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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多出来的不仅是酒,还有人。
  厅门刚被推开,围坐在桌边的人就齐刷刷站了起来。
  常理、冷平湖、萧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微笑。
  萧嫣然也不例外。
  她幽黑的双眸中,闪动着岳乘风也已久违的如新婚时的快乐和柔情。
  岳乘风愕然。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神了,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突如其来的幻影。
  冷平湖根本不住在这里,而且,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望湖楼。常理虽说住在总舵,但除了逢年过节或帮中有什么大事,向来不会与他们一起吃饭。
  至于萧帜,自从岳乘风戒了酒,一年中难得在饭桌上碰上他三五回。
  今天显然不是逢年过节,帮中似乎也没有值得他们如此高兴的大事,他们怎么会全都聚集到这里来了呢?
  更何况岳乘风自己事先根本就不知道。
  他看了看满桌的菜肴和正温着的酒壶,又看看桌边几张笑脸,讶然道:“出什么事了?”
  萧嫣然拉开身边的一张椅子,含笑道:“来,坐下,坐下再说。”
  岳乘风伸手抚了抚额头,莫名其妙地坐下了,抬头看着仍站在桌边的众人,有些迷惑地道:“你们也坐啊,都站着干什么?”
  萧嫣然捧过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柔声道:“你今天一定要喝杯酒。”
  戒酒快两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劝他喝酒。
  岳乘风不禁苦笑。
  他推开酒杯,轻轻地,但坚决地道:“我不喝酒。”
  萧嫣然在他后背轻轻捶了一下,微笑道:“一杯,就一杯嘛。”
  岳乘风道:“沾一滴也是破戒。”
  萧嫣然又捶了他一下,道:“真是的,你不喝,大家就不好坐了。”
  岳乘风讶然道:“为什么?”
  萧帜道:“姐夫,你就破一次例吧,我腿都站酸了。我们今天就是想来讨杯寿酒喝,寿星公连酒都不沾,我们怎么办?”
  岳乘风怔住。
  ——寿酒?
  ——寿星公?
  萧嫣然白了他一眼,柔声嗔道:“你看你这个人,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岳乘风恍然大悟,喃喃地道:“果然,今天果然是我的生辰。我都三十岁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萧嫣然又白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可不就三十岁了嘛,你以为你还十七八呢。”
  岳乘风端起酒杯,站起身,笑道:“各位,真是对不住。”
  萧嫣然也端起一杯酒,笑道:“这才对嘛。”
  常理、冷平湖同声道:“恭祝姑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萧帜道:“姐夫,我就不说什么了,酒虫都爬到嗓子眼了……”
  岳乘风举杯和他们一一碰过,道:“多谢,多谢,请随意,请。”
  常理、冷平湖的酒杯还未到嘴边,萧帜的酒杯已空了。
  岳乘风转过脸,轻轻碰了碰萧嫣然手中的酒杯,低声道:“谢谢,多亏你还记着。”
  萧嫣然温柔的眼波飞快地在他脸上一转,刚碰上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便垂了下去,白皙清瘦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两朵红晕。
  她慢慢饮尽杯中酒,抚着脸颊,微笑道:“我的酒量也不行了,才一杯,就上脸了。”
  萧帜笑道:“假话!我分明看见,还没喝酒,姐姐的脸就红了。”
  萧嫣然的脸更红,瞪了萧帜一眼,道:“胡说八道!才一杯,你就发起酒疯了!”
  萧帜咧了咧嘴,道:“好,好,是我胡说,罚酒,罚酒三杯。”
  萧嫣然道:“你们看,不管什么时候,他总能找出正当的理由来多灌自己几杯。”
  目光一转,她发现岳乘风那杯酒仍一滴不少地端在手中,忙转口道:“你怎么了?快喝了吧。”
  岳乘风点点头,忽然往门边走去。
  他恭恭敬敬地望空拜了三拜,慢慢将手中的酒洒在映照着第一线月华的石阶上。
  他闭上双眼,静默了片刻,转过身,微笑着向桌边四人亮了亮酒底。
  萧帜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边闪过一丝感激的微笑。常理和冷平湖恭恭敬敬地站着,垂首无言。
  萧嫣然的眼圈已微微发红。
  他们显然明白他此举的用意。
  岳乘风快步走回桌边,尚未坐下,已抓起了筷子,笑道:“来,来,吃菜,我可真饿了。”
  萧嫣然勉强一笑,道:“那就多吃点,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她顿了顿,又道:“荷衣,去给姑爷泡壶茶来。”
  荷衣脆生生应了一声。
  岳乘风道:“常老、冷兄,我以茶代酒,两位不介意吧?”
