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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盘根问底 暗较机锋
2024-09-01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古都客栈在黄昏来临前这一刻是一天中最喧哗的时候,店堂中挤满了刚刚投店的客商,这个要茶,那们要酒,店小二穿梭不停地在忙碌着。
  在关家父女所居住的那间“双套”倒还是挺清静的,那帮客人在吃饱喝足之前还不会吵到厢房裡来。关家燕似乎不在,关标独自在那儿打坐。
  虚掩的房门呀然推开,有人取火点上了油灯,关标仍然没有反应。并非他已完全进入忘我的境界,而是他所谓的眼盲心不盲,认定进来的人是友而不是敌。
  来人是铁君石。他没有去打扰关标,就在一旁坐等着。也许,他正好趁这个机会将这位瞎眼老人仔细观察一番。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关标吁吐了一口长气,还没有睁开眼皮子,就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啦?”
  “上灯啦!”
  “哦!是铁队长!”关标似乎大感意外。“我还以为是小女家燕哩!她不在吗?”
  “没看见她呀!也许到外面去走走了,整天关在客栈裡也够瞧的。她不在也好,咱俩正好聊聊!”
  “还有什么话不能让家燕听到的吗?”
  “她毕竟年纪轻,怕有些话听了会衝动——”铁君石是有备而来,说起话来相当从容:“关老!您跟踪葛七许多年,对他的一切一定相当了解,您知道葛七有一个拜把兄弟名叫卓老三的吗?”
  “卓老三?!”关标双眼失明,难以从他的目光看出他的反应,而他一脸茫然,很显然他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
  “没听说过吗?”
  “是谁告诉你的?”关标反问。
  “卓老三自己说的,他还替葛七办了后事。”
  “铁队长,你可别上当,这其中一定有诈。葛七没有朋友,更没有什么拜把兄弟,他的心肝比煤还要黑;
  “跟他干过一票买卖的人,不是趁他还没有下毒手之前赶紧溜掉,就是被他做了——这个卓老三在什么地方?”
  “他在四合店被人割了脖子。”
  关标没有吭声,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他似乎在运用心思想解开这个疑问。
  “关老,今天咱们是灶王爷上天,有一句说一句,也请您别见怪。这个卓老三在我面前说了你们父女俩的坏话,他说你们是伪装成‘朋友’的敌人。”
  “你信了?”关标的语气很平淡。
  “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其实你还是信了,所以去四合店的时候隻告诉了岳清,却瞒住了咱们父女俩。”
  “不是我强作解释,一方面是因为有卓老三同行,怕引起彼此的尴尬;另一方面我也是怕你行动不便……”
  “铁队长,我不会怪你的,人与人之间想要彼此了解、信赖,那是需要时间的——很冒失,我还是教家燕跟了去。
  “老实说,我对岳清这个人不放心,他太世故,而且他一再表示他是为了金钱干活儿,一个‘利’字或许会左右他的一切——四合店之行有收获吗?”
  “也许有很大的收获。”
  “也许?并不确定?”
  “有人说,杀害卓老三的凶手是关姑娘。”
  “你相信吗?”不待铁君石有所表示,关标又接着说下去:“这一点我敢向你保证,家燕从出娘胎之后没有屠杀过一个有生命的禽兽,别说是一个人。这完全是血口喷人,我敢拿我的脑袋向你担保。”
  “关老,我相信你的话,……这个指称关姑娘是杀人凶手的人,还说了许多人的坏话,我可以猜想到他的用意何在。”
  “这个人的长相是什么样子?有多大年纪?”
  “也用黑巾蒙面,隻露出了眼睛,而且又在暗暗的灯光之下,没法子看清。”
  “铁队长,这个人太不高明了,一个不敢拿真面目示人的人,他说的话又有谁相信呢?”
