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洗劫四镇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说话间已经打发人进晓月陀去报告，不大的工夫，一名壮汉跑出来，说道：“邱当家的现在还是不断地哭着，他哪有心思再管这些事？他那位管事的赵宣，告诉把客人只管带进去，好在前边的房子全空着，一个受伤的客人，叫他投奔哪里？我们不妨做些好事，但盼别再遭这种劫难了和酆子敏说话的这名壮汉说道：“你们两人跟他去吧，我们这邱当家的也被抢了，好在他家中人多，你向他们说明，求些饮食，谅还可以办到。”酆子敏、铁娃口中道着谢，随着引路的人走进晓月陀。街道上冷冷落落，虽则不断地有执着灯火来往的人，也全是愁眉苦脸。被烧的地方倒是不多，只有三四处，已然扑灭，尚在冒着烟气。顺着这镇甸走了很远，靠路北有一片大房子，两扇高大的院门，已然关闭，里边也是黑暗暗的，引路的人到了近前，向里面招呼：“客人来了。”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向酆子敏、铁娃看了一看，问了姓名。酆子敏更知道这个人就叫赵宣，是这宅中管事的，千恩万谢随着走进门中来。
门内的地方很大，可是到处门窗全残破，知道这里也被野人掠劫过了。这赵宣领着酆子敏、铁娃到了前面靠西边的两间厢房前，把门拉开，他进去先把灯点上。进得屋来，只见里面是两间明敞着，这屋中桌椅榻倒还完整。酆子敏此时真是强力支持，偏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向这管事的赵宣道：“大管家，太对不起，我们在这种时光下，来给你添麻烦，不近人情。只是我们爷儿两个，实在是无投无奔了。大管家，我这徒弟，年轻力壮，他精神还好，请管家你指点他，厨灶在哪里，叫他自己烧些水来。我们不忍心再给你添麻烦了，蒙你收留我们，已经感恩不尽。”这个赵宣，他的口音不是此地人，说话带着山左一带的语调，此时向酆子敏道：“老客，听他们传话，你还是一个保镖的老镖师，用不着不安，我们遇到这种灾难，没有法子，财物粮食，损失得不少，还不算什么，最痛心的是我们当家的他仅有的一个女儿，被野人掳走。可是这种事也是束手无策，我们急死有什么用？我们还得活下去，照旧地也得吃，也得喝。老师傅，你受伤了，我给你取些水和饮食来。”
这个大管家赵宣出去不大的工夫，取来水和饮食，酆子敏和铁娃一看他所取来的东西，知道这里实是一个富厚之家，他们款待一个客人，丝毫不费事，不算什么。这爷儿两个倒也是真个又渴又饿，酆子敏因为胯上带伤，略进饮食，铁娃狼吞虎咽吃了个饱。酆子敏见这个大管家赵宣似乎没有什么事，他看着铁娃那么吃，赵宣带着笑容，酆子敏趁这时刚要向他探问这里主人的情形。此时忽然听庄门外面一阵人语喧哗，更有人在招呼：“赵管家开门。”这个赵宣慌忙跑出去。铁娃此时也吃完，因为庄门外的声音很乱，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地推开门站在门口张望，酆子敏也跟岀来，因为站到这里，正好望到庄门外面去的一条碎石角路。此时大管家赵宣已把门开了，外面一片灯火之光，说话声音虽然乱，可听出全是本镇的人。在灯火光中，只见用木板搭进一个人来，进得门来之后，正在吵嚷着：“往哪里放他？这个样子别往后面送，当家的看见也是难过，把他还是安放在他自己所住的屋中。当家的要是非看他不可，咱就不用管了。”他们站住了商量的时候，酆子敏扶着铁娃的肩头，向铁娃道：“咱们过去看看，这个受伤的这么重，你看他的脸全用血染了。”铁娃遂扶着酆子敏赶了过来，酆子敏此时把自己的伤痕忘掉，走到切近，这般人已搭着从当中往角落里边走，酆子敏忙招呼：“赵大管家，这是什么人受这么重伤？”
