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夜入嵩山 铁箫侠初探少林寺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刚说到这儿，已经有前面僧人进来，请示经楼大师，现在可要用斋？元化禅师点点头：“我们这就去。”回事的僧人道：“大师不用到斋堂去了。我们这里规矩，掌管经楼，用不着到斋堂去，我们把大师和少师傅的斋饭取来，在这里用，岂不省事？”元化禅师点点头。不过公冶英珠可十分失望，因为他对于少林寺五百僧众，全在斋堂里同时用饭，礼节规矩最严，多大年岁的僧人，犯了规矩，全一样地受处罚，虽是五百多人同时用饭，连筷子碰碗的声音全听不见，这样管理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想不到自己竟不能开这眼界。
师徒二人就在藏经楼用过晚饭之后，那藏经楼上下完全察看一番，然后令公冶英珠把月亮门关上，这后面十分清净，元化禅师在院中叫公冶英珠把原有的功夫练一下，自己要看一看，公冶英珠遂把自己师门所得，全施展了一番，公冶英珠已经是武功很有造诣，他又是名门正派出身，这种拳术施展岀来，处处地全守着规矩，把拳术练完，元化禅师点头道：“好！”向公冶英珠说道：“依你这种本领，再苦在我少林派门下，有三年的纯功夫，也就可以练出来了。”公冶英珠道：“弟子全仗着师父多多地慈悲吧。”
元化禅师道：“门户不同，所练的功夫也是各有巧妙的地方，不过少林寺武功，并不是任何一个人，就可以妄窥堂奥。你入我少林门户，这也是一段缘分，你要好好地为我争这口气。”公冶英珠道：“师父肯这样慈悲我，弟子定然不负师父的期望。”元化禅师点点头道：“你把屋中打坐用的那个矮墩取来。”公冶英珠赶忙到禅堂中，把一个二尺高、黄布做成的棉墩取来，元化禅师叫他放在藏经楼前，元化禅师盘膝打坐，坐在那里，公冶英滋侍立在一旁。元化禅师道：“你才入我门户，把少林寺开派以来一切灵迹，说与你，你要牢牢记住，然后我再传授你本门的武功，你就也知道本门的武功可贵了。”公冶英珠恭敬地答应着，元化禅师这才说道：“我少林派，自从达摩祖师航海入中国，也就是世传圣迹图，一苇渡江，曾显灵迹，在福建莆田县开山立教，建立少林寺，传《易筋经》、十八罗汉手，内藏十八格，分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扯、括、挑、打、盘、拨、压，这十八字诀。可是那达摩尊者，以沙门习武功并无别意，我佛门中的主旨，是以明心见性，超脱苦厄，何用武功？可是因为这僧众太多，诵经参禅，有的心志日见萎靡，修为日深，反把先天祖气消沉，所以达摩祖师才传授这种性命双修的武技，以健体魄性灵，以参悟佛家真谛，少林寺日益昌大起来。达摩尊者更来到嵩山，嵩山为我国五岳之尊，看到这锦屏山前，是这嵩山灵气所钟之地，面壁九年，大丹始成，复建嵩山少林寺。不过少林派武功，不尽是达摩尊者一人所传，代出名家，很有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把祖师十八罗汉手，推阐变化，始臻大成。更修十戒律，以律徒众，福王堂叔朱德畴，也就是那位德高望重的痛禅上人，更有般慧禅师，更创掌力用小天星打法，这种掌力一用开了，震慑武林，凡熟习武功者，莫不景仰折服。白玉峰祖师，曾化华佗之《五禽图》，虎、鹿、熊、猿、鹤，变为龙、虎、蛇、豹、鹤，共一百七十三手，就是现在所传的少林神拳。张全祖师，推关点穴术，默察周天运行之理，阴阳运转之机，以人的一身，象征天地。以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天有阴阳，人有二气，天有四季，人有四肢，以周天运行三百六十五度，人有三百六十五骨节，以天地运行之气，取人身血气循环之理，传点穴术，一百零八手，分三十六重穴，三十六轻穴，三十六死穴，到此时，少林寺武功才算天成。可是到了清世祖雍正继位，世间全以三十六友甘心扶保满旅，哪又知道这三十六友，俱是明室遗臣、风尘奇士，明保清朝，暗中叫他互相残杀，全想到等待机缘，要为大明故主做复国之举。可是明运告终，回天无力，这一般江湖异人，行藏不慎，被雍正帝所养的番僧告密，火焚三十六友，内中只逃出一僧一俗，俗家就是大侠蒋异三，僧为悟明禅师。雍正帝知道他是少林嫡族，于是他要剪草除根，永绝后患，挑选那精通剑术，兼擅邪法的带着密诏，十二番僧下莆田追踪至福建少林寺，这位悟明禅师，倒是逃岀福建少林寺，知道劫运使然，无法挽救，遂将五百僧徒遣散，自己航海朝天竺。这十二番僧到少林寺一看，人已走，庙已空，愤怒之余，以魔火焚烧少林寺，可怜一座庄严的古刹，付之一炬，是为雍正甲寅年七月二十五日。可怜这曾著灵迹、领袖武林的古寺，就这样毁了！直到乾隆庚辰年仲秋，达摩祖师重显灵迹，重建少林寺，这才继续昌大佛门，传授神拳，直到今日。你想我们少林寺，拥有今日的盛名，绝非幸运。”
公冶英珠听元化禅师把少林寺的源流，这样讲解岀来，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更因为所说的这几位祖师，内中颇有俗家，自己倘若得元化禅师的绝技，以自己原有武功锻炼，也能在少林派中争取一席地位。想到这里，遂向元化禅师的面前一跪道：“师父还要多多地慈悲弟子，弟子听到恩师这样把我少林派千余年来，这些源流的事迹，一一地指示弟子，更叫弟子敬仰万分，深恨不能早早地皈依到少林寺的门下。师父只要肯慈悲弟子，我定然不辜负恩师这番成全之德。”元化禅师道：“你全听明白了，我少林寺的武功，并非是一学就会，一说即明，这可得仗着你这天资和灵性。这种武功，我们历来的传授是三年一小成，十年一大成，没有坚决之心，最好是不要妄入我门户，你可知门规之严，武功练成时，不能在我罗汉堂走上一遭的，绝不肯叫他离开少林寺一步。虽不能叫你练到炉火纯青，也得要登堂入室，才准你入江湖。匀我派武功，实非易事，你不要认为是怎么一件容易事，你把你的心情志愿，全要拿定了，好好地打定了主意，只要拜师领受少林十戒之后，任凭天大的事，武功没练成，绝不许你出寺，你自己忖度一下吧！”
公冶英珠忙着道：“弟子心如铁石，武功不练成，绝不想再出少林寺了。”元化禅师点点头道：“你既然愿意在我少林门户中，只要你不生反悔之心，我何尝不愿意把你收在我门下？”公冶英珠招呼了声：“师父！”随着跪下，给师父叩头。元化禅师略还了半礼，公冶英珠也就算列入少林寺的门下了。
师徒二人早早安歇下，元化禅师更在次日清晨，前去朝拜方丈，赶到回转藏经楼，这才带着公冶英珠叫他见识见识这嵩山古刹。一处处庄严的殿宇，好一个伟大的古寺，一片的古雅庄严之象，元化禅师领着他走各殿朝拜完了之后，更带着他到斋堂去看了一番，更到经堂讲经的所在。迎面上设着法座，那下面听经的全是一尺五高的矮凳，上面全设有打坐用的棉垫，足可以容纳五六百人的地方。想见讲经时，僧众按着次序排坐在下面，那正是把佛教的宝像呈现出来。更领他到饭房所在，那一口紫铜锅，已经是世上少有的东西。这口锅圆径足有四丈五，直径有一丈五，下面的火灶，是用砖垒起来的，倒有五六尺高。这口大铜锅，坐在火灶上，这时僧人们正在忙着做晚饭，有四名很壮健的僧人，挑着两只大木桶，看那情形，足有两三百斤重，这一往锅中续水，因为锅沿太高，在下面是无法往里倒，有两架短梯，架在两旁，这挑水的僧人，挑着两大木桶水，毫不费力似的，顺着这木梯上去，把水倒在里面，仍然是挑着桶出去。这里就有僧人把整袋子米扛起来，亦顺着木梯上去，把布袋的口一松，这整袋子米就倒入铜锅中。米水全续够了量，一面架起木柴来。单有两个僧人，站在高台子上，每人一根长柄的木铲，来回地在这大铜锅中搅着。这一锅粥煮熟了，足够全寺的僧人一餐。元化禅师向公冶英珠道：“你看见这种规模了，只有福建少林寺和镇江的金山寺，那两处全和这里不差上下。”
公冶英珠十分的赞叹，元化禅师又把他领出来，从这里往西走，一排仓房，是储藏粮米的所在，这里单有一位禅师掌管。再往西走，已经是这庙的西边墙，这里开着一个宽大的木门，门正在开着，可是门的两旁站着两名灰衣掌的僧人看守着。元化禅师来到近前，这两人很恭敬地合十行礼，口中却说道：“禅师要出寺，请从前面走。”元化禅师一边答着礼，一边说道：“我哪能不守寺规，这里岂是出入之所？我这小徒，初到我少林寺中来，我要叫他看看我少林门中皈依到佛祖座下，苦度清修的不易。”这两个守门的僧人忙答了声：“这是禅师的慈悲。”两人闪向一旁，不再来阻拦，可是元化禅师可也不再向门外走，闪在门旁，用手向外一指，向公冶英珠道：“你看有时候全说是农人收获耕耘的不易，不劳而获，这少林寺中，五百余僧众，是多么大的开支，虽然有十方施主做大功德，肯大布施，可是我们常住的僧人不算，每年四万挂搭的僧人何止千百，哪能尽指着施主布施？这庙后锦屏峰下，有许多肥沃农田，本寺的僧人在诵经习武之余，全要到锦屏峰下去耕耘农田，浇灌菜圃。只是全寺中用水就是很费周章，你看那山道上所上来的，正是从泉眼中打来的水，僧人们每天早晚得分班地操作，这种苦你吃得来吗？”公冶英珠顺着元化禅师所指之处一看，见从斜坡山道上，有四个和尚，年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岁上下，年岁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全是灰布的短僧衣，灰布帽，光着脚，穿着麻鞋，每人是两只木桶。这木桶比平常所用的水桶大着两倍，这两桶水最少有三四百斤。前面那三个和尚，全是雄伟的身躯，只有后面第一名和尚，看那年岁只有二十岁光景，身体看着瘦弱异常，也是满满的两桶水地随在前面的僧人之后，走得是非常稳当，和前面那三个和尚一样的快法。公冶英珠看着越发惊异，像他那种情形，竟在担着这么重的两桶水走这种山道，只叫怪事。工夫不大，四名和尚已经上了山坡，全走进庙门。公冶英珠仔细看他们水桶的水，第一个跟第三个，桶中的水和桶口只差着二寸，那第二名僧人桶中的水比桶口矮着有五寸多，最后这有疲弱的和尚，他这两桶水只跟桶口差着半寸。公冶英珠此时是越发怀疑，这四个和尚把这所挑进来的水完全倒入仓房旁一排大缸中，刻不停留地复返回来，仍然向山坡下走去。