  “关老,您的话是不错的,不过从反面看,却又不同了。
  “如果对方是存心恶意中伤,他当然要使我相信他的话才能达到目的,他用黑巾蒙面,闪闪躲躲的方法,很容易启人疑窦,这不是太笨了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这个人说了许多人的坏话未必全是恶意中伤;他说某个人的坏话,可能那个人是真正的坏人;而他说某个人的坏话又可能是出自误会,……”
  “那么,你认为他指称家燕杀人是真有其事,还是出自误会呢?”
  “当然是误指,关姑娘不可能是一个冷血的杀人凶手。”铁君石倒不是虚言饰词,他的确不相信这种说法。
  关标却不领情,他没好声地说:“铁队长,别衝我说好听的,是非善恶,你自会判断,那不干我的事。你今天来到此地,绕了许多弯儿,也说了不少废话,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关老,隻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关标已有了火气。“这许多年来闯南走北,经过无数关卡,受过无数盘问,反正已经习惯了。”
  “您这一次来到归化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追踪悍匪葛七,替亡妻报仇雪恨。”
  “就这么单纯吗?”
  “你不信?你认为我说的全是谎话?”
  “关老,请您不要上火,我并没有说您在说谎话,而是您的回答有破绽。以我对关姑娘的观察,她有相当深厚的武功底子,而且熟知江湖门坎,女儿尚且如此,其父可想而知。
  “以你们父女连手的功力,区区一个葛七,那裡需要耗费这么多年的时间?所以我认为这绝非你们父女俩来到归化城的真正目的。”
  如果关标的眼睛没有失明,他此刻投射出来的目光必定锐利如刀。儘管他的双目暗淡无光采,但从他两眼圆睁的程度也可以看出他的惊讶和愤怒。
  “关老,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不便告人的秘密,我并不强迫你说出来!”
  “铁大哥,你太过分了!”关家燕推门进来,她的语气严厉,脸色铁青。
  “家燕!”关标叱斥他的女儿。
  “爹!葛七已死,我们已没有必要留在这个鬼地方,既然人家怀疑我们,我们又何必自讨没趣,爹!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
  “家燕,”在这一瞬间,关标的火气似乎全消了。“江湖奇险,人心难测,铁队长对认识不深的人抱着怀疑的态度也是难免的,……铁队长,真金不怕火,我们父女俩绝对禁得起考验。
  “本来我们可以一走了之,免得您心裡嘀咕,那样也可能是我们的行藏被人识破赶紧逃之夭夭。铁队长,我们父女俩继续留在这裡,你信得过的,儘管差遣,信不过的,就别告诉我们,这样可好?”
  铁君石反倒感到愧疚了,他也曾经被人怀疑过,那种滋味很不好受。
  他确实认定这父女俩另有隐情,而那股子隐情未必是对他、对地方上有害的。
  “关姑娘,你很生气吗?”
  “换了你,你也会生气!”
  “同样地,换了你,你也会生疑。凭你们父女俩,杀葛七比起杀一隻鸡还要来得容易,还需要花费这么多年的工夫吗?”
  “信不信由你,我不想再多作解释!”
  “关老,很抱歉,打扰了您,希望不要因为方才的谈话破坏了彼此的友谊——”铁君石凑近关标耳朵旁说:“还有一点,不要去怀疑岳清,他具有半官方身分,合法地在追查逃犯姚方的下落——我要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们。”
  铁君石很有礼貌地辞出,关标叫女儿送客出门,关家燕却赌气地没有答应。
  铁君石离去后,关家燕忿忿地说:“真气人!”
  “别气,铁君石倒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算了吧!他自以为他有多么了不起,我真懒得理他!”
  “好了!别闹孩子气!”关标突然将嗓门一压:“家燕,我告诉你一件事,岳清具有官方身分。”
  “谁说的?”
  “刚才铁君石告诉我的。”
  “铁君石很容易被唬,我看岳清是个冒牌货。”
  “家燕,不许小看人家。铁君石的确容易被唬,不过岳清的身分却瞒不过他,这一方面他是行家。”
  “是又怎么样?”关家燕傲慢地说:“我们又不是朝廷重犯,怕什么?”
