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卷土重来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邱存义又说：“他在出事之后，竟自没向别人打招呼，抓了一口刀，跟纵赶下去。在抢掠完晓月陀之后，这伙野人蹿入高黎山的后山，我那女孩子小蝶，还有在青麻谷掳劫的几个妇女在一处，他跟踪赶进山去。因为来的有二三百多野人，一时间不敢下手，直到今天天亮之后，跟到一个山谷里，那野人们正把所抢去的食物、牛羊家畜宰割火烤地生吞活吃。这钱大川他隐身在深草中，好容易看到了小女被捆在一个山坡边，他竟不顾一切地把她抢起来背在身上，从荒草乱林中逃窜。只是这孩子不是胡闹么？他哪能逃得开？逃出不远来，已被野人追上，一阵乱刀，把他砍在山道上。在今天有这四镇的年轻力壮的人，也为的想搭救被掳劫的人，结队进山搜索，才发现钱大川躺在血泊中。他的命不该绝，又得遇老师傅相救。只是有一件很可疑的事，大川说出来，我全不敢信。在他隐身树林中、正在动手抢救小蝶的一刹那，竟听到两个汉人说话的语声，可是相隔着十几棵大树，看不见说话人的面貌。却听得说：‘可惜朝岗赵良材那家伙，没把他抢夺了，太便宜了……’这说话人的语声，完全是江北的口音。更听得一个说道，‘招呼他们赶紧地走，这里不宜尽自停留了……’钱大川听着这伙野人中竟自发现汉人，太觉奇怪，只是当时他见正是下手的机会，没有工夫再管别的了，所以立时抢救小蝶，拼命地逃走，以至于受伤。这种话我认为他受伤过重，胡言乱语，这是绝没有的事。因为这伙野苗，全是未归化的部落，在野人山中，从来不敢越过大山来，他们是自生自灭，汉人就没听说有敢入他们部落的，老师傅你想是不是？”
酆子敏听到邱存义这个话，略思索了一下，遂向邱存义道：“这野人山究竟离这里有多远？”邱存义道：“在这高黎山的西南上，和这缅甸也是交界的地方，一片乱山，没有道路。并且在离着附近四五十里内，却有两个苗族的部落，全是归化的，和汉人相安来往，从不相犯。野人山总在十多里外，那一带山路非常险，就是猎户们也不敢越过那段大山去。并且这一带是我们国家的边境，顺着铁壁关往南去，全有驻防的大营，每一处山上全有官兵设的瞭望烽火台，只要稍有警动，山顶子上立时发觉。可是这次的事，叫人太痛心，高黎四镇附近，也有官兵驻守，出了这么大乱子，驻防的官兵坐视不救，任凭野人焚烧抢掠。事后我们也曾推举出四镇的人，到大营去报案，可是反遭到一阵痛骂，他们的官话就是：‘大营是保护边防，野人窜出来，我们管不着。’这种事我们一个平常的商民有什么办法？”酆子敏道：“邱老当家的，这种事不必提它，他们只能鱼肉乡民，要粮要草，这是他们的公事。你们这四镇又是一个滇边紧要的地方，有这么多的居民和商家，正应该早早地自己举办乡勇团练，一旦有意外的事，也好有个防卫。”邱存义道：“这却怨我们在过去过于信任了驻防的清兵，现在后悔已晚。”酆子敏道：“这钱大川究竟是你什么人？并且他所说听到汉人还是江北口音，他难道也不是此地人么？”
