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庆寿辰 风波陡起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且说河南汤阴县，自从宋朝年间出了一位轰轰烈烈的岳元帅以后，把那一方人民的尚武精神鼓励得特别猛晋，直传到清朝时代，那一县的人民无论是老是少，差不多都会些技击之术，并且还是岳家门的嫡派真传。况且那地方又靠近嵩山，邻近漳河，山水秀气所钟，一代一代地不断生些成了名的大英雄大侠客。
当时在武林中江湖道上，有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就是那赫赫大名的五大镖头之首、震乾坤赤面公正侠方泰方清平老镖头，就是这县的人氏。老镖头自从十六岁上在家乡里学成了岳家拳棒以后，又投到广华山应尘道长应老剑客门下，不分昼夜苦学苦练了八年，学成了蹿高纵矮、飞檐走壁，马上步下，水旱两路软硬功夫。凭恩师所赐的一口七星古铜宝刀，二十八颗流星赶月莲子镖，在江湖上闯荡了差不多四十年，敢说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后来就没栽过跟头。
老镖头的为人非常忠厚，交友非常热心，不但对于朋友事事屈己从人，就是对于线上的老合们也是得容人处且容人，不怕是在当场动上手，但得不施展流星赶月的绝技，就不施展。别看老镖头手拿着削铁如泥吹发立断的七星古铜宝刀，可是从不削毁敌人的兵器，所为的是网开一面，恩施格外，总是希望把坏人度化得改邪归正。可有一节，别看老头子是这样的忠厚仁慈，可是天生的侠肝义胆，好打不平，爱管闲事，要不然哪能够得到了赤面公正侠的美号呢？老头子在三十岁上，在江湖道上就闯出“万儿”来了，意气相投的朋友亦交了不少，各门各派的武师亦认识了很多。就是气味不投，分道扬镳的绿林道，一提起方泰方清平来，也都有个面子。所以老头子就在那年的四月初一，在开封府的东关开设了一座四通镖局，也是老头子做买卖诚实，对待同人厚道，又搭着所请的镖师所雇的趟子手伙计俱都是精明强干，再加上老头子在外面的名声人缘，一晃干了三十年并未丢过镖未出过岔，生意还是真兴隆。
到了老头子六十岁的那年四月初一，也正是老镖头六十大庆，预先撒帖把各路宾朋，镖行全体，请到四通镖局，当众卷镖旗，关门收市。所有四通镖局的镖师伙计，老头子都是比平常加十倍地赠给馈送，有愿意回家的，另外送给盘川，有愿意做事的，分着荐在至近相好的镖行里。把四通镖局各项事务办理清楚之后，便带着夫人郑氏，居孀的儿妇华桂英，一个四岁、一个两岁的小孙子回归故乡汤阴县七里屯。所好，老头子在干着四通镖局的时节，就将所赚的银两陆续捎到家中，托内弟郑元明代买了一处宅子、两顷地。所以老头子这时回到家中，有吃有喝有穿有住，故此就抱着胳膊一忍，从此杜门谢客，不问世事把四通镖局灿烂光辉的镖旗，自己随身四十年的七星古铜宝刀，压倒绿林的二十八颗流星赶月莲子镖，连内外两家祖师圣像、岳元帅影像，一齐封锁起来。不但这个，并且还将双手上的无名指小指四个指甲亦养得长够二寸有余，直如同自己从来就未学过武术似的。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之间，不知不觉地老镖头在家中忍了又是十年，这时老镖头已经七十岁了。虽然是老镖头灰心武术，杜门谢客，可是一般知己过命的朋友，哪能忘了老镖头屈己从人的义气、济困扶危的肝胆？这年的三月二十才过，老镖头正在家中享清福，忽然家人王福进来禀道：“门外有南路镖头，双鞭赛尉迟霍光照霍老英雄带领少镖头前来望看你老，还带着不少的礼物。”老镖头一听，不禁皱了皱眉，说道：“请进来吧，他大远地又干什么来了？哼……定是因为七十大庆之年，他们非要叫我热闹一下，我哪有那样的心情？我这种意冷心灰的人，哪还有那种种高兴？这真是强人所难了。”别看老头子心中不高兴，可是在外表上一点不露，赶紧起身迎出大门。
老哥俩见面之后，彼此道过契阔，一前一后一同走进客厅，穿云燕子霍小侠重新给方老镖头行过大礼，然后爷儿三个分宾主落座，家人打脸水献茶，正在这时，忽听前面院中有山西人的口音嚷道：“哼……老子不用你们通报，自己有腿会走进去。”方霍三人才一怔神，就见那山西人已经推门走进屋中，大家见面，彼此抱拳哈哈大笑，原来来者非是别个，乃是那五大镖头末座，北路镖头闹海云龙汪洪汪博渊。
就从霍、汪二人来到以后，接连不断左一拨右一拨差不多天天有人来，一直到了二十八九，人来得可实在不算少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连上从人、丫环，一共到了足有一百多位。这些个人都是为赶四月初一给方老镖头做七十整寿来的，起先，老镖头听说大家宾朋要给自己做七十大庆，心中还是非常地不愿意，后来，人是愈来愈多，再想不办也不成了，这才忙活着向街邻借房，在各院里搭大棚，又派人到城里约戏班定酒席。所好，老镖头的人缘好，所有全屯的住户听说老镖头要做大生日，一个个都抢着来给帮忙料理的，所谓人多好做事，果然不消三两天的工夫，就把一切应预备的诸事都预备得妥妥当当，齐齐全全。
到了四月初一这天，方泰方清平天还未亮，就梳洗完毕，穿戴齐整。自己先在祖先堂里烧过了香，叩罢了头，然后率领两个孩子方兰、方蕙到在寿棚。这时，寿棚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宾朋，只见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白的，丑的俊的，挤挤擦擦把一个偌大的寿棚都快占满了。老头子见了大家，先转着圈作了一个罗圈揖，道道谢，大家紧跟着就七嘴八舌地都抢着给老头子上寿，把个老头子忙活得顾了这个丢了那个。大家是你一言我一语，闹闹嚷嚷乱成一片，后来亏得圣手无敌小方朔阮吉出的主意，叫老头子带着方兰、方蕙站在香案旁边，叫大家分开拨上前拜寿。头一拨是黑水湖碧云庄的水底蛟龙董杰董子英，率领四个儿子六个徒弟，第二拨是东霸天神枪陈庆鸿陈远威带着两个徒弟，第三拨是清凉山的火德太岁夏彦荣夏富棠，带着两个儿子，第四拨是翠华岭的瘟蝗神东方利东方保恒，带着一个儿子、两个侄子，第五拨是混世魔王鬼见愁秦刚带着八个徒弟小八魔，第六拨是双鞭赛尉迟霍光照带着儿子穿云燕子霍小侠，第七拨是江西卧虎岛的金鞭将邱松平邱永年带着两个兄弟、两个侄子，第八拨是北路镖头闹海云龙汪洪汪博渊、圣手无敌小方朔阮吉，第九拨是威震陕甘的西路老镖头西霸天神弹子活张仙华谦华子敬，带着儿子打虎太保华云，第十拨是济宁州的六怪大头怪郝平，双唇怪吴安，三手怪赵立，四季怪孙同，五毒怪王贵，六官怪张荣。这十拨侠客义士拜罢之后，还有各路的英雄，方家的至亲，再加上邻居故旧，一拨挨着一拨，直拜到巳时将尽方才拜贺完毕。于是调桌入席，开台演戏。