  “过来!”关标轻喊了一声。
  关家燕在她父亲身边坐下,老头儿轻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隻见小妮子频频地点头应是。

×      ×      ×

  两街的店舖均已点亮了悬挂门前的风灯。
  打从曹家堡遭悍匪占据以来,铁君石在此刻才有了一瞬间的鬆闲,并不是说他肩头责任、心头重担已卸,而是说他此刻还可以安步当车地闲逛着,浏览街景。
  其实,夜晚的归化城街景是没什么好看的,塞外秋风如刀,正如同古人所说的“凉秋九月,牧马悲鸣”,尤其在这深秋的夜晚,气氛是肃杀而又低沉的。
  然而今晚铁君石的脚步倒不沉重,他轻鬆地闲荡着,似乎方才在古都客栈和关家父女一场畅怀对谈之后,已将他心头那块重重的石头推开了。
  严格地说来,铁君石并不认为方才那番谈话使他有何收获。
  以前他也有过这种经验,和一个嫌犯谈到深夜,对方一再诉说冤情,对他的问题一概答以不知道,到最后东方大白,铁君石仍然无法肯定是自己冤枉了那个嫌犯?还是被狡猾的歹徒蒙骗了呢?
  想到以前的经验,铁君石觉得有点儿歉疚,他不该把关家父女和嫌犯去比较的。
  街簷下的食物店散发出酒菜的香味,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上那儿去呢?现在铁君石似乎有了太多的地方可以去:回到住处,魏家母女一定竭诚欢迎;苏锦华那儿更是有珍肴美酒准备着;再回头去古都客栈和关家父女把酒言欢,也不会遭到拒绝的;此刻,他更想回到队上,和铁石支队的兄弟们聚一聚,……
  而他突然有了个念头,去找老哈;他突然想到有一百八十个理由应该去看看老哈。
  “麦香村”饭庄子刚刚开堂,老哈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看起来精神还挺不错的,头上还缠着布条儿,不过他用一顶羊毡帽给盖住了。
  铁君石打趣着说:“老哈,什么时候昇迎客的外管事啦?”
  “铁队长,您别取笑!”老哈一个箭步迎了上来。“店东教我歇着,我可不好意思,不能端菜送酒,站在门口吆喝吆喝也行啊!……铁队长,我正四处找您哩!”
  “哦?有事吗?”
  “上回在这儿跟您搭讪那位岳先生您以后还见过吗?”
  “见过。是他在饭庄子挂了帐还没有付吗?”
  “不是的……”老哈还神秘地回头向店堂裡看看。“这两天有个人一直在打听岳先生,还接连两天晌午、晚上都在这儿等,一个半斤小壶,慢慢地晕,总得两三个钟头,现在又在那儿等了!”
  “哦?在那副座头上?”
  “店堂裡才上了两副座头,您一进去就会看见的。”
  偌大的店堂内的确隻上了两副座儿,一桌是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合家欢,另一桌就是老哈所说的人。
  是个中年人,四十靠边,紫膛脸,两腮胡髭刮得溜光,生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孔。
  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小而细长,他在笑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人一定找不到眼珠子。
  一看就是个外地来的。
  他在打听岳清,为什么呢?
  铁君石进来的时候,那人很注意他,小二正要为他引座,突然一个念头使得铁君石直接向那人的座头走去。
  “我是岳清的朋友,”铁君石坐了下来,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岳清有事去了别处,还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那人看着铁君石,一语不发。
  “听说你在找岳清,”铁君石又接着说下去:“如果有东西请交给我,如果有话要交代,我也可以替你把话带到。”
  “你说你能代表岳清?”那人开口了,关外的口音很重。
  “我刚才就说过了,我是岳清的朋友。”
  “你可以代替他死吗?”