那赵宣哼了一声道：“酆老师傅别问了，这是我们同事的一个弟兄钱大川，被野人们剁伤了，才从山里找回来。”酆子敏因为这般人搭着一直往里走去，自己不能拦阻，忙地招呼着铁娃跟在众人的后面，走到迎面的二道门前，往东转过去，一段夹道内，一排东房，这里的房屋门窗也有砸毁了的，也有完整的。灯笼火把，到了尽北头的一个单间前停住，把这个受伤人搭进屋内。众人也七言八语，互相商量着想法子给这人治伤，因为他伤虽重，可是并没死，只是昏迷不醒。可是他们又很着急，本镇上没有治伤的医生，大家只有吵嚷着没有办法。还是那大管家赵宣，比较着有些见识，向大家商量道：“你们不要吵嚷，大川的伤太重，性命还不定怎样，咱们看看他究竟有几处伤，回头想法子给他找药。我看只有往山里去一趟，向山里寻些草药来，先救急，到明天再想办法。”
酆子敏扶着铁娃向众人招呼着，走进屋中向大管家赵宣道：“不要紧，我要多管闲事，你们帮帮忙，点两支蜡烛，我看看他伤痕，有骨断筋折的地方没有？只要没伤筋动骨，谅还保得住性命。”赵宣忙点点头道：“对了，老师傅你是保镖的，身上带着刀伤药了。好，先救急吧。”立刻点起两支蜡烛来，铁娃帮着察看这受伤的人伤势，最重的就是额角旁被砍了一刀，正给削去了一片肉，还算是好，刀偏了些，没把左眼砍瞎。可是身上、肩头上，一共有六处刀伤，这种刀伤全不轻，每一处的伤口全是皮翻肉卷，看着真是惨！这个人就算拿血染了。酆子敏不住叹息，但是酆子敏自己这个左腿此时全有些不灵便了，察看伤势时，几乎摔在床上。那个赵宣连忙说道：“老师傅，我真是糊涂了，你自己也有伤痕，还没有去治，你不要再管了，快去歇息吧，这么大的年岁！”酆子敏摇摇头道：“我的伤另是一种事，我觉得现在还不要紧，好坏大约也能延迟到明天，我们带着药能救人，不能救自己。”跟着向铁娃道：“你身边也带着药么？”铁娃伸手从鹿皮囊中掏出一个瓷瓶子来道：“我这满满一瓶子铁扇散，一点没用。”酆子敏点点头，自己从囊中取岀一个极上的瓷瓶，一个药包，叫赵宣赶紧地取温水、棉花和布条子，立时动手，把这个钱大川所有伤口处的血和滚上的泥土洗下去。此时好在他昏迷不醒，这种洗血，动他的伤口，要是清醒着，人真有些禁受不住。就这样在昏迷中，他身躯不住振动。正在收拾伤口时，听得门外站的人说道：“当家的来了，躲开，叫他进去。”酆子敏虽则听到，此时忙着给他治伤，铁娃手底下也利落，此时把钱大川一共七处伤口全敷上药。回过身时，见身旁站定一个人，年约五旬左右，紫微微脸膛，唇上留着短须，穿着一身短裤。正在拭着泪，见酆子敏回身来，此人赶忙抱拳拱手深深一拜道：“酆老师傅，我邱存义十分失礼了。”酆子敏因为手中拿着棉花药，只点点头道：“尊驾就是这宅中主人么？”这人点点头道：“不错，我叫邱存义。”酆子敏道：“受伤的人，伤势不能延迟，我得把他的伤扎裹完，给他服下药去，咱们再谈。”这个当家的点点头，往旁躲了躲。
酆子敏向赵宣道：“现在先取些凉温了的白开水，我把药给他服下去，回头宅中若有砂糖，多找些来，照着一斤砂糖水泡好，他服下药去，正可以缓醒过来。只要他口渴时，只管给他砂糖水喝，越多喝越好。放心，此人没有性命的妨碍。”这里人多，伺候着一切，颇为应手，酆子敏把小瓷瓶的塞子拔开，从里面倒出几粒红色的丸药，递给铁娃，叫他托在掌心中等待，自己却又倒了九粒，放入自己口中，用白开水送下去，嗐了一声道：“我也只好先用这个药防备它毒气攻心了。九转丹砂，多重的伤痕，全能挽救。可惜，只不能医治毒蟒。”酆子敏叹息着走到床前，只见受伤人牙关紧闭，这赵宣就忙着要找竹箸，好撬开他的牙灌药，酆子敏道：“不用，我有法子叫他把药咽下去。”跟着向铁娃道：“你要快着点，我把他的骨环一开一合，你把药赶紧放入他嘴中，半口水，水多了，怕把他堵死，药咽不下去也不要紧，在口中自能化下去。”说话间酆子敏在这钱大川的两颊略一摸索，竟把钱大川的下颌骨环摘落。铁娃赶紧地把药放入口中，又从唇边倒进一口水。酆子敏赶紧地把骨环一合，自己直起身来，一把把铁娃的肩头抓住，说道：“这里不用我们管了，快快地扶我到里面去。”