老头子正在向着各桌上轮流劝酒，众宾朋正在划拳行令开怀畅饮，忽听得屯外号炮连天，喊声一片。紧接着就是怒马嘶鸣，呛啷啷啷兵刃响亮。再往后听就可了不得了，竟像有千军万马把小小的七里屯给四面包围了，并且还见人人喊嚷：“别放走了江洋大盗方清平啊！”个个高叫：“捉拿老方泰！”这些子官人一面嚷着，一面往方家奔，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无数的官兵各执着明晃晃的兵刃，闯进了方家宅院，逢人就打，见人就抓。镖行里的一般老少英雄哪能受得了这个气？有的挥动双拳与官兵抵抗，有的把凳子腿拔下来当兵器与官兵厮打，更有的随手抄来碟子酒壶当暗器，向着官兵飞砍，亦有夺过官兵的刀枪冲着官兵乱杀乱剁的，把一些官兵打得吱呀怪叫，乱撞怪跑。正在打得不可开交，猛然听得堵在方家门首的一员武官，用马棒戳着门框大声喊道：“好方泰，你敢拒捕么？”一句话提醒了方老镖头，立时浑身颤抖，热汗直流。原来在官兵们呐喊着要往院里闯的时节，老镖头就要迎了出去，问个究竟。不想正在这时，众宾朋忽然间哄堂大乱，一个个俱都是甩大衣绾发辫，摩拳擦掌要往外奔。老镖头一看这种情形，恐怕把事情闹得大了，赶紧上前拦阻。老镖头只顾在院中拦阻着宾朋们，不料官兵们却一窝蜂似的闯进来了，官兵们进到院中，亦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打，逢人就抓。老镖头一见，心里的气可就大了，本打算找着他们的官长豁出自己的这条老命去，跟他讲讲理，无奈瞪着两眼寻找了半天，所来的这些个官人俱都是兵丁打扮。老镖头只顾这一生气不要紧，可就把拒捕殴差的罪名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所以对于老少英雄殴打官兵亦就不再拦阻了，直等到听见那武官的大声喊叫，自己这才如梦初醒，便捶胸顿足地说道：“咳！就是有一百张嘴把旁的罪名都能分辩明白，可是这拒捕殴打差人的罪名也逃不开了老镖头想到这里，不由得老眼含着泪，向四下里寻找两个孙子方兰、方蕙。常言说得好，是灰就比土热，是亲有三分向，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旁人听着那个武官所喊叫的言语，倒不觉得怎样，唯独方老镖头的儿女亲家华桂英的老爹爹，西霸天神弹子活张仙华谦华子敬听了这个言语，就不由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替方老镖头合家老幼担心，急忙纵身跳到桌上，吆喝着镖行老少俱都住手。这时，一些官兵已经被镖行人打得跑的跑，躲的躲，受伤的受伤，求饶的求饶，就是有些个未受伤未挨打的，亦都站在大门以外摇旗呐喊，不敢进来。所以华谦一出头吆喝住了镖行人，这场战争就算是暂时停止。那堵在门口的武官正因为动硬的打不过人家，心中为难，一看有人出头拦阻镖行人动手，他认为是老镖头方泰就趁势回风转舵，改变态度，骑在马上抱拳当胸，和颜悦色向着华谦说道：“方老英雄，本守备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大老远地带着弟兄们跑到你这里来打搅，不过这是上宪所委，没有法子。你是走南闯北的老达官，难道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再说你不是要紧的案子，我们亦不能包围了村子愣往你宅里闯，这一节请你多多原谅。你们打了我的弟兄不算什么，咱们还是好面子，可是你亦得替我想想，无论如何你得辛苦一趟。给我把差事销了才是。”华谦听了这篇话赶紧跳下桌子，走到门前，一般老少群雄，也随着来到外面，华谦向着守备一躬到地说道：“小民华谦参见守备老爷。”守备一听他不是方泰，连忙向着众人问道：“哪位是方老英雄？请过来答话。”方老镖头闻听，正要迈步向前，只见华谦挺身说道：“守备老爷您先不用心急，从我这说，姓方的必定跟您去打官司，绝不能叫您作难。但有一件，姓方的究竟是身犯何罪，您得先向小民们说个明白。”守备听着心中暗想：“好一个姓华的，胆量不小。”不由仔细向华谦打量，只见他身高足有七尺，生得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面如三秋古月，脸上微有皱纹，一双剑眉形似八字，一对朗目神光炯炯，鼻如悬胆，四字海口，颏下三绺微微见白的胡须，身穿蓝川绸大褂，光着头未戴帽子，看年纪不过六十上下，从眉目之间显出来英雄气概，可是由英气之中又含蕴着儒雅大方。守备看罢，暗暗点头，大约就凭这个人的相貌亦必能够担得起方泰的事，于是带笑说道：“华英雄，你既问到这里，本守备不能不说，可有一节，我把案情说清之后，你可得保着方老英雄准去给我销差。”华谦道：“那是自然。”守备见华谦说话直爽，并没有半点推托意思，心中甚喜，说道：“要论这件案子，本守备知道的亦不甚详细，只可按着上宪来的札谕说给你听听吧。第一道札谕上说的是：云贵总督聂中堂，奉旨调为直隶总督，走在沙河地界，遇着一个劫路的大盗，打死两个镖师，劫去千两黄金，并且还把中堂的孙少爷掳去。听说这位中堂的独生少爷已经夭亡，只遗下这么一个孤孙。大盗临行之时亲口向中堂报的名姓，说是河南汤阴县七里屯的方泰方清平……”守备将才说到这里，就把一般老少英雄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人人替老镖头担心，个个为老镖头发愁。尤其是神弹子活张仙华谦华子敬，更是紧皱双眉，搓手跺脚。只见老英雄这时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两个眼珠定着不动，一头大汗，东霸天神枪陈庆鸿急忙上前伸手将老镖头架住，闹海云龙汪洪过来给老镖头擦汗，穿云燕子霍小侠上前给老镖头捶背，瘟蝗神东方利、水底蛟龙董杰一齐凑到老镖头耳前，大声喊叫：“老哥哥苏醒。”这时，方宅的前院里七手八脚乱一片。又加上火德太岁夏彦荣、双鞭赛尉迟霍光照，二人站在一旁，破口大骂：“这是哪一个混账球囊的干的事？”依着圣手无敌小方朔阮吉就要叫家人们往内宅里去报信，可是济宁州的四季怪孙同一味地拦着说不要紧，孙同、阮吉正在争论，忽然老镖头哇地一口浊痰吐出，立时苏醒。
就在这时，那夏彦荣和霍光照二人正大骂得高兴，忽然霍光照一扭头，看见守备骑着马在门外直着两眼向院里瞧着，不由得心中一动，问着夏彦荣说道：“老夏，你看这小子怕是另有别情。”夏彦荣道：“我也觉着这里有邪活，他方才不是说打死两个镖师吗？咱问问他，是哪个镖局子的？他要是说得不对，那套话就是他假编的，咱俩把他活劈了，给老哥哥报仇。”霍光照道：“对，走。”于是二人来到门外，凑在马前，夏彦荣先愣头愣脑地问着守备说道：“喂，你说打死两个镖师，是哪个镖局子的？”守备这时正在向着院里看得怔神，猛然听见夏彦荣这嗓子，直如同晴天霹雳，吓了一哆嗦，看见他们两人的神气，就知道是两个愣家伙，忖度着不说是不行，连忙定了定神，想了想然后说道：“是长沙震远镖……”守备的话还未说完，霍光照就大声喝道：“你是满口胡喷。”咚地照着守备的腰上就是一拳，把个守备打得往旁一栽，趁势伸手抓住了守备的腿，说道：“老夏，劈老霍的镖局子多咱有这个事？”夏彦荣闻听，连忙抄起了守备的左腿，又照着马的软肋上，嘭地就是一拳。那马痛得向前一蹦，二人就势将守备向上一举，马便向前跑去，二人又将守备向下一抡。这时的守备，头朝下脚朝上，二人各攥着一条大腿，一齐用力向左右一拉。震乾坤赤面公正侠方泰亦正在这时急得哎呀一声，口吐鲜血，翻身栽倒尘埃。不巧不成书，愈忙愈出事。不想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突然长沙震远镖局的镖师一朵梅谢兰竟自到来，可是容着谢兰将来意说明之后，这一般老少群雄竟都吓得胆战心寒，哑口无言，尤其是霍家父子直吓得魂飞魄散，且痛得放声大哭。
