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王先生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猫儿庄。
　　不仅在大明国内，就是在瓦剌，井源的名声也非常响。
　　他能征善战的名声仅次于明廷镇守宣府重镇的被瓦剌人称为“杨王”的杨洪。
　　井源也的确是一个很能打仗也很会打仗的将军。
　　他对瓦剌骑兵惯用的战术也十分了解。
　　离猫儿庄还有三十余里地时，他将部下的四万骑兵分成了左、右、后三军左、右两军各一万人。
　　这两万骑兵和做为中军的、由王林率领的神机营的火
　　炮和火铳队构成了对猫儿庄瓦剌阵地主要的突击力量。
　　他自己则率领两万兵做为后军，随时准备策应各方，同时还可以防备从侧面或后面来的突然的打击。
　　这样的布置应该说是万无一失了，更何况中军的火炮和火铳队恰恰是瓦剌骑兵最大的克星。
　　但井源并没有下令冲击，他只是让全军以很缓慢的速度慢慢地向猫儿庄一线逼进。
　　他十分清楚，一旦自己的骑兵与瓦剌骑兵交织成一团，那么自己手中掌握的火炮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对付以行踪飘忽，机动作战能力远远超出明军的瓦剌骑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井源果然厉害，真是名不虚传哪！”
　　也先瞪圆了双眼，在心里感叹。
　　他两腮上的肌肉已忍不住轻微地抖动起来。
　　他知道，今天遇上真正的对手了。
　　明军中军的近百门火炮的炮身在明艳的秋阳下闪动着暗红的光泽。
　　也先怔怔地看着缓缓向猫儿庄逼进的明军方阵，瞪圆的双眼忽然用力地眯了起来。
　　他一直很平稳的心跳忽然加剧了。
　　难道自己进攻的决定是一个错误吗？
　　明军离猫儿庄“只有十余里路程了。庄内依然一遍寂静。
　　“伯颜帖木儿到底做好冲锋的准备没有？”也先不禁焦躁起来。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摸索着，将每一棵碰到手中的野草都扯了起来。
　　这是一带舒缓的山丘。
　　也先在这里已静静等待了半个多时辰了。
　　在他的身后，数万名瓦剌健儿和数万匹剽悍的战马和他一样正静静地待等看。
　　他等待的是出击的最佳时机，他身后的马队正等待着他发出进攻的命令。
　　但他还无法下令出击。
　　虽说明军早已进入他的攻击范围，他却只能等待。
　　因为井源将明军的阵形布置的实在太理想太完美了。
　　几乎一点破绽都没有。
　　井源亲自率领的后军与左、中、右三军之间约有一里路的距离，而这个距离，恰好是让战马的速度和冲击力得以发挥，又不至于发挥到骑手对它难以控制的程度的最佳距离。
　　而且这个距离保证了在一旦受到侧面袭来的包抄和进攻时，大队人马可以很轻易地调整迎敌的方向而不至于陷于拥挤和混乱。
　　如果也先现在就发起进攻，那么井源肯定会利用后军与前军之间这一里长的空阔地带，轻易地将明军的炮口调向这面来。
　　伯颜帖木儿为什么还不行动呢？
　　莫非他是被明军缓缓进逼的腾腾杀气镇住了？
　　也先急切地盼着伯颜帖木儿组织起有效的冲锋将明军严整的阵形冲散，他的作战计划才有可能完成。
　　猫儿庄内依然是一片寂静。
　　静得好像庄内没有一样还活着的东西。
　　井源勒住马缰，挥了挥左手。
　　他身边的掌旗官立即举起大旗左右挥动了两次。
　　前后军一齐停了下来。
　　寂静的猫儿庄就在明军前面不过三四里远的地方，庄内不平常的寂静让井源心头疑云大起。
　　难道也先早就向北撤走了？
　　井源偏过头，沉声道：“来呀，把竹篙竖来！”
　　四名膀大腰圆的大汉立即将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竹篙直竖起来。在八只铁铸似的胳膊和八只蒲扇般大小的手掌的固定下，这根竹篙简直比长在地上的还要稳固得多。
　　一名又瘦、又小、又矮的士兵自马背上一纵身，就已攀附在竹篙上，眨眼间就爬到了竹篙的顶端。
　　井源仰起头，高声问：“看见什么了？”
　　士兵用一只手撑住竹篙的顶端，两只脚夹紧竹篙，努力向上伸展着身体，伸长了脖子，大声回答道：“庄内有骑兵，……有一万多人……将军……他们开始往外冲了！”
　　井源微微点了点头，抬起左手镇定地做了个手势，掌旗官手中的大旗立即向左向右各摇动了一下，稳稳地直竖着，不动了。
　　前军左、右两军立即向两边散开，中军的近百门炮和一百余杆火铳突出在阵地的最前沿。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猫儿庄忽然间就沸腾起来。
　　一阵密如爆豆，急如骤雨的马蹄声响起，就像天边滚过的惊雷。
　　瓦剌骑兵终于开始进攻了。
　　井源的嘴紧紧地抿了起来。抿成一条直线。
　　他的嘴角透出一丝冷峻的笑意。
　　“来的正好！”
　　他在心里默默地道。
　　只要炮声一起，他就可以看到号称无坚不摧的瓦刺骑兵的集团冲锋像河沙一般散落在他的眼前了。
　　数万只马蹄迅疾地猛踏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闷雷般的沉响。
　　大地震颤。瓦剌骑兵越来越近了。
　　他们已冲进了火炮的射程之内。
　　一万余名骑兵如一股汹涌的大潮，丛林般举起的长刀在阳光下闪动着的阴冷的寒光就是潮头激起的壮丽的火花。