这个宅主邱存义已经听到本宅中的人说了客人的一切，此时自己站在一旁，看这个老师傅身带伤痕，给钱大川这么治疗伤势，自己十分感撤。此时看出酆子敏也有些支持不住了，赶忙地伸手把酆子敏架住，说道：“老师傅，你多辛苦了，随我来，不用到前面去了。”酆子敏此时另有一种打算，也不客气。这个邱存义和铁娃挽扶着从这东夹道转过来，往西一拐，进了一道小门，就是迎面的二道门内，这里是一个大院落，五间客屋，里面灯火辉煌。赵宣和另一个庄丁全跟进来，赵宣头一个紧走到客厅的门口把风门拉开，酆子敏被架着来到屋中，只见这屋里陈设得十分雅洁，靠东墙那边，放着一架楠木床。这个邱存义道：“老师傅不要客气，你到床上歇息一下。”酆子敏点点头，自己偏着身子倚在靠枕上歇息着。这位主人亲自捧过一盏茶来，放在酆子敏的面前说道：“老师傅，我听说你被毒蟒咬伤，你这么不顾自身的痛楚，来救治我这义子钱大川，叫我邱存义万分感激了。可是你的伤痕不能耽搁，应该怎样治疗，用什么药物，我也好给你想法。”
酆子敏道：“这真是不幸的事，我们爷儿两个一时的意气用事，虽则把毒蟒除掉，我被咬伤，投奔这四镇来，就为的找寻些解毒的药。哪知道这一带竟遭了这么大劫，我走了半趟街，也没看见一个药店。”说到这儿叹息一声道：“好在我酆子敏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就是死在晓月陀，也没有什么留恋了。”这个邱存义皱着眉头道：“想买药，我们这高黎四镇，不易买到了，因为只有朝岗有一家药店，已被烧光。可是老师傅不要灰心，你的伤，究竟怎么样？看了没有？”酆子敏道：“因为我们带的药对于我的伤没有多大用处，只是好歹地按上些，也无须查看。这个伤我自己能治，就是需要找到几种药。到现在只觉着这条腿麻木，实不相瞒，练了几十年功夫，我还略明白些气血运行之理。我已经豁出这条腿废了，把右半边的血已经闭住，不过只能支持六个时辰，毒气不至于攻心。再耗下去，我也没那么大力量了。”邱存义道：“既是这样，老师傅放心，有办法可想。离着这里四十多里地名叫三环岭，那里有极大的药店，少时我打发人找一匹快马到天亮时也能赶回来，大约不过中午，老师傅的伤势没有妨碍吧？”酆子敏道：“老当家的，你遭着这样心思，我这样来麻烦你，叫我于心何安？”
邱存义道：“老师傅，不要客气，我邱存义实不相瞒，早年也是一个穷汉出身。我原籍是山左，无家无业，流落江湖，单身一人什么冒险事全敢做了，我入过苗山，到过缅甸，漂洋过海，整整二十年的工夫，算是在晓月陀这里立起家业来。我是个穷人出身，我知道穷人的甘苦，我更知道困顿风尘中人的难处。我不敢承认做善人，我不愿意沽名钓誉，我在这晓月陀对于走在这一带的江湖朋友们没有不尽力的地方。对于附近的山民，只要遭遇到什么困难，我必要尽力地帮助，叫他们活下去。在这晓月陀，我是首户，有山地，有买卖。老师傅，为富不仁的行为，我邱存义丝毫没有。因为我和老师傅你虽是初见面，眼前你这一点行为，我就看出你一切，你是真正慷慨豪爽的江湖朋友，我所以敢这么快地告诉你一切。想不到这次野人把我这高黎四镇洗劫，我这晓月陀，以我本身所受的损失更重。可是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穷汉出身，我现在虽则损失了许多浮财，但是我还有山地，依然还能活下去，我邱存义绝不放在心上，不算一回事。