本来作书的一枝笔绝对不能同时叙述两方面的事，何况这节书的紧张情节，已然成四面狼烟起了。而且无论哪一方面，比较着都是相当地严重，所以，愈发叫作书的更不知从哪一方面下笔了。就如本书的书胆，震乾坤赤面公正侠，这时他正口吐鲜血栽倒尘埃，究竟是死是活。堂堂的国家命官那位守备，这时已被霍光照、夏彦荣二人弄得头朝下脚朝上，一人攥着一条大腿，同时用力分左右一拉，究竟把他劈了没有？再说路劫聂中堂的是谁？抢去中堂的孙少爷有何用处？况且，这案子将来是如何了局？方清平既然是那样地忠厚仁慈，且又已经归隐了十年，这个仇人是什么时候结下的？以上这些个疑团原因，不但是阅者们急欲明了，就是作者亦恨不能立时表白出来。无奈，岔头很多，原因复杂，只叙完了这一方面再叙那一方面。
且说长沙震远镖局，虽然是南路镖头双鞭赛尉迟霍光照所创设，可是这时对于柜上一切经营他全不管，无论是应承买卖，管理伙友，分派镖师，银钱交往，他都委托丁二镖头登萍渡水韩芝。要说韩芝这个人，亦真能干，还真可靠，论武艺与霍光照不相上下，论办事可比霍光照精明得多。此人不但文武双全，足智多谋，并且心细能言，稳重老练。自从霍光照把买卖交给他以后，一晃干了二十多年，买卖是一天比一天兴隆，名誉是一天比一天信用，因此南七省的买卖，无论是水路是旱路，是银子是货物，差不多地都找长沙震远镖局。在今年二月里，接了一号由长沙保官眷到保定的买卖。这号买卖是由云南提督派官兵护送到长沙的。韩芝当时向来人一打听，知道是卸任的云贵总督奉旨调缺，往保定上任的。韩芝因为保这号镖不止赚不多钱，并且担的责任太大，竭力向着来人设词推托，好容易把来人支吾走了。不想府衙的班头打着奉中堂的旗号，又把这号镖交到震远镖局了。到了这时，韩芝可不敢再推托了，自己赶紧穿戴齐整，去到总督行台请示行期。请示明白之后，回到镖局。因为这时霍光照父子已然回归原籍，所以韩芝眼前没有可以商量的人，独自坐在屋中盘算这趟镖应当怎样地走法，才能够保住万全不出舛错。若是大江以南各地，或者是普通的客镖，韩芝本来用不着这样小心，向例是各路镖局各有地界，如是湖南的镖往直隶保定，在武胜关地方就交给中路镖局转保了。所以，长沙震远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伙计，轻易不保着镖往黄河以北，因为对于黄河以北地理不甚熟悉。可是这趟镖长沙府有谕不准转保，必须震远镖局一保到地。韩芝才回到镖局独自盘算自己把路上的走法，保送的人位，都预先算计妥当。到了起镖的头一天，韩芝先派人在饭馆子叫来一桌上等酒席，六桌中等酒席，先把挑选定的三十四个伙计，两个原籍北方人的趟子手，分着让在六桌中等酒席上坐定。然后把双刀将芮刚、玉面虎宋起发、一朵梅谢兰，连柜上的管账先生一齐让在上等酒席上，自己主座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韩芝忽然站起身形，抱拳当胸，笑吟吟向着大众说道：“诸位，前几天府里交到咱们柜上的那号官镖，明天就该动身。可是府里有谕不准转保，必须咱们震远镖局一保到地。这件事要往好里想，总是人家中堂大人信任咱们，不枉你们诸位平日的辛苦，总算是咱们震远镖局的好名誉传到了云南省。可是细一琢磨，这趟买卖还真难做，皆因为我们常走的是大江以南，对于黄河以北，我们谁亦不很熟悉，万一稍有疏忽，闹点失闪，不但我们震远镖局几十年的名誉一败涂地，到了那时，中堂如要一往邪处多想，眼前的这场官司，我们就打不起。所以我盘算了这几天的工夫，总是想不出稳妥的妙法来。但是，明天就该起镖了，我们尽管畏首畏尾地怕事亦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顶，遇上什么办什么，但盼前途平平安安，咱们大家谢天谢地。倘然要在路上遇见点事，到那时节可就全看你们诸位肯……”韩芝下半截的话还未容说出来，就见玉面虎宋起发站起身形抱拳说道：“二镖头，您先不用担心，但盼一路上遇不见事，那是咱们柜上的福气。倘若遇上了事，我们大家必定同心协力，和贼人以死相拼。”韩芝才要答言，只见一朵梅谢兰亦站起身形说道：“宋大哥说的话我爱听，咱们亦不问道路生疏不生疏，亦别管官镖重要不重要，只按着咱们保镖的规矩往前走，遇不上事，那是福气，真要遇上了事，我想咱几十位人，要都按着以死相拼的心，贼人亦不容易讨得了便宜去。”谢兰正说着，双刀将芮刚忽地大声嚷道：“对，谁要不跟贼人拼死，谁就是死王八蛋的。”大众也有笑的，也有瞪他一眼的。韩芝走出位来，先向着大家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说道：“谢谢诸位这番热心，还有一件，就是遇不上事的时节，亦请诸位比往常走镖格外多加小心吧。”大众听了齐道：“那是自然，请二镖头放心。”韩芝把路上的事向着大众嘱托完了之后，又扭头向着管账先生把柜上诸事交代一番，然后才陪同大众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直吃到天交初鼓方才离席散座，各自回到自己屋里收拾随身衣物兵刃，预备明天起行。
到了转天，天光才亮，登萍渡水韩芝就收拾停妥，率领着镖师伙计到在总督行台侍候接镖起行。一直侍候到天有午正，长沙府的合城文武官员在十里官厅给总督饯过了行之后，这才算正式地接镖登程。韩芝因为这号镖比较着几百万镖银还觉重要，所以把镖师伙计们都分别着指定了专一的责任。玉面虎宋起发是担任头前探路，趟子手得按着宋起发的指示以定行止。双刀将芮刚带着十二名伙计，担任保护仆妇丫环等人乘坐的车辆，有装载箱笼物品的车辆。一朵梅谢兰带着十四名伙计，会同长沙府所派来按驿替换随路护送的二十名官兵，担任保护三位夫人、少太太所坐的车辆。自己跟长沙府派来统带官兵的一员千总，并着马紧紧地跟在中堂大人的车后。韩芝一路上加着十二成的小心，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好容易盼得已经走到了沙河地界，再有五七天的路程，就算安安稳稳地到在保定了。
不想这一天的午时将错，一簇车马正然顺着驿路向北躜行，忽然由道西一带土冈背后嗖地蹿出一道白影，快似流星，直奔一朵梅谢兰马前。所有看见白影的人们，还都以为是自己的眼岔，亦就一怔神的工夫，只见这道白影已然在谢兰马前，唰地打了个旋转，轻如一团棉花落在平地。大家再仔细一瞧，不想这道白影，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银头老叟，手拉着一条拐杖，伛偻着脊背，站在谢兰的马前。这时，谢兰胯下的马已经被白影晃得眼岔，停足不进，向后坐腰，嘴里还不住声地唏？？？长鸣。谢兰和几个看见白影的镖行伙计，个个是心惊暗说不好，不由己地手摸兵刃预备厮杀。可是一些官兵见了老者都吓得赶紧倒尘埃，咚咚咚地连叩响头，并且还是都口称着求胡仙老爷闪道。这时谢兰亦顾不了干涉官兵们疑神疑鬼跟着捣乱，连忙口打呼哨知会前后的人们。双刀将芮刚一听呼哨声响，亦赶忙接哨转知会前边的人。趟子手孙四听得呼哨之声，急忙一面摇镖旗止住车马，一面接呼哨知会前站。玉面虎宋起发听见后边呼哨声响，心中很觉纳闷，暗想道：“这一道通着北京的驿路，两边无山岭，又少树林，绝不至于藏着贼盗。我探不出来，就是靠着西边有一带土冈，将才我已经到在冈上探了，冈后并没有隐藏的人，邻近地方亦没有山林村庄，怎么在这一转眼的工夫，后边竟会出了事了？奇怪，奇怪！”心中想到这里，赶紧拨马头，踏，踏，踏，向后跑来。