邱存义点点头道：“他不是此地人，这孩子今年只二十二岁，从七年前流落到这里。因为他生长江北，自幼父母双亡，从七八岁上，落到人贩子手中，把他拐卖，卖入了粤剧班中，受尽了凌虐。在十五岁那年他逃了出来，可是一个没成年的孩子，举目无亲，流落异地，也就做了乞讨生涯，辗转来到滇边。因为语言隔膜，尤其是得不到人的怜恤，在一个严冬时候，竟自连饿带病倒在晓月陀的山边，被我看见把他搭到家中救活了。我见他品貌端正，我个人出身也是这么寒苦，江北一带也曾跑过几年，在他仔细说过一身经历和所遭受的痛苦，我遂把他收留下。这孩子性情非常正直，行为正大，他情愿在我家中当一名长工，我因为膝下无儿，已经屡次地告诉他，我收他做义子。但是这孩子非常的性情耿直，他依然和长工们一块儿操作，不愿意拜我做义父，我对他却是另眼看待。这次想不到在出事之下，他却把性命置之度外，孤身一人跟入山中，以致险些死在野人的手中。所以他说所听到的竟是江北口音，我十分怀疑。”酆子敏道：“等着明天他稍清醒，我仔细问问他。这里边有毛病，恐怕这伙野人是有恶人勾引，暗中指使他们才敢这么做，一个从来没有和内地来往的部落，突然抢掠四镇，好像他们准知道驻防的官兵绝不管这些事，这分明是有熟悉当地情形的人了。”邱存义道：“这种事我可不敢那么想，在这四镇虽则不完全是这当地的土著，可是差不多全是经商做买卖在这里落了户。他们身家性命，完全放到这里。难道还有这种丧心病狂的人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么？老师傅，夜深了，你也该歇息歇息。”酆子敏也知道主人心绪不宁，点点头道：“当家的请便，咱们天亮后从长计议一下，你把心放宽些，大祸临头，更要把心情镇定一下，你就是急死又有什么用？”邱存义叹息一声道：“也只好那么想了。”邱存义回还内宅，铁娃却找到赵宣，叫他弄了一盆热水来，他亲自给酆子敏察看伤势，洗了一下，可是被蟒咬处，一片黑紫，铁娃忧形于色，只怕药买不到，这种伤势一发作起来，可就不易治了。酆子敏倒是很坦然，绝不放在心上。这爷儿两个遂也各自歇息一下，缓缓精神。
也就是五更左右，天还没亮，客厅外咳嗽一声，那邱存义进来，铁娃赶紧从床上爬起来。邱存义道：“老师傅放心吧，药已买到，好快的牲口，来回八十里路，只用半夜的工夫竟赶回。”酆子敏原本也没睡着，赶紧坐起来。邱存义把所买的药送过来，叫酆子敏看一下，一点不差。邱存义道：“这种药是如何地用它，老师傅你吩咐一下，因为我们全是外行。”酆子敏道：“这种药你把它找一个铜盆，把药放在里，用一个炭炉子，以炭火煮这盒药汤。我是用它来提这蟒毒，请你多找些绵软的纸来，越多越好。这些东西拿来，我们自己办。”邱存义和大管家赵宣亲自照料，这些事在邱存义这家中是容易办的，一切应手。赶到把这盆药汤煮起，热气蒸腾，酆子敏用一个小木凳，半跨在木凳上，蟒口咬伤处正对着药汤蒸起的热气，却叫铁娃用十几张绵纸，按在伤口上，静静等待，只有半个时辰，下面的药汤沸滚着，伤口上所铺的纸，渐渐地变了色，全成了黑紫的血水，把纸浸透了。再换一次，一连三次过去。酆子敏长吁了一口气，向邱存义道：“一个人的生死固然是大难，可是有时候，因为极细微的事，也能要人的命。这点药也不过一两串钱，但是酆子敏的命，却买回来。老当家的，你再看看伤口。”邱存义拿着蜡台，往伤口处一看，果然黑紫的地方，完全变过色来。因为被咬的地方原本就不重，只是蟒口的两行齿印，把蟒毒这一提出来，肉色只有红肿，凡是咬破的地方，也往外流着鲜血了。跟着把炭火撤去，药汤略微地减去了热力，铁娃又用这药汤给洗了一遍，跟着用自己带的铁扇散敷上，用布扎裹。酆子敏扶着铁娃退到床上，向邱存义道：“老当家的，你对我是救命之恩，我这伤处，蟒毒的毒涎提净，没有什么要紧了，不过半日的工夫，我照样会行动。因为没有伤筋动骨，只不过精神气力消耗些，老当家的，你容我歇息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这时，天色不过到黎明时候，可是天还没亮。