最叫我痛心的，是我一个爱女名叫小蝶，这是我邱存义流浪半世所倚靠的人，我只有这么个女儿，想不到竟遭到野苗的掳劫，把这孩子掳劫去，叫我邱存义没法再活下去。这伙野人形同野兽，老师傅，我不敢想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报应我？老师傅，若不是因为我这个义子钱大川，我大约不会和你见面，我任何人绝不愿再看了，我也不想再活下去。只是钱大川这孩子，太有良心，他知恩不忘报，他分明是因为小蝶被掳，他追了这群野人去，才被砍伤这么重，我不能不出来看他了。你救了他，我焉能对你坐视不救？用什么药，请你快快地开岀来，这点事我办得到。”酆子敏听他这么说，一句不答，看了看自己的右腿，看了看铁娃，遂向邱存义道：“好，你去找纸墨笔，我要治疗我的伤势。我不辜负你这份好心，老当家的，你这位小姑娘多大了？”邱存义道：“她长的身量虽高，今年才十四岁。”酆子敏道：“这么点的小姑娘，你不用担心，不要紧，我给你设法。”邱存义流着泪道：“老师傅，你不用拿这个话来劝慰我了，我不敢想了。”邱存义说到这儿，顿足起立，面色铁青，招呼赵宣，把纸墨笔砚取了来。酆子敏略一思索，提起笔来，开了九味药，递给邱存义道：“只要找到药店，就能买到，没有多珍贵的药品。”邱存义把这药单子递给大管家赵宣，向他严厉地吩咐：“你把这药单子交给周二顺，告诉他立时用快马赶奔三环岭，把这药配来，在天亮时要赶回。不论用钱多少，必须买到。他只要误了事，叫他也就不必再见我了。”赵宣答应着转身出去。
此时，酆子敏看到邱存义这种情形，知道他在当地颇有力量，此人口口声声是一辈子经商做买卖，但是他一切的行动不俗，没有丝毫那种发了财，市侩的习气。这时，他又招呼进一个壮汉来，把这床上收拾一下，叫这爷儿两个随便地歇息。可是酆子敏却向邱存义道：“你先别照顾我们，你去看看你那个义子钱大川此时怎么样，药力有效没效？”邱存义点点头道：“好，我去看看。”邱存义出去后，酆子敏向铁娃道：“铁娃，我们这次龙川江口，荒山除蟒，爷儿两个险些送了命，现在我这蟒毒的伤，能不能治好，还没有把握。说起来，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往后还敢多管闲事么？”
铁娃哼了一声道：“这可难说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师伯，我在你面前不说假话，应该管的还是照样管。我不怕，只要是应该做的，死生二字绝不放在心头，这是我沙师傅告诉我的。”酆子敏点点头道：“铁娃，这个话很对，一个少年应该有这种勇气。不过要判明是非，看明了邪正，那么我们现在先不走了。这晓月陀，我要住下去。”铁娃道：“只要药配了来，师伯的伤没有危险，我们住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还得跟我到广西苗山里去么？”酆子敏道：“广西的苗山，没有这里好。铁娃，你看宅主人这么举动，也是一个很豪放、久走江湖的人物，这种人我愿意和他亲近。他现在痛不欲生，就因为他爱女被野人掳劫。铁娃，有胆量我们倒要查出这伙野苗是哪个部落的，他们这么逞凶作恶，焚烧杀掠，应该给他一个惩戒。若是这么放纵他们，没有人制止，将来这一带非闹得断了人烟，谁还敢在这里住下去？尤其可怪的，龙川江一带驻防着那么些清军，我们不懂他们一年耗费国家多少粮饷，他们全是管什么的？不为的防边御侮、保境安民，要他们有什么用？铁娃，咱们爷儿两个是一样的性情，所以我出来，就愿意带着你。我酆子敏这堆老骨头不定扔在什么地方，可是我有这口气在，我就要不顾一切地做下去。我决意入苗山，为邱当家的救回爱女铁娃道：“事情不过是很难下手，这一带从来没听说有野苗岀现，附近一带若有野人的部落，试想，高黎四镇会安居这些年么？这伙野苗窜岀来得太奇怪，他们怎的就会知道驻防的官兵任凭他们抢掠不去管他们？”