元化禅师向公冶英珠道：“你看见了，身入佛门，这正是饮水思源，叫人不要忘本。”公冶英珠明白元化禅师这是警戒自己，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元化禅师道：“随我来。”仍从斋堂、饭房、仓房这一带转回来，反向前走，经过很长箭道，公冶英珠遂问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求师父的指教。那四位挑水的师傅，弟子看他们全有真实的功夫，绝不是专管操作这些事的人，只是内中最后那位师父，身躯那么疲弱，可是论精力，弟子眼中看着，以他最足，这是什么缘故？弟子实在不明白！”元化禅师点点头道：“你的目力不差。不错，那么年岁轻的，乃是玄济太师亲传弟子，此人武功造诣，已得少林的神髓，这疲弱和强壮不能来判断这少林寺的功夫，最要紧的是讲究三骠三疲劲始既根，同是很有几年的变化，这位师傅年岁虽小，他已经得着一身绝技，你看他那两桶水有多重？”公冶英珠道：“弟子估量着有三四百斤重吧！”元化禅师一笑道：“我佛门中传授一个弟子岀来，谈何容易？所以想学我少林寺的嫡传心法，没有身许佛门的恒心，不能够历悠久的岁月，刻苦的功夫，不容得到真传。练个三年五载，也不过略具皮毛。这挑水一功，暗中已隐含着少林寺七十二艺里面的两种功夫，现在说与你没用。这只木桶，像那少年僧人所用的，依我看来，足有六七百斤重，可是连他自己不准知道。这是本人嫡传师父暗中运用，这桶的下面，有五寸高的双底，里面是陆续地向里添铁沙子，直到把两木桶夹层中铁沙子续满，这两木桶再把水注满了，重有千斤，往返自如，一天早晚两次，每人要取进十六桶水来，走这种山坡，丝毫不觉吃力，那才叫功德圆满，绝技始成。你想想这是得下多大功夫，这才能有成就？”
公冶英珠一边是惊心一边是失望，听到师父这么说，大的是没有指望了，公冶英珠暗中起了畏难之心。这时，已经走到这箭道一多半，东西两面，正是两个门相对着，往东去是大雄宝殿，往西这个门里也就是少林寺武功精华所在的地方。元化禅师向守门的僧人施礼道：“二位师兄，本座遵守寺规，没有方丈法谕，不得向里面去。我叫小徒在门口一览我佛门中玄奥。”那两名僧人看了看元化禅师，又看了看公冶英珠，向元化禅师合十答礼道：“请禅师尊重寺规，不要往里走才好。”元化禅师点点头，却跨进了门槛，那两名守门的僧人已经十分不悦，只为他是新接藏经楼，有执司的，不肯当面给他难堪，可是公冶英珠竟也不知轻重，往里一迈腿，左边那守门的和尚，却向公冶英珠打着问讯道：“少师傅，不要犯我清规，门槛中你却来不得了。”公冶英珠的脸一红，元化禅师也觉得十分难堪，只是本人先有不合处，他们职司守道甚严，奈何他不得，只好不作理会。公冶英珠把腿收回来，站在门槛外。元化禅师向长廊对面一指道，“你看，这边所画的行道僧，这正是达摩祖师三十六经义，行功十二法，可是你只看着画壁上的图像，没有口传心授，绝难了解。”又往靠北边一段一指道：“你看那所画的十八位高僧，各有各的姿态，那是‘法中龙象’，这东面的画壁，才是少林拳术正宗，这名称叫作‘迭掌变’，叫你开了眼界。你想参悟其中的奥妙，非得把少林寺的武功，登堂入室，才能够得着其中的玄妙。”公冶英珠听元化禅师这么说着，自己只有答应着，也情实是一点悟化不出来。元化禅师带着他退了出来，那两个守门的僧人，死板板地站在那儿，竟不再向元化禅师行礼了，元化禅师暗中也十分不满，这种小小的误会，正为后来演出一场无边大祸，险些把少林寺这点精华，断送在他二人之手，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元化禅师带着公冶英珠穿过大雄宝殿，从东院转过来，顺着禅堂前面的箭道，回转藏经楼禅房歇息，从这时起，元化禅师竟传授公冶英珠少林寺的武功。这公冶英珠投入少林门下，已然叙明，本篇也正展开了武林恩怨斗争的序幕。
铁箫侠陆熙民自从遇见陈玉璋，得着公冶英珠的踪迹，遂决意到嵩山少林寺访查公冶英珠的下落。这天来到登封县，先在县城里落了店。陆熙民盘算着，自己是一个成名的侠客，又是终南派的掌门人，可不能把事情办莽撞了。这少林寺非同别的门户，这是一个名门正派，领袖着武林正宗，门户不同，这许多年间已经无形中全存着派别不同的见解，这次为了这个败坏门户的徒弟，自己来访嵩山，脚步可得站稳了，不得着真凭实据，处置得稍有失当，就把自己一生的英名断送。何况耳闻不如目睹，陈玉璋所说的情形，自己和胡中和老镖头是武林道义之交，他绝不会有一字虚言，可是，是不是准落在少林寺中，自己实在毫无把握。我暗中侦察，万一他没落在这里，我可容易毁在这种不足为凭的传言上，栽了跟头，还把终南派的威名要断送了。自己反复地思索一番，本想明着去拜访少林寺掌教的方丈，但是人心隔肚皮，虽然是有道的高僧，绝不会有市井无赖的举动，绝不会实有其人当面推诿，倘若这个冤家已被少林僧收录，掌教方丈坦然承认他庙中有这么个人，可并不知是我终南派的弟子，他径直地承认，已入佛门的，把恩怨一笔勾销，不肯把他交给我，又该如何？只怕当时就是一个难解的局面。连师兄紫髯叟裘子谦，性情比自己暴躁，可是这些年来，因为终南派门户，在武林中已经占有相当的地位，越发地深戒本门的弟子们，不得轻易和别的门派中妄生是非。这次对于这个冤家不能放手，也是为的他侮辱了门户，势必把他擒回终南。本门中出了这种事，也就是十分不幸了，可是若从他身上再把终南派掀起一场大祸，更属不值。我还是谨慎一些，暗中侦察为是，这冤家果然落在少林门中，要尽我全力把这冤家擒回终南，但能不与少林派牵惹是非，还是竭力地避免为是。铁箫侠陆熙民打定了主意，在店中歇息了一宵，因为登封县离着嵩山不过四里多的道路，用不着很早地起身，到了辰牌时分，离开县城，赶奔嵩山，沿路上赏玩着田野的景色，到了酉初的时候，已到了山脚下。陆熙民估摸着这时光还是太早，遂在山口外，找了一个地方饮食歇息，耗到天黑之后，这才进了山口。
这嵩山少林寺，名震武林，自己虽然游侠江湖，到的地方是多了，可是这少林寺始终没有来过。不过这名震中原的武术发源地，不用费事，也容易找到。顺着山道往上走，自己是江南人，江南的山水秀丽，什么名胜的地方，大致全到过，可是今日一进嵩山，又是在夜间，山道两旁全是那参天的古树，真遮天蔽日，另有一种伟壮的气象。到二更左右，已经到了这少林寺前，自己看到这种庄严的庙貌，不由得也起了敬爱之心。这时，山门紧闭，寺门前小桥流水，从那树隙中透下来的月色，照到这清溪中，闪烁着一道银练相似，松柏树被山风吹着，发出一片涛声，眼前看见这座大丛林，真是一个佛门善地。自己在这树下，把衣服收拾利落，小包裹斜背在肩头，铁箫侠陆熙民并没带兵刃，一支铁箫斜插在肩后，自己看了看形势，飞身耸上山门，丝毫不敢大意，先伏下身去，向里看了看，见里面一片漆黑，钟鼓楼耸立两旁，大约这座少林寺在这种时候，僧人们定然入睡。自己从山门头翻过来，见门头挂搭处一带也是黑洞洞的，先飘身落在下面，扑奔东配殿，绕过钟楼，脚下一点地腾身而起，轻轻地落在东配殿上，从这里扑奔后面，越过大雄宝殿，第二层殿内也全是黑沉沉的，看不见人迹，听不见人声。翻过第二层大殿，再往后走，也正是这少林寺方丈禅堂的所在，不过铁箫侠陆熙民可并不知道方丈住在哪里。自己认为此番定要落个劳而无功，翻过东禅堂，已经绕到初祖殿，自己心里一惊，原来前面一片灯火之光，在一座宽大的院落中，见这里尚有百余名僧人，正在操练着功夫。铁箫侠伏身所在，正是初祖殿的肩脊后，自己一边留神四周，一边往下看。这初祖殿好大的院落，前面高大的月台，五级的白玉石台阶，这座院子十几丈见方，当中是七尺宽的甬路，两边全是细沙子铺地，正宜于练功夫。在月台旁，东西配殿下一边是四个兵器架子，上面除了十八般兵刃之外，尚有许多奇形的兵刃，并且每一种兵刃，全不是一份，同样的三四件，所有的暗器，也是样样齐全，全在兵刃架子上挂着，仅是那短兵刃不同样的刀就有二十多种，这种兵刃架子，阅历稍浅的，就叫不出名字来。在月台边上放着四把圈椅，东西两边一边是两位僧人，全端然正坐，年岁大的有六七十岁，年岁轻的内中一个不过三旬左右，在月台下边站着两个僧人，两人全是四旬左右，在那里指点着场子里这百余名僧人练习拳术。
铁箫侠陆熙民仔细一看，他们所操练的正是少林寺基本功夫。十八罗汉手演完，这两位僧人口讲指划，自己更做出哪一招哪一式练得稍差，哪一招打出来不能运用内力，掌式发得什么地方不合，不是用少林“小天星”打法的式子，下盘上哪一式力量不够，显岀根基稍薄，上重下轻。这位老师傅一边说着，自己更摆出架势来，叫所有弟子看，讲解教授，丝毫没有含糊，那情形恐怕弟子们不了解，真称得起辛勤教诲，煞费苦心，全给他们讲解完了，靠左首第三个座位上那位老和尚，却招呼了声：“悟元！”月台下教授功夫的和尚，跟着大声向后面招呼，立刻从后面走出一名弟子，年纪已经有三十岁左右，他紧走到月台下的和尚面前，合十行礼，然后走到那位坐在月台上的老禅师面前，恭敬一拜，跪在月台下。
只听月台上老和尚说道：“悟元，你好生大胆，葆已经入门这些年来，功夫没有成就，不肯过事责备你，就因为你天赋太差，非人力所能为。可是你应该看看别人，身受祖师慈悲，已经剃度在少林门下，你天资不行，更应该刻苦用功，努力锻炼、比你年岁小的师弟们，功夫全练成了，你难道没有知耻之心么？如今格外地慈悲，依然叫你听着一般师兄弟们操练，造就你，你反倒藐视师尊，不听教训，你太以看着少林寺门规不能惩治了你，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这个悟元和尚不住地叩头，听他的称呼，和月台上这位老师父已经差两辈，不住地招呼着：“求祖师的慈悲，下次再也不敢。”可是那位老和尚竟喝令取戒尺来，把悟元重打二十手板，罚他在饭房效力七天。这一吩咐下来，立刻有站在配殿前值差和尚，已经把戒尺取来，由那位教武功的和尚亲自动手，把这悟元和尚打了二十戒尺。
铁箫侠陆熙民看得清清楚楚，只这二十板，把他两手打肿，打完之后，他不是叩头谢师祖慈悲，可是再不叫他在场子里练，派人把他押送到后面去。这一来，场子里这一般徒弟，个个震惊！月台下教武功的和尚，叫他们一般门弟子重演十八罗汉手，反复地三次，这才算完。跟着又传出话去，把这场中所有和尚全集在东配殿下，单独地分出二十名来，叫他们操练兵刃。这二十人，十个人全是戒刀，十个人全是少林棍，在场中一声令下，各自捉对儿，戒刀破少林棍，把身手展开。这种过招是真杀实砍，果然所练出来与众不同，刀棍翻飞，在场子中，这十对一趟少林棍，和六十四式戒刀，施展完全自一收式，仍然分开，丝毫不乱。跟着这一队练完，又调出二十名来，是方便铲对少林枪，一个全是武功上有了根基，起落、进退、拆招、破式，那枪上红缨子，随着变化进招，如同十朵红云，枪尖子雪亮。这种功夫操练完了之后，又调出一队来，叫这二十人一边是赤手空拳，一边是十支方便铲，那位教武功的老师父，一声令下，这十支方便铲，霍霍生风，铲上钢环更响成一片，这十名空手僧人，用赤手进白刃，竟施展的是少林寺三十六路擒拿手。铁箫侠陆熙民见这擒拿法一施展开，就知道这十个是各有造诣。身手不凡，封闭吞吐，叼拿扣锁，身躯非常灵活，这十个人分明已经在三十六路擒拿手有精纯的功夫，在这十条方便铲中，闪避灵活，拆招进招，如入无人之境，把个铁箫侠陆熙民看得好不心惊！