  如果说铁君石听见这句话会吓一跳的话,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你能代替他死吗?这话不但太突然,也太狂妄了。
  铁君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儘量稳定自己,现在自己并不是什么警骑队队长,他不应该为这句话而发作的。
  “原来你和岳清有过节,是来寻仇的。”
  “我没有这么说。”
  “可是你——?”
  “我刚才那么说隻是想表示你不可能代表岳清,没有别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谁吗?”铁君石有点发火了。
  “不管你是谁,我隻知道你不是岳清。”
  这个人真是狂妄得过分了,他显然不在乎在言语上得罪谁,他更不在乎身处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他如此狂妄大胆,所恃仗的又是什么呢?
  “老哈!”铁君石猛叫一声。
  这一声喊叫使得另一桌的客人都吓了一跳,也使得老哈像离弦箭矢一般射到面前,然而那位中年客人却纹风不动,这显示他有相当定力。
  “老哈,去一趟古都客栈,告诉岳先生,说有一位千裡迢迢前来找他的朋友,教他立刻过来一趟。”
  “是,我这就去。”老哈扭身就走。
  现在,那位中年客人的表现稍稍有所不同了;最少他已经发现铁君石在本地是个很有分量的人物了。
  “朋友,你要找岳清,他立刻就会到你的面前来,不过,你方才说话那么没礼貌,总该对我有个交代。”
  “是你先没有礼貌的。”
  “我?”铁君石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是吗?岳清明明在,你说他去了别处,我对说谎话的人一向都是不客气的。”
  铁君石反而语塞了,由此可见,这位老兄的机智也超人一等,综合所有的印象,铁君石对他下了一个评语——一等一的高手。
  “敝姓岳,”那人的语气缓和多了:“单名一个霖字,是岳清的哥哥。您贵姓、大名?”
  铁君石更傻眼了,他以为对方的来意不善,是个神秘人物,没想到是岳清的胞兄。
  “敝姓铁,铁君石。”
  “鼎鼎大名!”岳霖倒不是说场面话,还流露钦佩之色地竖起了大拇指。“久仰!久仰!……我愿意为刚才不礼貌的言词、不尊敬的态度道歉,但是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说来听听!”
  “立刻下令将岳清驱逐出境,不让他在此地作片刻停留。”
  “为什么?”
  “为他好。”
  “我不明白。”
  “我不愿看到他死在异乡;我比他年长,更不愿意为他收尸。”他的语气沉重,倒不像是在矫揉造作。
  “人生百岁,到头来终究难免一死,你把死亡看得这样严重吗?”
  “我隻是认为他这样去死,太不值得。”
  “这话我不讚成,岳清是禀于人类的正义感,翦除坏人,冒险犯难,怎么说不值得?”
  “正义感?”岳霖的脸孔突然扭曲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教人看了很受不了。“你没弄错吗?歹徒们拚命浴血,为的是几文臭钱,岳清何尝不是,他还不是为了钱,说穿了他和歹徒没什么两样。”
  “岳霖先生!”铁君石的语气很婉转,态度却很坚持:“他的行为和歹徒是不一样的。”
  “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歹徒关在牢裡,他在外面逍遥,歹徒在刑场凶死,他在温柔乡裡醉死。”
  铁君石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岳霖的说法虽不是完全正确,却也有道理;岳清的确是为金钱在拚命,可是,这个世界上为金钱在拚命的太多了!
  正在这个时候,老哈带着岳清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哥哥!”岳清气喘吁吁地说:“你……你……怎么跑来了?”
  “跟我回北京去!”岳霖冷冷地说:“我觉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有责任提醒你,你的运气一直不错,现在趁你运气还没有转坏之前快跟我回去。”
  “哥哥!”岳清在他哥哥面前倒是很驯服的。“我这一次买卖做完之后,我就要洗手不干了!”
  “这次买卖你永远也做不完,岳清,你一定要我淌着眼泪为你收尸吗?”岳霖现在好像就要淌眼泪了。
  铁君石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我去那边吃碗面,你们哥儿俩好好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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