酆子敏点点头道：“你这个话说得倒很有理，越是这么可疑，越要查他个究竟了。”说话间，那个邱存义从前面回来，向酆子敏道：“老师傅，你的药太灵效了，钱大川已经醒转过来，大约保住了他的命。这孩子真可怜，受的伤过重了，若没有老师傅这种灵药，他不易活下去。我已经看着他喝了一碗稀粥，他已经能说话了。”
门内的地方很大，可是到处门窗全残破，知道这里也被野人掠劫过了。这赵宣领着酆子敏、铁娃到了前面靠西边的两间厢房前，把门拉开，他进去先把灯点上。进得屋来，只见里面是两间明敞着，这屋中桌椅榻倒还完整。酆子敏此时真是强力支持，偏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向这管事的赵宣道：“大管家，太对不起，我们在这种时光下，来给你添麻烦，不近人情。只是我们爷儿两个，实在是无投无奔了。大管家，我这徒弟，年轻力壮，他精神还好，请管家你指点他，厨灶在哪里，叫他自己烧些水来。我们不忍心再给你添麻烦了，蒙你收留我们，已经感恩不尽。”这个赵宣，他的口音不是此地人，说话带着山左一带的语调，此时向酆子敏道：“老客，听他们传话，你还是一个保镖的老镖师，用不着不安，我们遇到这种灾难，没有法子，财物粮食，损失得不少，还不算什么，最痛心的是我们当家的他仅有的一个女儿，被野人掳走。可是这种事也是束手无策，我们急死有什么用？我们还得活下去，照旧地也得吃，也得喝。老师傅，你受伤了，我给你取些水和饮食来。”
这个大管家赵宣出去不大的工夫，取来水和饮食，酆子敏和铁娃一看他所取来的东西，知道这里实是一个富厚之家，他们款待一个客人，丝毫不费事，不算什么。这爷儿两个倒也是真个又渴又饿，酆子敏因为胯上带伤，略进饮食，铁娃狼吞虎咽吃了个饱。酆子敏见这个大管家赵宣似乎没有什么事，他看着铁娃那么吃，赵宣带着笑容，酆子敏趁这时刚要向他探问这里主人的情形。此时忽然听庄门外面一阵人语喧哗，更有人在招呼：“赵管家开门。”这个赵宣慌忙跑出去。铁娃此时也吃完，因为庄门外的声音很乱，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地推开门站在门口张望，酆子敏也跟岀来，因为站到这里，正好望到庄门外面去的一条碎石角路。此时大管家赵宣已把门开了，外面一片灯火之光，说话声音虽然乱，可听出全是本镇的人。在灯火光中，只见用木板搭进一个人来，进得门来之后，正在吵嚷着：“往哪里放他？这个样子别往后面送，当家的看见也是难过，把他还是安放在他自己所住的屋中。当家的要是非看他不可，咱就不用管了。”他们站住了商量的时候，酆子敏扶着铁娃的肩头，向铁娃道：“咱们过去看看，这个受伤的这么重，你看他的脸全用血染了。”铁娃遂扶着酆子敏赶了过来，酆子敏此时把自己的伤痕忘掉，走到切近，这般人已搭着从当中往角落里边走，酆子敏忙招呼：“赵大管家，这是什么人受这么重伤？”
那赵宣哼了一声道：“酆老师傅别问了，这是我们同事的一个弟兄钱大川，被野人们剁伤了，才从山里找回来。”酆子敏因为这般人搭着一直往里走去，自己不能拦阻，忙地招呼着铁娃跟在众人的后面，走到迎面的二道门前，往东转过去，一段夹道内，一排东房，这里的房屋门窗也有砸毁了的，也有完整的。灯笼火把，到了尽北头的一个单间前停住，把这个受伤人搭进屋内。众人也七言八语，互相商量着想法子给这人治伤，因为他伤虽重，可是并没死，只是昏迷不醒。可是他们又很着急，本镇上没有治伤的医生，大家只有吵嚷着没有办法。还是那大管家赵宣，比较着有些见识，向大家商量道：“你们不要吵嚷，大川的伤太重，性命还不定怎样，咱们看看他究竟有几处伤，回头想法子给他找药。我看只有往山里去一趟，向山里寻些草药来，先救急，到明天再想办法。”
