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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怪人做怪事 残废更残忍
2024-08-04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点击:

  一大清早,东门牌楼下就围了好多人,有的议论纷纭,有的啧啧称奇……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就像糖粒边的蚂蚁,没多一会儿工夫,竟吸引了上百闲人。
  可是,除了少数识字者外,绝大多数的人,都只看见牌楼上贴着一张有字的红纸条,其余甚至连红纸条也没看见,只知道跟着别人乱挤,把整个东门牌楼挤得水泄不透。
  那纸条不大,但红底黑字,十分醒目,字迹也颇工整娟秀,纸上墨汁未干,一看就知道是今天清晨才贴上去的。
  “余屋分租。阁楼房二间,下临猪舍,四面无窗,仅一门出入,每月租银三十两,限无炊,有意者,南大街王府巷赵宅面洽。”
  看过字条的人,都忍不住大笑。
  有人讥讽道:“这姓赵的敢情是穷疯了,两间破屋,居然要三十两银子一个月,比住最上等的客栈还贵!”
  有人笑道:“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这姓赵的如果不是存心捉弄人,八成准是个疯子。”
  也有人道:“王府巷赵宅,那不就是赵寡妇家么?赵寡妇只有一个女儿,莫非是想替她女儿招女婿?”
  也有人道:“别胡说,赵寡妇母女都挺本份,这定是哪个缺德鬼,想她女儿想不到手,故意拿她们母女戏弄出气……”
  正说着,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刷”地一声,撕下了红纸条。
  这人穿一件黑布短衣,下面一条粗布裤子,扎着“倒赶千层浪”的护腿,多耳麻鞋上还沾满尘土,肩头斜挂布褡裢,一顶阔边范阳笠帽,遮去大半张脸。
  从笠帽下,只能看见他肤色黝黑,透着刺猬般的短须,身躯壮硕,势态威猛。
  众人都暗暗吃惊,议论声顿时沉寂下来。
  有人壮着胆子问道:“这位大爷,是想租那赵寡妇的房子吗?”
  那短衣汉子冷冷道:“怎么?难道不行?”
  问的人连忙陪笑道:“行!当然行。可是……那得三十两银子一月……”
  短衣汉子截口道:“钱是我的,跟你什么相干?”
  “我——只是一番好意——”
  “你在多管闲事!”
  那人被连连抢白,见短衣汉子语气不善,没敢再说话,低着头,匆匆挤出人丛走了。
  其余看热闹的也发觉不太对劲,谁都不愿招惹是非,一个个脚底抹油,纷纷而散。
  短衣汉子露齿一笑,再仔细看看那张红纸条,举手拉了拉帽檐,低声自语道:“王府巷,好地方,别说三十两银子,三百两也值得——”

×      ×      ×

  王府巷其实并不能算一条巷子,这儿只是邻近“晋王府”的一片空地,本来是王府外花园,自从晋王获罪抄家,王府渐渐废荒,花园也跟着颓败,变成一片荒凉空地,因为位于府墙外,以致被无处栖身的百姓建屋占住。
  整条王府巷,实际就是一条弯曲的荒径,总共才四五户木屋,都是贫苦人家,利用空财畜养着猪羊鸡鸭,藉以维生。
  赵寡妇的木屋,就在巷口的第一家。
  短衣汉子先绕着木屋转了一圈,又默默凝望王府围墙,良久,才推开篱笆门走进去。
  “喂!干什么的?”
  篱门距木屋足有十丈,他一进篱门,就被发觉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喝着迎了出来。
  这女娃儿虽是布衣粗裙,模样竟出奇的美,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脑后拖着乌黑发亮一条粗辫子,颊上两个深深酒涡,明艳照人,秀丽中又带着三分野性美。
  短衣汉子停住脚步,伸手拉了拉帽檐,不知为什么,竟长长吁了一口气。
  辫子姑娘来到近前,见他手中拿着红纸条,便问道:“你是来租屋的?”
  短衣汉子道:“不错。”
  辫子姑娘歪着头,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道:“你认不认识字?”
  “当然认识。”
  “招贴上的说明,你都仔细看过?”
  “看过了。”
  “你决定要租?”
  “要。”
  “三十两银子月租,你付得起?”
  短衣汉子没有回答,伸手向布褡裢里一掏,摸出一锭银元宝递给了辫子姑娘。
  银子上印着太原府的官宝戮记,足重五十两。
  这位仁兄衣着虽然简朴,想不到竟是个殷实主儿,同样的银元宝,布褡裢里只怕还有的是。
  辫子姑娘微露惊色,浅浅一笑,道:“看情形,你是决心非租我家的房子不可了?”
  短衣汉子并不否认,他已付了钱,当然就是决心要租房子。
  辫子姑娘问道:“贵姓!”
  “敝姓钱。”
  “大名是……”
  短衣汉子道:“钱堃,金钱的钱,二方一土的堃。”
  “钱大叔,对不起……”
  辫子姑娘把银元宝又还给了他,微笑道:“我不能先收你的银子,因为我做不了主,租屋的事得由我娘决定才成。”
  钱堃也没有勉强,点点头道:“那就请姑娘去问问令堂吧。”
  “好,钱大叔请等一会儿,我去叫我娘出来。”