  常理忙道:“哪里哪里,姑爷言重了。”
  萧帜笑道:“姐夫,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介意?”
  萧嫣然道:“你只要自己有酒喝,什么时候介意过别人!”
  萧帜笑道:“你们听听,姐姐这么一说,我成什么人了。”
  萧嫣然笑吟吟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呀!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菜。”
  岳乘风点着筷子,道:“就是。今天的菜真不错。”
  站在一旁的莲子笑道:“当然不会错,今天可是小姐亲自下的厨。”
  萧嫣然道:“就你嘴快,傻站着干什么,快替常老、冷大哥斟酒啊。”
  莲子吐了吐舌头,应道:“哎!”伸手捧起了酒壶。
  岳乘风心里一动,微微叹了口气,道:“莲子和荷衣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老觉得就在昨天,她们还是梳着小辫的黄毛丫头呢。唉,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了,四五年时间,说起来很长,可一眨眼就过去了。”
  常理淡淡地道:“姑爷刚三十就有这多感慨,像我这样的老朽又该如何是好呢?”
  岳乘风怔了怔,不禁颇有些后悔。
  他本想借此提及莲子和荷衣的亲事,不料却引出常理这样一句话事来。
  萧帜笑道:“三十岁多好,圣人都说了,三十而立。姐夫,今年对你一定是个好年辰。”
  岳乘风道:“多谢吉言。三十而立,三十而立,希望如此吧。”
  萧嫣然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微笑道:“不是希望,是肯定。”
  岳乘风道:“哦?”
  萧嫣然道:“你知道我昨天去昭庆寺干什么去了?”
  ——去寺庙还能干什么。
  岳乘风啜了口茶,道:“上香礼佛嘛。”
  萧嫣然笑道:“就这些?”
  岳乘风想了想,道:“求签?”
  萧嫣然点头笑道:“算你聪明。”
  莲子抢着道:“小姐昨儿是特意去替姑爷求签的。就因为今儿是姑爷的……”
  萧嫣然嗔道:“快嘴丫头,你怎么就管不住你那张嘴呢?”
  莲子又吐吐舌头,道:“本来嘛。”
  岳乘风道:“让我猜猜……一定是支上上签喽?”
  萧嫣然笑道:“是。”
  岳乘风道:“怎么说?”
  萧嫣然道:“我特意请寺里的住持大师看了,说这支签是主人运道,求得此签,便会鸿运当头,事事如意。”
  岳乘风微微一笑。
  常理忽然道:“看样子,姑爷不信?”
  岳乘风又一笑。
  常理正色道:“我特意打听过,但凡在昭庆寺求过签的人,只要心诚,没有不灵验的。”
  岳乘风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萧帜、冷平湖、萧嫣然,慢吞吞地道:“也就是说,除了我自己,你们全都记得今天是我的生辰。”
  萧嫣然撇了撇嘴,道:“你说呢?”
  岳乘风默然。
  萧帜用筷子敲了敲盘子,道:“要我说,寿星公竟然忘了自己的生辰,应该罚酒三杯。”
  岳乘风一笑,道:“该罚,该罚。”
  他顿了顿,方道:“要罚也不能罚酒,罚茶吧。”
  萧嫣然笑吟吟地道:“荷衣,替姑爷斟上。三杯!”
  吃饱了肚子,人的心情总会变得很好。
  岳乘风当然也不例外。
  何况,这顿晚饭是他十八个月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
  ——昭庆寺的签真的如此灵验?
  不过短短的一天时间,萧嫣然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岳乘风慢慢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目光忍不住又一次转向坐在一旁的萧嫣然。
  微微摇曳的烛光下,她晕红的脸颊就像是一朵正在春风春雨中怒放的桃花。
  她幽黑的双眸中,眼角眉梢处,一直闪动着浅浅的笑意。而每当触及他的目光,这笑意就会越发明显,且更添几分柔媚。
  岳乘风素来不信佛,更不信神鬼之说,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很可能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主宰、在安排着人的命运。
  不仅仅是因为萧嫣然身上发生的变化,更因为司马固。
  过去的几年里,为了找到司马固,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可就在他因一次又一次,也不知多少次失望而终于放弃努力,放弃希望后,司马固却出现了。
  若说这不是命运的捉弄,又是什么?