邱存义刚招呼赵宣等把屋子收拾一下，就在这时，听得外面一阵哗乱的声音，喊得声音非常乱。这邱存义惊皇失色地赶紧跑出去，跟着听得外面一连串的锣声，人声呐喊。邱存义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顿足悲声说道：“这可怎么好？山里的野人没走，现在竟自二次扑到朝岗。这里也不会脱过了，完了！现在我邱存义也不想活下去，我们晓月陀所有的壮丁，安心要和这群野兽拼一下了。”铁娃一听这个话，立刻怒火万丈，向酆子敏道：“师伯！这你可不要管我，我要看看这群野兽究竟有多么厉害。”酆子敏道：“铁娃，你去。现在我们爷儿两个身命寄托在晓月陀，咱们就应该尽力保护他们。只是别处的事，不准你多管，保住了晓月陀就很好了。你要知道，师伯现在还不能动手呢。”铁娃说道：“师伯，你不用管了。”回身来抓住邱存义往外走，一连向他问道：“你这晓月陀有多少壮丁？”邱存义道：“立时召集起来，也就是三百多名年轻力壮的人，不过也只是拿命拼着看，他们没经过大阵势。”铁娃道：“当家的，你不要怕，叫他们壮些声势就成。野人来了，我挡他们。这朝岗在西边，把人只管调在西镇口外，有锣的用锣，锣少了，把铜盆铁锅全取出来，敲打着助声势。野人们全是乌合之众，他们只是凶猛，没有纪律。”此时，邱存义也把死生置之度外，不再怕了，跟随着铁娃跑出宅门。这时，街上乱成一片，锣声一个劲儿地响着，年轻力壮的，全提着刀枪棍棒和一切农具飞扑西镇口。铁娃和邱存义也一直随着一般人赶到镇口前，这里点着几十支火把，不过这些壮汉也是零乱异常，本来平常他们也没有训练，因为一个个家业全在这里，再遭到焚烧杀掠，一样地活不下去，所以安心地拼死了。可是现在东方已经现岀曙光，不过野地里还是黑沉，因为这一带山势回环曲折，在晓月陀这边也看不到朝岗的镇甸。
铁娃伸手从腰间把九节盘龙棍抖出来，向邱存义道：“当家的，我是一个过路客人，本镇的人全不认识我，不肯听我的话。你向他们招呼一下，现在要听我的调度才好。”邱存义因为酆子敏和铁娃全是名震一时的宏达镖局镖师，所以深信不疑，知道他们全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遂高声向本镇的一般壮丁招呼道：“弟兄们，不要吵嚷。现在有我们的朋友是铁狮子镖旗的镖师们，帮助我们守护本镇，保我们全镇人的性命财产。弟兄们要听这位铁师傅的吩咐才好。”铁娃此时眼光一扫下，紧贴着镇口，正有一座高大的房屋，一段大石墙有两丈多高，铁娃往下一矮身，往起一耸，双臂一抖，脚尖一用力，一个“鹞子钻天”，已经落到石墙头上。这一来，所有在镇口这些壮汉，见所说的这位铁师傅一纵身就是两丈多高，大伙齐声喊了个“好”字。铁娃站在墙头，提着九节盘龙棍，向下高声招呼道：“晓月陀弟兄们听着，你们这样等待野人，真个冲杀，你们还是送死。他们是久居苗山，翻山越岭，苗刀苗箭更是厉害，只要他大队前来，不是你们能阻挡得住的。现在你们没有弓箭，尤其是不能挡他们，你们把所有的人分为两队，全各找隐蔽身形的地方。靠南边贴着山根边靠树林子一带，多点火把，只能叫外边看得见火光，看不到人迹，呐喊杀声，以壮声势。靠南边的贴着镇口外，一半升到屋顶上，也是高举火把，伏下去，野人只要大队冲来，只准你们呼喊杀声，用石块抛打，人可不要出来。镇口有我一人足以给野人们个下马威。他们不退，你们不要往外冲，只要我这条盘龙棍撂躺下一二十个。野人们深入内地，不比在山中，他们绝不敢舍死拼斗。只要一有逃窜的情形，呐喊着从后面追逐。这样，晓月陀必能得保。动手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只管放心，我还没把野人们看在眼内。”铁娃这份相貌和这一手轻身术，手中所提的家伙，全是本镇人轻易看不到的，这一来，坚定了他们的信心。立刻有几个领头的人把所有壮丁分成两队，各自照着铁娃的吩咐，照样地埋伏好。
