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是江湖失意人

2025-03-16  作者：陈文清  来源：陈文清作品集  点击：

　　少林掌门悟方禅师听得冷天星说出九重天尊之名，不由啊了一声，向后便倒，立刻昏了过去。
　　冷天星大感愕然，忽见就静室外内电般飘进四名古稀老僧，迅快的将悟方禅师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在前胸后背上一阵急遽敲打。
　　不久，悟方禅师吁出一口长气，悠悠的醒了过来。
　　四僧之一面含敌意的扫了冷天星一眼，双掌合什，转向悟方禅师道：“掌门师兄无恙么？”
　　悟方禅师面如淡金，略一定神，挥挥手道：“四位师弟且请退下，没有本座传唤，不必复入。”
　　四名老僧原是少林寺中的四大护法尊者，听得悟方掌门之言，困惑的互相凝注了一眼，轻轻齐宣一声佛号退了出去。
　　冷天星待四僧退出院外，方才淡漠的微微一笑道：“方才老禅师是宿疾发作，还是因在下说出先师名讳之故？”
　　悟方禅师不答反问道：“冷施主真的寻到九重天了么？”
　　冷天星冷冷的道：“老禅师相信与否，俱都无关紧要！”
　　悟方禅师面色沉凝的道：“若干年来，江湖中盛传九重天九重天尊之事，在传说之中，把九重天尊说得有如天神下界……”
　　冷天星笑接道：“老禅师定是不信此事了？”
　　悟方禅师微吁道：“纵有此事，据说也是五百年前之事，五百年中并无九重天尊传人出现，而九重天又是一个神话般的虚无地方，故而，尽管江湖中传说纷纭，老衲确实对此并不深信！”
　　冷天星淡淡的道：“现在呢？”
　　悟方禅师白眉耸动，轻宣一声佛号道：“老衲完全相信施主之言。……”
　　微微一顿，接下去道：“老衲虽然不敢诩武功造诣深湛，在我少林一脉之中，对歴代祖师遗学，老衲尙薄有所成，但方才与施主小试内功，竟而互无轩轾，施主若无稀世奇遇，绝难有此成就，故而老衲深信施主已到九重天之说。”
　　冷天星目光一转，道：“老禅师纵然相信了此事，也不致于就昏了过去，这……”
　　悟方禅师叹口气道：“这是因为老衲受之先师的四句偈言，那四句偈言是：
　　世有九重
　　亦无九重
　　若有九重
　　大劫立兴
　　老衲心中惴惴，犹冀九重天之说，是一个荒诞故事，但施主却证实此事，忆及那四句偈言的最后一句，老衲……失态了！”
　　冷天星微微一笑道：“这偈言若有九重，大劫立兴两句，在下并不以为然，因为在下除了诛仇儆顽之外，并无大事屠戮之意！除非……”
　　目光一转，住口不语。
　　悟方禅师诵声佛号道：“施主果能善体天心，少造杀孽，便是武林之福，但先师偈言，并未说大觉劫肇于九重，也许大劫并非由施主而起，也许施主之出，只是大劫将兴之兆，总之，江湖武林之中，势必要有一场大变发生……”
　　话锋一转，接道：“施主访晤老衲，真正目的何在？”
　　冷天星面色一沉道：“在下只想向老禅师打听一事，那阴灵教的总坛在于何处？”
　　悟方禅师怔了一怔，苦笑道：“江湖中何处不可打听，为何施主定要到敝寺寻访老衲？”
　　冷天星扳着脸道：“在下行走江湖匝月之久，打听过上百上千之人，但没有一人说得出阴灵教总坛在于何处？”
　　悟方禅师道：“如此说来，施主打听老衲也是无用，老衲只模漠糊糊的聼说过江湖中有此一教，但详细情形一无所知，对他们总坛在于何处，更是毫无所悉！”
　　冷天星哼了一声道：“少林派为九大门派之首，而九大门派又是当世武林主流，是则老禅师无异于今世武林盟主，在下不找老禅师又找那个？”
　　悟方禅师苦笑道：“施主这话未免过于牵强了一些……”
　　轻轻诵了一声佛号，又道：“果如施主所说，少林一脉是当世领袖门派，则施主直闯本寺，出手伤人，老衲如再设法为施主寻觅阴灵教总坛所在，何以令本寺僧众信服，又何以使天下武林对老衲谅解！”