再说跟在中堂大人车后的二镖头登萍渡水韩芝，正然在大人车后，跟新由顺德府派来官兵的守备胡小仓拉着马缓缓前行，忽然闻听自己人的呼哨声响，先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暗道：“要糟。”皆因他在未接镖起行的前几天，早将路上遇事的办法盘算妥了，所以这时一听呼哨声响，旁的他先不问，赶紧跳下马来跑到中堂大人车旁，吆喝住了车夫，将头探进中堂大人车中说道：“请大人赶快按着原定规的办法预备。”说完之后，急忙退出车外翻身上马，又向着守备嘱咐道：“前边有事，我去瞧瞧，请老爷多多留神中堂大人的安全。”说罢，一抖嚼环，撒马够奔前边跑去。那马昂着头向前蹿跑，韩芝拉着缰心中暗想：“怪呀，既然是自己人打出了暗令子呼哨，必定是有贼盗拦着路劫夺镖车。可是贼人聚众劫镖的暗号，不是连打呼哨，就是击敲铜锣，怎么我竟连一点声息都未听见呢？”想到这里，连忙扬起头来向着前边远远地瞭望，望了半天，不但前边就连大道的左右两旁，除了自己这簇车马人夫以外，漫说是人，竟连一个飞的雀鸟跑的野兔全没瞧见。韩芝只顾扬着脸向四下里瞭望，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谢兰跟前。但见谢兰这时，已然脱去长衫下了坐骑，手抗着明晃晃的雁翎钢刀，正向着对面站立的一个须发皆白伛偻驼背的老者答话，韩芝见了不由心中一怔，暗想：“谢贤弟这是何苦，有这个工夫，还不去察看察看咱们自己人打呼哨的原因，跟这个行将入木的老者，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事情？"正然想着，忽见一朵梅谢兰身形向前一纵，将刀抢圆了，照着老者顶梁便剁。那老者看见刀到，并不躲闪，只用手中拐杖斜刺里向上一挑，耳轮中就听当啷啷啷一声响亮，再看谢兰的那把雁翎钢刀，已被拐杖挑出去有两丈远近，落在尘埃。谢兰正然回身败走，只见老者嗖地一个箭步，跃到谢兰跟前，伸出手来照着谢兰后背啪地就是一掌，只打得谢兰暧呦，哇，吐出一口鲜血，翻身栽倒，昏了过去。韩芝一旁见了，急忙甩镫离鞍跳下马来，手托花枪，嗖，嗖，两个箭步蹿到老者面前。老者一见韩芝，不由得用目打量，只见来人身高足有七尺，细腰乍背，双肩抱拢，往脸上看，面色姜黄，瘦如病夫，一双细眉，一对长目，通天鼻子，四字海口，两个元宝耳朵，两撇八字黑胡。身穿一身石青缎子裤袄，皮挺扎腰，足下一双燕云缎子快靴，头上蓝绢帕包头，别看人长得瘦，可是两只眼睛突突乱转，精神百倍，手托着一杆鸭子嘴的紫缨花枪，站在当场。不提老者打量韩芝。
此时，仔细打量老者。若是直起腰来，身量亦有六尺开外，一张紫红脸皱纹堆累，两道秃残眉，寿毫多长，一对小圆眼，神光炯炯，两个大耳朵，紧贴着后脑海，通鼻梁长鼻须，薄片嘴，红嘴唇，发似三冬雪，须似九秋霜，飘满了胸前。身穿一件土黄绸子大夹袄，腰系一条蓝绒绳，斜掖着夹袄的大襟：再往下看，紫花布的中衣，系着蓝腿带，白布袜子，青布大掖巴洒鞋，伛偻着个腰，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若不仔细瞧看，还真看不出来是有功夫的人。韩芝看罢，暗暗点头，心说：“就凭将才跟谢兰动手那两下子，真是行如风站如钉，足见这个老头子并非等闲之辈。”于是连忙撩枪头，推枪钻，嘭，用力把枪钻向地下一戳，那杆花枪便直直立立地插在了韩芝身旁，赶紧抱拳当胸，向着老者含笑说道：“啊！老英雄请了，但不知适才在下的伙伴，因何得罪了老英雄，以至于双方用武？”
老者把两只小圆眼一翻，小薄片嘴一翻，先哈哈一阵冷笑，答道：“尊驾要问吾们二人因何用武哇，嘿嘿，你问他去。”韩芝见老头子这番举动，听老头子这种言词，显见他是瞧不起人，拿人耍笑，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真有心抄起枪来，一枪将他扎死，好出胸中的恶气。无奈这时，自己身上负担着保护聂中堂的重大责任，恨不能一时平平安安地到在保定府，所以不愿意在中途路上又生枝节耽误行期，故此忍着性子，勉强带笑又对老者说道：“听老英雄之言，未免有些取笑。”说着，用手一指地下躺着的谢兰，接续说道：“他如今已经昏迷不省人事，叫在下怎样问法，还请老英雄不吝赐教！”老者闻言，嘿嘿又是一笑，说道：“我说你信吗？”韩芝赶紧答道：“岂有不信任之理？”老者听了，便大声喊道：“他叫我劫杀赃官聂玉成聂中堂。”韩芝闻言直如同晴天霹雳、冷水浇头，瞪着两只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在这时，玉面虎宋起发赶到，听得这老者无理胡言，暴喊了声，全不问青红皂白，全不管韩芝怎么样，急忙腾身下马，蹿到老者背后，举起亮银棍用足了十二成气力，照定老者后脑海狠命地往下就砸。那老者乃是久经大敌的强盗，哪能够叫他砸上？眼看着亮银棍到了老者头顶，相离亦不过只有二寸，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者唰地如同一阵旋风转到宋起发的背后，趁势向着宋起发的左胯踢来。只听得膨的一声。宋起发便身不由自主地，啪，啪，啪，跑出去有一丈多远，扑通栽倒尘埃，当啷啷啷亮银棍不由己地撒了手，扔出去又有五六尺远。把个宋起发只摔得鼻破脸肿，门牙掉落。好个宋起发真英雄，赶紧爬起身来，亦不顾擦抹血渍，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拾起银棍，一窝蜂似的又来到老者面前，举棍就打。那老者见了，忙闪身形，用拐杖向外崩架。宋起发一见，连忙撤棍换招，就势抡起棍来使了个“腰横玉带”，照着老者拦腰就打。老者急忙撤步向后坐腰，将棍躲过。宋起发这时真急了，一见银棍落空，就趁着老者躲过棍以后，挺身上步的当口，双手向上一举，两个腕子一反，将棍头变为棍尾，棍尾转成了棍头，后把向前用力，前把完全张开，使了一手“乌龙探爪”，随着向前一上步，照定老者面前戳来。其实宋起发使的这一招，还真是个绝招。因为敌人这时是挺身上步的时节，若是搁在旁人，想躲还真不易。这个老强盗武艺还是真高，老者正然向前挺身上步，忽见宋起发的银棍直向面门戳来，因为这时自己心在向前使劲，力已发出去无法挽回，改此想躲可来不及了，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亮银棍的棍头就要跟老强盗的人头碰在一处，只见老者冒冒失失地腰眼一叠劲，唰地把上身向后一扔，两只手找地，肚腹朝天，来了一个铁板桥，才把这一棍躲过去。可是老者紧跟着就是一个“鲤鱼打挺”，将身子纵起来，向后一扑，手中拿着的那条拐杖亦随着劲带到半空，向下砸来。这时的宋起发将才把戳空了的银棍撤回来，还未容到两只手将棍拿好，那老者的拐杖已然来到，就听得吧的一声，可怜宋起发就脑浆迸裂，死尸栽倒。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当时在武林中江湖道上，有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就是那赫赫大名的五大镖头之首、震乾坤赤面公正侠方泰方清平老镖头，就是这县的人氏。老镖头自从十六岁上在家乡里学成了岳家拳棒以后，又投到广华山应尘道长应老剑客门下，不分昼夜苦学苦练了八年，学成了蹿高纵矮、飞檐走壁，马上步下，水旱两路软硬功夫。凭恩师所赐的一口七星古铜宝刀，二十八颗流星赶月莲子镖，在江湖上闯荡了差不多四十年，敢说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后来就没栽过跟头。
