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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醉里挑灯看剑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楼上正中,是一张花梨大圆桌,桌上放着六个泥封的酒坛。
  尚未开封,酒香已隐隐透了出来。
  张飞鸿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酒!飞鸿方才在楼下时,就已是酒香满鼻了,只不知此酒出自何处?”
  陈月朗道:“此酒出自天目深山,故名‘天目’,殷老弟妄言此酒‘未名’,不过是他不知道罢了!”
  张飞鸿叹道:“酒以‘天目’为名,自是不凡!”
  他口中赞叹,心里却在暗暗吃惊。
  适才殷朝歌说此酒“未名”之时,他们尚在离此楼二十余丈外的花厅里,但陈月朗却听得清清楚楚,由此可知陈月朗内力之深厚。
  陈月朗举掌拍开封泥,将一坛酒送到张飞鸿面前,含笑道:“张公子请。”
  泥封一开,清香四溢,张飞鸿接过酒坛,毫不客气地大灌了几口,喘了口气,道:“真是好酒!虽称极品佳酿,亦不为过。”
  陈月朗道:“张公子好酒量啊!”
  张飞鸿大笑道:“遇此好酒,就是没什么酒量,也要豪饮一通,以一醉拼之!”
  陈月朗大笑。
  张飞鸿豪爽的性格和不落拘迹,已在不知不觉间引发了他年轻时的那份豪情。
  他也捧起一坛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三人手中的酒坛都已快空了。
  殷朝歌的脸颊早已如胭脂染过,陈月朗也露出了几分醉态,只有张飞鸿一个面色如常。
  三坛酒都快空了,桌上却仍是一碟小菜也没有,而陈月郎似乎也没有叫人上菜的意思。
  殷朝歌笑道:“张兄一定奇怪桌上为何有酒无菜吧?”
  张飞鸿抹了抹嘴角的酒渍,朗声道:“有此美酒,任他百肴千珍,也难匹配!”
  陈月朗鼓掌大笑道:“知我者,张公子也!”
  殷朝歌慢慢站了起来,道:“我且舞一回剑法,以供二位估酒,如何?”
  张飞鸿双手轻轻一拍,道:“妙极,妙极,殷兄武功出神入化,飞鸿今日能一睹殷兄神剑之风采,虽死无憾了!敢问殷兄,剑法何名?”
  殷朝歌的脚下似乎有些不稳,他两手紧按在桌沿上,
  笑道:“此乃一古剑法,家师传我已有多年,只怕是有些生疏了。剑名‘破阵’,取意于两军征战之雄壮悲怆。张兄可愿击坛而歌,为小弟唱一曲辛稼轩‘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么?”
  张飞鸿大喜道:“击坛而悲歌,正合我意!”
  陈月朗笑道:“犬子云飞吹得一口铁箫,何不命他远远吹箫于阁外?”
  张飞鸿更喜,道:“吹箫于阁外,也只有陈先生能想出来了!铁箫之沉郁悲怆之声,当只可在隐隐约约之间!”
  陈月朗举掌轻拍,张飞鸿只觉眼前一花,阁中已多了一个青衣小帽的老仆。
  听完陈月朗的吩咐,老仆一个转身,又已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张飞鸿忍不住赞道:“好身法。”
  陈月朗微笑道:“此乃小技,难入张公子方家之目。”
  殷朝歌慢慢举起一只手。
  阁内立刻安静下来。
  一阵缓缓沉郁的箫声隐隐传来。
  陈月朗走到窗边,举掌轻推,两扇长窗洞开,右掌轻曼地在身后一划,阁中八根烛中的七根无风自灭。
  殷朝歌站在桌旁,陈月朗倚着长窗外的栏杆,张飞鸿仍跨坐席上,左手提着一个空酒坛,三人一齐侧耳细听这窗外传来的隐隐箫声。
  箫声时而呜呜咽咽,时而慷慨激越,时而轻柔婉转,时而剑拔弩张。
  殷朝歌两手紧按在桌沿上,脸上忽然露出凄迷惆怅、悲情难忍的神色。
  清冷的月光自长窗外直泻进来,在暗淡的红烛光中融进了一种极度无奈的情绪。
  张飞鸿看得如痴如醉,听得如迷如失。
  忽地,殷朝歌脚下一个踉跄,侧身缓慢地滑倒在地,两手在空中乱抓乱挠,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箫声还在继续。
  箫声离阁楼稍稍近了一些,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张飞鸿不禁热血沸腾,耳中似乎隐隐听到了渴望已久的千军万马的喊杀声和金戈撞击声。
  眼中也似乎看到了旗帜和鲜血在空中翻飞和迸裂,挥洒成一阵阵的红雨。
  殷朝歌曲起左腿,慢慢伸了个懒腰,右手伸出。
  颤抖着伸向左侧的墙壁。
  墙上挂着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
  长剑离他伸出的手足有丈余,殷朝歌仍然执著地伸着右掌,就像伸着一个不灭的信念。
  一声清脆悠长的龙吟。
  一道暗青的光划过半空。
  剑鞘在墙壁上微微晃动着,长剑已经到了殷朝歌的手中。
  几乎同时,张飞鸿慷慨悲怆的浑厚嗓音响了起来,宛如夜空里春雷在山间的回声。
  醉里挑灯(啊)看(啊)剑……
  梦回(啊)吹角连营……
  箫声忽地拔高。
  曼长沉郁的歌声中,殷朝歌捧起长剑,凑到醉意朦胧的眼前,左手食中二指顺着青凛凛的剑锋直抹下去,一直抹到剑尖。
  他的身形忽地一紧,如狂风、如骤雨一般的剑尖刹那间就已随着歌声充满了整个大厅。
  八百里啊——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啊——塞外声……
  沙场——
  沙场秋点兵。
  箫声激越,歌声昂扬,剑式壮美。
  陈月朗举掌拍击着栏杆,与张飞鸿击坛之声相和,一清一浊,更衬出无穷的气势。
  整个一品香茶庄内的人,大街上的行人,四周的邻居们,都已被这静夜里突然响起的壮美乐曲吸引住了……
  马作的卢飞快——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啊——弦——惊……
  剑、箫、坛、歌仿佛都已处在一种极度疯狂的境界。
  殷朝歌头发披散。
  陈月朗晕目泪涌。
  张飞鸿虎目灼灼……
  这是一种不能再疯狂了的情绪。
  这是一种到了极点的悲怆,到了极点的失意和不甘沉沦的情绪。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生前啊——身后——名……
  度过了方才火一般的狂热,岩浆一般的迸发,又进入了一个破灭的境界。
  无尽的悲哀像天像地,像浓得化不开的乌云,像沉得撑不起的高山。
  一切从最高处压下来,
  压
  下
  来……
  可怜啊——白发生……
  白发生……
  白发——生……
  箫声又渐渐地回转到一开始的呜咽之中,凄迷而又惆怅。
  歌声在渐渐低下,渐渐消失。
  击坛声在渐慢渐轻。
  箫声已听不见了……
  仿佛压下来的一切,都已砸得粉碎。
  砸成寂静的山川,砸成汤汤而去的黄河,日夜奔流不息,挟着沉重的泥沙,缓慢、不平,浑浊??