酆子敏扶着铁娃向众人招呼着，走进屋中向大管家赵宣道：“不要紧，我要多管闲事，你们帮帮忙，点两支蜡烛，我看看他伤痕，有骨断筋折的地方没有？只要没伤筋动骨，谅还保得住性命。”赵宣忙点点头道：“对了，老师傅你是保镖的，身上带着刀伤药了。好，先救急吧。”立刻点起两支蜡烛来，铁娃帮着察看这受伤的人伤势，最重的就是额角旁被砍了一刀，正给削去了一片肉，还算是好，刀偏了些，没把左眼砍瞎。可是身上、肩头上，一共有六处刀伤，这种刀伤全不轻，每一处的伤口全是皮翻肉卷，看着真是惨！这个人就算拿血染了。酆子敏不住叹息，但是酆子敏自己这个左腿此时全有些不灵便了，察看伤势时，几乎摔在床上。那个赵宣连忙说道：“老师傅，我真是糊涂了，你自己也有伤痕，还没有去治，你不要再管了，快去歇息吧，这么大的年岁！”酆子敏摇摇头道：“我的伤另是一种事，我觉得现在还不要紧，好坏大约也能延迟到明天，我们带着药能救人，不能救自己。”跟着向铁娃道：“你身边也带着药么？”铁娃伸手从鹿皮囊中掏出一个瓷瓶子来道：“我这满满一瓶子铁扇散，一点没用。”酆子敏点点头，自己从囊中取岀一个极上的瓷瓶，一个药包，叫赵宣赶紧地取温水、棉花和布条子，立时动手，把这个钱大川所有伤口处的血和滚上的泥土洗下去。此时好在他昏迷不醒，这种洗血，动他的伤口，要是清醒着，人真有些禁受不住。就这样在昏迷中，他身躯不住振动。正在收拾伤口时，听得门外站的人说道：“当家的来了，躲开，叫他进去。”酆子敏虽则听到，此时忙着给他治伤，铁娃手底下也利落，此时把钱大川一共七处伤口全敷上药。回过身时，见身旁站定一个人，年约五旬左右，紫微微脸膛，唇上留着短须，穿着一身短裤。正在拭着泪，见酆子敏回身来，此人赶忙抱拳拱手深深一拜道：“酆老师傅，我邱存义十分失礼了。”酆子敏因为手中拿着棉花药，只点点头道：“尊驾就是这宅中主人么？”这人点点头道：“不错，我叫邱存义。”酆子敏道：“受伤的人，伤势不能延迟，我得把他的伤扎裹完，给他服下药去，咱们再谈。”这个当家的点点头，往旁躲了躲。
酆子敏向赵宣道：“现在先取些凉温了的白开水，我把药给他服下去，回头宅中若有砂糖，多找些来，照着一斤砂糖水泡好，他服下药去，正可以缓醒过来。只要他口渴时，只管给他砂糖水喝，越多喝越好。放心，此人没有性命的妨碍。”这里人多，伺候着一切，颇为应手，酆子敏把小瓷瓶的塞子拔开，从里面倒出几粒红色的丸药，递给铁娃，叫他托在掌心中等待，自己却又倒了九粒，放入自己口中，用白开水送下去，嗐了一声道：“我也只好先用这个药防备它毒气攻心了。九转丹砂，多重的伤痕，全能挽救。可惜，只不能医治毒蟒。”酆子敏叹息着走到床前，只见受伤人牙关紧闭，这赵宣就忙着要找竹箸，好撬开他的牙灌药，酆子敏道：“不用，我有法子叫他把药咽下去。”跟着向铁娃道：“你要快着点，我把他的骨环一开一合，你把药赶紧放入他嘴中，半口水，水多了，怕把他堵死，药咽不下去也不要紧，在口中自能化下去。”说话间酆子敏在这钱大川的两颊略一摸索，竟把钱大川的下颌骨环摘落。铁娃赶紧地把药放入口中，又从唇边倒进一口水。酆子敏赶紧地把骨环一合，自己直起身来，一把把铁娃的肩头抓住，说道：“这里不用我们管了，快快地扶我到里面去。”