这少林寺武功真是名不虚传，只凭今夜所见，已非武林中一般人所能对付，少林寺得有那么大的威名，绝不是徒负虚名可比，自己对于这少林寺中，已怀着不能轻视之意。这二十个僧人练完之后，退回东配殿前，那教武术的师傅，又挑出二十名来，叫他们任意地挑选趁手兵刃，各自施展一身所学。这二十名僧人所取下来的兵刃，倒有十四五种为武林中不常见的，他们各据一方，各自施展自己的本领，这一趟武功练起来，连铁箫侠陆熙民这样成名的武师，武功练成了的，多经多见，此时全都有些惊心动魄。这两队人大致全是将要出艺的了，武功上全够了火候，内中以少林的弧形剑、软鞭、九节蛇龙枪、凤翅铳、链子锤、赶棒、九节盘龙棍、九连环，这些软兵刃，运用得灵活巧快，沉实有力。那使用戒刀禅杖，更显得威猛绝伦，在这灯光下，这些件兵刃，上下翻飞，或进或退，或起或落，或攻或守，或封或闭，各有不同的手法，这一座大场子中，翻滚滚，兵刃上发出来的寒光闪闪，震动的声音响成一片，直练了半个时辰，方才收住式，各把兵刃还到架子上，重复一排一排地站好。
那月台上四位和尚已经站起，这一般门徒，全是双手合十，向月台上行礼。那四位僧人，鱼贯而行，从月台旁台阶下去，向西边一道角门转去。月台下两位僧人，向大家说道：“你们看见了，方才老禅师申戒律，正是警戒你们要好好地用功。今夜的事，看在眼中，各自刻苦用功，也不枉老禅师们慈悲一番。”说到这儿，那月台在佛殿门旁，一架风铜云板，当当地连响了两声，所有场子内僧人分为两队，一队奔东，一队奔西，全从月台旁转过去，奔了两旁月洞门，霎时间全走净了。月台上却有两名值殿的收拾灯火，把灯火完全熄灭，更用很大的黄袱子，把兵器架子全盖上，才向教武术的两位僧人合十告退。这两位僧人也转奔东边月洞门，立刻这初祖殿前，黑沉沉归于寂静。
铁箫侠陆熙民瞻仰了佛门广大，但是对于孽徒公冶英珠，一点信息没得着，自己一想，正好跟着这两名僧人，探听探听这掌教禅房究在何处。一撤身从后坡翻下来，奔这大殿以东追了下来。
这时那两位僧人还没走远，正在正殿东的很宽的一条箭道往北走去。这里坐东向西也是一段一段的房子，有的纸窗上尚有灯光，有的黑沉沉一些看不出什么，往北走出有二十几丈来，往前看去，东面上没有房子了，是一段长墙，那两个和尚竟自走向路东的一个门口。陆熙民隐身在西面的屋子，见那两个和尚在那门口低声说了两句，竟自推开两扇朱红门，走了进去。铁箫侠见他们仍把门关上，见这墙内，浓荫蔽空，从墙头探着一片松树叶子，把墙头遮得黑暗暗的。铁箫侠一提丹田之气，不再往箭道上落，一耸身用“燕子掠波”式，平着飞耸过来，往墙头上一落，赶紧往右一斜身，把身躯矮下去，手按墙头，上面树荫罩着，很黑暗。铁箫侠身形又轻，武功精湛，可是自己也十分惊心。若不是墙头黑暗，自己身形轻，险些把形迹显露。敢情那两名僧人，进了这道朱门之后，并没走开。靠门左边有一间小房子，风门正在开着，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僧人站在那儿，跟这二位教武术的师傅低声说着话，仔细听时，屋中出来的那和尚道：“二位禅师，此时正可以进去，监堂还没走，正和方丈说着话呢，这时进去，岂不正好？禅师们自己去吧，廊子下有人给禅师通报。”这二位教武功的和尚答应着，往里走去。答话的那和尚，仍然退回屋中，把风门掩上。
铁箫侠陆熙民一打量，这里好个古雅的院落，这道院子是东西长，南北狭，从门前起，往东去，是两排古松柏，相隔着五丈多宽，当中一条甬路，树全是数百年的，上面的树叶子在当中全都连结上，整整把这一段长甬路全罩上，成了一个绿色的长洞。可是在夜间虽有星月之光，因为松枝太以浓密，这段长甬路显得格外阴森，只有隔很远透进一点星光月色，隐隐地见两个僧人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浓荫碧洞中。
铁箫侠陆熙民已然听出这是掌教方丈所住的禅院，自己焉肯再放过？一飘身，落在下面，也穿着森荫，更仗着一株株树干遮身，往里走来。这条甬路足有十几丈长，赶到快到尽头地方，因为前面已经有灯火之光，铁箫侠陆熙民赶紧隐身在树后，向前察看。只见正东面有三间房，前面带走廊，门窗十分古雅，全是冰纹式，当中一个门，两旁是四个窗户，可全是圆形，从那门窗上透出灯光。走廊的上面，有两个小和尚全穿着灰布的短僧袍，年纪全在十四五岁，廊子上放着一把紫砂壶，地上一个泥炭炉，上面坐着一把紫铜壶，一个小和尚，蹲在那儿用芭蕉扇扇火烧水，烟火熊熊，炉中炭被扇得不住地爆着，火星子乱飞，那一个站在一旁看着。这种情景，这种佛门善地，直像一幅画图。直到那二位教武功的和尚走上游廊，两个小和尚觉得，立刻迎过一个来，合十行礼，似乎说了句什么，他转身进去，跟着把冰纹式的风门推开，向两位和尚一点首，两人一同走进禅房。
铁箫侠陆熙民还不敢贸然过去，这时，那烧水的小和尚把水烧沸，提着壶把那紫砂壶中冲满，端着紫砂壶，也送了进去。陆熙民见时机不可失，脚下轻轻一点，腾身蹿上了游廊，奔到靠北边第二个圆窗下，抬头看了看上面，贴近窗扇，听里面正在讲话。陆熙民把小指甲在口中沾了些津液，在纸窗上轻轻地点了一个月牙洞，平心静气地往里偷窃，还算好，里面的僧人全在这禅房北半边。只见北墙下，是一张紫檀月亮桌，两边两把椅子，桌上是一支古铜鼎，桌两旁坐着两位僧人，靠上首这个和尚，年纪已老，看那情形足有七十多岁，可是精神十足，两道长眉毛几乎把眼皮盖上，头顶上已经受了戒，身着黄色僧衣，挂着一挂舍利子的念珠，盘膝坐在椅子上，静如山岳，这正是嵩山少林寺掌教性天方丈。下垂首，正是这少林寺中监堂玄济大师。这时那二位教武功的和尚，正向掌教方丈行礼道：“弟子净慧、净明参见方丈，参见监堂。”掌教性天方丈跟监堂玄济大师，全欠身答礼，叫他二人在窗前落座。监堂玄济大师却问道：“二位弟子这时进来，可有什么事？”那位净慧禅师却答道：“正为有事来请示方丈和监堂。本寺中沙门十戒，是我门上下遵守，谁也不敢稍背戒规。本寺中讲经习武，各有专责，尤其不容稍有紊乱。只是这位莆田少林寺掌教那里，所派藏经楼管理元化禅师，初入寺中，就有许多处违背我嵩山禅林的规诫，擅自带领着俗家弟子，擅窥画壁，已经是门规所不容。我们少林寺是本着佛门广大，无不度之人，俗家弟子，一样地收录。可是这位元化禅师所带来的这个徒弟，他竟私自在藏经楼传授少林武功，有背佛门戒规，破坏我少林寺的宗法，这件事以寺规及少林十戒来论，应该制止纠正他这种行为才是。弟子等身为武场教师，可是上边有罗汉堂四位禅师，本有权干涉他这种举动，只是罗汉堂四位禅师，因为他是我们少林寺首座那里派来的，并且他也掌过罗汉堂，不肯就亲自得罪他，所以示意弟子，转禀方丈和监堂，应该如何处置，静候方丈的示下。”这位净慧禅师说完，性天方丈点头，向监堂玄济大师道：“玄济师弟，你也是福建少林寺下来的人，我们嫡支嫡派，绝不能分出亲疏远近来，他接掌藏经楼，在本寺中也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他已经多年的修为，怎么行为上还这么不检点？这倒叫本座好有些碍难，你看应该怎样办？无论如何门规戒律，任凭何人也不应该来破坏它，师弟你想是不是？”
监堂玄济大师忙答道：“方丈说得极是，本寺门规岂容破坏？不过投鼠忌器，总要有些顾虑才好，他才来到这里，我们真要是按着门规戒律处置他，岂不伤了他面子？看在佛祖的面上，还得暂时容忍。本监堂稍过几日，我在罗汉堂召集各座的禅师，重申规诫，暗中地省他，叫他把这俗家弟子交出来，本寺中也一样慈悲他，叫他随着本门弟子按部就班地受教。这么一来，既可保全他脸面，更不致为这些小事误了同门之义。请示方丈，这样办可好么？”性天方丈点头道：“好！”监堂点头向净慧、净明二位禅师说道：“你们师兄弟就把我这话转告罗汉堂老师父们，三两日定有办法。”净慧、净明跟着站起来，行礼告辞，这时，那两名小和尚也献完了茶，全推门往外走。
铁箫侠陆熙民赶忙一耸身，耸出走廊外，往起又一耸身，蹿起来往禅房上落去。虽然是这么快，那教武功的净慧禅师，竟有所见，才跨出禅房门口，脚下一点地，已经腾身而起，蹿到台阶下，一个玉蟒翻身，双掌在胸前交错，随着转身之势，已经飞耸起来，向禅房的檐口扑来。还算铁箫侠陆熙民十分谨慎，十分提防着，恐怕禅房中所有的人，完全是少林寺出类拔萃人物，稍露形迹，就不容易逃出他们手去，自己往禅房一落时，没敢停留，身形跟着飞耸出去，落在禅房后面另一道院子的房后坡，身形往下一矮，隐避起来。那净慧禅师赶到禅房上面，铁箫侠陆熙民踪迹已隐。那净明禅师见师兄忽然扑到禅房上面，也认为他定有所见，二人在禅房上面略一停留，双双翻下房来，也不敢随便在院中说话，仍从松荫下赶奔禅院的门口。铁箫侠陆熙民看得明明白白，自己也是惊心：自己本认为并未露什么形迹，大约是身形耸起时，有一点影子，被这僧人看见，故此紧追上来，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容得这两个僧人走出禅院，自己听到禅房中所说的话，十分动心，所说的这个俗家弟子，颇有可疑，自己何不探查这藏经楼所在，看看这个才接掌藏经楼的究竟是何如人？打定了主意，更不再迟疑，从禅房这里往后翻。
这时，全寺中已灯火全熄灭了，自己想着，今夜或者就许不易查出究竟来，因为这时间已晚，这少林寺中一切事全有一定的规矩，绝不容随意地由自己性情去做。自己一边想着，竭力地留神四下里情势，翻过初祖庵，再往前就是慧可庵，更往后就是达摩面壁洞，在月色中，远远地望见一座高楼耸起半空。铁箫侠陆熙民想到，莫非这里就是么？不过不敢断定了准是，因为少林寺中这么大一座古刹丛林，佛楼经阁，有好多处，只可先就这里察看一番。自己竭力地掩蔽着形迹扑奔过来，身临切近，见这里单成一段院落，两扇朱红门紧闭着。来到近前，十分欣幸，见门头上有横匾，是白底黑字，正是藏经楼三字。铁箫侠陆熙民向这座藏经楼的两旁看了看，全有树木围绕着，自己飞身蹿上墙头，仗着树木的浓荫蔽着身躯，向下面看时，见下面是小小的一段院落，静悄悄地东西两面房子全是黑沉沉的，迎面有一道月洞门，门也是紧闭着，可是隐隐地听见后面似有人正在讲着话。
陆熙民恐怕自己贸然翻上月洞门，容易被他发觉。反往东房上绕过去，转奔后面的东墙，因为这东墙外，松柏树很多，浓荫遮蔽着墙头，还容于隐避身形。伏身墙头，仔细打量下面，不禁一惊！只见这里正是藏经楼下，院中一僧一俗，铁箫侠陆熙民因为隐身的地方稍远，看着一个少年的背影，十分像那孽徒公冶英珠，可是他正在听那和尚口讲指划，并没转过身来。陆熙民见那下面的僧人好凶的相貌，这可是前面禅房中所说的掌藏经楼的元化禅师了。自己才一长身，索性要转到藏经楼旁，好容易看见这少年的相貌。就在自己一斜身的工夫，突然从南边的墙头树荫下，轻轻一响，铁箫侠是早在提防，因为在方丈禅房窥探，已经险些露了形迹，这时身躯轻轻往下一飘身，已到了藏经楼的墙外，这下面黑暗十分，树木很多，正是树荫的底下。铁箫侠陆熙民在没得着十分凭据之下，绝不愿意多惹牵缠，招出无谓的烦恼来，丝毫没敢停留，穿着树干的空隙，飞耸出来。果然正是一名僧人已落在自己停身墙头上，铁箫侠借着树干隐身，可是这名僧人颇具好身手，轻功提纵术已有十分的火候，看那情形，他似乎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形迹，搜寻地跟随了过来。铁箫侠陆熙民绕树而走，自己是往北翻下来，后面这个僧人竟没发生喊嚷，也没惊动了藏经楼院内那一僧一俗。铁箫侠陆熙民一看这种情形，更是不敢停留，这扑奔的地方，已是这少林寺最后面，陆熙民飞奔后墙，自己飞身纵上墙头，往后面看了看，一带的峰峦起伏，远远地也就是锦屏山五乳峰山麓。