　　只要火炮一发出刺耳的吼叫和夺目的火光，这股大潮立即就会被平息，被打散，然后左右两军两万名精锐骑兵就会长驱直入，冲进散乱的瓦剌骑兵阵内，如砍瓜切菜一般地收拾残局。
　　这正是井源早已设计好的战法。
　　他甚至很想现在就冲到阵前，去向瓦剌人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
　　表演这种完美的战法的机会。
　　成就他赫赫威名的机会。
　　替惨死在阳和的两万六千名弟兄报仇的机会。
　　很快，井源紧闭的双唇张开了。
　　他的两眼也同时瞪圆。
　　没有火炮声！没有火光，没有硝烟！
　　瓦剌骑兵早已冲过了火炮最有利的攻击射程，明军的近百尊火炮依然沉默地蹲踞在地上，没有发出它们应有的怒吼声。
　　这是怎么回事？
　　井源张大了嘴，一时间竟已不知所措。
　　一直严阵以待的前军阵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保持得很好的队形已开始杂乱。这正是失败的前奏！
　　井源打过很多仗，凭他多年的沙场经验，他很清楚在瓦剌骑兵疾如狂风的集团冲锋面前，杂乱的队形意味着什么。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前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快稳住军心。
　　一阵热血猛地冲上了他的脸颊，他一夹马腹，单骑向前军阵中冲去。
　　这是井源在这场即将开始的战斗中犯下的惟一一个错误。
　　但这个错误却恰恰是致命的。
　　井源飞骑冲到王林身边，大吼道：“为什么不开炮？”
　　王林扭曲的脸上写满惊惶：“引信……大炮的引信点……点不着！”
　　没有引信的大炮和一堆废铁根本没什么两样。
　　井源咬了咬牙，挥动着手中的长枪，直指已快冲到阵前的瓦剌骑兵，厉声道：“快放火铳！”
　　也先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但他满脸的惊异瞬间就已化做了满心的狂喜。
　　他知道，井源部下这四万骑兵今天注定要被他吃掉了。
　　一开始他也很奇怪明军为什么迟迟不开炮，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不是中了明军的什么圈套。
　　井源独骑冲向前军的举动让他猛醒。
　　“明军的火炮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能使用了。”
　　这就是也先从井源的举动中读出的事实。
　　这个情况促使也先不等伯颜贴木儿的铁骑踏入明军阵中，就发出了全线进攻的命令。
　　井源独自冲到前军阵里，做为后军的两万骑兵就没有了指挥官。
　　这对也先来说，是何等宝贵的一个机会啊。
　　这个机会简直就比从天上掉下一堆金元宝还要让也先兴奋。
　　也先一马当先，自离明军阵地约有三四里远的山坡后·跃出的时候，明军的火铳正好进行了一次齐射。
　　硝烟弥漫。
　　也先终于亲眼见到了火器的威力。
　　明军阵前的硝烟刚一腾起，正挥动着长刀直扑向明军的伯颜帖木儿部下的骑兵立刻就像被挥动的大弯刀割折的牧草一样，齐刷刷倒下了一大片。
　　但这次齐射仅是明军所能发出的最后一次齐射了。
　　伯颜帖木儿根本没有给明军的神机火铳再次装填弹药的机会。
　　他部下的骑兵们在他嘶哑的狂呼声中和他的率领下，踏过被明军射杀的人马，如一根冲城巨木般，撞进了明军虚弱的中军阵地。
　　混战立起。
　　井源已经利用惟一一次齐射获得的宝贵时间，指挥左右两军向中央冲杀，绞杀冲阵而来的敌人。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因为两军在为数上相差并不多，而且明军的土气在井源的喝叱和鼓舞之下，也并未因神机火炮出了意外而受到太大的挫折。
　　井源手中的铁枪如入海蛟龙一般飞舞着，眨眼间就挑翻了三名冲到他左近的瓦剌骑兵。
　　他对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还是充满了信心，因为只要前军能和敌人打成平手，他留在一里路以外的两万后备骑兵就足以控制住整个战局了。
　　但他的信心很快就消失了。
　　面前忽然响起了一阵阵低沉的牛角号。
　　等到井源看见自己即将受到也先真正的主力部队从侧面袭来的攻击，准备折回后军亲自指挥那两万骑兵迎敌时，已经迟了。
　　瓦剌骑兵大队转眼间就如一股汹涌迅急的洪流，切入明军前后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除了全力死战之外，已无任何一条别的路可走！
　　井源双眼中喷出阴沉狂野的怒火，挺起铁枪，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地向敌军疾冲过去。
　　杀声震天。
　　如冰、如雪、如翻腾的浪花一般的刀光就在他的眼前、他的四周闪动着，刀光上夹着一阵接一阵暗红的血影，但他却看不见。
　　沉重的喘息声，嘶吼声，呐喊声，惨叫声就在他的耳边，他也听不见。他现在能看见的，只是自己枪尖那一点雪亮的亮点。
　　他现在能听见的，只是自己紧咬的牙关发出的吱吱咔咔的欲碎声。
　　还有他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