  岳乘风沉沉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回茶几上。
  萧帜笑道:“看样子,寿星公像是有些不高兴啊。”
  常理慢悠悠地道:“咱们寿酒也喝了,寿面也吃了,寿礼却没拿出来,也难怪姑爷要给咱们点脸色看看。”
  岳乘风忙笑道:“哪里,哪里,常老说笑了。”
  常理道:“不是说笑,我们可都备了寿礼,而且,是姑爷一看就会高兴的寿礼。”
  岳乘风笑道:“哦?那就拿来看看吧。”
  萧嫣然忽然道:“对你们来说,他不仅仅是萧家的姑爷,更是徽帮帮主。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叫他‘姑爷’。”
  常理站起身,恭声道:“是。谨尊小姐吩咐。”
  萧嫣然道:“常老又错了。不是小姐,是夫人。”
  常理道:“是。夫人。”
  岳乘风忙道:“这又何必呢,怎么称呼不都是一样嘛……”
  萧嫣然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道:“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只是……
  岳乘风默然。
  他的舌根处,又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
  萧嫣然看了他一眼,目光慢慢自冷平湖面上移过,定在常理脸上,低声道:“常老、冷大哥,你们一直是先父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对先父,对徽帮一直是忠心耿耿。但先父已去世一年半了,现在,他是徽帮帮主。这是先父的决定。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常理、冷平湖齐声道:“明白。”
  笑容又回到了萧嫣然的脸上。她飞快地膘了岳乘风一眼,笑吟吟地道:“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寿礼,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吧。”
  常理的礼物一拿出来,岳乘风果然高兴地咧开了嘴。
  那是两部棋谱。一部《玄玄棋经》,一部《忘忧清乐集》。
  常理道:“说实话,直到刚才,我心里还有点拿不准呢。”
  岳乘风喜滋滋地打开书函,取出一册,头也不抬地道:“为什么?”
  常理道:“我记得姑……帮主手中已有一部《忘忧清乐集》了。”
  岳乘风捧着书卷,左右端详着,笑眯眯地道:“我那一部是本朝的翻刻本,常老这部可是真正的宋刻版。你看看这纸张、这雕工,好,好,嘿嘿,常老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搞到手的吧?”
  常理慢吞吞地道:“费多少心思都无所谓,只要帮主高兴就好。”
  很平常的一句话,他说起来却是字斟句酌,颇为费力,就像他舌头上忽然挂上了四两铅块。
  岳乘风的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舌根处苦涩的滋味也加重了。他知道原因所在。
  “帮主”这两个字从常理口中说出来,显然很是别扭,而他听起来更别扭。
  岳乘风将手里的棋谱放回书函中,笑道:“谢谢常老。”
  常理仍是慢吞吞地道:“帮主太客气了。”
  岳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不用猜,以常理推之,冷兄准备的寿礼肯定不差。”
  冷平湖飞快地瞟了常理一眼,忍住笑,道:“属下的礼物,是一条消息。”
  岳乘风精神不觉为之一振,道:“快讲。”
  冷平湖道:“属下已经通知严三省和桑木根,尽快将福州的海盐和我们囤积在扬州的吴盐运到杭州来。”
  岳乘风怔了怔,道:“问题是,杭州这边……”
  冷平湖含笑道:“府衙里的胡师爷已经拍了胸脯,保证我们能拿到足够的盐引。”
  岳乘风道:“这么说,从现在起,天目派在杭州一带已不可能卖出一粒盐了?”
  冷平湖笑道:“是。准确地说,在浙江境内,除了台州府和温州府,其他地方至少在一年内绝对见不到一粒由天目派经手的盐。”
  岳乘风笑道:“好!太好了!”
  他顿了顿,忽然一皱眉,盯着冷平湖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冷平湖含笑道:“今天一大早,胡师爷就到望湖楼喝茶来了,走的时候,他的腰包里多了十五张一千两的银票。”
  岳乘风道:“下午怎么不告诉我?”
  冷平湖道:“属下记得姑……帮主说过,除非是坏消息,否则,早点晚点都没关系。再说,属下实在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寿礼了。”
  岳乘风点头道:“的确没有比它更好的了。说句不怕常老见怪的话,它比常老这部宋刻本的《忘忧清乐集》更能让我‘忘忧清乐'。”
  常理淡淡地道:“我当然不见怪。如果帮主更看重那部棋谱,我想,老帮主绝不会将徽帮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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