可是这时突从山边发出一片哭喊的声音，立刻从山弯卷出一大队人来。先前还疑心是野人来晓月陀。可是一听到这种声音不对了，这一行人全是壮汉模样，有的扛着箱子，有的背着包裹，飞奔晓月陀。铁娃从石墙头一个“燕子掠波”式，飞纵岀去，立刻把迎面的路口挡住，高声呼喝：“你们全是干什么的？站住，再往前闯，不要命了。”内中有人高喊道：“乡亲们，我们是朝岗逃出来的，暂时到晓月陀躲一躲，野人还没退下去呢。邱当家的在哪里，请他出来答话吧！”
邱存义赶紧地从镇口里跑出来，迎上前来，内中有邱存义的熟人。铁娃因为眼中所看到的这百十个人全是逃难的乡人们，遂也往旁一闪。邱存义赶紧地向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朝岗究竟怎么样了？”内中一个人向邱存义招呼道：“邱当家的，现在朝岗来的野人不多，大概也是三四十名。赵良材家可毁了，这般野人一到，完全奔了他家，把他住宅包围搜索，到现在还没退。不知他们为了什么？他那宅子里已有三四处被点起火来，幸亏来的人不多，我们逃出来，可不知究竟怎么样，饶得了我们饶不了呢？”邱存义顿足说道：“我赵二弟，遭遇比我还惨，这一下可把他毁个到底了。”朝岗的那个乡人道：“命也保不住，他家中一个也没逃出来。野人们太厉害了！”
铁娃在四旁一听，立刻抓住这个乡人道：“怎么，只捡姓赵的一家下手，这赵家颇有家财么？”邱存义道：“朝岗首户，他是专跑缅甸做海洋生意的。”铁娃略一思索之下，恨声说道：“好厉害的野兽们，这是谁教给他们的？野人们来得不多，我要去看看，见识见识他们究竟有多么厉害。”邱存义赶忙把铁娃抓住道：“铁师傅，你一个人去不得，野人们太厉害，只要他不来晓月陀，咱们就念佛了。”铁娃把邱存义的手一甩道：“你这叫什么话？野人厉害，实告诉你，铁娃也是野人，不过我不吃人，只会吃杀人的野兽，铁娃就没做过见死不救的事。当家的，你督率着壮丁，守卫着镇口，什么事不要你管。谁要是多管我的事，他是自己找死，可没有我的事，我去去就来。”好个铁娃，真是说了就做，身形起落，纵跃如飞，一直地顺着山边扑过去。
拐过山边，路上还不断地有朝岗的乡人往这边逃。铁娃也不向他们再问，身形纵跃如飞，直扑朝岗的镇甸，远远就看见烟火冲天。这铁娃飞扑进朝岗的镇甸，立刻就望到一片大宅子，紧贴着一片高岗下，里面火起。可是远远地望到墙头屋顶许多火把在晃动着，铁娃就知道这群野人依然没退，好厉害的东西。脚下越发加快，闯进朝岗镇甸内。果然像乡人所说的情形，这群野人真个地只往赵家一处下手。这一带因为全是在高黎山下，到处里有峰岭，所以这种地方亮得慢，黑得快，东方虽然破晓，这里依然黑沉沉一片。那野人们在屋顶上乱窜着，铁娃翻到民房上面，直扑这赵良材住宅，一声怒斥，把九节盘龙棍一抖，猛扑上来。