这个宅主邱存义已经听到本宅中的人说了客人的一切，此时自己站在一旁，看这个老师傅身带伤痕，给钱大川这么治疗伤势，自己十分感撤。此时看出酆子敏也有些支持不住了，赶忙地伸手把酆子敏架住，说道：“老师傅，你多辛苦了，随我来，不用到前面去了。”酆子敏此时另有一种打算，也不客气。这个邱存义和铁娃挽扶着从这东夹道转过来，往西一拐，进了一道小门，就是迎面的二道门内，这里是一个大院落，五间客屋，里面灯火辉煌。赵宣和另一个庄丁全跟进来，赵宣头一个紧走到客厅的门口把风门拉开，酆子敏被架着来到屋中，只见这屋里陈设得十分雅洁，靠东墙那边，放着一架楠木床。这个邱存义道：“老师傅不要客气，你到床上歇息一下。”酆子敏点点头，自己偏着身子倚在靠枕上歇息着。这位主人亲自捧过一盏茶来，放在酆子敏的面前说道：“老师傅，我听说你被毒蟒咬伤，你这么不顾自身的痛楚，来救治我这义子钱大川，叫我邱存义万分感激了。可是你的伤痕不能耽搁，应该怎样治疗，用什么药物，我也好给你想法。”
酆子敏道：“这真是不幸的事，我们爷儿两个一时的意气用事，虽则把毒蟒除掉，我被咬伤，投奔这四镇来，就为的找寻些解毒的药。哪知道这一带竟遭了这么大劫，我走了半趟街，也没看见一个药店。”说到这儿叹息一声道：“好在我酆子敏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就是死在晓月陀，也没有什么留恋了。”这个邱存义皱着眉头道：“想买药，我们这高黎四镇，不易买到了，因为只有朝岗有一家药店，已被烧光。可是老师傅不要灰心，你的伤，究竟怎么样？看了没有？”酆子敏道：“因为我们带的药对于我的伤没有多大用处，只是好歹地按上些，也无须查看。这个伤我自己能治，就是需要找到几种药。到现在只觉着这条腿麻木，实不相瞒，练了几十年功夫，我还略明白些气血运行之理。我已经豁出这条腿废了，把右半边的血已经闭住，不过只能支持六个时辰，毒气不至于攻心。再耗下去，我也没那么大力量了。”邱存义道：“既是这样，老师傅放心，有办法可想。离着这里四十多里地名叫三环岭，那里有极大的药店，少时我打发人找一匹快马到天亮时也能赶回来，大约不过中午，老师傅的伤势没有妨碍吧？”酆子敏道：“老当家的，你遭着这样心思，我这样来麻烦你，叫我于心何安？”
邱存义道：“老师傅，不要客气，我邱存义实不相瞒，早年也是一个穷汉出身。我原籍是山左，无家无业，流落江湖，单身一人什么冒险事全敢做了，我入过苗山，到过缅甸，漂洋过海，整整二十年的工夫，算是在晓月陀这里立起家业来。我是个穷人出身，我知道穷人的甘苦，我更知道困顿风尘中人的难处。我不敢承认做善人，我不愿意沽名钓誉，我在这晓月陀对于走在这一带的江湖朋友们没有不尽力的地方。对于附近的山民，只要遭遇到什么困难，我必要尽力地帮助，叫他们活下去。在这晓月陀，我是首户，有山地，有买卖。老师傅，为富不仁的行为，我邱存义丝毫没有。因为我和老师傅你虽是初见面，眼前你这一点行为，我就看出你一切，你是真正慷慨豪爽的江湖朋友，我所以敢这么快地告诉你一切。想不到这次野人把我这高黎四镇洗劫，我这晓月陀，以我本身所受的损失更重。可是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穷汉出身，我现在虽则损失了许多浮财，但是我还有山地，依然还能活下去，我邱存义绝不放在心上，不算一回事。最叫我痛心的，是我一个爱女名叫小蝶，这是我邱存义流浪半世所倚靠的人，我只有这么个女儿，想不到竟遭到野苗的掳劫，把这孩子掳劫去，叫我邱存义没法再活下去。这伙野人形同野兽，老师傅，我不敢想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报应我？老师傅，若不是因为我这个义子钱大川，我大约不会和你见面，我任何人绝不愿再看了，我也不想再活下去。只是钱大川这孩子，太有良心，他知恩不忘报，他分明是因为小蝶被掳，他追了这群野人去，才被砍伤这么重，我不能不出来看他了。你救了他，我焉能对你坐视不救？用什么药，请你快快地开岀来，这点事我办得到。”酆子敏听他这么说，一句不答，看了看自己的右腿，看了看铁娃，遂向邱存义道：“好，你去找纸墨笔，我要治疗我的伤势。