老镖头的为人非常忠厚，交友非常热心，不但对于朋友事事屈己从人，就是对于线上的老合们也是得容人处且容人，不怕是在当场动上手，但得不施展流星赶月的绝技，就不施展。别看老镖头手拿着削铁如泥吹发立断的七星古铜宝刀，可是从不削毁敌人的兵器，所为的是网开一面，恩施格外，总是希望把坏人度化得改邪归正。可有一节，别看老头子是这样的忠厚仁慈，可是天生的侠肝义胆，好打不平，爱管闲事，要不然哪能够得到了赤面公正侠的美号呢？老头子在三十岁上，在江湖道上就闯出“万儿”来了，意气相投的朋友亦交了不少，各门各派的武师亦认识了很多。就是气味不投，分道扬镳的绿林道，一提起方泰方清平来，也都有个面子。所以老头子就在那年的四月初一，在开封府的东关开设了一座四通镖局，也是老头子做买卖诚实，对待同人厚道，又搭着所请的镖师所雇的趟子手伙计俱都是精明强干，再加上老头子在外面的名声人缘，一晃干了三十年并未丢过镖未出过岔，生意还是真兴隆。
到了老头子六十岁的那年四月初一，也正是老镖头六十大庆，预先撒帖把各路宾朋，镖行全体，请到四通镖局，当众卷镖旗，关门收市。所有四通镖局的镖师伙计，老头子都是比平常加十倍地赠给馈送，有愿意回家的，另外送给盘川，有愿意做事的，分着荐在至近相好的镖行里。把四通镖局各项事务办理清楚之后，便带着夫人郑氏，居孀的儿妇华桂英，一个四岁、一个两岁的小孙子回归故乡汤阴县七里屯。所好，老头子在干着四通镖局的时节，就将所赚的银两陆续捎到家中，托内弟郑元明代买了一处宅子、两顷地。所以老头子这时回到家中，有吃有喝有穿有住，故此就抱着胳膊一忍，从此杜门谢客，不问世事把四通镖局灿烂光辉的镖旗，自己随身四十年的七星古铜宝刀，压倒绿林的二十八颗流星赶月莲子镖，连内外两家祖师圣像、岳元帅影像，一齐封锁起来。不但这个，并且还将双手上的无名指小指四个指甲亦养得长够二寸有余，直如同自己从来就未学过武术似的。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之间，不知不觉地老镖头在家中忍了又是十年，这时老镖头已经七十岁了。虽然是老镖头灰心武术，杜门谢客，可是一般知己过命的朋友，哪能忘了老镖头屈己从人的义气、济困扶危的肝胆？这年的三月二十才过，老镖头正在家中享清福，忽然家人王福进来禀道：“门外有南路镖头，双鞭赛尉迟霍光照霍老英雄带领少镖头前来望看你老，还带着不少的礼物。”老镖头一听，不禁皱了皱眉，说道：“请进来吧，他大远地又干什么来了？哼……定是因为七十大庆之年，他们非要叫我热闹一下，我哪有那样的心情？我这种意冷心灰的人，哪还有那种种高兴？这真是强人所难了。”别看老头子心中不高兴，可是在外表上一点不露，赶紧起身迎出大门。
老哥俩见面之后，彼此道过契阔，一前一后一同走进客厅，穿云燕子霍小侠重新给方老镖头行过大礼，然后爷儿三个分宾主落座，家人打脸水献茶，正在这时，忽听前面院中有山西人的口音嚷道：“哼……老子不用你们通报，自己有腿会走进去。”方霍三人才一怔神，就见那山西人已经推门走进屋中，大家见面，彼此抱拳哈哈大笑，原来来者非是别个，乃是那五大镖头末座，北路镖头闹海云龙汪洪汪博渊。
就从霍、汪二人来到以后，接连不断左一拨右一拨差不多天天有人来，一直到了二十八九，人来得可实在不算少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连上从人、丫环，一共到了足有一百多位。这些个人都是为赶四月初一给方老镖头做七十整寿来的，起先，老镖头听说大家宾朋要给自己做七十大庆，心中还是非常地不愿意，后来，人是愈来愈多，再想不办也不成了，这才忙活着向街邻借房，在各院里搭大棚，又派人到城里约戏班定酒席。所好，老镖头的人缘好，所有全屯的住户听说老镖头要做大生日，一个个都抢着来给帮忙料理的，所谓人多好做事，果然不消三两天的工夫，就把一切应预备的诸事都预备得妥妥当当，齐齐全全。
到了四月初一这天，方泰方清平天还未亮，就梳洗完毕，穿戴齐整。自己先在祖先堂里烧过了香，叩罢了头，然后率领两个孩子方兰、方蕙到在寿棚。这时，寿棚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宾朋，只见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白的，丑的俊的，挤挤擦擦把一个偌大的寿棚都快占满了。老头子见了大家，先转着圈作了一个罗圈揖，道道谢，大家紧跟着就七嘴八舌地都抢着给老头子上寿，把个老头子忙活得顾了这个丢了那个。大家是你一言我一语，闹闹嚷嚷乱成一片，后来亏得圣手无敌小方朔阮吉出的主意，叫老头子带着方兰、方蕙站在香案旁边，叫大家分开拨上前拜寿。头一拨是黑水湖碧云庄的水底蛟龙董杰董子英，率领四个儿子六个徒弟，第二拨是东霸天神枪陈庆鸿陈远威带着两个徒弟，第三拨是清凉山的火德太岁夏彦荣夏富棠，带着两个儿子，第四拨是翠华岭的瘟蝗神东方利东方保恒，带着一个儿子、两个侄子，第五拨是混世魔王鬼见愁秦刚带着八个徒弟小八魔，第六拨是双鞭赛尉迟霍光照带着儿子穿云燕子霍小侠，第七拨是江西卧虎岛的金鞭将邱松平邱永年带着两个兄弟、两个侄子，第八拨是北路镖头闹海云龙汪洪汪博渊、圣手无敌小方朔阮吉，第九拨是威震陕甘的西路老镖头西霸天神弹子活张仙华谦华子敬，带着儿子打虎太保华云，第十拨是济宁州的六怪大头怪郝平，双唇怪吴安，三手怪赵立，四季怪孙同，五毒怪王贵，六官怪张荣。这十拨侠客义士拜罢之后，还有各路的英雄，方家的至亲，再加上邻居故旧，一拨挨着一拨，直拜到巳时将尽方才拜贺完毕。于是调桌入席，开台演戏。
