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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邂逅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三月十五。杭州。昭庆寺。
  阵阵香烟从寺中飘出,迷散在淡荡的春风里,像是正被阳光渐渐驱散的晨雾。
  暮春三月的江南,正是春深似海时。
  温暖的阳光就像温的恰到好处的陈年花雕般温婉柔润,醉人但不辛辣,即便在一天中最强的午后,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酷烈。
  岳乘风挤出山门时,浑身上下还是热烘烘地出了一层薄汗。
  他从未见过如此拥挤的人流。
  在南直隶一带,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无疑当属南京,而南京城最热闹时,莫过于上元节的花灯会。
  岳乘风一面在挤成一团的人丛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面感慨着:就算是南京城里上元节那万人空巷观花灯的盛况,也难及现在眼前所见的十分之一。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在昭庆寺,在昭庆寺外这条远算不上宽阔的街道上,能挤得下这么多人。
  如果不是已经随着人流挤进昭庆寺,在寺里挤了一圈后又随着人流挤出了山门,他也决不会相信,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还能迈得动脚。
  西湖香市的热闹与繁华,岳乘风是闻名已久了。
  每年春天,近至嘉湖、远至山东,都有很多人赶到普陀、三天竺来敬香朝佛。
  曾有人说,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则至少有七分在杭州,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则至少有七分在西湖。
  香客们自然不会错过西子湖醉人的春色。朝过佛,敬过香,便一起涌到西湖来了。
  自花朝至端午,各地涌来的香客便一直绵延不断,最多的时候,简直可达百万之数。
  一向精明的杭州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做生意的好时机。
  西湖沿岸,随处可见临时搭起的大大小小的竹棚,而整个西湖,也就成了一个大市场。
  大概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因各地香客的涌来而发起,所以人们都称之为“香市”。
  繁华又热闹的香市最为繁华热闹之处,莫过于东起武林门,西至三天竺这一带。而整个香市的中心,就是昭庆寺。
  昭庆寺内,大殿外中、边甬道上下,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竹棚,竹棚间凡有一块哪怕巴掌大的空地,也必定有人抖开包袱布,摆上了地摊。山门内外,大小竹棚更是层层叠叠,拥簇不堪。
  岳乘风刚挤进山门时,疑惑了好一会儿。
  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充塞于眼前的,除了大大小小的竹棚地摊,竹棚内、地摊上花色繁杂的货物,就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其中也只有交织成一片的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呼朋唤友、呼爷叫娘声——与其说这是佛门胜地,不如说是一处大集市更贴切些。
  寺外的情形,比之寺内,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岳乘风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想到还得从眼前这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过去,他实在有些头疼。
  可他只能挤过去。
  除了像眼下这样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挤,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沿街的房屋,全都改成了店面,店门外又搭起了竹棚。每个竹棚前,都围着一大群半晌也不肯挪动脚步的香客。
  摊主们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摊边的香客们则不紧不慢地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岳乘风实在搞不明白,这些香客大老远跑来,到底是为了朝佛敬香还是为了游湖,还是干脆来赶这趟热闹来了。
  ——只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对于喜欢热闹的人来说,这里可谓是再理想不过的地方了。
  岳乘风一向就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萧嫣然也不是。
  所以岳乘风想不通他这位一向极爱清静的爱妻为什么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一定要来昭庆寺上香。
  他横起胳膊,拦开两个差点撞到他怀里的香客,侧过脸,有些担心地看了萧嫣然一眼。
  她的两鬓已被汗水湿透,秀气的鼻尖上,也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显然,她也被挤得够呛。
  岳乘风有些无奈,又不禁很有点心疼。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目光里的关切,萧嫣然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一丝浅浅的,但无疑是愉悦的微笑在她嘴角慢慢绽开。
  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已变得绯红,就像是春风里绽放的第一朵桃花。
  岳乘风怔住。
  他想报以微笑,却笑不出来。
  一股莫名的震颤突然自他心底升起,瞬间涨满了他的心。
  ——整整十八个月了!