　　冷天星哼了一声道：“这个……在下就顾不得了！”
　　悟方禅师沉吟良久，道：“老衲有一个折衷之法，不知施主可肯接受？”
　　冷天星道：“只要能找到阴灵教总坛所在，随老禅师甚么方法都行！”
　　悟方禅师道：“老衲虽不知阴灵教总坛所在，但有一人却必定知道！……”
　　目光凝注在冷天星脸上，徐徐又道：“此人即是丐帮帮主，九头神丐楚乞，该帮总坛在于川中九顶山上，楚帮主与老衲曾有数面之缘，交谊颇笃！……”
　　冷天星迫不及待的道：“楚帮主是否知道阴灵教总坛所在？”
　　悟方禅师道：“丐帮弟子满天下，消息最是灵通无比，倘若连他也不知道之事，大约天下就无人能够知道了！”
　　冷天星略一忖思道：“也好，在下告辞了！”
　　“且慢！”
　　“怎么，难道老禅师要为断臂的知客僧找场？”
　　悟方禅师喟然一叹道：“老衲果有此意，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伸手向外一指，道：“此院之内虽然平静，但本派若干高手想必早已等在前院之中，须知少林寺千余年来，还没受过外人如此欺凌，老衲虽有绝对权威，但他们若以少林声誉相难，老衲也是没有话说！”
　　冷天星面色一沉道：“这样说，是要与在下互搏一场了！”
　　悟方禅师叹道：“老衲正是要避免此事，不知施主可肯应允老衲一事？”
　　冷天星皱眉道：“可是要在下佯输诈败，掩人耳目？”
　　悟方禅师双掌合升佛号连宣道：“冷施主聪明过人，不知可肯俯允？”
　　冷天星坦然一笑道：“就算在下真的败于老禅师之手，也不是甚么丢人之事！请！……”
　　挥手一掌，向院中反拍出去！
　　但听一声蓬然大响，尘土四飞，声势惊人。
　　悟方禅师高宣一声佛号，道：“冷施主，老衲已数度手下留情了！”
　　冷天星并不多言，又复挥手一掌，将静院院门击得木屑纷飞，打了开来。
　　院门一开，只见外面黄澄澄一片人潮，至少已聚集了百余僧众，冷天星见状，倒也不由怔了一怔，收住脚步。
　　原来他在九重天的四重天阙上曾习学了百日的机关阵法，看得出这是少林寺的百人金钢大阵。
　　悟方禅师纵身而至，沉声喝道：“尔等意欲何为？”
　　群僧中走出一人合升顶礼，道：“下座等恐来敌过于顽强，已布下金钢大阵，静待掌门谕示！”
　　冷天星淡淡一笑，遥立无语，但因四面皆为黄衣僧人所困，是以一时也无法向前移动。
　　悟方禅师轻宣一声佛号，道：“不必了，老衲已依山规惩治了他，随他去吧！……”
　　暗中却急以传音入密道：“冷施主，快些装出负伤之相！……”
　　冷天星果真身子一摇，踉跄欲倒。
　　悟方禅师伸手一挥道：“佛门首戒杀生，随他去吧！”
　　众僧齐宣一声佛号，立刻向两旁移动，让出了一条路来。
　　冷天星淡然一笑，道：“老和尙，再会了……”
　　身子踉踉跄跄，向外走去，看他身法似慢实快，有如惊鸿一瞥，瞬刻已杳。
　　冷天星怀着三分骄傲，三分失望，与三分忧虑之情，在暮色苍茫之中，茫然向前飞奔。
　　他不知去川中九顶山正确的路径应该怎样走法，只能依照大槪的方向，一路向前奔驰。
　　由暮色苍茫之中，一直奔波到夜色深沉，他虽不知究竟奔出了多远，但估计至少已在五十里之上。
　　忽然——
　　他被一阵异声所动，不由收住了脚步。
　　要知他此刻视听之力大进，虽是极细微遥远的声音，也能够听得一淸二楚。
　　当下循声疾进，捷如狸猿，在五十余丈之外是一片稀疏的杂林，一片沉重的喘息之声隐隐传了来。
　　冷天星轻若鬼魅，飘身而入。
　　只见在稀疏的林木之内，正有两人在拚死相搏。
　　两人大约都在三旬，一个胖得臃肿如猪，一个则瘦得皮包骨头，比猴子还要瘦上一些。
　　只见两人相对跌坐，四掌互抵，正以不分胜负生死不能罢休的真力互搏。
　　搏鬪已经相持到最后关头，两人喘息如牛，汗如雨下，冷天星看得淸楚，两人功力相将，眼见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冷天星不假细忖，突然双掌一分，向二人中间横切了下去。