铁箫侠一想，我只要离开了少林寺，我就不怕你追随了，我自有说辞。铁箫侠陆熙民把轻功绝技施展出来，直奔这一片高峰峻岭。出来稍远，隐住身形，仔细察看。
天空的一钩斜月，万点疏星，隐隐地见那僧人居然不舍，仍行追赶下来，可是看他追着自己，不住地四下观察。铁箫侠陆熙民已经看出这僧人，正是教武功时在月台上那个最年轻的。铁箫侠心中一想，他既是跟随不舍，我倒要和他一见高低，按他的情形，在少林寺中已是有地位的人，可是年岁并不大，自己倒要见见这领袖武林少寺的绝艺。想到这里，故意地等他追得已经近了，铁箫侠陆熙民猛然双臂往起一抖，用“一鹤冲天”的轻功提纵法，往一处磐石峰上落去，可是背着身子故意地装作没看见。他这次只是拣着高处着脚，铁箫侠陆熙民在终南派中，已经是成名的武师，他这一轻功绝技，实非一般平凡的武师所能望其项背，这种轻蹬巧纵，形如一头巨鸟，竟扑奔五乳峰山麓。这种地方在白昼间，轻易没有人往上边来，虽也有山道，但是全是那盘旋曲折、仅容一人走的小道，并且在夜间尤其是不容易辨认。铁箫侠陆熙民故意要把自己轻功本领，尽量地施展出来，捷如飞鸟，已经翻上五乳峰头。可是那少林僧，依然是一声不响，也是施展开他少林寺嫡传的功夫三十六行功，这种身法，也实在快，两下里全上了锦屏山。铁箫侠陆熙民要试试他敢不敢冒险，自己气贯丹田，抱元守一，竟往五乳峰的最高峰上飞纵了上去。那少林僧也随着铁箫侠的后影用“八步赶蟾“的绝技，追了上来，两下里不差先后，全翻了上来。
这时，铁箫侠陆熙民实有些不能忍耐，安心要和他较量一下。这五乳峰的最高处，在下面看着，好像没有多大的地方，可是上面是数十丈不平的山顶，铁箫侠陆熙民故意把身形放得极慢，预备他追近了，要猛然翻身和他试试掌力。两下里相隔不足一丈，铁箫侠陆熙民猛然身形由左往后一个盘旋，是“鹞子盘空”式。这种转法可不是换步走，压着往左一回旋，脚下已离了地，可是不往高处起，只擦着山顶，起来有一尺多，猛扑过来，双掌齐了，这就是人到掌到，脚一沾地，掌力就算用上。那少林僧很像是丝毫没得提防，铁箫侠陆熙民这一猛翻过来，正到他的身旁，相隔还有三尺左右。陆熙民是绝不再往前进身，双掌猛然往外一击，这可是掌力打空。那少林僧猛然身躯微转和陆熙民成了正对面，那肥大的僧袍两支袖管往上一翻，只听他嘿的一声，身躯往后倒纵岀去，退出有五尺左右，陆熙民身形也有些停不住了，两下并没接触到一处，可是掌力全用上了，也觉着少林僧的掌力上实有功夫，自己也往后一纵身，退岀三尺来，却向这少林僧喝问道：“和尚，各走各的路，一个出家人竟敢这么不守本分，是何居心？”那和尚很从容地答道：“这位武林名家，既到嵩山，哪好过门不入？贫僧的一番好意，要瞻仰瞻仰施主你这一身绝技呢！”铁箫侠陆熙民哈哈一笑道：“你是僧，我是俗，你走你的路了我有我的路，既没有牵缠，我也未曾侵犯你，一个出家人竟这么多事，倒叫我不大明白了！我请问大和尚你对我是什么意思？”这僧人微微一笑道：“我爱你武功，实在是难得的人才，所以恋恋不舍。”陆熙民哈哈一笑道：“大和尚贪嗔恨爱四层关，你尚打不破。你这称得起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么？”这和尚听了，敛住笑容正色向铁箫侠陆熙民道：“施主你有大智慧，有大来头，可是你既具这般根基，何不把一身恩怨，付与佛门，你定能得大超脱，有无景的造就，贫僧愿做接引。”铁箫侠陆熙民心说，“好个和尚，被我问短了，反倒想度我入佛门，你又哪知我有未了之事？”遂冷笑说道，“谢谢大和尚慈悲，我一身恩怨，尚待清偿，佛门净土中不少我这么个俗物，现在我还不能领你盛情，既无他意，我要告辞了。”那和尚说道：“施主，何不少留香火之情，我要请示施主大名，愿意为佛门多添一些因果。”铁箫侠陆熙民道：“大和尚，不是我敢轻视你这佛门高僧，你这无人无我无众生，一样没能看破，依我说，你好好回庙努力参修吧！我们重逢之日，或许就在眼前，恕我不陪了。”说罢，再不等候他的回话，翻身一纵越下峰头，顺着悬崖峻岭轻蹬巧纵盘旋下来，耳中尚听得那僧人在说着：“施主你若肯回头，贫僧定做接引人，我只有等待你了。”陆熙民虽知道他仍随在身后，可是并不理会他，施展开一身轻身术，纵跃如飞，向下面走。再回头看那僧人，一条灰影，扑奔了少林寺。铁箫侠陆熙民知道今夜无论如何也难以再访寻那孽徒公冶英珠的下落，遂顺着少林寺东墙外松柏林中，扑奔山道，转过牌坊，沿着山道往下走。
这时已将近五更，陆熙民放缓了脚步，心想着方才在藏经楼虽然没容自己细查究竟，但是已大致看出，那藏经楼下分明是公冶英珠。他若真个落在少林寺中，我陆熙民四十年所得的一点虚名，怕要断送在他一人之手。
走到半山，已经听得山下一阵鸡鸣报晓，还没到山口，天色竟亮了。这一带朝曦未上，宿露未消，这山坡下一处处的近山的农家，还没有起来。通登封县的一条长路，铺在碧绿绿的山野中，如同一道江流，自己想少林寺在这种名山胜景，僧人们在里面念佛唪经，可称得起与人无侮，与世无争，不图名不求利，虽是粗茶淡饭，可是没有尘世的烦恼，免去了多少的冤孽牵缠，看起来那“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看来名利不如闲”一点亦不错了，我陆熙民身为终南派，掌着本门户，行侠仗义，浪迹江湖，自己觉得很够清高的了，和这少林寺的僧人比起来，我还是尽多烦恼，反不如削发空门，倒觉得无拘无束，无恩无怨，岂不干净？陆熙民叹息着自身，流连着山前的景色，不知不觉地已经走下山坡，直奔登封县县城，仍然回转店中。自己只说是找朋友未遇，在少室山游玩了一天，在庙中住了一夜，这才早早赶回来，店家对于他这样人，倒没有什么疑心，伺候他一切。陆熙民劳累了一夜，自己要在店中歇息半日。
赶到晚间，吃过晚饭后，店家送进茶来，陆熙民一个人坐在那盘算着眼前事如何下手。自己正在默想之间，突然风门倏然地一响，陆熙民一抬头，见一张红字帖儿从门头飘落下来。陆熙民心中一动，一按桌案，已经纵到门口，先不拾那纸帖，轻轻一推风门，已到了院中，往四下一察看，静悄悄地，并没有人迹，各屋的客人此时多半未曾睡下，一片笑语喧哗。陆熙民一拧身，蹿上房去，仔细向四下一打量，哪有什么人的踪迹？自己只好仍翻落院中，回到屋中，这才把那纸帖拾起，就着灯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施主挟武林绝技，寄身江湖，僧人蒙佛祖慈悲，皈依净土，只以未能打破贪嗔恨爱恨四重关，侠踪一现，顿起敬慕难忘之念，具柬速驾，请惠临寒寺，窃愿在台前恭聆教诲。”下面却写着“玄真合十”，铁箫侠陆熙民微微一笑道：“陆熙民值得他们这么重视，倒不可辜负了他们的盛情。”铁箫侠遂略事收拾，把灯熄了，轻轻出了客房，翻上屋面，离开店房。这时，街上也清静，没有行人，知道城门已闭，遂避开了城门附近，到了城头，飘身而下，越过了护城门，顺着荒郊大路，如飞地扑奔嵩山山口。
到了山道上，远村中才交二更，铁箫侠在山道上略微歇息，跟着仍然疾走如飞，就奔少林寺山门。越过了牌楼，才到山前门，停身在一株千年古树下，要看看他这里有没有预备。忽然望顶上树帽子唰啦一响，枝叶纷飞，两头夜鹰子飞起，连绕树长鸣，高山古刹前，黑沉的树影下，这种情形未免令人心惨。铁箫侠腾身窜出树下，察看了半晌，再没有一点儿的声息。铁箫侠陆熙民虽然怀疑，可是既已来到这里，只有进没有退，任凭怎样也要见个水落石出。从庙门前绕过来，藏经楼果在最后面的东北角，顺着庙外一种参天古树的浓荫中，绕了过来，身形轻快异常，已经走过一多半，眼中正望到庙墙的东北角，自己耸身蹿上庙墙，往墙上一伏身，在身背后数尺外一株古柏上，一阵宿鸟惊飞，震得枝叶作响，一阵乌鸦乱叫，跟着又落下去，仍归寂静。铁箫侠陆熙民好生诧异，在庙门前树上作响，那可以说出自偶然，可是现在二次又有了响声，若是有猫头鹰之类的恶鸟觅食，它得出声，这么一点别的声息没有，自己身躯已经落在墙上，或退或进，已经全掩不住行藏，索性伏身不动，倒要看它个究竟。可是依然查不出一点异样的迹兆。铁箫侠陆熙民又怒又愧，凭自己在江湖上已得义侠之名，真要暗中被人算计着不能觉察，自己这铁箫侠三个字就愧死了。看了看身后，毫无动静，把眉头上插着的铁箫按了按，一飘身落在墙下。靠东墙这一带非常寂静，更没有人来往，往西先越过了两排僧舍，在初祖庵屋顶往前察看了一番，这座少林，前后是一片漆黑，没有灯火，这情形分明是全寺僧人已然入睡，时候尚早，自己不明白寺中的规矩，倒不怎样多疑。遂从初祖庵扑奔正北，越过了达摩面壁洞，藏经楼已经就在不远，铁箫侠陆熙民飘身落在下面，直奔藏红楼西面的矮墙，才转到西墙的树下，忽然间从墙头上飞纵下一人，铁箫侠陆熙民往西一纵身，避开来人，蓄势以待。哪知来人竟自发话道：“施主，真是信实的君子，不爽所约，贫僧在这里恭候多时，入我法门，愿做接引。”陆熙民仔细辨认，现身的僧人正是给自己留柬帖的玄真和尚。陆熙民好生惭愧，他这是早有提防，早有布置，自己此来已在他意料之中，方才树上连连作响，不用问定然是他一手所为，好和尚，他阻拦我，不令我入藏经楼，这种情形尤其可恨，我陆熙民这铁箫侠三个字，只好付与他了，遂也抱拳答礼，向玄真和尚说道：“蒙大和尚赐柬相邀，我陆熙民焉敢有负盛意？亦是道路不明，误闯到这里，倒叫大和尚见笑了，店中赐柬可就是高僧吗？”和尚答道：“不错，正是贫僧，陆施主请到前面待茶。”陆熙民含笑恭手道：“请大和尚接引。”玄真和尚遂陪着陆熙民往前面走来。
越过达摩面壁洞，由初祖庵前绕过来，往西穿过一段院落，在一道小小的禅院门前站着两名僧人，玄真带到近前，守门的僧人恭恭敬敬合十施礼，玄真和尚问了声：“监堂可在里面？”守门的僧人答道：“正候着禅师。”玄真一侧身往里让，铁箫侠陆熙民毫不迟疑地随着他走进里面。这道小院只有三间北房，清疏疏静雅雅，院中也没有灯火，只有北房纸窗上露着灯光。玄真和尚引领着铁箫侠陆熙民来到迎面僧房门前，向陆熙民说了声：“陆施主少候。”他自己走进里面，跟着听得屋中有人说道：“陆施主光临敝寺，这真是有缘，贫僧接待来迟，罪过罪过。”话声中，门一开，玄真和尚陪着一身量高大、浓眉阔目、法相庄严的僧人迎了出来，合十施礼。铁箫侠陆熙民一面答着礼，却说道：“陆某冒昧来到名山宝刹，蒙大和尚这样的抬爱，我十分欣幸！”这时，玄真和尚却给陆熙民引荐道：“这是敝监堂玄济大师。”陆熙民说道：“陆某久仰了。”监堂玄济大师往里相让，一同走进禅房。