  十八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岳乘风又横起胳膊,拦开迎面撞上来的几个香客,一面低声道:“累不累?”
  萧嫣然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刚碰上他的目光,就转开了。
  岳乘风突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十八个月来,对他来说,这也是第一次。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常理,发现他那张十八个月来几乎无时无刻不紧皱着眉头的、阴沉的脸上,也闪动着一丝轻松而又惊喜的微笑。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岳乘风想不明白。
  毋庸置疑,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论是对于他,对于萧嫣然,对于忠心耿耿的常理还是对于整个徽帮。
  他的嘴角,终于也咧开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
  常理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又冲萧嫣然的背影点了点头。
  岳乘风这才发觉萧嫣然已停在街边的一个竹棚前。
  他赶忙跟了过去。
  看见自己的摊前多了几位衣着、打扮、气派显然非同寻常的人,摊主本就声嘶力竭的吆喝声顿时更显急切,更显热情。
  岳乘风不禁好笑。
  要是单听这位摊主的吆喝和他那一脸的真诚,你绝对会以为他摊子上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天上人间少见的珍品,无论你买哪一种,都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在摊主的这种“进攻”面前,你只要稍有一点把持不定,就会乐呵呵地掏空钱袋,换回一堆毫无用处的破烂。
  岳乘风看着满街的香客手中提着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忍不住猜测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不仅没占半点便宜,反而吃了大亏了。
  面前这位摊主已经放弃了其他顾客,全力向萧嫣然一人发动了“猛攻"。
  他的两片嘴皮子不住地飞速翻动着,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高高涨起,像是一条条缠结在一起蠕动着的蚯蚓。他的两只手也一刻没闲着,将一件件东西捧到萧嫣然面前。
  萧嫣然只是静静地看,不发一言,更没有伸手去接。
  说实话,这个小摊上还真有几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岳乘风只扫了一眼,便发现一只蝶形汉玉佩和一尊拇指大小、雕功极精美的和阗玉观音。
  可惜的是,这位摊主看错了人。
  在富甲天下的徽帮帮主的千金小姐眼中,这两件玉器最多也只算得上二流货色。
  看着正哑着嗓子,满脸急切的摊主,岳乘风忽然有些不忍心了,他伸手拿起那个玉观音,道:“这个不错。”
  摊主如逢知音,如逢救星,大喜道:“大爷真真是好眼力!没得说,这块玉是……”
  萧嫣然淡淡地道:“玉的确不错。”
  摊主立刻转向她,道:“手工也没的挑,这可是……”
  他的话又被萧嫣然打断了。
  她扳过岳乘风的手,指着莲花座,道:“你看,这是什么?”
  莲花座的正中至左侧,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纹。
  岳乘风抱歉似的对摊主一笑,将玉观音放回到摊上,道:“咱们走吧。”
  摊主急了,一连声道:“等等、等等,这位爷,这位太太,请等一等。”
  岳乘风道:“你还有什么宝贝?”
  摊主四下溜了一眼,下决心似的咬了咬牙,道:“好,货卖识家。这可是小人压箱底的宝贝,要不是碰上大爷这样有眼力的,再也不愿出手……”
  他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一面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刚解开包上的布扣,又停下,低声道:“今天总算给你找了个好人家……唉!”
  萧嫣然“咭”地笑出了声。
  岳乘风笑道:“听你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嫁闺女呢!”
  摊主也笑了起来,道:“不瞒大爷说,这件东西,小的可真的心疼,比自己家的闺女还心疼哩。”
  萧嫣然道:“当真?”