  殷朝歌右手松开,长剑摔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大响。
  他无
  言
  而
  立
  宛如一尊石碑……
  没有人说话。
  因为语言无法表达出他们此时的心情。
  他们甚至已不再控制自己,任泪水流满了双颊。
  阁外一片沉寂。
  只有清冷的月光伴着“叱叱”作响的红烛,缭绕着这死寂的黑夜。
  突然间,寂静的夜空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欢呼声从阁外响起,从院外响起,从邻院响起,从邻近的大街上响起。
  十几个值夜的兵丁也不禁动了真情。
  他们不识字,没读过书,但他们还是被感动了,没有上前禁止喧哗,没有上前“维持秩序”……
  阁中三人都回过神来,彼此对视着,鼓掌同声大笑起来:“英雄曲、英雄歌、英雄剑、英雄箫,虽自称天下第一,亦不为过!”
  张飞鸿忽然扬声道:“陈兄之箫,当名之以‘英雄之箫’,以志此会!”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院内响起:“殷大哥的剑法不能一见,殊为憾事,张兄的歌声却是令在下激动不已!”
  张飞鸿越过长窗,扑到栏杆上,道:“陈兄快请上来,共谋一醉如何?”
  陈云飞的笑声已到了楼梯口:“张兄有命,岂敢不遵?”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是没有酒,他们也已经醉了。
  醉人的并不是酒,而是这种心心相映的浓得化不开的友情。
  一个人的一生之中,如果从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浓浓的醉意,那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热血带着一阵阵的暖意,也带着一阵阵倦意涌上张飞鸿心头,他觉得一种舒心的麻醉感已经袭遍了全身。
  他忽然间就觉得江湖生涯是那样的美妙,和这种生活比起来,他自幼就一直埋在心里的复国大计显得多么的苍白,多么的无意义啊!
  阁楼里冷清下来了。
  清凉的夜风吹散了逼人的酒香,也吹淡了阁中刚刚还浓得化不开的气氛。
  清冷惨淡的月光照在陈月朗和殷朝歌毫无醉态的脸上。
  对于内功练到他们这种程度的人来说,只要他们自己不想喝醉,就绝对不可能醉。
  所以他们现在都很清醒。
  陈月朗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真豪士也!”
  殷朝歌也叹了口气,道:“陈先生也这样说,说明我没看错他,张飞鸿实在是一难得的人物,胸襟坦荡,豪气迫人,使我每每自叹不如。若不是他的计划会使中原生灵涂炭,我真想与他结为金兰之交!”
  陈月朗决然道:“无论是什么人,若是以一己之私而祸害百姓,则是人人得而诛之!张飞鸿虽然天纵英才,但如果他真要引狼入室,我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殷朝歌道:“世事真是难说得很。咱们所钦佩的,是他的豪气胸怀,但他的豪气胸怀,却又是由于他想‘复国’,‘君临天下’之故,……想来想去,真是不知如何才好。”
  陈月朗默然,半晌方道:“他既然已经顺利地离开了亦集乃,莫非……莫非是已经与也先接上了头,甚至已达
  成协议了?”
  殷朝歌叹道:“如果没有也先撑腰,他只怕,现在仍在圣火教掌握之中……陈先生,我想,此事暂时还是不要通知朝廷为好。”
  陈月朗一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这样吧,我告诉于大人,只说海外张、方旧部勾结倭寇,且在中原伏有内应,意欲大举入犯。只要朝廷海防一严,张飞鸿海外人马上不了岸,他自是不会冒然举事,你看如何?
  殷朝歌想了想,道:“也只好这样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张飞鸿果真在中原举兵,并引瓦剌入关,我一定会尽全力破坏他的计划,若是他性命有危,我也会不顾一切,护他出海!”
  陈月郎笑道:“张飞鸿能认识你,他的福气实在不小哇。”
  殷朝歌也笑道:“哪里的话……有幸结识陈先生、于大人,我的福气比张飞鸿可大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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