的人在哪儿呢?”
  忠明一边喊着,一边继续往宅邸里面走去。走进一个房间后,只见一个身着红色广袖衣服的人,低着头,把大小佩刀放在身前,一个劲儿地磕头赔罪,说道:“在下是备前,今晚这场闹剧,完全是弟子们自作主张啊。还请您大人不量小人过,原谅他们吧,求求您了。”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叩拜道歉了上百次。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呀。”
  忠明留下一抹笑容后便离开了。就在当天,他准备离开萨摩,踏上山路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事先绕到前面的几十个人,从树下、草丛等各个隐蔽之处现身,拦住了他的去路。当然,他们手里拿着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手枪、长刀、薙刀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身手不凡的男子挥舞着铁枪,缠住了忠明的一只衣袖,想要夺走它。忠明从被缠住的衣袖上方抓住枪杆,跳到那人身旁,一下子就把他砍倒了。那人惨叫着向后倒下的时候,忠明看着他的脸,觉得似曾相识。这人大概就是主谋吧。其他人看到这场景,吓得不堪一击,全都四散逃走了。
  后来有人问忠明这件事,他回答道:“不管一时之间有多少人一起攻过来,众人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罢了。遇到众多敌人,要是觉得敌人是自己的几十倍就害怕了,那肯定会输的。”
  在谈到战斗的时候,他阐述了“一人是一,众人也是一”这个道理,还这样说道——
  “比如说,就算有一万个敌人攻过来,能靠近我身边的,最多也就是前后左右围过来八个人罢了。而且,如果每个敌人都双手挥舞着两尺多长的长刀来进攻的话,那彼此间的间隔就会更受限制,另外,每个人朝我砍过来的刀,必然有快有慢。这么清楚地分析来看,八个人里能真正行动起来的一半都不到,而这一半里能真正砍到我面前的刀刃,最多也就一个人罢了。所以,只要沉住气,只要能制住这一个个敌人,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接着,他又说道:“要想对付众多敌人,就要把他们人多这个劣势变成对我方有利的因素,促使他们陷入混乱就行。没有什么比自己独自一人更便于指挥、更不容易混乱的了。需要警惕的是,面对众多敌人时,不要无端虚张声势,把敌人众多的力量都引到自己一个地方来。”
  据《一刀流三祖传》记载:
  有一回,同在幕府任职的柳生但马守请求想见识一下小野先生(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的剑术。
  “谨遵所命。”
  于是定好了日子,忠明前往柳生宅邸。这天,柳生十兵卫三严也在,外甥柳生兵库也等候在此,另外还有被称作柳生家四大高足的木村助九郎、村田与三、出渊平八、庄田孙兵卫等人也都在场。
  “首先,我先来吧。”
  柳生十兵卫率先站了出来。
  他是但马守的长子,甚至有着比父亲还厉害的世间评价,可两人交手到一半,他便把木剑放下,退了回去,说道:“实在是精彩啊。看着您这剑术,就仿佛看到了我们家水月长刀在祖父石舟斋手中挥舞时的样子啊。”
  “等等。”
  就在兵库要起身的时候,忠明制止了他,说道:“今日应但马守大人的请求,是想在一览诸位公子及门下弟子剑术的同时,聆听各位毫无顾忌的评价。要是没什么特别情况的话,与其一个个行礼比试,我觉得倒不如一起切磋,让我见识一下更好呢。”
  这话或许听起来有点不谦逊了,四大高足听了,顿时满脸怒色,各自拿起木剑站了起来。
  “兵库,你先退下,在旁边观摩就好。”
  但马守特意让兵库避开,因为他立刻感觉到了那种无法避免的杀气。
  不过,结果却是很轻松就结束了。即便四个人满头大汗地进攻,却始终没办法让木剑的剑尖碰到忠明一下。
  之后众人把忠明请到里面,热情款待了一番,还询问了各种各样有关忠明的评价。不久后,客人便安然告辞离开了,在那之后,十兵卫问道:“四个人一起上的时候怎么样啊?”
