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必死的进击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七月初二。陶庄。
　　张飞鸿骑在一匹通身漆黑的高头大马上，双目微闭，心旌摇摇。
　　自济南战败一直到现在，他的脸上从未再露过一丝笑意，往日那张总是微笑着的温和雅俊的面孔，此时已变得阴冷、沉静。
　　他的双眼中布满红丝，纵横的血丝间，透出一股股凌厉的杀气。
　　簇拥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几名心腹爱将，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支近两千人的队伍。
　　这是在海岛上由他亲手训练的生力军。
　　也是他最后的一点血本。
　　他的目标是湖州府。
　　在湖州府和陶庄之间，只剩下一座防守力量十分薄弱的南浔镇。只要拿下南浔镇，他和太湖之间，就只剩下一片坦途。
　　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这次登陆作战会如此顺利，顺利到连赵西屏从扶桑“借”来的八百名武士和浪人都没有排上用场。
　　这次登陆作战计划是赵西屏一手制定的，登陆地点也是他选定的。
　　事实证明，赵西屏的这个计划十分完美。
　　张飞鸿齐集了海岛上的所有精锐，加上从扶桑“借”来的外援，分兵三路，分别从南江嘴中后所、青村中后所和金山卫三个地点登陆。
　　这三处卫所都驻有重兵。
　　赵西屏的本意就是要在登陆之初就打一场大仗，用血腥来震慑人心。
　　但登陆作战的情形却与他想象的完全两样。
　　除了张飞鸿亲率的中路纵队在邻近松江府的华亭镇遭遇过官军的阻击之外，左、右两个纵队几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卫所的官军在看见他们登陆的一刹那间，就丢盔弃甲，逃了个无影无踪。
　　拿下松江府也没费多大的劲。
　　驻守松江府的官军绝对不下八百人，可张飞鸿仅仅发动了一次冲锋，就将他们彻底击溃了。
　　官军丢下了近二百具尸体，而张飞鸿的子弟兵却只不过死十四、伤三十七。
　　几乎没有做任何休整。张飞鸿立即挥兵西进，直扑太湖。
　　自松江府到陶庄这一路之上，他们连一个官兵也没有碰上，倒是当地的乡勇和团练武装跟他们接过几次仗。
　　乡勇们无论是在体力、武功、兵器及作战的训练上，
　　当然和张飞鸿的部队没法比，所以他们这一路上简直已不像是在进兵，而是在“观光游览”了。
　　按赵西屏的原计划，拿下松江府之后，就应该挥军北上，直取吴江、苏州，和当地的张氏旧部汇合后，直接进攻南京。
　　但张飞鸿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首先拿下湖州。
　　因为湖州是盘踞太湖多年的太湖群盗的老巢，而这一批人数众多，性情凶悍的太湖群盗，正是张士诚遗留在江南的一支旧部。
　　只要能顺利地与太湖群盗汇合，他就不仅能大大地扩充自己的兵力，而且可以利用太湖群盗所掌握的数百条船。
　　在这样一个河网密布的地带作战，船比马匹更重要。
　　陶庄是一个大庄，足有近二百户人家。
　　现在，除了张飞鸿的人马之外，庄内已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倭子入侵的消息在两天前就传到了这里，所以庄内除了留下几十名乡勇外，老实人都跑光了。
　　乡勇们在做了非常顽强的抵抗之后，被张氏人马屠杀殆尽。
　　乡民们虽然逃走了，但家里的生活用具和粮食都还在，所以张飞鸿命令部队就在庄内好好休整一番，蓄集精力，以便一鼓作气拿下湖州。
　　他相信拿下湖州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自登陆以来遇上的官军，战斗力实在是太差了。
　　庄西头有一幢大宅院，屋子比其它的住户要气派的多，屋内也比其它的住户整洁的多，于是这里就成了张飞鸿的临时指挥所。
　　刚刚安顿下来，赵西屏就派田军剑带了二十多名骑兵，到通往南浔镇的大路上去做警戒和侦察工作。
　　有赵西屏在，这一些琐事向来用不着张飞鸿亲自料理安排。
　　他很安心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想好好放松一下绷得铁紧的神情。但他却无法放松。
　　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想起在济南的溃败。
　　济南一役，他的损失实在太惨重了。
　　失掉了在中原最大的据点济南铁府不说，连铁人凤父子的性命以及铁人凤在几十年里屯积的兵器重甲也全都丢掉了，这对他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这并不是最大、最沉重的打击。
　　最大、最沉重的，是他的心理上受到的打击。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是败给了一个小混混儿的事实。
　　他十分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听慕容旦的话。
　　慕容旦在去大漠之前，就曾提醒过他，与江湖人结交，一定要谨慎。
　　正是因为不够谨慎，正是因为他想利用铁府在武林中的声望多控制一些江湖人，他才会有济南的败绩。