陆熙民打量禅房中的布置，朴素庄严，彼此落座之后，有僧人献上茶来，陆熙民向玄真和尚说道：“大和尚赐柬相邀，我陆熙民特来领教，但不知大和尚有什么训诲来启迪愚蒙？”玄真和尚含笑说道：“陆施主，你太客气了，贫僧等久仰陆施主执掌终南派，为武林中罕见的奇人，终南派武功更为武中敬仰的绝技，贫僧等心仪已久。这次陆施主惠临敝寺，可是暗中不肯和贫僧等相见，所以贫僧才特意请陆施主驾临敝寺，以倾景仰之心，更请示陆施主，昨夜驾临究为何事？”陆熙民一听，心说道：这倒好，我没向他查问，反倒质问起我来。遂答道：“大和尚既问到这里，我怎能不把我的来意说明！不过陆某还有一点要求，请二位高僧不要见怪，我要面见本寺中老方丈，二位高僧可能为我先容一下么？”监堂玄济大师答道：“陆施主，这可不能从命，在陆施主来意未曾说明之前，我们不敢去禀报。好在有什么事情陆施主只管明言，贫僧也能替敝寺方丈担当一切。”陆熙民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只好请监堂多担待了。敝派自从在终南山开派以来，历来谨守武林门规，在江湖上绝不敢任意胡为，致招人非议。可是门户不幸，竟岀了一个不成才的弟子，此人叫公冶英珠，他身犯重大门规，罪在不赦，逃出终南，我们哪能不清理门户？由我们掌门师兄裘子谦在祖师前立下誓愿，不把这孽徒找回去，我们终南派从他这儿就得把门户封闭，退岀江湖。因此我们师兄弟领率一般弟子，仗剑下终南，到处访寻他的下落，风闻他已投身少林寺，我们还不敢深信。陆某想着，少林派以佛门正大的门户，为武林领袖，绝不肯收录这来历不明的弟子，恐怕为传言所误，引起了两家的误会来，叫我们无故开罪于少林派，太以不智。我这才暗中查访，原想探听确实了，再来请示方丈，把这恶徒交与我们带回终南山，清理我终南派门户。只是陆某武功浅薄，心愿未遂，形迹已露，在高僧们眼中，不过我陆熙民心怀坦白，事无不可对人言，既承高僧们相问，只有据实说明。请求高僧们看在佛祖面上，把这孽徒偿与陆某，敝派感恩不尽。”监堂玄济大师点点头道：“陆施主，你所说的情形，我们深信不疑。不过，这件事陆施主还要仔细斟酌，从长计议，陆施主你只是耳闻，未曾目睹，这事情未免有点冒昧了。我少林寺的门规，任何人不能轻视，我们收录一个弟子，是很费事的，令徒身犯门规，来历不明，我们焉敢好歹地收留他？陆施主，果有看得起我们少林派之意，就应该早早地禀明我们方丈，只是陆施主你竟自夜闯我少林寺，破坏我们门规，这件事真叫人十分难忍，所以令我玄真师弟，恭请驾临，我也好向陆施主台前领教领教。陆施主此举果然应该，我这少林寺的十戒律，从现在这一代可以把它重修改一下，若是认为自己行为失当，那没有别的，请陆施主得向我们掌教方丈面前亲自谢罪。”陆熙民听这监堂说这无理的话来，冷笑一声道：“监堂禅师，你所指教的一切，我熙民认为很对，不错，我颇有失礼之处。只是我陆熙民不是无故而来，我为的清理我们个人门户，才有夜入少林寺冒犯之举。藏经楼所收的俗家弟子，究竟何人？我陆熙民得看一看，果然不是我那孽徒，我情愿负荆请罪。现真相未明，就要令我在方丈面前做那心不甘服的举动，我陆熙民也算我终南派掌门户之人，禅师岂不辱我太甚？”那玄真和尚却答道：“陆施主实不相瞒，我们这佛门清静之地，从来不敢对武林中妄生是非，人不犯我，我也绝不犯人。藏经楼有俗家弟子，不算是我们有非法情形，佛门广大，不仅度的出家之人，俗家弟子入我们门户的颇多。陆施主你所说的情形，全是臆度之辞，我们若随便把本门弟子献于外人，那也太看我少林寺僧人们连一个门下弟子全不能保护了。这件事陆施主恕我们不能从命。”铁箫侠陆熙民一听他们是故意和自己为难，事情挤到这儿，也就无可如何了，只可弄到哪儿全得算着了。想到这里，依然沉住气，冷笑一声道：“大和尚，既口口声声说是佛门广大，我绝没存轻视之心。不过庵观寺院，全是十方施主所施，我陆熙民入少林寺，原是为我门户之羞，才来到宝刹之中一查究竟。我若是无故地擅闯少林寺，禅师们这样对付我，那是理所应当。我既来了，就得瞻仰一切，禅师们全是有道的高僧，这么阻止我不叫我到藏经楼一查究竟，实在叫我陆熙民莫明其故。”这位玄真大师说道：“陆施主，你误会了，少林寺不错是掌着武术正宗，可是贵派在终南山玉柱峰开派以来，也是为武林中放一异彩，中原一带，有多少足可以担承武林正宗的门户？我们彼此素怀景仰之心，好容易在这机缘下相会，正是很难得的事。所以我们愿意在陆施主面前领教领教。至于陆施主清理门户，风闻贵派门徒有隐匿少林寺的情形，这件事还望陆施主你谨慎一下才好。我少林派对于收录门徒，门规至严，对于一个俗家弟子，尤其是轻易入不了我佛门中。我们必须要查明他的出身来历，哪一门哪一派，门户的规诫是大同小异，无论是方外是俗家，大致全是对于传授弟子十分谨慎，因为一个名门正派的武功，教授一个优良弟子，费尽了辛苦，在师门中绝没有想教出徒弟来，指望他怎样报答，他能够谨守门规，昌大门户，做师父的已经是很知足了。但是所传非人，不止于师门中枉费辛勤，反倒助人作恶，把收录弟子的善意失去，反倒为地方上造了罪孽，这种情形，哪一个门户不凛为深戒？陆施主，尤其是你说你终南门下弟子，恐怕是藏经楼所见那个少年，这件事我们尤其不敢轻信施主的话，前去查问。实不相瞒，掌藏经楼的元化禅师，为我们福建少林寺掌教那里所派来的，我若是妄以这种毫无实际的事去质问他，倘有差错，谁负这种责任？陆施主，你既然认定了令徒落在我少林寺中，倘若查问之后，终属传闻之误，那元化禅师面前，怎么去交代呢？何况这少林寺的门规，数千年来如一日。不怕陆施主的见怪，这里固然是十方施主任意岀入的地方，可是全得明出明入，来明去白，想暗入我少林寺，那正是藐视我全寺中佛门弟子没有保护佛祖遗留的一块清静土之力，所以我们和陆施主怎么以礼貌商量，正是尊重你是终南派正大门户，换另一个人前来，我们就不这样讲了。”
铁箫侠陆熙民听到这里，已经了然他们的意思，他分明是非叫自己把终南派的武功剑术和他较量之下，不能谈别的，自己也拿定主意，知道今夜善罢甘休是未成了。不过自己不能这样轻轻地答应他，遂向玄真大师说道：“禅师们这番高论，我陆熙民十分敬佩。不过我虽然是武林末学，但是在终南派也忝掌着门户，江湖中也闯荡二十余年，我历来做事，除了本着门户的规诫，更是处处地总要合天理，顺人情。练艺四十余年，对于本派武功虽有所得，不过没有多深的造诣，历来不敢以本门的浅薄武功误露于人。我没有别的所长，只要信义二字，是我多年的操守，这次我终南派门户的不幸，出了这种败类，我们认为终南派开派以来的门户之羞，与我师兄紫髯叟裘子谦已经无面目再见武林同道。这次冒犯宝刹，实在是岀于不得已，可是禅师们竟逼迫我陆熙民，非我本愿。我陆熙民已做了终南派门户中的罪人，我岂肯再妄行开罪于武林同道，自增罪戾？现在我既然在禅师面前一再地请求，许我对藏经楼的少年叫我陆熙民一查究竟，果然是我终南派的门徒，我领一切的罪责。若是把我陆熙民所请求的事置之于不顾，令我以武功相见，这种违背初心之事，陆熙民宁死不肯为。我一身已入少林寺中，任凭禅师们办理，想叫我以终南派的末技想见，我绝不从命。”陆熙民说到这儿，暗打了主意，已有豁出去任凭杀剐存留，我就是不动手，我看你这名门正派，佛门中高僧，又该把我陆熙民怎样。这时，那玄真大师已经怒形于色，可是监堂玄济大师却向陆熙民道：“陆施主，你这种话讲得十分有理，敝寺中全是受祖师慈悲多年，绝不敢有越礼的举行，请陆施主你放心，陆施主你怎样秘术自珍，贫僧等哪敢强求。藏经楼的事，我玄真师弟已同你说明，贫僧虽掌着本寺的监堂，元化禅师倒也不在我管辖之下，可是他是我们掌教那里所派来的，我们不得不在他面前稍存一分客气，陆施主既然是谆谆地非要先查明贵派的门徒是否在这里，我们只好勉从遵命。不过藏经楼不能去，我们把元化禅师请岀来，陆施主当面质问，至于以后的事，那可得由陆施主你自己负责。”陆熙民冷笑答道：“在下既是这样，要求总有差错，我陆熙民情愿承担一切。”监堂玄济大师只答应了一个“好”字，遂向外招呼了一声：“来”，门外有一名僧人进来，合十行礼，监堂玄济大师道：“赶紧去到藏经楼，就提终南派掌门人铁箫侠陆老师请禅师在达摩院一会，叫他们灯光伺候。”这名僧人答应了声，转身退去，玄济大师、玄真大师，相继站起，向铁箫侠说道：“请陆施主到达摩院去。”铁箫侠陆熙民答声“好”，一同走出禅房。
师徒二人就在藏经楼用过晚饭之后，那藏经楼上下完全察看一番，然后令公冶英珠把月亮门关上，这后面十分清净，元化禅师在院中叫公冶英珠把原有的功夫练一下，自己要看一看，公冶英珠遂把自己师门所得，全施展了一番，公冶英珠已经是武功很有造诣，他又是名门正派出身，这种拳术施展岀来，处处地全守着规矩，把拳术练完，元化禅师点头道：“好！”向公冶英珠说道：“依你这种本领，再苦在我少林派门下，有三年的纯功夫，也就可以练出来了。”公冶英珠道：“弟子全仗着师父多多地慈悲吧。”
元化禅师道：“门户不同，所练的功夫也是各有巧妙的地方，不过少林寺武功，并不是任何一个人，就可以妄窥堂奥。你入我少林门户，这也是一段缘分，你要好好地为我争这口气。”公冶英珠道：“师父肯这样慈悲我，弟子定然不负师父的期望。”元化禅师点点头道：“你把屋中打坐用的那个矮墩取来。”公冶英珠赶忙到禅堂中，把一个二尺高、黄布做成的棉墩取来，元化禅师叫他放在藏经楼前，元化禅师盘膝打坐，坐在那里，公冶英滋侍立在一旁。元化禅师道：“你才入我门户，把少林寺开派以来一切灵迹，说与你，你要牢牢记住，然后我再传授你本门的武功，你就也知道本门的武功可贵了。”公冶英珠恭敬地答应着，元化禅师这才说道：“我少林派，自从达摩祖师航海入中国，也就是世传圣迹图，一苇渡江，曾显灵迹，在福建莆田县开山立教，建立少林寺，传《易筋经》、十八罗汉手，内藏十八格，分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扯、括、挑、打、盘、拨、压，这十八字诀。可是那达摩尊者，以沙门习武功并无别意，我佛门中的主旨，是以明心见性，超脱苦厄，何用武功？可是因为这僧众太多，诵经参禅，有的心志日见萎靡，修为日深，反把先天祖气消沉，所以达摩祖师才传授这种性命双修的武技，以健体魄性灵，以参悟佛家真谛，少林寺日益昌大起来。达摩尊者更来到嵩山，嵩山为我国五岳之尊，看到这锦屏山前，是这嵩山灵气所钟之地，面壁九年，大丹始成，复建嵩山少林寺。不过少林派武功，不尽是达摩尊者一人所传，代出名家，很有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把祖师十八罗汉手，推阐变化，始臻大成。更修十戒律，以律徒众，福王堂叔朱德畴，也就是那位德高望重的痛禅上人，更有般慧禅师，更创掌力用小天星打法，这种掌力一用开了，震慑武林，凡熟习武功者，莫不景仰折服。白玉峰祖师，曾化华佗之《五禽图》，虎、鹿、熊、猿、鹤，变为龙、虎、蛇、豹、鹤，共一百七十三手，就是现在所传的少林神拳。张全祖师，推关点穴术，默察周天运行之理，阴阳运转之机，以人的一身，象征天地。以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天有阴阳，人有二气，天有四季，人有四肢，以周天运行三百六十五度，人有三百六十五骨节，以天地运行之气，取人身血气循环之理，传点穴术，一百零八手，分三十六重穴，三十六轻穴，三十六死穴，到此时，少林寺武功才算天成。可是到了清世祖雍正继位，世间全以三十六友甘心扶保满旅，哪又知道这三十六友，俱是明室遗臣、风尘奇士，明保清朝，暗中叫他互相残杀，全想到等待机缘，要为大明故主做复国之举。可是明运告终，回天无力，这一般江湖异人，行藏不慎，被雍正帝所养的番僧告密，火焚三十六友，内中只逃出一僧一俗，俗家就是大侠蒋异三，僧为悟明禅师。雍正帝知道他是少林嫡族，于是他要剪草除根，永绝后患，挑选那精通剑术，兼擅邪法的带着密诏，十二番僧下莆田追踪至福建少林寺，这位悟明禅师，倒是逃岀福建少林寺，知道劫运使然，无法挽救，遂将五百僧徒遣散，自己航海朝天竺。这十二番僧到少林寺一看，人已走，庙已空，愤怒之余，以魔火焚烧少林寺，可怜一座庄严的古刹，付之一炬，是为雍正甲寅年七月二十五日。可怜这曾著灵迹、领袖武林的古寺，就这样毁了！直到乾隆庚辰年仲秋，达摩祖师重显灵迹，重建少林寺，这才继续昌大佛门，传授神拳，直到今日。你想我们少林寺，拥有今日的盛名，绝非幸运。”
