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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司马固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怎么才回来?就你一个……”
  萧嫣然及时打住了话头,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了。
  深深的暮色中,背对着她站在庭院里花坛前的这个人竟不是岳乘风。
  他的背影的确很像,而且,他穿的正是岳乘风的衣服,所以她才会看错。
  这人慢慢转过身,看见萧嫣然,脸上浮起局促不安的微笑。
  这是个两鬓已经斑白的中年人。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很合身,也很得体,但在萧嫣然看来,却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很奇怪的感觉。
  萧嫣然退开两步,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显得更不自在了,有些慌乱地四下看了看,一付手足无措的样子。
  萧嫣然提高声音道:“问你话呢!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人又四下看了看,面上的神色更慌乱了,磕磕巴巴地道:“不要误……误会,我,我不是坏人……”
  萧嫣然道:“我问你是谁?!”
  这人道:“我叫司马固,是……”
  萧嫣然吃了一惊,脸腾地红了起来。
  司马固仍在费力地解释着:“是这家主人领我来的……我是,是他的朋友……”
  萧嫣然已屈膝拜下,道:“恩公在上,请受贱妾一拜。”
  司马固也吃了一惊,忙不迭还礼,口中一连声道:“请起来,快请起来,我……在下……”
  萧嫣然站起身,羞红着脸,歉然道:“适才不知是恩公驾到,还请恕罪。”
  司马固忙道:“哪里哪里……”
  他飞快地瞄了萧嫣然一眼,道:“你是小岳的……是岳夫人?”
  萧嫣然道:“贱妾正是。”
  司马固第三次转过头四下看了看,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小岳……他叫我先在这里等一等。”
  萧嫣然道:“他人呢?”
  司马固道:“他说还有点事,就在前面,和一位姓常的老先生。”
  萧嫣然点点头,目光飞快地在他周身一转,微笑道:“其实,贱妾见过恩公。”
  话刚出口,她便已后悔。
  司马固怔了怔,道:“不会吧?”
  虽然后悔,萧嫣然也只有接着说下去了。“就是那天在昭庆寺外,恩公遇上外子的时候。”
  司马固恍然道:“哦。”
  他微微抬起双臂,打量着自己,淡淡地笑道:“难怪夫人刚才认不出在下。老实说,就在今天中午前,就连在下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萧嫣然只好不搭腔。
  司马固自顾接着道:“这都是小岳……尊夫的意思,尊夫对在下实在太好了,真让在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萧嫣然忙道:“恩公千万不要这么说……”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这个院子里不知能不能找出个地洞来。”
  萧嫣然怔住,奇怪地道:“恩公想做什么?”
  司马固道:“夫人一口一个恩公,在下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萧嫣然不禁婉尔。
  她膘了司马固一眼,微笑道:“那恩公一口一个夫人,一口一个尊夫,贱妾又该如何自处呢?”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大笑道:“问得好!”
  岳乘风穿过月亮门,快步走过来,一边笑道:“司马,我很想听听你如何回答。”
  司马固笑道:“尊夫人口才这样好,我还能说什么,只有甘拜下风了。”
  岳乘风大笑着在他胸前擂了一拳,又看看萧嫣然,笑呵呵地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
  萧嫣然微笑着白了他一眼,道:“有什么要紧事嘛,这时候才过来。”
  岳乘风道:“不是我有事,是常老有事。”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话里有话。
  萧嫣然忍不住往他身后瞄了一眼。
  常理、冷平湖、萧帜三人都是满面笑容。
  虽然暮色已深,但萧嫣然还是从常、冷二人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隐隐的无奈。
  显然,他们并不赞同岳乘风的做法。岳乘风扯了扯司马固的衣袖,笑道:“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这位是冷兄,冷平湖,下午在望湖楼,你们已经见过了。”
  司马固抱拳一揖,道:“冷兄。”
  冷平湖还了一揖,道:“不敢。”
  岳乘风又道:“这位是常老,讳理,是我的长辈。”
  司马固深深一揖,道:“在下来得唐突,还请常老多多包涵。”
  常理淡淡地道:“司马大爷太客气了。”
  岳乘风微微一皱眉,旋即展颜道:“这一位萧帜萧公子,是我的内弟。”
  司马固又是一揖,道:“萧兄弟,以后还请多加关照。”
  萧帜笑嘻嘻地道:“我们今天虽然初次见面,但认真说起来,应该算是老相识了。”
  司马固讶然道:“哦?”