　　但也正是因为济南的败绩，他才会力排众议，坚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发起进攻。
　　虽说登陆计划是赵西屏精心设计的，但张飞鸿很清楚，在心底里，赵西屏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进行第二次攻势一直持保留态度。
　　这一次，他成功了，但他的心里却还是很不痛快。
　　因为从沿途老百姓的反应来看，在他们的眼里，张飞鸿只不过是一个倭子头而已，一个强盗头而已，和以前曾多次在沿海一带杀人抢劫的那些倭子没什么两样。
　　所以张飞鸿一定要先拿下湖州。
　　只有拿下湖州，他才能用太湖群盗在几十年里屯积起来的衣甲，把自己的部队装扮起来，然后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打出“张氏复国”的旗号了。
　　他微闭着双眼，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却没有注意到原先在他面前无话不谈的几位心腹爱将，在这一段时间里，都已变得沉默寡言了。
　　就连赵西屏这个张飞鸿一直以兄弟相待的人，现在在张飞鸿面前也很少说话，只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张飞鸿发出的每一道命令。
　　天空中忽然滚过一阵隆隆的雷声，天色忽然间暗了下来。
　　一阵凉风旋过院子，扑进房门，直扑在张飞鸿脸上。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看着静静地坐在四周的几员大将，似乎很诧异，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又变得阴冷、镇静。整个人静如一尊石像。
　　他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最近已变得越来越像田福
　　了。
　　田福已在济南一役中阵亡，他的尸骨埋在他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小海岛上。
　　张飞鸿近来时常想起田福，而且想起的都是他小的时候，田福教他读书、教他武功时的情景。
　　每次想起田福，他的鼻子都会发酸。现在他的鼻子又发酸了。
　　他忽然间想到，如果田福现在还活着，能亲眼看到他已经顺利地进入中原，该多高兴啊！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田福如果还活着的话，会同意他这一次的行动吗？
　　风越来越紧，越来越冷，风中的湿气也越来越重。
　　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张飞鸿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乌云翻滚的天空。
　　一片一片的乌云在天空中挤压着、涌动着，不时变幻着形状。
　　如怪石，如奔马，如老牛，如猪狗。
　　一大团乌云忽然拉长了，变得很像一个人。
　　张飞鸿忽然觉得这片云很像田福，也正如田福那般阴沉沉地注视着他。他的心忽然间收紧了。
　　他的祖先们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正在天上默默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一次强劲的进攻呢?!
　　大如黄豆般的雨点突然间就恶狠狠地自空中砸了下来，积尘已久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坑。
　　厚厚的轻尘被雨点激了起来，飘浮在地面上，立刻又被随之而来的第二阵雨点压了下去。
　　就在雨点落下的一刹那，庄外的大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田军剑纵马冲近院墙，身形一展，已自马背上急掠而起，如一只大鸟般超过了墙头，稳稳地落在张飞鸿身边。
　　他喘着气，来不及抹去混杂在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嘶声道：“主公，官兵来了。”
　　张飞鸿吃了一惊，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田军剑，盯着他喘着粗气的嘴。
　　赵西屏奔了出来，冷静地道：“别着急，慢慢说，官军在哪里？”
　　田军剑反手指了指通往南浔镇的大路，喘息着道：“南浔镇外，正在集结……现在肯定已快到半路了！”
　　张飞鸿已回过神，双目之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有多少人？”
　　田军剑道：“三四千人。”
　　张飞鸿阴沉地盯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屋里走。
　　走到门边，他忽然停下，转身大吼道：“三四千人？怎么可能呢？”
　　这也实在让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松江府的守军也只有七八百人，小小一个南浔镇怎么会有三四千官军呢？