老头子正在向着各桌上轮流劝酒，众宾朋正在划拳行令开怀畅饮，忽听得屯外号炮连天，喊声一片。紧接着就是怒马嘶鸣，呛啷啷啷兵刃响亮。再往后听就可了不得了，竟像有千军万马把小小的七里屯给四面包围了，并且还见人人喊嚷：“别放走了江洋大盗方清平啊！”个个高叫：“捉拿老方泰！”这些子官人一面嚷着，一面往方家奔，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无数的官兵各执着明晃晃的兵刃，闯进了方家宅院，逢人就打，见人就抓。镖行里的一般老少英雄哪能受得了这个气？有的挥动双拳与官兵抵抗，有的把凳子腿拔下来当兵器与官兵厮打，更有的随手抄来碟子酒壶当暗器，向着官兵飞砍，亦有夺过官兵的刀枪冲着官兵乱杀乱剁的，把一些官兵打得吱呀怪叫，乱撞怪跑。正在打得不可开交，猛然听得堵在方家门首的一员武官，用马棒戳着门框大声喊道：“好方泰，你敢拒捕么？”一句话提醒了方老镖头，立时浑身颤抖，热汗直流。原来在官兵们呐喊着要往院里闯的时节，老镖头就要迎了出去，问个究竟。不想正在这时，众宾朋忽然间哄堂大乱，一个个俱都是甩大衣绾发辫，摩拳擦掌要往外奔。老镖头一看这种情形，恐怕把事情闹得大了，赶紧上前拦阻。老镖头只顾在院中拦阻着宾朋们，不料官兵们却一窝蜂似的闯进来了，官兵们进到院中，亦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打，逢人就抓。老镖头一见，心里的气可就大了，本打算找着他们的官长豁出自己的这条老命去，跟他讲讲理，无奈瞪着两眼寻找了半天，所来的这些个官人俱都是兵丁打扮。老镖头只顾这一生气不要紧，可就把拒捕殴差的罪名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所以对于老少英雄殴打官兵亦就不再拦阻了，直等到听见那武官的大声喊叫，自己这才如梦初醒，便捶胸顿足地说道：“咳！就是有一百张嘴把旁的罪名都能分辩明白，可是这拒捕殴打差人的罪名也逃不开了老镖头想到这里，不由得老眼含着泪，向四下里寻找两个孙子方兰、方蕙。常言说得好，是灰就比土热，是亲有三分向，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旁人听着那个武官所喊叫的言语，倒不觉得怎样，唯独方老镖头的儿女亲家华桂英的老爹爹，西霸天神弹子活张仙华谦华子敬听了这个言语，就不由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替方老镖头合家老幼担心，急忙纵身跳到桌上，吆喝着镖行老少俱都住手。这时，一些官兵已经被镖行人打得跑的跑，躲的躲，受伤的受伤，求饶的求饶，就是有些个未受伤未挨打的，亦都站在大门以外摇旗呐喊，不敢进来。所以华谦一出头吆喝住了镖行人，这场战争就算是暂时停止。那堵在门口的武官正因为动硬的打不过人家，心中为难，一看有人出头拦阻镖行人动手，他认为是老镖头方泰就趁势回风转舵，改变态度，骑在马上抱拳当胸，和颜悦色向着华谦说道：“方老英雄，本守备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大老远地带着弟兄们跑到你这里来打搅，不过这是上宪所委，没有法子。你是走南闯北的老达官，难道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再说你不是要紧的案子，我们亦不能包围了村子愣往你宅里闯，这一节请你多多原谅。你们打了我的弟兄不算什么，咱们还是好面子，可是你亦得替我想想，无论如何你得辛苦一趟。给我把差事销了才是。”华谦听了这篇话赶紧跳下桌子，走到门前，一般老少群雄，也随着来到外面，华谦向着守备一躬到地说道：“小民华谦参见守备老爷。”守备一听他不是方泰，连忙向着众人问道：“哪位是方老英雄？请过来答话。”方老镖头闻听，正要迈步向前，只见华谦挺身说道：“守备老爷您先不用心急，从我这说，姓方的必定跟您去打官司，绝不能叫您作难。但有一件，姓方的究竟是身犯何罪，您得先向小民们说个明白。”守备听着心中暗想：“好一个姓华的，胆量不小。”不由仔细向华谦打量，只见他身高足有七尺，生得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面如三秋古月，脸上微有皱纹，一双剑眉形似八字，一对朗目神光炯炯，鼻如悬胆，四字海口，颏下三绺微微见白的胡须，身穿蓝川绸大褂，光着头未戴帽子，看年纪不过六十上下，从眉目之间显出来英雄气概，可是由英气之中又含蕴着儒雅大方。守备看罢，暗暗点头，大约就凭这个人的相貌亦必能够担得起方泰的事，于是带笑说道：“华英雄，你既问到这里，本守备不能不说，可有一节，我把案情说清之后，你可得保着方老英雄准去给我销差。”华谦道：“那是自然。”守备见华谦说话直爽，并没有半点推托意思，心中甚喜，说道：“要论这件案子，本守备知道的亦不甚详细，只可按着上宪来的札谕说给你听听吧。第一道札谕上说的是：云贵总督聂中堂，奉旨调为直隶总督，走在沙河地界，遇着一个劫路的大盗，打死两个镖师，劫去千两黄金，并且还把中堂的孙少爷掳去。听说这位中堂的独生少爷已经夭亡，只遗下这么一个孤孙。大盗临行之时亲口向中堂报的名姓，说是河南汤阴县七里屯的方泰方清平……”守备将才说到这里，就把一般老少英雄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人人替老镖头担心，个个为老镖头发愁。尤其是神弹子活张仙华谦华子敬，更是紧皱双眉，搓手跺脚。只见老英雄这时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两个眼珠定着不动，一头大汗，东霸天神枪陈庆鸿急忙上前伸手将老镖头架住，闹海云龙汪洪过来给老镖头擦汗，穿云燕子霍小侠上前给老镖头捶背，瘟蝗神东方利、水底蛟龙董杰一齐凑到老镖头耳前，大声喊叫：“老哥哥苏醒。”这时，方宅的前院里七手八脚乱一片。又加上火德太岁夏彦荣、双鞭赛尉迟霍光照，二人站在一旁，破口大骂：“这是哪一个混账球囊的干的事？”依着圣手无敌小方朔阮吉就要叫家人们往内宅里去报信，可是济宁州的四季怪孙同一味地拦着说不要紧，孙同、阮吉正在争论，忽然老镖头哇地一口浊痰吐出，立时苏醒。
就在这时，那夏彦荣和霍光照二人正大骂得高兴，忽然霍光照一扭头，看见守备骑着马在门外直着两眼向院里瞧着，不由得心中一动，问着夏彦荣说道：“老夏，你看这小子怕是另有别情。”夏彦荣道：“我也觉着这里有邪活，他方才不是说打死两个镖师吗？咱问问他，是哪个镖局子的？他要是说得不对，那套话就是他假编的，咱俩把他活劈了，给老哥哥报仇。”霍光照道：“对，走。”于是二人来到门外，凑在马前，夏彦荣先愣头愣脑地问着守备说道：“喂，你说打死两个镖师，是哪个镖局子的？”守备这时正在向着院里看得怔神，猛然听见夏彦荣这嗓子，直如同晴天霹雳，吓了一哆嗦，看见他们两人的神气，就知道是两个愣家伙，忖度着不说是不行，连忙定了定神，想了想然后说道：“是长沙震远镖……”守备的话还未说完，霍光照就大声喝道：“你是满口胡喷。”咚地照着守备的腰上就是一拳，把个守备打得往旁一栽，趁势伸手抓住了守备的腿，说道：“老夏，劈老霍的镖局子多咱有这个事？”夏彦荣闻听，连忙抄起了守备的左腿，又照着马的软肋上，嘭地就是一拳。那马痛得向前一蹦，二人就势将守备向上一举，马便向前跑去，二人又将守备向下一抡。这时的守备，头朝下脚朝上，二人各攥着一条大腿，一齐用力向左右一拉。震乾坤赤面公正侠方泰亦正在这时急得哎呀一声，口吐鲜血，翻身栽倒尘埃。不巧不成书，愈忙愈出事。不想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突然长沙震远镖局的镖师一朵梅谢兰竟自到来，可是容着谢兰将来意说明之后，这一般老少群雄竟都吓得胆战心寒，哑口无言，尤其是霍家父子直吓得魂飞魄散，且痛得放声大哭。