×      ×      ×

  其实,不用辫子姑娘去叫,赵寡妇早已等在木屋门后了。
  只不过她是一个瞎子,双目俱盲,行动不便,仅能听见两人的说话,看不见屋外的情形。
  辫子姑娘才进木屋,赵寡妇已经迫不用待地问道:“小兰,快说!他长得像什么模样?”
  小兰低声道:“壮壮地,黑黑地,蓄着满脸短须髭,神态很猛……”
  赵寡妇抢着又问:“多大年纪?”
  小兰想了想,道:“看外貌,总有四十出头了,可是,听声音,又只有三十以内。”
  “看见他眼睛了么?左眼是不是有一条刀痕?”
  “这倒没看清楚,因为他戴着一顶阔边笠帽,眼部都遮在帽檐下面。”
  赵寡妇皱眉略一沉吟,道:“走,娘去会会他,等一会娘让他摘下帽子,你务必要看清楚他的左眼,知道了么?”
  “知道了。”
  小兰一面答应,一面搀扶着赵寡妇走出木屋,扬声道:“钱大叔,请过这边来谈吧,我娘眼睛失明,行动不方便。”
  钱堃大方走了过来,行近到丈余处,突然停步。
  或许是赵寡妇的容貌吓住了他,赵寡妇不仅双目俱瞎,连鼻子也烂歪了,整张脸上,只有嘴部还算完整,其余全是肌肤纠结变形,扭曲可怖,一望即知曾被什么毒液浇泼过。
  钱堃的脸藏在笠帽帽檐下,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紧捏着的双拳,已不难猜到内心的惊骇。
  小兰替他们介绍,赵寡妇漠不为礼,钱堃也只是微欠了欠身子。
  赵寡妇冷冷道:“钱爷见了老婆子这副形象,还有意承租我家的房屋吗?”
  钱堃道:“在下是来租屋,并不是来相面的。”
  赵寡妇突然呷呷大笑道:“好极了,钱爷不以貌取人,足见君子,只不过,老婆子家无男子,仅有孤女寡妇,钱爷若要租我的房屋,还得依老婆子两个条件。”
  钱堃道:“大娘请说。”
  赵寡妇道:“第一,老婆子好静,不喜外人打扰,钱爷住在这儿,不能有朋友来访。”
  钱堃点点头道:“行,在下由外地来,根本就没有朋友。”
  赵寡妇道:“第二,此地与晋王府隔邻,如今王府虽已荒废,钱爷必须答应不得私入府内窥探。”
  钱堃讶道:“这是什么缘故?”
  赵寡妇冷声道:“因为老婆子原是王府仆佣,居住此地,就是为了替故主看守产业。”
  钱堃哦了一声,说道:“好,我答应了。”
  赵寡妇道:“大丈夫一诺千金,钱爷既然答应了,就得遵守诺言,否则,别怪老婆子翻脸逐客。”
  钱堃微笑道:“一言为定,在下什么时候可以搬来新居?”
  赵寡妇道:“随时请便。”
  钱堃便又取出银元宝,欠身道:“多谢大娘,在下告退了。”
  小兰上前接了银子,笑着道:“大叔早些搬来,我去替你收拾房间。”
  藉着笑语,将身子挡住钱堃,赵寡妇衣袖微抖,一股劲风,突然向钱堃推去。
  小兰早有默契,风声入耳,实时侧身旁闪,低头望向笠帽帽檐下……
  谁知钱堃的反应更快!
  风过处,帽檐刚刚扬起,钱堃已经飞快地转了身。
  小兰看到的,只是一束黑发,钱堃却顺着风势,轻飘飘走向竹篱门外。
  望着钱堃渐渐远去的背影,小兰不禁呆住了。
  脚步声才消失,赵寡妇已急急问道:“丫头,看清楚了没有,他的左眼……”
  小兰叹口气道:“娘,别提了,什么也没看见,除了脑后的头发。”
  赵寡妇骇然道:“怎么?难道他早已有准备?”
  小兰道:“人家身手迅捷,绝不在咱们之下,娘,咱们碰上高人了。”
  赵寡妇扭曲的脸上一阵抽动,喃喃道:“奇怪,他若不是咱们要找的人,为什么愿意用高价承租陋屋?他若是咱们要找的人,又为什么这样藏头露尾?”
  小兰道:“他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人,等他搬来以后,总会知道的,我只担心他也是为了王府而来,跟咱们是对头。”
  赵寡妇好像根本没听见小兰的话,自顾反复低念着:“钱堃——钱堃——武林中怎么从未听过这名字……”
  突然浑身一震,脱口道:“啊!莫非是‘乾坤一绝剑’?”
  小兰道:“乾坤一绝剑是谁?”
  赵寡妇不答,忽又哑然失笑,道:“不会的,那老怪物纵或活着,今年也该有一百多岁了,怎么可能才仅中年……”