  萧帜笑道:“姐夫经常说起你。”
  司马固看了岳乘风一眼,微笑道:“不知他说了我些什么?”
  萧帜悠悠地道:“其他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除了一件。”
  司马固道:“哪一件?”
  萧帜道:“酒。”
  司马固微微一怔。
  萧帜笑道:“听说你的酒量极好,今天总算可以亲眼见识见识了。”
  岳乘风也笑道:“只怕不是想见识,而是要领教吧?”
  司马固一笑,道:“萧兄弟,你可不要吓我。”
  萧帜大笑。
  萧嫣然微笑道:“司马大哥莫怪,我这个兄弟是个酒疯子,一提起酒,浑身是劲儿。”
  司马固微笑道:“我也是。”
  他看了看岳乘风,又道:“小岳不也一样嘛。”
  岳乘风一笑,冲萧嫣然聗了眼。
  萧嫣然也一笑,道:“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晚饭已准备好了,里面请吧。”
  萧帜道:“有酒吗?”
  萧嫣然瞪了他一眼,笑道:“当然有。你呀!”
  果然有酒。
  第一杯酒尚未斟满,甘冽的酒香已四溢开来。
  司马固长长吸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酒杯,喃喃地道:“好酒!”
  看他的样子,简直忍不住要将酒杯都一口吞下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众人略显惊讶的神情,嘴角边闪过一丝局促而且苦涩的微笑,道:“不怕各位见笑,这样的好酒,在下已有五年多闻也没闻过了。”
  岳乘风含笑道:“今天你可以放开量,包你尽兴!”
  司马固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
  萧帜忽然道:“等一等。”
  司马固怔了怔,将酒杯放下。
  萧嫣然道:“小弟,你又想干什么?”
  岳乘风道:“我知道。他想考一考司马。”
  萧帜笑道:“还是姐夫了解我。”
  岳乘风悠悠地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萧帜道:“什么事?”
  岳乘风道:“你肯定考不住他,而且,你果真要与司马一拼高下,先醉的铁定是你。”
  萧帜自负地一笑。
  岳乘风道:“你不信?”
  萧帜只是微笑,不回答。
  岳乘风双手一摊,道:“那你就试试吧。”
  萧帜道:“我当然要试。司马兄,这是什么酒?”
  司马固道:“女儿红。”
  萧帜道:“就这些?”
  司马固轻轻晃了晃酒杯,对着烛光看了看,道:“十九年零八个月,今天午时后开的坛,开坛后,兑了三成去年的陈酿和一成今年的新酿。萧兄弟,我说的对不对?”
  萧帜颇有些吃惊地瞪着他,道:“十九年零八个月是没错,但勾对的成色嘛……”
  司马固道:“不对吗?”
  萧帜道:“我也不知道,这得问莲子。”
  萧嫣然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转头道:“莲子,你说。”
  莲子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瞪了司马固一眼,道:“回小姐的话,司马大爷说对了。”
  萧帜拱手道:“佩服,佩服。”
  岳乘风道:“你这就服气了?司马还有话没说完呢。”
  司马固忙道:“老实说,这几年我的眼光已不行了,刚才也只是瞎猜而已。”
  萧帜道:“莫非司马兄还能看出什么来?”
  岳乘风道:“当然。司马,你告诉他。”
  司马固微笑不语,一付很为难的样子。
  他越是不开口,别人的好奇心就越重。
  冷平湖忍不住道:“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了。”
  常理虽然没开口,但浓厚的兴趣已在他的目光中显露无遗。
  司马固叹了口气,含笑道:“那我就试试?”