本来作书的一枝笔绝对不能同时叙述两方面的事，何况这节书的紧张情节，已然成四面狼烟起了。而且无论哪一方面，比较着都是相当地严重，所以，愈发叫作书的更不知从哪一方面下笔了。就如本书的书胆，震乾坤赤面公正侠，这时他正口吐鲜血栽倒尘埃，究竟是死是活。堂堂的国家命官那位守备，这时已被霍光照、夏彦荣二人弄得头朝下脚朝上，一人攥着一条大腿，同时用力分左右一拉，究竟把他劈了没有？再说路劫聂中堂的是谁？抢去中堂的孙少爷有何用处？况且，这案子将来是如何了局？方清平既然是那样地忠厚仁慈，且又已经归隐了十年，这个仇人是什么时候结下的？以上这些个疑团原因，不但是阅者们急欲明了，就是作者亦恨不能立时表白出来。无奈，岔头很多，原因复杂，只叙完了这一方面再叙那一方面。
且说长沙震远镖局，虽然是南路镖头双鞭赛尉迟霍光照所创设，可是这时对于柜上一切经营他全不管，无论是应承买卖，管理伙友，分派镖师，银钱交往，他都委托丁二镖头登萍渡水韩芝。要说韩芝这个人，亦真能干，还真可靠，论武艺与霍光照不相上下，论办事可比霍光照精明得多。此人不但文武双全，足智多谋，并且心细能言，稳重老练。自从霍光照把买卖交给他以后，一晃干了二十多年，买卖是一天比一天兴隆，名誉是一天比一天信用，因此南七省的买卖，无论是水路是旱路，是银子是货物，差不多地都找长沙震远镖局。在今年二月里，接了一号由长沙保官眷到保定的买卖。这号买卖是由云南提督派官兵护送到长沙的。韩芝当时向来人一打听，知道是卸任的云贵总督奉旨调缺，往保定上任的。韩芝因为保这号镖不止赚不多钱，并且担的责任太大，竭力向着来人设词推托，好容易把来人支吾走了。不想府衙的班头打着奉中堂的旗号，又把这号镖交到震远镖局了。到了这时，韩芝可不敢再推托了，自己赶紧穿戴齐整，去到总督行台请示行期。请示明白之后，回到镖局。因为这时霍光照父子已然回归原籍，所以韩芝眼前没有可以商量的人，独自坐在屋中盘算这趟镖应当怎样地走法，才能够保住万全不出舛错。若是大江以南各地，或者是普通的客镖，韩芝本来用不着这样小心，向例是各路镖局各有地界，如是湖南的镖往直隶保定，在武胜关地方就交给中路镖局转保了。所以，长沙震远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伙计，轻易不保着镖往黄河以北，因为对于黄河以北地理不甚熟悉。可是这趟镖长沙府有谕不准转保，必须震远镖局一保到地。韩芝才回到镖局独自盘算自己把路上的走法，保送的人位，都预先算计妥当。到了起镖的头一天，韩芝先派人在饭馆子叫来一桌上等酒席，六桌中等酒席，先把挑选定的三十四个伙计，两个原籍北方人的趟子手，分着让在六桌中等酒席上坐定。然后把双刀将芮刚、玉面虎宋起发、一朵梅谢兰，连柜上的管账先生一齐让在上等酒席上，自己主座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韩芝忽然站起身形，抱拳当胸，笑吟吟向着大众说道：“诸位，前几天府里交到咱们柜上的那号官镖，明天就该动身。可是府里有谕不准转保，必须咱们震远镖局一保到地。这件事要往好里想，总是人家中堂大人信任咱们，不枉你们诸位平日的辛苦，总算是咱们震远镖局的好名誉传到了云南省。可是细一琢磨，这趟买卖还真难做，皆因为我们常走的是大江以南，对于黄河以北，我们谁亦不很熟悉，万一稍有疏忽，闹点失闪，不但我们震远镖局几十年的名誉一败涂地，到了那时，中堂如要一往邪处多想，眼前的这场官司，我们就打不起。所以我盘算了这几天的工夫，总是想不出稳妥的妙法来。但是，明天就该起镖了，我们尽管畏首畏尾地怕事亦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顶，遇上什么办什么，但盼前途平平安安，咱们大家谢天谢地。倘然要在路上遇见点事，到那时节可就全看你们诸位肯……”韩芝下半截的话还未容说出来，就见玉面虎宋起发站起身形抱拳说道：“二镖头，您先不用担心，但盼一路上遇不见事，那是咱们柜上的福气。倘若遇上了事，我们大家必定同心协力，和贼人以死相拼。”韩芝才要答言，只见一朵梅谢兰亦站起身形说道：“宋大哥说的话我爱听，咱们亦不问道路生疏不生疏，亦别管官镖重要不重要，只按着咱们保镖的规矩往前走，遇不上事，那是福气，真要遇上了事，我想咱几十位人，要都按着以死相拼的心，贼人亦不容易讨得了便宜去。”谢兰正说着，双刀将芮刚忽地大声嚷道：“对，谁要不跟贼人拼死，谁就是死王八蛋的。”大众也有笑的，也有瞪他一眼的。韩芝走出位来，先向着大家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说道：“谢谢诸位这番热心，还有一件，就是遇不上事的时节，亦请诸位比往常走镖格外多加小心吧。”大众听了齐道：“那是自然，请二镖头放心。”韩芝把路上的事向着大众嘱托完了之后，又扭头向着管账先生把柜上诸事交代一番，然后才陪同大众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直吃到天交初鼓方才离席散座，各自回到自己屋里收拾随身衣物兵刃，预备明天起行。
到了转天，天光才亮，登萍渡水韩芝就收拾停妥，率领着镖师伙计到在总督行台侍候接镖起行。一直侍候到天有午正，长沙府的合城文武官员在十里官厅给总督饯过了行之后，这才算正式地接镖登程。韩芝因为这号镖比较着几百万镖银还觉重要，所以把镖师伙计们都分别着指定了专一的责任。玉面虎宋起发是担任头前探路，趟子手得按着宋起发的指示以定行止。双刀将芮刚带着十二名伙计，担任保护仆妇丫环等人乘坐的车辆，有装载箱笼物品的车辆。一朵梅谢兰带着十四名伙计，会同长沙府所派来按驿替换随路护送的二十名官兵，担任保护三位夫人、少太太所坐的车辆。自己跟长沙府派来统带官兵的一员千总，并着马紧紧地跟在中堂大人的车后。韩芝一路上加着十二成的小心，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好容易盼得已经走到了沙河地界，再有五七天的路程，就算安安稳稳地到在保定了。
不想这一天的午时将错，一簇车马正然顺着驿路向北躜行，忽然由道西一带土冈背后嗖地蹿出一道白影，快似流星，直奔一朵梅谢兰马前。所有看见白影的人们，还都以为是自己的眼岔，亦就一怔神的工夫，只见这道白影已然在谢兰马前，唰地打了个旋转，轻如一团棉花落在平地。大家再仔细一瞧，不想这道白影，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银头老叟，手拉着一条拐杖，伛偻着脊背，站在谢兰的马前。这时，谢兰胯下的马已经被白影晃得眼岔，停足不进，向后坐腰，嘴里还不住声地唏？？？长鸣。谢兰和几个看见白影的镖行伙计，个个是心惊暗说不好，不由己地手摸兵刃预备厮杀。可是一些官兵见了老者都吓得赶紧倒尘埃，咚咚咚地连叩响头，并且还是都口称着求胡仙老爷闪道。这时谢兰亦顾不了干涉官兵们疑神疑鬼跟着捣乱，连忙口打呼哨知会前后的人们。双刀将芮刚一听呼哨声响，亦赶忙接哨转知会前边的人。趟子手孙四听得呼哨之声，急忙一面摇镖旗止住车马，一面接呼哨知会前站。玉面虎宋起发听见后边呼哨声响，心中很觉纳闷，暗想道：“这一道通着北京的驿路，两边无山岭，又少树林，绝不至于藏着贼盗。我探不出来，就是靠着西边有一带土冈，将才我已经到在冈上探了，冈后并没有隐藏的人，邻近地方亦没有山林村庄，怎么在这一转眼的工夫，后边竟会出了事了？奇怪，奇怪！”心中想到这里，赶紧拨马头，踏，踏，踏，向后跑来。