　　这一来，使两人的力道俱皆传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一式十分危险的手法，除非有把握能强过两人的功力，否则必会被两人同时传到的内力所伤。
　　但听卜的一声轻响，在三人四周立刻卷起了一道疾风劲流，卷得沙土飞扬，迷目难睁。
　　不久，风沙止息，一胖一瘦两名大汉各自瘫软的就地调息，冷天星则巍立一旁，微笑不语。
　　大约半盏热茶之后，那瘦子首先翻身而起，瞄了冷天星一眼，忽然卜的一声跪了下去，道：“多谢大侠相救！”
　　冷天星大出意外，连忙伸手扶了起来道：“区区小事，兄台何必行此大礼？”
　　那瘦子爬了起来，诚心诚意的道：“在下并不在乎生死之事，所以要以大礼相见，乃是对少侠的武功衷心敬佩，情不自己……”
　　目光向那仍在调息中的胖子瞄了一眼，道：“我两人在江湖道上虽无多大名头，但自忖武功也足列入一流之中，当我两人互以全副内劲拚死相搏之时，少侠竟能将我两人的劲力全部承受下来，而且若无其事，实在不能不使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冷天星微微一笑道：“两位因何相搏？”
　　那瘦子方欲答言，却见那胖子忽然呼的一声由地上爬了起来，道：“该我先说！……”
　　像那瘦子一样，也向冷天星一头磕在地下，拜谢了救命之恩，方才爬了起来，手挥足舞的叫道：“我和这猴子有夺妻之恨！”
　　冷天星闻言不禁怔了一怔，心想：这倒是不大容易调解之事，杀父夺妻都是不共戴天之仇。
　　但那瘦子却闻言格格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不能遏止。
　　那胖子红胀着面孔，愤愤的叫道：“你笑甚么，若不是你这瘦鬼从中作梗，天南妖姫筱丽红早就和我成就好事了……”
　　那瘦子笑声不止的道：“真是不知羞臊，筱丽红也会看上你这只肥猪！”
　　那胖子方欲争吵，冷天星却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一胖一瘦两人见状同时一怔，道：“少侠因何发笑？”
　　冷天星道：“听两位口气，像是为争夺一个女人而起的争执，进而竟以性命相拚，实在是不智之举！”
　　那胖子叫道：“这是没有办法之事，筱丽红长得太可爱了，在下费了四五年的时光追求于她，眼看就将成就好事，却被这瘦子破坏了！”
　　那瘦子也叫道：“筱丽红和我有六年多的交情，一向十分……亲爱，凭那一点也看不上你这肥猪，那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冷天星向两人扫了一眼，道：“那甚么天南妖姫筱丽红生得很美么？”
　　一胖一瘦两人争着叫道：“美极了，要不然我两人也不会都爱上她！”
　　冷天星忖思了一下道：“两位与她见面是在甚么时候？”
　　两人又同声叫道：“就是方才！”
　　“方才？”
　　冷天星怔了一怔道：“是在两位动手相搏之前么？”
　　那瘦子道：“不错，我们三人凑巧都在此地相遇，成了僵持之局，是胖子向我叫阵，提议拚个死活，以决定筱丽红究竟属谁？”
　　冷天星道：“那筱丽红不曾阻止么？”
　　那胖子道：“她自然不会阻止，因为她也讨厌这猴子，希望我把他杀掉，好成就我们两人的好事！”
　　冷天星微微一笑道：“那么她人呢？”
　　两人俱是同现失望之情，道：“她走了。”
　　冷天星目注两人，摇头一笑道：“两位休怪兄弟要说句替两位泄气的话，只怕两位都有些自作多情，那甚么天南妖姫对两位都不见得有一些爱意，否则当两位身陷危境之时，她绝不会离开！”
　　两人沉默片刻，俱皆面色一连数变，最后那瘦子叹口气道：“少侠之言果然有理，大约我们两人都是自作多情，因为她走时还说过一句话，使在下十分伤心……”