公冶英珠听元化禅师把少林寺的源流，这样讲解岀来，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更因为所说的这几位祖师，内中颇有俗家，自己倘若得元化禅师的绝技，以自己原有武功锻炼，也能在少林派中争取一席地位。想到这里，遂向元化禅师的面前一跪道：“师父还要多多地慈悲弟子，弟子听到恩师这样把我少林派千余年来，这些源流的事迹，一一地指示弟子，更叫弟子敬仰万分，深恨不能早早地皈依到少林寺的门下。师父只要肯慈悲弟子，我定然不辜负恩师这番成全之德。”元化禅师道：“你全听明白了，我少林寺的武功，并非是一学就会，一说即明，这可得仗着你这天资和灵性。这种武功，我们历来的传授是三年一小成，十年一大成，没有坚决之心，最好是不要妄入我门户，你可知门规之严，武功练成时，不能在我罗汉堂走上一遭的，绝不肯叫他离开少林寺一步。虽不能叫你练到炉火纯青，也得要登堂入室，才准你入江湖。匀我派武功，实非易事，你不要认为是怎么一件容易事，你把你的心情志愿，全要拿定了，好好地打定了主意，只要拜师领受少林十戒之后，任凭天大的事，武功没练成，绝不许你出寺，你自己忖度一下吧！”
公冶英珠忙着道：“弟子心如铁石，武功不练成，绝不想再出少林寺了。”元化禅师点点头道：“你既然愿意在我少林门户中，只要你不生反悔之心，我何尝不愿意把你收在我门下？”公冶英珠招呼了声：“师父！”随着跪下，给师父叩头。元化禅师略还了半礼，公冶英珠也就算列入少林寺的门下了。
师徒二人早早安歇下，元化禅师更在次日清晨，前去朝拜方丈，赶到回转藏经楼，这才带着公冶英珠叫他见识见识这嵩山古刹。一处处庄严的殿宇，好一个伟大的古寺，一片的古雅庄严之象，元化禅师领着他走各殿朝拜完了之后，更带着他到斋堂去看了一番，更到经堂讲经的所在。迎面上设着法座，那下面听经的全是一尺五高的矮凳，上面全设有打坐用的棉垫，足可以容纳五六百人的地方。想见讲经时，僧众按着次序排坐在下面，那正是把佛教的宝像呈现出来。更领他到饭房所在，那一口紫铜锅，已经是世上少有的东西。这口锅圆径足有四丈五，直径有一丈五，下面的火灶，是用砖垒起来的，倒有五六尺高。这口大铜锅，坐在火灶上，这时僧人们正在忙着做晚饭，有四名很壮健的僧人，挑着两只大木桶，看那情形，足有两三百斤重，这一往锅中续水，因为锅沿太高，在下面是无法往里倒，有两架短梯，架在两旁，这挑水的僧人，挑着两大木桶水，毫不费力似的，顺着这木梯上去，把水倒在里面，仍然是挑着桶出去。这里就有僧人把整袋子米扛起来，亦顺着木梯上去，把布袋的口一松，这整袋子米就倒入铜锅中。米水全续够了量，一面架起木柴来。单有两个僧人，站在高台子上，每人一根长柄的木铲，来回地在这大铜锅中搅着。这一锅粥煮熟了，足够全寺的僧人一餐。元化禅师向公冶英珠道：“你看见这种规模了，只有福建少林寺和镇江的金山寺，那两处全和这里不差上下。”
公冶英珠十分的赞叹，元化禅师又把他领出来，从这里往西走，一排仓房，是储藏粮米的所在，这里单有一位禅师掌管。再往西走，已经是这庙的西边墙，这里开着一个宽大的木门，门正在开着，可是门的两旁站着两名灰衣掌的僧人看守着。元化禅师来到近前，这两人很恭敬地合十行礼，口中却说道：“禅师要出寺，请从前面走。”元化禅师一边答着礼，一边说道：“我哪能不守寺规，这里岂是出入之所？我这小徒，初到我少林寺中来，我要叫他看看我少林门中皈依到佛祖座下，苦度清修的不易。”这两个守门的僧人忙答了声：“这是禅师的慈悲。”两人闪向一旁，不再来阻拦，可是元化禅师可也不再向门外走，闪在门旁，用手向外一指，向公冶英珠道：“你看有时候全说是农人收获耕耘的不易，不劳而获，这少林寺中，五百余僧众，是多么大的开支，虽然有十方施主做大功德，肯大布施，可是我们常住的僧人不算，每年四万挂搭的僧人何止千百，哪能尽指着施主布施？这庙后锦屏峰下，有许多肥沃农田，本寺的僧人在诵经习武之余，全要到锦屏峰下去耕耘农田，浇灌菜圃。只是全寺中用水就是很费周章，你看那山道上所上来的，正是从泉眼中打来的水，僧人们每天早晚得分班地操作，这种苦你吃得来吗？”公冶英珠顺着元化禅师所指之处一看，见从斜坡山道上，有四个和尚，年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岁上下，年岁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全是灰布的短僧衣，灰布帽，光着脚，穿着麻鞋，每人是两只木桶。这木桶比平常所用的水桶大着两倍，这两桶水最少有三四百斤。前面那三个和尚，全是雄伟的身躯，只有后面第一名和尚，看那年岁只有二十岁光景，身体看着瘦弱异常，也是满满的两桶水地随在前面的僧人之后，走得是非常稳当，和前面那三个和尚一样的快法。公冶英珠看着越发惊异，像他那种情形，竟在担着这么重的两桶水走这种山道，只叫怪事。工夫不大，四名和尚已经上了山坡，全走进庙门。公冶英珠仔细看他们水桶的水，第一个跟第三个，桶中的水和桶口只差着二寸，那第二名僧人桶中的水比桶口矮着有五寸多，最后这有疲弱的和尚，他这两桶水只跟桶口差着半寸。公冶英珠此时是越发怀疑，这四个和尚把这所挑进来的水完全倒入仓房旁一排大缸中，刻不停留地复返回来，仍然向山坡下走去。
元化禅师向公冶英珠道：“你看见了，身入佛门，这正是饮水思源，叫人不要忘本。”公冶英珠明白元化禅师这是警戒自己，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元化禅师道：“随我来。”仍从斋堂、饭房、仓房这一带转回来，反向前走，经过很长箭道，公冶英珠遂问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求师父的指教。那四位挑水的师傅，弟子看他们全有真实的功夫，绝不是专管操作这些事的人，只是内中最后那位师父，身躯那么疲弱，可是论精力，弟子眼中看着，以他最足，这是什么缘故？弟子实在不明白！”元化禅师点点头道：“你的目力不差。不错，那么年岁轻的，乃是玄济太师亲传弟子，此人武功造诣，已得少林的神髓，这疲弱和强壮不能来判断这少林寺的功夫，最要紧的是讲究三骠三疲劲始既根，同是很有几年的变化，这位师傅年岁虽小，他已经得着一身绝技，你看他那两桶水有多重？”公冶英珠道：“弟子估量着有三四百斤重吧！”元化禅师一笑道：“我佛门中传授一个弟子岀来，谈何容易？所以想学我少林寺的嫡传心法，没有身许佛门的恒心，不能够历悠久的岁月，刻苦的功夫，不容得到真传。练个三年五载，也不过略具皮毛。这挑水一功，暗中已隐含着少林寺七十二艺里面的两种功夫，现在说与你没用。这只木桶，像那少年僧人所用的，依我看来，足有六七百斤重，可是连他自己不准知道。这是本人嫡传师父暗中运用，这桶的下面，有五寸高的双底，里面是陆续地向里添铁沙子，直到把两木桶夹层中铁沙子续满，这两木桶再把水注满了，重有千斤，往返自如，一天早晚两次，每人要取进十六桶水来，走这种山坡，丝毫不觉吃力，那才叫功德圆满，绝技始成。你想想这是得下多大功夫，这才能有成就？”
公冶英珠一边是惊心一边是失望，听到师父这么说，大的是没有指望了，公冶英珠暗中起了畏难之心。这时，已经走到这箭道一多半，东西两面，正是两个门相对着，往东去是大雄宝殿，往西这个门里也就是少林寺武功精华所在的地方。元化禅师向守门的僧人施礼道：“二位师兄，本座遵守寺规，没有方丈法谕，不得向里面去。我叫小徒在门口一览我佛门中玄奥。”那两名僧人看了看元化禅师，又看了看公冶英珠，向元化禅师合十答礼道：“请禅师尊重寺规，不要往里走才好。”元化禅师点点头，却跨进了门槛，那两名守门的僧人已经十分不悦，只为他是新接藏经楼，有执司的，不肯当面给他难堪，可是公冶英珠竟也不知轻重，往里一迈腿，左边那守门的和尚，却向公冶英珠打着问讯道：“少师傅，不要犯我清规，门槛中你却来不得了。”公冶英珠的脸一红，元化禅师也觉得十分难堪，只是本人先有不合处，他们职司守道甚严，奈何他不得，只好不作理会。公冶英珠把腿收回来，站在门槛外。元化禅师向长廊对面一指道，“你看，这边所画的行道僧，这正是达摩祖师三十六经义，行功十二法，可是你只看着画壁上的图像，没有口传心授，绝难了解。”又往靠北边一段一指道：“你看那所画的十八位高僧，各有各的姿态，那是‘法中龙象’，这东面的画壁，才是少林拳术正宗，这名称叫作‘迭掌变’，叫你开了眼界。你想参悟其中的奥妙，非得把少林寺的武功，登堂入室，才能够得着其中的玄妙。”公冶英珠听元化禅师这么说着，自己只有答应着，也情实是一点悟化不出来。元化禅师带着他退了出来，那两个守门的僧人，死板板地站在那儿，竟不再向元化禅师行礼了，元化禅师暗中也十分不满，这种小小的误会，正为后来演出一场无边大祸，险些把少林寺这点精华，断送在他二人之手，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元化禅师带着公冶英珠穿过大雄宝殿，从东院转过来，顺着禅堂前面的箭道，回转藏经楼禅房歇息，从这时起，元化禅师竟传授公冶英珠少林寺的武功。这公冶英珠投入少林门下，已然叙明，本篇也正展开了武林恩怨斗争的序幕。