　　田军剑张大嘴，呆呆地看着张飞鸿。
　　他不明白张飞鸿这里怎么了。
　　赵西屏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张飞鸿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现在根本不是穷追官军到底有多少人，可不可能有多少人的时候。
　　张飞鸿应该清楚这一点。
　　赵西屏很快静定下来，几步抢到张飞鸿身边，低声但有力地道：“主公！快下令迎敌！”
　　张飞鸿似乎怔了怔，他看着赵西屏的眼光一时间也显得有些茫然。
　　但很快，他猛一跺脚，提气高呼道：“各队准备，整队迎敌！”
　　一直沉寂的庄子里立即喧闹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队人马就已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雨中。
　　排列在张飞鸿面前。
　　张飞鸿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又已恢复了镇定和锐利，一挥马鞭，指着前面的大道，高声道：“两军相逢，勇者必胜！出击！”
　　话音未落，他已一夹马腹，第一个冲上了大道。
　　田军剑和赵西屏紧跟在他马后，疾驰之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张飞鸿刚才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简直让人以为他是惧怕和官军交锋。
　　奔出十来里地，张飞鸿勒紧马僵，停了下来。
　　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停了下来，迅速地由两行纵队结集成战斗队形。
　　就在他们面前，离他们不过半里远的地方，大道之上和大道两侧，密密地排列着一大片明军。明军的铁甲在暴雨中闪动着乌沉沉的冷光。
　　只一眼，张飞鸿就知道遇上了劲敌。
　　可以说，这一仗才算是他登陆的第一仗。
　　他面对的绝不再是他们曾在华亭和松江府遇上的那些卫所的官军。
　　现在排列在他眼前的，显然是一支精锐部队。
　　训练有素，并且经历过多次战斗的成熟老练的精锐部队。
　　而且这支部队在人数上至少要超出他们一半之数。
　　张飞鸿深深吸了口气，扭过头扫了一眼他的心腹爱将们和他亲手训练的子弟兵，忽然咧开嘴笑了笑。
　　这是自济南败退之后，赵西屏他们第一次看见张飞鸿笑，但他的笑容却不再如往日那样温暖、和煦。他的笑容十分惨厉。
　　他露出的满口白牙，在冷雨中闪动着白森森的光。
　　赵西屏张开嘴，正想说什么，张飞鸿却已一磕马腹，大吼道：“弟兄们，跟我来！”
　　随着一声炸雷，张飞鸿右手一扬，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剑尖震颤着，直指越来越近的，如潮水一般涌上的明军。
　　两股汹涌的潮头狠狠撞在一起。
　　瓢泼如注的大雨中，立即响起了慑人心魄的惨叫声。
　　张飞鸿直冲进明军阵中，剑光一闪，已磕飞一名军官手里的长枪，剑光再闪，这名军官捂着鲜血狂喷的脖子，栽倒在他马前。
　　七八杆长枪，十几柄长刀立即团团围住张飞鸿。
　　田军剑、乐清江、谷抱朴三人策马冲了过来，打破了这一次围攻，但立即又有更多的刀枪围上来，猛砍猛杀。
　　韩广弟嘶声呼喝着，想带着他手下那支只剩九十二人的“燕云一百单八骑”冲到张飞鸿身边，却根本冲不过去。
　　眨眼间，他们就被几百明军马队铁桶般圈住了。
　　数千人在大道上和大道两旁的田野里战成一团，密如爆豆般的雨点声早已让沉重的喘息、嘶声的呐喊、兵刃的撞击、濒死的惨呼声盖了下去。
　　张飞鸿长剑左右翻飞，只顾埋头疾冲。
　　他根本记不清自己已杀了多少人了。
　　飞溅的鲜血一次次迷住了他的双眼，又一次次被暴雨冲开。
　　鲜血混杂着雨水，在地面上汇成一股股红色的水流。
　　马蹄奋起，泥浆四溅。
　　张飞鸿奋然挥剑，剑却走空了。
　　他飞快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发现他已从明军阵中冲了出来。
　　在他的身后，嘶喊声如一阵阵接连不断的惊雷。
　　张飞鸿立即拨转马头，返身回冲。长剑一划，两道血箭飞起。
　　又有两名明军惨呼着扑倒在泥地里。
　　他又冲进了战阵，冲向正在苦斗的他的几名爱将近前。
　　再次冲进战阵之前，张飞鸿飞快地扫了整个战场一眼。
　　他的子弟兵已被明军分割包围，他的几名爱将也都陷入了苦战。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就是赵西屏。
　　赵西屏根本就没有参加战斗。
　　他从扶桑“借”来的八百名武士和浪人也没有参加战斗。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飞鸿根本没有去想。
　　他坚信，赵西屏绝对不会背叛他。
　　赵西屏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现在当务之急，是将已被明军分割成一个个小块的部队纠集起来。
　　只有集中起自己的力量，猛攻一点，才有可能击溃人数上大大占优势的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