再说跟在中堂大人车后的二镖头登萍渡水韩芝，正然在大人车后，跟新由顺德府派来官兵的守备胡小仓拉着马缓缓前行，忽然闻听自己人的呼哨声响，先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暗道：“要糟。”皆因他在未接镖起行的前几天，早将路上遇事的办法盘算妥了，所以这时一听呼哨声响，旁的他先不问，赶紧跳下马来跑到中堂大人车旁，吆喝住了车夫，将头探进中堂大人车中说道：“请大人赶快按着原定规的办法预备。”说完之后，急忙退出车外翻身上马，又向着守备嘱咐道：“前边有事，我去瞧瞧，请老爷多多留神中堂大人的安全。”说罢，一抖嚼环，撒马够奔前边跑去。那马昂着头向前蹿跑，韩芝拉着缰心中暗想：“怪呀，既然是自己人打出了暗令子呼哨，必定是有贼盗拦着路劫夺镖车。可是贼人聚众劫镖的暗号，不是连打呼哨，就是击敲铜锣，怎么我竟连一点声息都未听见呢？”想到这里，连忙扬起头来向着前边远远地瞭望，望了半天，不但前边就连大道的左右两旁，除了自己这簇车马人夫以外，漫说是人，竟连一个飞的雀鸟跑的野兔全没瞧见。韩芝只顾扬着脸向四下里瞭望，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谢兰跟前。但见谢兰这时，已然脱去长衫下了坐骑，手抗着明晃晃的雁翎钢刀，正向着对面站立的一个须发皆白伛偻驼背的老者答话，韩芝见了不由心中一怔，暗想：“谢贤弟这是何苦，有这个工夫，还不去察看察看咱们自己人打呼哨的原因，跟这个行将入木的老者，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事情？"正然想着，忽见一朵梅谢兰身形向前一纵，将刀抢圆了，照着老者顶梁便剁。那老者看见刀到，并不躲闪，只用手中拐杖斜刺里向上一挑，耳轮中就听当啷啷啷一声响亮，再看谢兰的那把雁翎钢刀，已被拐杖挑出去有两丈远近，落在尘埃。谢兰正然回身败走，只见老者嗖地一个箭步，跃到谢兰跟前，伸出手来照着谢兰后背啪地就是一掌，只打得谢兰暧呦，哇，吐出一口鲜血，翻身栽倒，昏了过去。韩芝一旁见了，急忙甩镫离鞍跳下马来，手托花枪，嗖，嗖，两个箭步蹿到老者面前。老者一见韩芝，不由得用目打量，只见来人身高足有七尺，细腰乍背，双肩抱拢，往脸上看，面色姜黄，瘦如病夫，一双细眉，一对长目，通天鼻子，四字海口，两个元宝耳朵，两撇八字黑胡。身穿一身石青缎子裤袄，皮挺扎腰，足下一双燕云缎子快靴，头上蓝绢帕包头，别看人长得瘦，可是两只眼睛突突乱转，精神百倍，手托着一杆鸭子嘴的紫缨花枪，站在当场。不提老者打量韩芝。
此时，仔细打量老者。若是直起腰来，身量亦有六尺开外，一张紫红脸皱纹堆累，两道秃残眉，寿毫多长，一对小圆眼，神光炯炯，两个大耳朵，紧贴着后脑海，通鼻梁长鼻须，薄片嘴，红嘴唇，发似三冬雪，须似九秋霜，飘满了胸前。身穿一件土黄绸子大夹袄，腰系一条蓝绒绳，斜掖着夹袄的大襟：再往下看，紫花布的中衣，系着蓝腿带，白布袜子，青布大掖巴洒鞋，伛偻着个腰，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若不仔细瞧看，还真看不出来是有功夫的人。韩芝看罢，暗暗点头，心说：“就凭将才跟谢兰动手那两下子，真是行如风站如钉，足见这个老头子并非等闲之辈。”于是连忙撩枪头，推枪钻，嘭，用力把枪钻向地下一戳，那杆花枪便直直立立地插在了韩芝身旁，赶紧抱拳当胸，向着老者含笑说道：“啊！老英雄请了，但不知适才在下的伙伴，因何得罪了老英雄，以至于双方用武？”
老者把两只小圆眼一翻，小薄片嘴一翻，先哈哈一阵冷笑，答道：“尊驾要问吾们二人因何用武哇，嘿嘿，你问他去。”韩芝见老头子这番举动，听老头子这种言词，显见他是瞧不起人，拿人耍笑，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真有心抄起枪来，一枪将他扎死，好出胸中的恶气。无奈这时，自己身上负担着保护聂中堂的重大责任，恨不能一时平平安安地到在保定府，所以不愿意在中途路上又生枝节耽误行期，故此忍着性子，勉强带笑又对老者说道：“听老英雄之言，未免有些取笑。”说着，用手一指地下躺着的谢兰，接续说道：“他如今已经昏迷不省人事，叫在下怎样问法，还请老英雄不吝赐教！”老者闻言，嘿嘿又是一笑，说道：“我说你信吗？”韩芝赶紧答道：“岂有不信任之理？”老者听了，便大声喊道：“他叫我劫杀赃官聂玉成聂中堂。”韩芝闻言直如同晴天霹雳、冷水浇头，瞪着两只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在这时，玉面虎宋起发赶到，听得这老者无理胡言，暴喊了声，全不问青红皂白，全不管韩芝怎么样，急忙腾身下马，蹿到老者背后，举起亮银棍用足了十二成气力，照定老者后脑海狠命地往下就砸。那老者乃是久经大敌的强盗，哪能够叫他砸上？眼看着亮银棍到了老者头顶，相离亦不过只有二寸，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者唰地如同一阵旋风转到宋起发的背后，趁势向着宋起发的左胯踢来。只听得膨的一声。宋起发便身不由自主地，啪，啪，啪，跑出去有一丈多远，扑通栽倒尘埃，当啷啷啷亮银棍不由己地撒了手，扔出去又有五六尺远。把个宋起发只摔得鼻破脸肿，门牙掉落。好个宋起发真英雄，赶紧爬起身来，亦不顾擦抹血渍，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拾起银棍，一窝蜂似的又来到老者面前，举棍就打。那老者见了，忙闪身形，用拐杖向外崩架。宋起发一见，连忙撤棍换招，就势抡起棍来使了个“腰横玉带”，照着老者拦腰就打。老者急忙撤步向后坐腰，将棍躲过。宋起发这时真急了，一见银棍落空，就趁着老者躲过棍以后，挺身上步的当口，双手向上一举，两个腕子一反，将棍头变为棍尾，棍尾转成了棍头，后把向前用力，前把完全张开，使了一手“乌龙探爪”，随着向前一上步，照定老者面前戳来。其实宋起发使的这一招，还真是个绝招。因为敌人这时是挺身上步的时节，若是搁在旁人，想躲还真不易。这个老强盗武艺还是真高，老者正然向前挺身上步，忽见宋起发的银棍直向面门戳来，因为这时自己心在向前使劲，力已发出去无法挽回，改此想躲可来不及了，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亮银棍的棍头就要跟老强盗的人头碰在一处，只见老者冒冒失失地腰眼一叠劲，唰地把上身向后一扔，两只手找地，肚腹朝天，来了一个铁板桥，才把这一棍躲过去。可是老者紧跟着就是一个“鲤鱼打挺”，将身子纵起来，向后一扑，手中拿着的那条拐杖亦随着劲带到半空，向下砸来。这时的宋起发将才把戳空了的银棍撤回来，还未容到两只手将棍拿好，那老者的拐杖已然来到，就听得吧的一声，可怜宋起发就脑浆迸裂，死尸栽倒。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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