铁箫侠陆熙民自从遇见陈玉璋，得着公冶英珠的踪迹，遂决意到嵩山少林寺访查公冶英珠的下落。这天来到登封县，先在县城里落了店。陆熙民盘算着，自己是一个成名的侠客，又是终南派的掌门人，可不能把事情办莽撞了。这少林寺非同别的门户，这是一个名门正派，领袖着武林正宗，门户不同，这许多年间已经无形中全存着派别不同的见解，这次为了这个败坏门户的徒弟，自己来访嵩山，脚步可得站稳了，不得着真凭实据，处置得稍有失当，就把自己一生的英名断送。何况耳闻不如目睹，陈玉璋所说的情形，自己和胡中和老镖头是武林道义之交，他绝不会有一字虚言，可是，是不是准落在少林寺中，自己实在毫无把握。我暗中侦察，万一他没落在这里，我可容易毁在这种不足为凭的传言上，栽了跟头，还把终南派的威名要断送了。自己反复地思索一番，本想明着去拜访少林寺掌教的方丈，但是人心隔肚皮，虽然是有道的高僧，绝不会有市井无赖的举动，绝不会实有其人当面推诿，倘若这个冤家已被少林僧收录，掌教方丈坦然承认他庙中有这么个人，可并不知是我终南派的弟子，他径直地承认，已入佛门的，把恩怨一笔勾销，不肯把他交给我，又该如何？只怕当时就是一个难解的局面。连师兄紫髯叟裘子谦，性情比自己暴躁，可是这些年来，因为终南派门户，在武林中已经占有相当的地位，越发地深戒本门的弟子们，不得轻易和别的门派中妄生是非。这次对于这个冤家不能放手，也是为的他侮辱了门户，势必把他擒回终南。本门中出了这种事，也就是十分不幸了，可是若从他身上再把终南派掀起一场大祸，更属不值。我还是谨慎一些，暗中侦察为是，这冤家果然落在少林门中，要尽我全力把这冤家擒回终南，但能不与少林派牵惹是非，还是竭力地避免为是。铁箫侠陆熙民打定了主意，在店中歇息了一宵，因为登封县离着嵩山不过四里多的道路，用不着很早地起身，到了辰牌时分，离开县城，赶奔嵩山，沿路上赏玩着田野的景色，到了酉初的时候，已到了山脚下。陆熙民估摸着这时光还是太早，遂在山口外，找了一个地方饮食歇息，耗到天黑之后，这才进了山口。
这嵩山少林寺，名震武林，自己虽然游侠江湖，到的地方是多了，可是这少林寺始终没有来过。不过这名震中原的武术发源地，不用费事，也容易找到。顺着山道往上走，自己是江南人，江南的山水秀丽，什么名胜的地方，大致全到过，可是今日一进嵩山，又是在夜间，山道两旁全是那参天的古树，真遮天蔽日，另有一种伟壮的气象。到二更左右，已经到了这少林寺前，自己看到这种庄严的庙貌，不由得也起了敬爱之心。这时，山门紧闭，寺门前小桥流水，从那树隙中透下来的月色，照到这清溪中，闪烁着一道银练相似，松柏树被山风吹着，发出一片涛声，眼前看见这座大丛林，真是一个佛门善地。自己在这树下，把衣服收拾利落，小包裹斜背在肩头，铁箫侠陆熙民并没带兵刃，一支铁箫斜插在肩后，自己看了看形势，飞身耸上山门，丝毫不敢大意，先伏下身去，向里看了看，见里面一片漆黑，钟鼓楼耸立两旁，大约这座少林寺在这种时候，僧人们定然入睡。自己从山门头翻过来，见门头挂搭处一带也是黑洞洞的，先飘身落在下面，扑奔东配殿，绕过钟楼，脚下一点地腾身而起，轻轻地落在东配殿上，从这里扑奔后面，越过大雄宝殿，第二层殿内也全是黑沉沉的，看不见人迹，听不见人声。翻过第二层大殿，再往后走，也正是这少林寺方丈禅堂的所在，不过铁箫侠陆熙民可并不知道方丈住在哪里。自己认为此番定要落个劳而无功，翻过东禅堂，已经绕到初祖殿，自己心里一惊，原来前面一片灯火之光，在一座宽大的院落中，见这里尚有百余名僧人，正在操练着功夫。铁箫侠伏身所在，正是初祖殿的肩脊后，自己一边留神四周，一边往下看。这初祖殿好大的院落，前面高大的月台，五级的白玉石台阶，这座院子十几丈见方，当中是七尺宽的甬路，两边全是细沙子铺地，正宜于练功夫。在月台旁，东西配殿下一边是四个兵器架子，上面除了十八般兵刃之外，尚有许多奇形的兵刃，并且每一种兵刃，全不是一份，同样的三四件，所有的暗器，也是样样齐全，全在兵刃架子上挂着，仅是那短兵刃不同样的刀就有二十多种，这种兵刃架子，阅历稍浅的，就叫不出名字来。在月台边上放着四把圈椅，东西两边一边是两位僧人，全端然正坐，年岁大的有六七十岁，年岁轻的内中一个不过三旬左右，在月台下边站着两个僧人，两人全是四旬左右，在那里指点着场子里这百余名僧人练习拳术。
铁箫侠陆熙民仔细一看，他们所操练的正是少林寺基本功夫。十八罗汉手演完，这两位僧人口讲指划，自己更做出哪一招哪一式练得稍差，哪一招打出来不能运用内力，掌式发得什么地方不合，不是用少林“小天星”打法的式子，下盘上哪一式力量不够，显岀根基稍薄，上重下轻。这位老师傅一边说着，自己更摆出架势来，叫所有弟子看，讲解教授，丝毫没有含糊，那情形恐怕弟子们不了解，真称得起辛勤教诲，煞费苦心，全给他们讲解完了，靠左首第三个座位上那位老和尚，却招呼了声：“悟元！”月台下教授功夫的和尚，跟着大声向后面招呼，立刻从后面走出一名弟子，年纪已经有三十岁左右，他紧走到月台下的和尚面前，合十行礼，然后走到那位坐在月台上的老禅师面前，恭敬一拜，跪在月台下。
只听月台上老和尚说道：“悟元，你好生大胆，葆已经入门这些年来，功夫没有成就，不肯过事责备你，就因为你天赋太差，非人力所能为。可是你应该看看别人，身受祖师慈悲，已经剃度在少林门下，你天资不行，更应该刻苦用功，努力锻炼、比你年岁小的师弟们，功夫全练成了，你难道没有知耻之心么？如今格外地慈悲，依然叫你听着一般师兄弟们操练，造就你，你反倒藐视师尊，不听教训，你太以看着少林寺门规不能惩治了你，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这个悟元和尚不住地叩头，听他的称呼，和月台上这位老师父已经差两辈，不住地招呼着：“求祖师的慈悲，下次再也不敢。”可是那位老和尚竟喝令取戒尺来，把悟元重打二十手板，罚他在饭房效力七天。这一吩咐下来，立刻有站在配殿前值差和尚，已经把戒尺取来，由那位教武功的和尚亲自动手，把这悟元和尚打了二十戒尺。
铁箫侠陆熙民看得清清楚楚，只这二十板，把他两手打肿，打完之后，他不是叩头谢师祖慈悲，可是再不叫他在场子里练，派人把他押送到后面去。这一来，场子里这一般徒弟，个个震惊！月台下教武功的和尚，叫他们一般门弟子重演十八罗汉手，反复地三次，这才算完。跟着又传出话去，把这场中所有和尚全集在东配殿下，单独地分出二十名来，叫他们操练兵刃。这二十人，十个人全是戒刀，十个人全是少林棍，在场中一声令下，各自捉对儿，戒刀破少林棍，把身手展开。这种过招是真杀实砍，果然所练出来与众不同，刀棍翻飞，在场子中，这十对一趟少林棍，和六十四式戒刀，施展完全自一收式，仍然分开，丝毫不乱。跟着这一队练完，又调出二十名来，是方便铲对少林枪，一个全是武功上有了根基，起落、进退、拆招、破式，那枪上红缨子，随着变化进招，如同十朵红云，枪尖子雪亮。这种功夫操练完了之后，又调出一队来，叫这二十人一边是赤手空拳，一边是十支方便铲，那位教武功的老师父，一声令下，这十支方便铲，霍霍生风，铲上钢环更响成一片，这十名空手僧人，用赤手进白刃，竟施展的是少林寺三十六路擒拿手。铁箫侠陆熙民见这擒拿法一施展开，就知道这十个是各有造诣。身手不凡，封闭吞吐，叼拿扣锁，身躯非常灵活，这十个人分明已经在三十六路擒拿手有精纯的功夫，在这十条方便铲中，闪避灵活，拆招进招，如入无人之境，把个铁箫侠陆熙民看得好不心惊！
这少林寺武功真是名不虚传，只凭今夜所见，已非武林中一般人所能对付，少林寺得有那么大的威名，绝不是徒负虚名可比，自己对于这少林寺中，已怀着不能轻视之意。这二十个僧人练完之后，退回东配殿前，那教武术的师傅，又挑出二十名来，叫他们任意地挑选趁手兵刃，各自施展一身所学。这二十名僧人所取下来的兵刃，倒有十四五种为武林中不常见的，他们各据一方，各自施展自己的本领，这一趟武功练起来，连铁箫侠陆熙民这样成名的武师，武功练成了的，多经多见，此时全都有些惊心动魄。这两队人大致全是将要出艺的了，武功上全够了火候，内中以少林的弧形剑、软鞭、九节蛇龙枪、凤翅铳、链子锤、赶棒、九节盘龙棍、九连环，这些软兵刃，运用得灵活巧快，沉实有力。那使用戒刀禅杖，更显得威猛绝伦，在这灯光下，这些件兵刃，上下翻飞，或进或退，或起或落，或攻或守，或封或闭，各有不同的手法，这一座大场子中，翻滚滚，兵刃上发出来的寒光闪闪，震动的声音响成一片，直练了半个时辰，方才收住式，各把兵刃还到架子上，重复一排一排地站好。
那月台上四位和尚已经站起，这一般门徒，全是双手合十，向月台上行礼。那四位僧人，鱼贯而行，从月台旁台阶下去，向西边一道角门转去。月台下两位僧人，向大家说道：“你们看见了，方才老禅师申戒律，正是警戒你们要好好地用功。今夜的事，看在眼中，各自刻苦用功，也不枉老禅师们慈悲一番。”说到这儿，那月台在佛殿门旁，一架风铜云板，当当地连响了两声，所有场子内僧人分为两队，一队奔东，一队奔西，全从月台旁转过去，奔了两旁月洞门，霎时间全走净了。月台上却有两名值殿的收拾灯火，把灯火完全熄灭，更用很大的黄袱子，把兵器架子全盖上，才向教武术的两位僧人合十告退。这两位僧人也转奔东边月洞门，立刻这初祖殿前，黑沉沉归于寂静。
铁箫侠陆熙民瞻仰了佛门广大，但是对于孽徒公冶英珠，一点信息没得着，自己一想，正好跟着这两名僧人，探听探听这掌教禅房究在何处。一撤身从后坡翻下来，奔这大殿以东追了下来。
这时那两位僧人还没走远，正在正殿东的很宽的一条箭道往北走去。这里坐东向西也是一段一段的房子，有的纸窗上尚有灯光，有的黑沉沉一些看不出什么，往北走出有二十几丈来，往前看去，东面上没有房子了，是一段长墙，那两个和尚竟自走向路东的一个门口。陆熙民隐身在西面的屋子，见那两个和尚在那门口低声说了两句，竟自推开两扇朱红门，走了进去。铁箫侠见他们仍把门关上，见这墙内，浓荫蔽空，从墙头探着一片松树叶子，把墙头遮得黑暗暗的。铁箫侠一提丹田之气，不再往箭道上落，一耸身用“燕子掠波”式，平着飞耸过来，往墙头上一落，赶紧往右一斜身，把身躯矮下去，手按墙头，上面树荫罩着，很黑暗。铁箫侠身形又轻，武功精湛，可是自己也十分惊心。若不是墙头黑暗，自己身形轻，险些把形迹显露。敢情那两名僧人，进了这道朱门之后，并没走开。靠门左边有一间小房子，风门正在开着，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僧人站在那儿，跟这二位教武术的师傅低声说着话，仔细听时，屋中出来的那和尚道：“二位禅师，此时正可以进去，监堂还没走，正和方丈说着话呢，这时进去，岂不正好？禅师们自己去吧，廊子下有人给禅师通报。”这二位教武功的和尚答应着，往里走去。答话的那和尚，仍然退回屋中，把风门掩上。
铁箫侠陆熙民一打量，这里好个古雅的院落，这道院子是东西长，南北狭，从门前起，往东去，是两排古松柏，相隔着五丈多宽，当中一条甬路，树全是数百年的，上面的树叶子在当中全都连结上，整整把这一段长甬路全罩上，成了一个绿色的长洞。可是在夜间虽有星月之光，因为松枝太以浓密，这段长甬路显得格外阴森，只有隔很远透进一点星光月色，隐隐地见两个僧人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浓荫碧洞中。