　　冷天星顿感兴趣的道：“她说过甚么？”
　　那瘦子眉头深锁的道：“那时我们已经拚得力气将竭，她却放声格格大笑道：‘你们两人大约都死定了，要先到阴世里等我去了！’而后，她就毫无怜惜的绝裾而去。”
　　那胖子沉默了一会，忽而也顿脚大叫道：“如非少侠指点，我俩真要上这贱人的大当了……”
　　忽的声调一惨，流泪道：“兄弟，咱们是从小结义的患难兄弟，为了这贱货，几乎害得咱们兄弟两败俱伤……你恨我？”
　　那瘦子也泪流满腮的道：“大哥……我……后悔死了！”
　　于是两人紧紧相拥，涕泣出声。
　　冷天星木立片刻，摇头一叹，飘然而去。
　　冷天星怀着满怀感慨之情，正自茫然前行之间，忽听身后有人大叫道：“少主慢走！”
　　他意外的怔了一怔，不由停了下来。
　　转身看时，只见方才的一胖一瘦两人，气喘呼呼的大步赶了上来，拦到冷天星面前，同声叫道：“愚兄弟两人心意相同，要拜认少侠为主，甘为奴仆，长侍终身。”
　　冷天星大惊道：“这个如何使得，两位……”
　　殊料两人相顾一眼，忽的一齐跪了下去，同声叫道：“如果少主不肯收留，在下等就要自碎天灵一死！”
　　说着各举右掌当真就要一下子拍了下去。
　　冷天星急忙伸手抓住二人，道：“两位何必如此认真，还以慢慢商议为是！”
　　但两人赖在地上不肯起来，那瘦子固执的道：“少主不肯收留，至少我们要永远跪在此地！”
　　冷天星见两人言语真挚，一片真诚，倒不便过于峻拒，当下苫笑一声道：“既是两位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闻言大喜道：“多谢少主！”
　　同时恭恭敬敬行过了奴仆参见主人之礼，方才一晃身爬了起来。
　　那胖子首先开口道：“我叫周余，他名吴缺，原本行走于陇右一带，在江湖上也曾薄有名声，但如今，却要完全听命于少主了！”
　　冷天星道：“虽是两位愿以奴仆自居，但在下还愿以兄弟相称，不过，尔后行走江湖之上，却必须以在下之意行事，不得各自……”
　　不待他说完，周余吴缺同声道：“少主请放宽心，奴才等绝不有违少主之命！”
　　冷天星眺望一下天色，只见已到三更之后，当下皱皱眉道：“两位行走陇右一带，不知中原地带可曾熟悉？”
　　周余首先接道：“中原道上咱也混了五六年了，自然熟悉。”
　　冷天星道：“去川中九顶山的路途，不知两位是否知道？”
　　瘦子吴缺眼皮连眨几眨道：“川中九顶山是丐帮总坛，少主因何要去？”
　　冷天星大喜道：“在下正是要去见丐帮帮主九顶神丐楚乞，两位如无别事，不妨为在下在前指引道路！”
　　两人同声道：“愚兄弟既已拜认少侠为主，今后就永远随侍身侧，任凭指派了……”
　　说话之间，略一辨识路径，当先一左一右向前行去。
　　冷天星说不出是悲是喜，就在两人领路之下，迳向川中九顶山进发。
　　一路疾疾而行，第八天凌晨，已经赶到了九顶山下。
　　冷天星原想一路上找个丐帮弟子问问情形，殊料一直赶到九顶山下，也是没见到一个丐帮弟子的影儿。
　　这使他十分困惑不安。
　　周余吴缺两人似是也有疑念，但却没说出甚么来，两人相顾一眼，迳向山上走了上去。
　　冷天星眉头微锁，道：“两位以前可曾到过此处？”
　　瘦子吴缺道：“没有，但丐帮总坛在山上之事却是毫无疑问，咱们一路走了上去，大约就可见到了！”
　　冷天星淡淡应了一声，忽然身形鹘起，有如大鹏展翅般当先向山上扑去。
　　九顶山绵亘数百里，峰峦叠翠，既不知丐帮总坛在于那座山峰之上，寻找起来，也是一件十分吃力之事。
　　周余吴缺两人急步追赶，一面放声大叫道：“少主，少主，请等奴才一步……”
　　但冷天星置若罔闻，一直奔到一座十分凸出的峰巅之上，方才收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