我不辜负你这份好心，老当家的，你这位小姑娘多大了？”邱存义道：“她长的身量虽高，今年才十四岁。”酆子敏道：“这么点的小姑娘，你不用担心，不要紧，我给你设法。”邱存义流着泪道：“老师傅，你不用拿这个话来劝慰我了，我不敢想了。”邱存义说到这儿，顿足起立，面色铁青，招呼赵宣，把纸墨笔砚取了来。酆子敏略一思索，提起笔来，开了九味药，递给邱存义道：“只要找到药店，就能买到，没有多珍贵的药品。”邱存义把这药单子递给大管家赵宣，向他严厉地吩咐：“你把这药单子交给周二顺，告诉他立时用快马赶奔三环岭，把这药配来，在天亮时要赶回。不论用钱多少，必须买到。他只要误了事，叫他也就不必再见我了。”赵宣答应着转身出去。
此时，酆子敏看到邱存义这种情形，知道他在当地颇有力量，此人口口声声是一辈子经商做买卖，但是他一切的行动不俗，没有丝毫那种发了财，市侩的习气。这时，他又招呼进一个壮汉来，把这床上收拾一下，叫这爷儿两个随便地歇息。可是酆子敏却向邱存义道：“你先别照顾我们，你去看看你那个义子钱大川此时怎么样，药力有效没效？”邱存义点点头道：“好，我去看看。”邱存义出去后，酆子敏向铁娃道：“铁娃，我们这次龙川江口，荒山除蟒，爷儿两个险些送了命，现在我这蟒毒的伤，能不能治好，还没有把握。说起来，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往后还敢多管闲事么？”
铁娃哼了一声道：“这可难说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师伯，我在你面前不说假话，应该管的还是照样管。我不怕，只要是应该做的，死生二字绝不放在心头，这是我沙师傅告诉我的。”酆子敏点点头道：“铁娃，这个话很对，一个少年应该有这种勇气。不过要判明是非，看明了邪正，那么我们现在先不走了。这晓月陀，我要住下去。”铁娃道：“只要药配了来，师伯的伤没有危险，我们住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还得跟我到广西苗山里去么？”酆子敏道：“广西的苗山，没有这里好。铁娃，你看宅主人这么举动，也是一个很豪放、久走江湖的人物，这种人我愿意和他亲近。他现在痛不欲生，就因为他爱女被野人掳劫。铁娃，有胆量我们倒要查出这伙野苗是哪个部落的，他们这么逞凶作恶，焚烧杀掠，应该给他一个惩戒。若是这么放纵他们，没有人制止，将来这一带非闹得断了人烟，谁还敢在这里住下去？尤其可怪的，龙川江一带驻防着那么些清军，我们不懂他们一年耗费国家多少粮饷，他们全是管什么的？不为的防边御侮、保境安民，要他们有什么用？铁娃，咱们爷儿两个是一样的性情，所以我出来，就愿意带着你。我酆子敏这堆老骨头不定扔在什么地方，可是我有这口气在，我就要不顾一切地做下去。我决意入苗山，为邱当家的救回爱女铁娃道：“事情不过是很难下手，这一带从来没听说有野苗岀现，附近一带若有野人的部落，试想，高黎四镇会安居这些年么？这伙野苗窜岀来得太奇怪，他们怎的就会知道驻防的官兵任凭他们抢掠不去管他们？”
酆子敏点点头道：“你这个话说得倒很有理，越是这么可疑，越要查他个究竟了。”说话间，那个邱存义从前面回来，向酆子敏道：“老师傅，你的药太灵效了，钱大川已经醒转过来，大约保住了他的命。这孩子真可怜，受的伤过重了，若没有老师傅这种灵药，他不易活下去。我已经看着他喝了一碗稀粥，他已经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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