  四大高足齐声回答道:“感觉就像是在斩断流水、拨开云雾一样呀。总觉得不管怎样,必须要砍中对方要害的剑,却每一瞬间都砍在虚空里,接着又是虚空。就好像被那虚空给困住了一样,等我们脑子都累了的时候,才发现忠明先生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自己跟前了呀。”
  但马守当时也在一旁,说道:“我当时想试着看清忠明的眼神到底看向哪里,可就好像在追逐那夏日地面蒸腾的热气一样,怎么也没办法准确地看清他眼神的落脚点啊。”
  据说大家都为此感叹不已呢。
  小野忠明和柳生但马守因为都担任着将军家师范的职位,所以被人们看作是对立的关系,除此之外也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说法,但大多都不足为信。
  比如有传闻说,典膳刚独自来到江户时,听到了一些传言,便去拜访柳生家,对那不可一世且容易动怒的但马守,拿着一根刚砍下来的树枝,羞辱了他的流派名声和骄傲之处后便扬长而去——还有说大久保彦左卫门听到这个传闻后,急忙进宫,向将军秀忠举荐了忠明之类的——这些都可以说是类似的坊间传闻了。
  不过,毕竟两家都是凭借着剑术,在同样的职位上侍奉将军家,所以从钻研剑道的角度来看,进行一些切磋交流、探讨研究之类的事,即便有也是很正常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刀流三祖传》所记载的他和柳生家高徒们的切磋,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相信的。
  按照那上面的记载来看。
  在那之后,柳生十兵卫三严深深地感受到了忠明剑术的精妙,便带着父亲的弟子村田与三,前往位于木坂的忠明的道场,敞开心扉,亲切地说道:“前些日子实在是太失礼了,回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啊。还请您毫无顾忌地对我们柳生家流派的剑法,就其长短优劣之处进行点评,也希望能得到您的教诲。——作为交换,要是您对柳生流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绝不会狭隘地说什么家传秘法之类不能外传的话,无论什么问题我们都会如实相告的。”
  于是忠明欣然地阐述了自己的感想和见解,十兵卫三严也把自家流派视为机密的要点都讲了出来,双方都有很多领悟之处,据说从那以后,十兵卫的剑术和忠明的剑术都越发精妙了。
  既然都是为将军家奉公,又都在同一条钻研剑道的道路上,像这样希望相互研究探讨,确实应该是两家的态度。而把他们看作是对立关系,编造出一些相互矛盾的传闻的,大概就是两家之外的世间之人了吧。当时的一般剑术者圈子里,肯定对此也是议论纷纷、说法众多的。
  就连向来被视作擅长政治谋略、治理国家的武将德川家康,在年少时以及中年时,都把学习剑术当作个人修行的一部分。
  在姊川之战的时候,旗本奥平九八郎斩获了敌方两名知名将领的首级,准备拿去请功验证。家康觉得九八郎年纪轻轻就立下如此大功,极为赞赏,便问道:“你平常都是跟谁学习剑术的呀?”
  于是,九八郎回答道:“学了一点奥山流的刀法。”
  家康听后,一拍膝盖说道:“那想必是急加斋吧。他如今是你家的客臣了。我自己年少时,也曾跟他学习过剑法,只是近来忙于战场上的军务,实在是荒废了剑术,等下次回营之后,我一定要带着急加斋到滨松来见一见呀。”
  据说家康当时说得很是怀念呢。
  这个叫急加斋的人,是奥平氏的一族,名叫孙七郎公重,他的剑术传承自上泉伊势守的流派,领悟了神阴流的奥秘后,又到三河国的奥山明神那里闭关修行,悟出了自己的哲理,此后便自称“奥山流”。
  家康家中还招揽了一位名叫有马大膳的剑客。大膳凭借新当流长期在家康身边担任剑术师范,后来因为其流派嫡传断绝,家康就让他的孙子有马丰前继承了家名,并让这一族转去纪州家任职了。这些逸事常常被当作家康学习剑道的例证而被人们津津乐道。
  二代江户将军家的秀忠,比家康还要热衷于剑术的磨炼。当时正是剑道的真正价值开始被认可,而且剑道与人生、剑道与武士道都在并行发展、不断精进的时代。就像当时所宣扬的“一剑治天下”那样,剑道的哲理与治国之道——也就是和政治之间的关联等,都被人们深入思考着。而将军家自身积极的实践与倡导也成了一个重要因素,在这个时候,剑道方面的名人和高手可谓是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出来了。
  因为求学的人热情高涨,所以自然无论是柳生家还是小野家,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因此,针对秀忠,柳生家以柳生流的信条——而小野家则以小野忠明本人的信念,来对其进行教授,这是当然的事,不同流派却担任同样的职位,两家的教学方法自然存在很大差异,这也是不可否认的。
  简单来说,这种差异就是,柳生家的教学风格较为柔和、洒脱。小野家则讨厌阿谀奉承,以直率且高强度的训练为特色。
  有一次,秀忠在和身边的臣子们私下座谈时,频繁地罗列着剑道方面的理论,过后,忠明说道:“只在理论上变得聪明,成为理论剑术的高手,这是最要不得的呀。总之,剑道的哲理光靠嘴上说可不行,不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去实践,那都是空谈。座上谈兵法,在榻榻米上模拟练习,对于那些能说会道的人来说,倒是挺合适的本事,可在有心之人眼里,那不过是让人厌烦的东西罢了。”
  像这样直言不讳的小野忠明,有时候过于心直口快,言辞过于激烈,随着年龄增长,似乎渐渐不太受将军家的青睐了。
  真假程度虽不清楚,但有传闻说,只懂些纸上谈兵的秀忠,每晚都会出城,身着黑衣、蒙着面,暗中砍杀无辜的路人来取乐。小野忠明听闻后,特意在他徘徊的护城河边上夜行,等秀忠挥刀砍过来时,就像对付小孩子玩耍一样,把他摁倒在脚下,诚恳地教训了一番后才放他走,甚至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呢。
  还有,在两国桥畔有个表演飞檐走壁剑术的小棚子。混在观众中的次郎右卫门忠明,时不时露出苦笑,那个自称天下无双的卖艺剑客见状,冲着忠明叫嚷道:“你笑,肯定是觉得自己有两下子吧。那你出来,在众人面前说说,到底为啥觉得我的剑术可笑,拿出实际证据来呀。”
  忠明心里有数,故意把长刀交给弟子,只拿了一把铁扇,走到众人围观的场地中间。
  对方已经拔出长刀,高高举起,等着他了,那长刀看着都晃眼,一看就是把很厉害的大刀。次郎右卫门忠明站到对方面前,用铁扇指向对方,说道:“你这架势是怎么回事呀?让人看了能忍住不笑吗?”