  小兰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又是从心底泛起一种莫名的恐慌,就好像有什么祸事将要发生似的。
  然而,这种感觉,她却无法具体告诉赵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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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初更。
  小兰正从阁楼下来,拍拍衣上灰尘,笑着道:“娘,都弄好了,包管只有咱们看见他,他看不见咱们。”
  赵寡妇道:“你把镜孔对准在什么地方?”
  小兰得意地道:“正对着床头,我就不信他睡觉时还戴着大帽子,只要他摘下帽子,我就能看清他的面貌。”
  赵寡妇点点头,道:“就算有镜孔,行动也得特别小心谨慎,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在没有摸清他的底细以前,咱们必须处处警觉提防……”
  突然语声顿住,侧耳倾听了片刻,冷笑道:“果不出我所料,他来了。”
  小兰奋然道:“我去开门……”
  “慢着!”赵寡妇低语叮嘱道:“态度放自然一些,照娘的话行事,他若问起我,就说我已经睡了。”
  正说着,屋外果然传来敲门声。
  小兰匆匆送赵寡妇进入右边卧房,提着灯开门迎出来。
  却见钱堃站在竹篱外,地上放着一口大木箱。
  那木箱有六七尺长,宽和高各约三尺左右,乍看之下,简直就像一口大棺材。
  箱子四角和边沿,都里着铜皮,箱口有三把铜锁,擦得闪闪发亮,就凭这些坚固的配件,不难想见箱子里的东西,是如何珍贵了。
  小兰惊讶道:“这就是你的行李?”
  钱堃露齿一笑,道:“是的。”
  小兰道:“里面装的什么?”
  钱堃道:“很珍贵的东西。”
  小兰也发觉自己问得太冒昧,忙拉开竹篱门,道:“钱大叔请进来,要不要我替你帮忙抬——”
  “谢谢,不用了。”
  那箱子看来很沉重,钱堃只单手一提,便提了起来,轻轻扛在肩上,向木屋走去。
  不知为什么,小兰对那口木箱竟产生恐惧的感觉。
  她掩上竹篱门,紧紧跟在木箱后面,好几次想伸手摸摸那箱子,又有些胆怯。
  抵达木屋,小兰抢着推开门,低声道:“我娘刚睡着,大叔请当心点,别吵醒她老人家。”
  钱堃口里答应,一欠身,连人带箱子已进了门。
  木屋门楣,也不过只有七尺高,四尺多宽,钱堃的身躯粗壮,再扛着一口大木箱,照理很不容易“挤”进去,谁知钱堃竟毫未费力,轻轻松松就将木箱扛了进去,连门框也没有擦着些儿。
  前屋并排三间,正中是堂屋,右边是卧室,左边是柴房和厨房,柴房旁边有一座小梯,可进阁楼。
  那两间每月租金三十两银子的阁楼,实际就是架在猪屋上方的储藏室,别说住人,养鸡都嫌太闷了。
  两间阁楼居然都打扫得很干净,每间楼房中,居然各放着一张木床。
  小兰自己看着都有些脸红,讪讪地道:“大叔还满意么?”
  钱堃道:“很好。”
  小兰赧然道:“咱们本来想把柴房那一间出租的,可是,我娘好清静,怕人打扰。”
  钱堃笑道:“我也好静,也怕人打扰。”
  小兰四面望望,道:“大叔请看,还差什么东西,我好搬上来。”
  钱堃道:“不差什么了。”
  小兰道:“那么,我替大叔沏一壶茶去。”
  钱堃突然道:“兰姑娘,能不能请你将这一张床搬到楼下?我要腾出地方,搁这口箱子。”
  小兰讶然道:“床搬走了,大叔睡在那儿?”
  钱堃道:“不妨,我就睡在箱子上行了。”
  小兰沉吟了一下道:“好吧!”
  她只答应着还未动手,钱堃已跨上楼梯一伸左臂,将左首房间内的木床平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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