靠东墙屋顶这一带有七八个野人，全是身躯高大，一个个乱发蓬蓬，面目狰狞，有的披着兽皮，有的也穿着汉人的衣服，可是肩背全在外面露着。一个个提着雪亮的苗刀，背着了箭，凶猛异常。这铁娃身形矫捷，因为这种地方对付这种野人，没有理可讲，喊声出口，人已扑到，掌中一条九节盘龙棍如急风暴雨一般，棍到处，三个野人就被打下房去。那几个全是一声怪叫，各挥掌中苗刀往上猛扑。铁娃如同生龙活虎一般，尤其是他这条九节盘龙棍，更见威力，头一个扑过来的刀还没递到，铁娃的盘龙棍一个“老树盘根”卷在这野人的双腿上，棍把野人的腿兜住。可是背后的一个野人一口锋利的苗刀带着风声照着铁娃的后脑上猛劈下来。铁娃觉出背后兵刃劈风之声，右脚往自己左腿后一探，脚尖顺着房坡往左一滑，腕子上一坐力，哈的一声，这力量完全交在右臂上，把迎面这个野人猛往这边一带，他身躯往前一撞，铁娃背后这口苗刀算让给他，扑哧一声，把这野人劈个正着，一个脑袋从中劈分，砍成两半。此时铁娃身形趁势向右一甩肩，肩头往下一沉，一个“斜身蹬脚”，这一左脚把这个背后的野人正踹下房去，倒栽着下去的，摔了个脑浆迸裂。
酆子敏听到邱存义这个话，略思索了一下，遂向邱存义道：“这野人山究竟离这里有多远？”邱存义道：“在这高黎山的西南上，和这缅甸也是交界的地方，一片乱山，没有道路。并且在离着附近四五十里内，却有两个苗族的部落，全是归化的，和汉人相安来往，从不相犯。野人山总在十多里外，那一带山路非常险，就是猎户们也不敢越过那段大山去。并且这一带是我们国家的边境，顺着铁壁关往南去，全有驻防的大营，每一处山上全有官兵设的瞭望烽火台，只要稍有警动，山顶子上立时发觉。可是这次的事，叫人太痛心，高黎四镇附近，也有官兵驻守，出了这么大乱子，驻防的官兵坐视不救，任凭野人焚烧抢掠。事后我们也曾推举出四镇的人，到大营去报案，可是反遭到一阵痛骂，他们的官话就是：‘大营是保护边防，野人窜出来，我们管不着。’这种事我们一个平常的商民有什么办法？”酆子敏道：“邱老当家的，这种事不必提它，他们只能鱼肉乡民，要粮要草，这是他们的公事。你们这四镇又是一个滇边紧要的地方，有这么多的居民和商家，正应该早早地自己举办乡勇团练，一旦有意外的事，也好有个防卫。”邱存义道：“这却怨我们在过去过于信任了驻防的清兵，现在后悔已晚。”酆子敏道：“这钱大川究竟是你什么人？并且他所说听到汉人还是江北口音，他难道也不是此地人么？”
邱存义点点头道：“他不是此地人，这孩子今年只二十二岁，从七年前流落到这里。因为他生长江北，自幼父母双亡，从七八岁上，落到人贩子手中，把他拐卖，卖入了粤剧班中，受尽了凌虐。在十五岁那年他逃了出来，可是一个没成年的孩子，举目无亲，流落异地，也就做了乞讨生涯，辗转来到滇边。因为语言隔膜，尤其是得不到人的怜恤，在一个严冬时候，竟自连饿带病倒在晓月陀的山边，被我看见把他搭到家中救活了。我见他品貌端正，我个人出身也是这么寒苦，江北一带也曾跑过几年，在他仔细说过一身经历和所遭受的痛苦，我遂把他收留下。这孩子性情非常正直，行为正大，他情愿在我家中当一名长工，我因为膝下无儿，已经屡次地告诉他，我收他做义子。但是这孩子非常的性情耿直，他依然和长工们一块儿操作，不愿意拜我做义父，我对他却是另眼看待。这次想不到在出事之下，他却把性命置之度外，孤身一人跟入山中，以致险些死在野人的手中。所以他说所听到的竟是江北口音，我十分怀疑。”酆子敏道：“等着明天他稍清醒，我仔细问问他。这里边有毛病，恐怕这伙野人是有恶人勾引，暗中指使他们才敢这么做，一个从来没有和内地来往的部落，突然抢掠四镇，好像他们准知道驻防的官兵绝不管这些事，这分明是有熟悉当地情形的人了。”邱存义道：“这种事我可不敢那么想，在这四镇虽则不完全是这当地的土著，可是差不多全是经商做买卖在这里落了户。他们身家性命，完全放到这里。