  说着又笑了起来。
  “说什么呢!”
  对方愤怒地挥刀砍了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位天下无双的师傅,一只脚高高抬起,脑袋往地上一低,踉踉跄跄地晃了三四下。
  艺人们赶忙惊讶地把他抱起来一看,只见他鼻子流血,昏了过去。观众们则是大声喝彩欢呼。可等他们喧闹的喝彩声停下来,回过神环顾四周时,次郎右卫门忠明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这事传到了将军家的耳朵里,秀忠便下令让忠明闭门思过,说是身为天下剑术师范不该有这样的行为。之前教训秀忠夜出砍人的事,再加上这次惹得秀忠不高兴,便被责令闭门不出了。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总之从这些事来看,和深受将军家恩宠的柳生家相比,小野家似乎多少有些不受重视的感觉。
  到了晚年的时候,次郎右卫门忠明每次见到柳生但马守,就常常像口头禅一样说道:“无论是您家的公子,还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要是不让他们领悟到真正的剑术境界,最终恐怕就只会拘泥于招式了。要是从判了死罪的犯人里挑出那些身手厉害的,让他们认真地拿着刀和公子们对打,反复这样练习的话,我觉得肯定会是很好的修行呀。”
  每次这么提议探讨的时候,但马守总是回应道:“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嘴上表示认同,态度也很客气,可看样子却绝没有要去实际施行的意思。
  就这样,小野一刀流只秉持着剑术激烈刚猛的一面,像秋霜般冷峻立身,面对将军也是毫不客气地拿着利刃进行剑术练习,自然就招人忌恨、遭人回避了,甚至连次郎右卫门忠明这个人,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疏远,只有柳生流,成了将军所推崇的剑道流派,在世人中营造出了备受称赞的风气。
  确实,柳生流原本的宗旨,就如同流派始祖石舟斋在但马守宗矩出仕之际,恳切教导的那样:
  ——莫用杀人之剑,要以治国之剑、经世之剑作为本流派的宗旨,还要心怀奉公之念。
  所以,像秀忠的剑术是好是坏,都算不上是什么问题。
  不过,那号称天下第一的柳生流,到了柳生家的四代、五代的时候,却明显地开始堕落了。因为重要的流派始祖的精神不知何时已经丢失,他们习惯了将军家的恩宠,因声名而骄傲自满,安于舒适的生活,甚至连不断钻研的劲头都忘掉了。
  忠明的儿子,二代小野二郎右卫门,也是有着很高名气的剑术高手。可以说他是个不会辱没父亲名声的人。他长寿,活了七十多年,每天早上练习剑术、挥刀空练,一直到去世都从未懈怠过,由此可以看出他那不同寻常的用心。只有一次,他大概有七天没进行早晨的剑术练习,弟子们觉得很奇怪,便问道:“您是身体不舒服了吗?”
  二郎右卫门笑着回答道:“不是呀,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反而会坚持练习呢。其实是因为将军家那边传来消息,说过七天左右想看看我的剑术,所以我才没练呀。”
  弟子们还是不太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又追问道:“马上就能得到将军家观赏的荣耀了,那更应该在这之前加紧练习才对呀,怎么反倒停止练习了呢,您是怎么想的呀?”
  二郎右卫门哈哈大笑,说道:“是这样的呀。我这十年、二十年的练习,都不过是为了关键时候那一天做准备罢了。要是为了这七八天紧急练习,结果不小心受了伤,那反而是大大的不忠了呀。总之,临近关键时候,就不是加紧练习的时候了。倒不如修剪修剪指甲、梳梳头发,安然地等待那一天到来。要让一生的修炼毫无停滞、时刻铭记于心,这样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展现出来呀——”
  据说他就是这样教导弟子们的。

  (完,原载《讲谈俱乐部》1940年1月——1942年9月)

相关热词搜索:剑中四君子

下一章:最后一页

上一章:第三章 高桥泥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