  摊主忙道:“当真、当真,小的可从不说假话骗人。”
  萧嫣然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那就难办了。就算我们看上了,也不好意思买呀。”
  岳乘风吃惊似的瞥了她一眼。
  他真的有些迷惑了。
  他很清楚,她一向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她嫁给他已有两年多了,在这两年多里,他甚至从未听她说过一句俏皮话。
  摊主愣了愣神,赔笑道:“夫人这是拿小的开心了,嘿嘿……”
  他显然生怕这笔生意跑掉了,不敢再耽搁,一面赔着笑,一面飞快打开了手中的布包。
  岳乘风只觉眼前一亮。
  布包里是一只小鹿。
  白玉雕就的小鹿。
  小鹿的前腿扬起,微曲的后腿嵌在一块翠绿的翡翠上,像是正欢快地在一方绿茵中嬉戏、玩耍。
  岳乘风伸出手,伸到半途,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他的心也抽紧了,一瞬间,连心跳也已停顿。一丝捉摸不定的,却锐利的疼痛突然自心底升起,在整个胸膛内回旋着,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怎么样,你看。”
  萧嫣然从摊主手里接过那只小鹿,仔细地看了一番,递到岳乘风面前。
  “唔……不错,玉不错,手工也不错……”岳乘风竭力控制着,但还是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发颤,听上去很不正常。
  萧嫣然也察觉了。
  “你怎么了?”她的目光立即自小鹿上移到他脸上。目光里只有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猜疑。
  岳乘风忽然觉得很有些惭愧,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有点闷……人太多了。”
  萧嫣然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又四下里扫了一眼,道:“人是太多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摊主急了:“这位大爷,好不好的,您给个价嘛。”
  萧嫣然低声道:“挺不错的,要吗?”
  岳乘风飞快地膘了那只小鹿一眼,道:“算了,最多二流而已,没多大意思。”
  他冲摊主点点头,道:“你先收着吧,我们还要去别处转转。”
  摊主失望地叹了口气,仍不死心地道:“大爷,您可拿定主意了,等会儿您想通了,再想要,可就没了。”
  岳乘风的心猛地缩紧,就像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直接在他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似的,胸膛内,那些锐利的疼痛顿时更加锐利起来。
  他猛地扭过头,挤进了人群中。
  人群依然拥挤不堪,但岳乘风对此已不再厌烦。
  不仅不厌烦,反而有一种暗自庆幸的轻松。
  正因为必须费力地在拥挤的人流中挤开一条路,他顺理成章地避过了萧嫣然探询的目光。
  他现在反而希望这条街能再长些,街上的香客和街边的摊贩能再多些。
  他需要时间来平息内心的悸动,需要时间来将心底最最隐秘的角落里窜出的那一丝在胸膛里回旋不去的锐利的疼痛重新压回那个最隐秘的角落里去。
  否则,他无法平静地面对他的妻子。
  快九年了。
  虽然过去的八年多里他也曾多次回想起那个人、那件事、那段过去的日子,但他一直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一切都会在他的心底渐渐淡漠、渐渐消失。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往事正如一面铜镜,而时间只不过是镜面上沉积的灰尘。
  一旦灰尘被拂去,镜中的影像依然清晰。
  今天,拂去灰尘的,就是那只白玉雕就的小鹿。
  在如茵的草地上嬉戏的小鹿。
  轻盈地飘过开满野花的山坡的小鹿。
  细雨朦胧中,小河边的小鹿。
  回眸微笑的小鹿。
  岳乘风咬紧牙关,用力甩了甩头。
  但他无法甩开那一幅幅冲进脑海的画面。
  他踮起脚,向前张望。
  长街已快到尽头,人群也不再像原先那般拥挤了。
  他仍然无法平静地面对萧嫣然。
  过去的那段日子,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他知道萧嫣然不会在意。
  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远在他认识她四年前。
  他不愿提及,仅仅是因为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痛苦。
  他只愿与她分享欢乐。
  现在,他更不愿,也绝不能提及。
  十八个月来,她承受的痛苦本已太多。
  他又怎能眼看着经过十八个月的痛苦后,终于在她脸上重新绽开的笑容因为他九年前的一段经历而再度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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