难道还有这种丧心病狂的人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么？老师傅，夜深了，你也该歇息歇息。”酆子敏也知道主人心绪不宁，点点头道：“当家的请便，咱们天亮后从长计议一下，你把心放宽些，大祸临头，更要把心情镇定一下，你就是急死又有什么用？”邱存义叹息一声道：“也只好那么想了。”邱存义回还内宅，铁娃却找到赵宣，叫他弄了一盆热水来，他亲自给酆子敏察看伤势，洗了一下，可是被蟒咬处，一片黑紫，铁娃忧形于色，只怕药买不到，这种伤势一发作起来，可就不易治了。酆子敏倒是很坦然，绝不放在心上。这爷儿两个遂也各自歇息一下，缓缓精神。
也就是五更左右，天还没亮，客厅外咳嗽一声，那邱存义进来，铁娃赶紧从床上爬起来。邱存义道：“老师傅放心吧，药已买到，好快的牲口，来回八十里路，只用半夜的工夫竟赶回。”酆子敏原本也没睡着，赶紧坐起来。邱存义把所买的药送过来，叫酆子敏看一下，一点不差。邱存义道：“这种药是如何地用它，老师傅你吩咐一下，因为我们全是外行。”酆子敏道：“这种药你把它找一个铜盆，把药放在里，用一个炭炉子，以炭火煮这盒药汤。我是用它来提这蟒毒，请你多找些绵软的纸来，越多越好。这些东西拿来，我们自己办。”邱存义和大管家赵宣亲自照料，这些事在邱存义这家中是容易办的，一切应手。赶到把这盆药汤煮起，热气蒸腾，酆子敏用一个小木凳，半跨在木凳上，蟒口咬伤处正对着药汤蒸起的热气，却叫铁娃用十几张绵纸，按在伤口上，静静等待，只有半个时辰，下面的药汤沸滚着，伤口上所铺的纸，渐渐地变了色，全成了黑紫的血水，把纸浸透了。再换一次，一连三次过去。酆子敏长吁了一口气，向邱存义道：“一个人的生死固然是大难，可是有时候，因为极细微的事，也能要人的命。这点药也不过一两串钱，但是酆子敏的命，却买回来。老当家的，你再看看伤口。”邱存义拿着蜡台，往伤口处一看，果然黑紫的地方，完全变过色来。因为被咬的地方原本就不重，只是蟒口的两行齿印，把蟒毒这一提出来，肉色只有红肿，凡是咬破的地方，也往外流着鲜血了。跟着把炭火撤去，药汤略微地减去了热力，铁娃又用这药汤给洗了一遍，跟着用自己带的铁扇散敷上，用布扎裹。酆子敏扶着铁娃退到床上，向邱存义道：“老当家的，你对我是救命之恩，我这伤处，蟒毒的毒涎提净，没有什么要紧了，不过半日的工夫，我照样会行动。因为没有伤筋动骨，只不过精神气力消耗些，老当家的，你容我歇息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这时，天色不过到黎明时候，可是天还没亮。邱存义刚招呼赵宣等把屋子收拾一下，就在这时，听得外面一阵哗乱的声音，喊得声音非常乱。这邱存义惊皇失色地赶紧跑出去，跟着听得外面一连串的锣声，人声呐喊。邱存义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顿足悲声说道：“这可怎么好？山里的野人没走，现在竟自二次扑到朝岗。这里也不会脱过了，完了！现在我邱存义也不想活下去，我们晓月陀所有的壮丁，安心要和这群野兽拼一下了。”铁娃一听这个话，立刻怒火万丈，向酆子敏道：“师伯！这你可不要管我，我要看看这群野兽究竟有多么厉害。”酆子敏道：“铁娃，你去。现在我们爷儿两个身命寄托在晓月陀，咱们就应该尽力保护他们。只是别处的事，不准你多管，保住了晓月陀就很好了。你要知道，师伯现在还不能动手呢。”铁娃说道：“师伯，你不用管了。”回身来抓住邱存义往外走，一连向他问道：“你这晓月陀有多少壮丁？”