  他又举起酒杯,对着烛光慢慢旋转着,皱着眉头仔细看了半晌,再将酒杯凑至鼻端,深深吸了口气。
  萧帜早已等急了:“怎么样?”
  司马固道:“这酒一直埋在桂花树下……”
  话未说完,冷平湖口中已轻轻“唔”了一声。
  司马固瞟了他一眼,接道:“而且,在这十九年里,埋酒的地方总共发过五次洪水。”
  冷平湖不禁轻轻一拍桌子,道:“神了!”
  萧帜忙道:“冷大哥,对吗?”
  冷平湖道:“太对了。这批酒是我从绍兴桂花黄家进的,黄家的作坊临河而建,的确被水淹过几回。”
  岳乘风笑眯眯地道:“如何?”
  没人搭腔。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盯在了司马固的脸上。
  司马固有些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了动,道:“可以喝酒了吗?”
  萧帜忙道:“当然,当然。”
  他抬高声音接着道:“莲子,换大杯来!”
  萧嫣然微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总算碰上个能陪你拼酒的人了,看你兴头的!”
  司马固有些奇怪地道:“平时没人能陪萧兄弟喝酒吗?”
  萧嫣然道:“常老和冷大哥可没多大量。”
  司马固更奇怪了:“那小岳呢?”
  岳乘风淡淡地道:“我戒了。”
  司马固像是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盯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似的。
  岳乘风道:“你不信?”
  司马固失笑道:“鬼才信!你要是能戒酒,我就能戒饭!”
  萧帜大笑,一口酒呛进嗓子眼里,顿时大咳不止,咳得一张脸涨得通红。
  岳乘风道:“真的。我没骗你。”
  司马固怔住。
  他直到这时才发现,岳乘风面前果然没有酒杯。
  萧帜一边咳,一边笑道:“这下好了,司马兄以后连买米的钱都能省下来了。”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又道:“自从姐夫戒了酒,我都怕和他同桌吃饭。"
  司马固怔怔半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
  岳乘风淡然一笑,举筷道:“来来,请吃菜,肫掌签、鸳鸯炸肚、南爆鳝,这些可都是嫣然的拿手菜,司马,你尝尝。”
  司马固一一尝过,点头道:“夫人的手艺果真不凡。”
  萧嫣然笑道:“既然合口味,就请司马大哥多吃点吧。”
  司马固点着那盘南爆鳝道:“说出来还请夫人不要见怪,这道菜似乎还欠点火候。”
  萧嫣然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原来司马大哥对烧菜也很在行,这道菜起锅时,的确急了一点。”
  司马固正正经经地道:“别的在下不敢胡吹,说到烧菜,还真很有几分心得。”
  萧嫣然微微一笑,显然有些怀疑。
  司马固道:“夫人不信?”
  萧嫣然微笑道:“不是不信……不过,男人很少有下厨房的,烧得一手好菜,更是少而又少了。”
  常理忽然道:“小姐这话可说错了。”
  萧嫣然道:“错了?错在哪里?”
  常理道:“古往今来的名厨,大都是男人。”
  司马固举杯笑道:“就为这句话,在下敬常老一杯。”
  话音刚落,他的杯子又空了。
  常理慢慢啜了半杯酒,淡淡地道:“有件事我很想问问司马大爷,若有唐突之处,请不要见怪。”
  司马固正色道:“常老说哪里话,您是长辈,有什么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常理道:“刚才品酒时,我以为贵府上也是开酒坊的,现在呢,又不得不以为你是名厨之后。大江南北的名厨我大都听说过,不知令师是哪一家?”
  司马固笑道:“在下并非名厨之后,在下家里也从未开过酒坊。”
  常理道:“那贵府上是干什么的?”
  司马固道:“玉器。”
  他又干了一杯酒,微微一叹,方接道:“虽然家父不善经营,多年前就破产了,但南直隶一带玉器这一行里,只要提起‘司马'这两个字,我敢说,很少有不知道的。”
  常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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