邱存义道：“立时召集起来，也就是三百多名年轻力壮的人，不过也只是拿命拼着看，他们没经过大阵势。”铁娃道：“当家的，你不要怕，叫他们壮些声势就成。野人来了，我挡他们。这朝岗在西边，把人只管调在西镇口外，有锣的用锣，锣少了，把铜盆铁锅全取出来，敲打着助声势。野人们全是乌合之众，他们只是凶猛，没有纪律。”此时，邱存义也把死生置之度外，不再怕了，跟随着铁娃跑出宅门。这时，街上乱成一片，锣声一个劲儿地响着，年轻力壮的，全提着刀枪棍棒和一切农具飞扑西镇口。铁娃和邱存义也一直随着一般人赶到镇口前，这里点着几十支火把，不过这些壮汉也是零乱异常，本来平常他们也没有训练，因为一个个家业全在这里，再遭到焚烧杀掠，一样地活不下去，所以安心地拼死了。可是现在东方已经现岀曙光，不过野地里还是黑沉，因为这一带山势回环曲折，在晓月陀这边也看不到朝岗的镇甸。
铁娃伸手从腰间把九节盘龙棍抖出来，向邱存义道：“当家的，我是一个过路客人，本镇的人全不认识我，不肯听我的话。你向他们招呼一下，现在要听我的调度才好。”邱存义因为酆子敏和铁娃全是名震一时的宏达镖局镖师，所以深信不疑，知道他们全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遂高声向本镇的一般壮丁招呼道：“弟兄们，不要吵嚷。现在有我们的朋友是铁狮子镖旗的镖师们，帮助我们守护本镇，保我们全镇人的性命财产。弟兄们要听这位铁师傅的吩咐才好。”铁娃此时眼光一扫下，紧贴着镇口，正有一座高大的房屋，一段大石墙有两丈多高，铁娃往下一矮身，往起一耸，双臂一抖，脚尖一用力，一个“鹞子钻天”，已经落到石墙头上。这一来，所有在镇口这些壮汉，见所说的这位铁师傅一纵身就是两丈多高，大伙齐声喊了个“好”字。铁娃站在墙头，提着九节盘龙棍，向下高声招呼道：“晓月陀弟兄们听着，你们这样等待野人，真个冲杀，你们还是送死。他们是久居苗山，翻山越岭，苗刀苗箭更是厉害，只要他大队前来，不是你们能阻挡得住的。现在你们没有弓箭，尤其是不能挡他们，你们把所有的人分为两队，全各找隐蔽身形的地方。靠南边贴着山根边靠树林子一带，多点火把，只能叫外边看得见火光，看不到人迹，呐喊杀声，以壮声势。靠南边的贴着镇口外，一半升到屋顶上，也是高举火把，伏下去，野人只要大队冲来，只准你们呼喊杀声，用石块抛打，人可不要出来。镇口有我一人足以给野人们个下马威。他们不退，你们不要往外冲，只要我这条盘龙棍撂躺下一二十个。野人们深入内地，不比在山中，他们绝不敢舍死拼斗。只要一有逃窜的情形，呐喊着从后面追逐。这样，晓月陀必能得保。动手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只管放心，我还没把野人们看在眼内。”铁娃这份相貌和这一手轻身术，手中所提的家伙，全是本镇人轻易看不到的，这一来，坚定了他们的信心。立刻有几个领头的人把所有壮丁分成两队，各自照着铁娃的吩咐，照样地埋伏好。
可是这时突从山边发出一片哭喊的声音，立刻从山弯卷出一大队人来。先前还疑心是野人来晓月陀。可是一听到这种声音不对了，这一行人全是壮汉模样，有的扛着箱子，有的背着包裹，飞奔晓月陀。铁娃从石墙头一个“燕子掠波”式，飞纵岀去，立刻把迎面的路口挡住，高声呼喝：“你们全是干什么的？站住，再往前闯，不要命了。”内中有人高喊道：“乡亲们，我们是朝岗逃出来的，暂时到晓月陀躲一躲，野人还没退下去呢。邱当家的在哪里，请他出来答话吧！”
邱存义赶紧地从镇口里跑出来，迎上前来，内中有邱存义的熟人。铁娃因为眼中所看到的这百十个人全是逃难的乡人们，遂也往旁一闪。邱存义赶紧地向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朝岗究竟怎么样了？”内中一个人向邱存义招呼道：“邱当家的，现在朝岗来的野人不多，大概也是三四十名。赵良材家可毁了，这般野人一到，完全奔了他家，把他住宅包围搜索，到现在还没退。不知他们为了什么？他那宅子里已有三四处被点起火来，幸亏来的人不多，我们逃出来，可不知究竟怎么样，饶得了我们饶不了呢？”邱存义顿足说道：“我赵二弟，遭遇比我还惨，这一下可把他毁个到底了。”朝岗的那个乡人道：“命也保不住，他家中一个也没逃出来。野人们太厉害了！”
铁娃在四旁一听，立刻抓住这个乡人道：“怎么，只捡姓赵的一家下手，这赵家颇有家财么？”邱存义道：“朝岗首户，他是专跑缅甸做海洋生意的。”铁娃略一思索之下，恨声说道：“好厉害的野兽们，这是谁教给他们的？野人们来得不多，我要去看看，见识见识他们究竟有多么厉害。”邱存义赶忙把铁娃抓住道：“铁师傅，你一个人去不得，野人们太厉害，只要他不来晓月陀，咱们就念佛了。”铁娃把邱存义的手一甩道：“你这叫什么话？野人厉害，实告诉你，铁娃也是野人，不过我不吃人，只会吃杀人的野兽，铁娃就没做过见死不救的事。当家的，你督率着壮丁，守卫着镇口，什么事不要你管。谁要是多管我的事，他是自己找死，可没有我的事，我去去就来。”好个铁娃，真是说了就做，身形起落，纵跃如飞，一直地顺着山边扑过去。
拐过山边，路上还不断地有朝岗的乡人往这边逃。铁娃也不向他们再问，身形纵跃如飞，直扑朝岗的镇甸，远远就看见烟火冲天。这铁娃飞扑进朝岗的镇甸，立刻就望到一片大宅子，紧贴着一片高岗下，里面火起。可是远远地望到墙头屋顶许多火把在晃动着，铁娃就知道这群野人依然没退，好厉害的东西。脚下越发加快，闯进朝岗镇甸内。果然像乡人所说的情形，这群野人真个地只往赵家一处下手。这一带因为全是在高黎山下，到处里有峰岭，所以这种地方亮得慢，黑得快，东方虽然破晓，这里依然黑沉沉一片。那野人们在屋顶上乱窜着，铁娃翻到民房上面，直扑这赵良材住宅，一声怒斥，把九节盘龙棍一抖，猛扑上来。
靠东墙屋顶这一带有七八个野人，全是身躯高大，一个个乱发蓬蓬，面目狰狞，有的披着兽皮，有的也穿着汉人的衣服，可是肩背全在外面露着。一个个提着雪亮的苗刀，背着了箭，凶猛异常。这铁娃身形矫捷，因为这种地方对付这种野人，没有理可讲，喊声出口，人已扑到，掌中一条九节盘龙棍如急风暴雨一般，棍到处，三个野人就被打下房去。那几个全是一声怪叫，各挥掌中苗刀往上猛扑。铁娃如同生龙活虎一般，尤其是他这条九节盘龙棍，更见威力，头一个扑过来的刀还没递到，铁娃的盘龙棍一个“老树盘根”卷在这野人的双腿上，棍把野人的腿兜住。可是背后的一个野人一口锋利的苗刀带着风声照着铁娃的后脑上猛劈下来。铁娃觉出背后兵刃劈风之声，右脚往自己左腿后一探，脚尖顺着房坡往左一滑，腕子上一坐力，哈的一声，这力量完全交在右臂上，把迎面这个野人猛往这边一带，他身躯往前一撞，铁娃背后这口苗刀算让给他，扑哧一声，把这野人劈个正着，一个脑袋从中劈分，砍成两半。此时铁娃身形趁势向右一甩肩，肩头往下一沉，一个“斜身蹬脚”，这一左脚把这个背后的野人正踹下房去，倒栽着下去的，摔了个脑浆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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