铁箫侠陆熙民已然听出这是掌教方丈所住的禅院，自己焉肯再放过？一飘身，落在下面，也穿着森荫，更仗着一株株树干遮身，往里走来。这条甬路足有十几丈长，赶到快到尽头地方，因为前面已经有灯火之光，铁箫侠陆熙民赶紧隐身在树后，向前察看。只见正东面有三间房，前面带走廊，门窗十分古雅，全是冰纹式，当中一个门，两旁是四个窗户，可全是圆形，从那门窗上透出灯光。走廊的上面，有两个小和尚全穿着灰布的短僧袍，年纪全在十四五岁，廊子上放着一把紫砂壶，地上一个泥炭炉，上面坐着一把紫铜壶，一个小和尚，蹲在那儿用芭蕉扇扇火烧水，烟火熊熊，炉中炭被扇得不住地爆着，火星子乱飞，那一个站在一旁看着。这种情景，这种佛门善地，直像一幅画图。直到那二位教武功的和尚走上游廊，两个小和尚觉得，立刻迎过一个来，合十行礼，似乎说了句什么，他转身进去，跟着把冰纹式的风门推开，向两位和尚一点首，两人一同走进禅房。
铁箫侠陆熙民还不敢贸然过去，这时，那烧水的小和尚把水烧沸，提着壶把那紫砂壶中冲满，端着紫砂壶，也送了进去。陆熙民见时机不可失，脚下轻轻一点，腾身蹿上了游廊，奔到靠北边第二个圆窗下，抬头看了看上面，贴近窗扇，听里面正在讲话。陆熙民把小指甲在口中沾了些津液，在纸窗上轻轻地点了一个月牙洞，平心静气地往里偷窃，还算好，里面的僧人全在这禅房北半边。只见北墙下，是一张紫檀月亮桌，两边两把椅子，桌上是一支古铜鼎，桌两旁坐着两位僧人，靠上首这个和尚，年纪已老，看那情形足有七十多岁，可是精神十足，两道长眉毛几乎把眼皮盖上，头顶上已经受了戒，身着黄色僧衣，挂着一挂舍利子的念珠，盘膝坐在椅子上，静如山岳，这正是嵩山少林寺掌教性天方丈。下垂首，正是这少林寺中监堂玄济大师。这时那二位教武功的和尚，正向掌教方丈行礼道：“弟子净慧、净明参见方丈，参见监堂。”掌教性天方丈跟监堂玄济大师，全欠身答礼，叫他二人在窗前落座。监堂玄济大师却问道：“二位弟子这时进来，可有什么事？”那位净慧禅师却答道：“正为有事来请示方丈和监堂。本寺中沙门十戒，是我门上下遵守，谁也不敢稍背戒规。本寺中讲经习武，各有专责，尤其不容稍有紊乱。只是这位莆田少林寺掌教那里，所派藏经楼管理元化禅师，初入寺中，就有许多处违背我嵩山禅林的规诫，擅自带领着俗家弟子，擅窥画壁，已经是门规所不容。我们少林寺是本着佛门广大，无不度之人，俗家弟子，一样地收录。可是这位元化禅师所带来的这个徒弟，他竟私自在藏经楼传授少林武功，有背佛门戒规，破坏我少林寺的宗法，这件事以寺规及少林十戒来论，应该制止纠正他这种行为才是。弟子等身为武场教师，可是上边有罗汉堂四位禅师，本有权干涉他这种举动，只是罗汉堂四位禅师，因为他是我们少林寺首座那里派来的，并且他也掌过罗汉堂，不肯就亲自得罪他，所以示意弟子，转禀方丈和监堂，应该如何处置，静候方丈的示下。”这位净慧禅师说完，性天方丈点头，向监堂玄济大师道：“玄济师弟，你也是福建少林寺下来的人，我们嫡支嫡派，绝不能分出亲疏远近来，他接掌藏经楼，在本寺中也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他已经多年的修为，怎么行为上还这么不检点？这倒叫本座好有些碍难，你看应该怎样办？无论如何门规戒律，任凭何人也不应该来破坏它，师弟你想是不是？”
监堂玄济大师忙答道：“方丈说得极是，本寺门规岂容破坏？不过投鼠忌器，总要有些顾虑才好，他才来到这里，我们真要是按着门规戒律处置他，岂不伤了他面子？看在佛祖的面上，还得暂时容忍。本监堂稍过几日，我在罗汉堂召集各座的禅师，重申规诫，暗中地省他，叫他把这俗家弟子交出来，本寺中也一样慈悲他，叫他随着本门弟子按部就班地受教。这么一来，既可保全他脸面，更不致为这些小事误了同门之义。请示方丈，这样办可好么？”性天方丈点头道：“好！”监堂点头向净慧、净明二位禅师说道：“你们师兄弟就把我这话转告罗汉堂老师父们，三两日定有办法。”净慧、净明跟着站起来，行礼告辞，这时，那两名小和尚也献完了茶，全推门往外走。
铁箫侠陆熙民赶忙一耸身，耸出走廊外，往起又一耸身，蹿起来往禅房上落去。虽然是这么快，那教武功的净慧禅师，竟有所见，才跨出禅房门口，脚下一点地，已经腾身而起，蹿到台阶下，一个玉蟒翻身，双掌在胸前交错，随着转身之势，已经飞耸起来，向禅房的檐口扑来。还算铁箫侠陆熙民十分谨慎，十分提防着，恐怕禅房中所有的人，完全是少林寺出类拔萃人物，稍露形迹，就不容易逃出他们手去，自己往禅房一落时，没敢停留，身形跟着飞耸出去，落在禅房后面另一道院子的房后坡，身形往下一矮，隐避起来。那净慧禅师赶到禅房上面，铁箫侠陆熙民踪迹已隐。那净明禅师见师兄忽然扑到禅房上面，也认为他定有所见，二人在禅房上面略一停留，双双翻下房来，也不敢随便在院中说话，仍从松荫下赶奔禅院的门口。铁箫侠陆熙民看得明明白白，自己也是惊心：自己本认为并未露什么形迹，大约是身形耸起时，有一点影子，被这僧人看见，故此紧追上来，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容得这两个僧人走出禅院，自己听到禅房中所说的话，十分动心，所说的这个俗家弟子，颇有可疑，自己何不探查这藏经楼所在，看看这个才接掌藏经楼的究竟是何如人？打定了主意，更不再迟疑，从禅房这里往后翻。
这时，全寺中已灯火全熄灭了，自己想着，今夜或者就许不易查出究竟来，因为这时间已晚，这少林寺中一切事全有一定的规矩，绝不容随意地由自己性情去做。自己一边想着，竭力地留神四下里情势，翻过初祖庵，再往前就是慧可庵，更往后就是达摩面壁洞，在月色中，远远地望见一座高楼耸起半空。铁箫侠陆熙民想到，莫非这里就是么？不过不敢断定了准是，因为少林寺中这么大一座古刹丛林，佛楼经阁，有好多处，只可先就这里察看一番。自己竭力地掩蔽着形迹扑奔过来，身临切近，见这里单成一段院落，两扇朱红门紧闭着。来到近前，十分欣幸，见门头上有横匾，是白底黑字，正是藏经楼三字。铁箫侠陆熙民向这座藏经楼的两旁看了看，全有树木围绕着，自己飞身蹿上墙头，仗着树木的浓荫蔽着身躯，向下面看时，见下面是小小的一段院落，静悄悄地东西两面房子全是黑沉沉的，迎面有一道月洞门，门也是紧闭着，可是隐隐地听见后面似有人正在讲着话。
陆熙民恐怕自己贸然翻上月洞门，容易被他发觉。反往东房上绕过去，转奔后面的东墙，因为这东墙外，松柏树很多，浓荫遮蔽着墙头，还容于隐避身形。伏身墙头，仔细打量下面，不禁一惊！只见这里正是藏经楼下，院中一僧一俗，铁箫侠陆熙民因为隐身的地方稍远，看着一个少年的背影，十分像那孽徒公冶英珠，可是他正在听那和尚口讲指划，并没转过身来。陆熙民见那下面的僧人好凶的相貌，这可是前面禅房中所说的掌藏经楼的元化禅师了。自己才一长身，索性要转到藏经楼旁，好容易看见这少年的相貌。就在自己一斜身的工夫，突然从南边的墙头树荫下，轻轻一响，铁箫侠是早在提防，因为在方丈禅房窥探，已经险些露了形迹，这时身躯轻轻往下一飘身，已到了藏经楼的墙外，这下面黑暗十分，树木很多，正是树荫的底下。铁箫侠陆熙民在没得着十分凭据之下，绝不愿意多惹牵缠，招出无谓的烦恼来，丝毫没敢停留，穿着树干的空隙，飞耸出来。果然正是一名僧人已落在自己停身墙头上，铁箫侠借着树干隐身，可是这名僧人颇具好身手，轻功提纵术已有十分的火候，看那情形，他似乎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形迹，搜寻地跟随了过来。铁箫侠陆熙民绕树而走，自己是往北翻下来，后面这个僧人竟没发生喊嚷，也没惊动了藏经楼院内那一僧一俗。铁箫侠陆熙民一看这种情形，更是不敢停留，这扑奔的地方，已是这少林寺最后面，陆熙民飞奔后墙，自己飞身纵上墙头，往后面看了看，一带的峰峦起伏，远远地也就是锦屏山五乳峰山麓。
铁箫侠一想，我只要离开了少林寺，我就不怕你追随了，我自有说辞。铁箫侠陆熙民把轻功绝技施展出来，直奔这一片高峰峻岭。出来稍远，隐住身形，仔细察看。
天空的一钩斜月，万点疏星，隐隐地见那僧人居然不舍，仍行追赶下来，可是看他追着自己，不住地四下观察。铁箫侠陆熙民已经看出这僧人，正是教武功时在月台上那个最年轻的。铁箫侠心中一想，他既是跟随不舍，我倒要和他一见高低，按他的情形，在少林寺中已是有地位的人，可是年岁并不大，自己倒要见见这领袖武林少寺的绝艺。想到这里，故意地等他追得已经近了，铁箫侠陆熙民猛然双臂往起一抖，用“一鹤冲天”的轻功提纵法，往一处磐石峰上落去，可是背着身子故意地装作没看见。他这次只是拣着高处着脚，铁箫侠陆熙民在终南派中，已经是成名的武师，他这一轻功绝技，实非一般平凡的武师所能望其项背，这种轻蹬巧纵，形如一头巨鸟，竟扑奔五乳峰山麓。这种地方在白昼间，轻易没有人往上边来，虽也有山道，但是全是那盘旋曲折、仅容一人走的小道，并且在夜间尤其是不容易辨认。铁箫侠陆熙民故意要把自己轻功本领，尽量地施展出来，捷如飞鸟，已经翻上五乳峰头。可是那少林僧，依然是一声不响，也是施展开他少林寺嫡传的功夫三十六行功，这种身法，也实在快，两下里全上了锦屏山。铁箫侠陆熙民要试试他敢不敢冒险，自己气贯丹田，抱元守一，竟往五乳峰的最高峰上飞纵了上去。那少林僧也随着铁箫侠的后影用“八步赶蟾“的绝技，追了上来，两下里不差先后，全翻了上来。
这时，铁箫侠陆熙民实有些不能忍耐，安心要和他较量一下。这五乳峰的最高处，在下面看着，好像没有多大的地方，可是上面是数十丈不平的山顶，铁箫侠陆熙民故意把身形放得极慢，预备他追近了，要猛然翻身和他试试掌力。两下里相隔不足一丈，铁箫侠陆熙民猛然身形由左往后一个盘旋，是“鹞子盘空”式。这种转法可不是换步走，压着往左一回旋，脚下已离了地，可是不往高处起，只擦着山顶，起来有一尺多，猛扑过来，双掌齐了，这就是人到掌到，脚一沾地，掌力就算用上。那少林僧很像是丝毫没得提防，铁箫侠陆熙民这一猛翻过来，正到他的身旁，相隔还有三尺左右。陆熙民是绝不再往前进身，双掌猛然往外一击，这可是掌力打空。那少林僧猛然身躯微转和陆熙民成了正对面，那肥大的僧袍两支袖管往上一翻，只听他嘿的一声，身躯往后倒纵岀去，退出有五尺左右，陆熙民身形也有些停不住了，两下并没接触到一处，可是掌力全用上了，也觉着少林僧的掌力上实有功夫，自己也往后一纵身，退岀三尺来，却向这少林僧喝问道：“和尚，各走各的路，一个出家人竟敢这么不守本分，是何居心？”那和尚很从容地答道：“这位武林名家，既到嵩山，哪好过门不入？贫僧的一番好意，要瞻仰瞻仰施主你这一身绝技呢！”铁箫侠陆熙民哈哈一笑道：“你是僧，我是俗，你走你的路了我有我的路，既没有牵缠，我也未曾侵犯你，一个出家人竟这么多事，倒叫我不大明白了！我请问大和尚你对我是什么意思？”这僧人微微一笑道：“我爱你武功，实在是难得的人才，所以恋恋不舍。”陆熙民哈哈一笑道：“大和尚贪嗔恨爱四层关，你尚打不破。你这称得起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么？”这和尚听了，敛住笑容正色向铁箫侠陆熙民道：“施主你有大智慧，有大来头，可是你既具这般根基，何不把一身恩怨，付与佛门，你定能得大超脱，有无景的造就，贫僧愿做接引。”铁箫侠陆熙民心说，“好个和尚，被我问短了，反倒想度我入佛门，你又哪知我有未了之事？”遂冷笑说道，“谢谢大和尚慈悲，我一身恩怨，尚待清偿，佛门净土中不少我这么个俗物，现在我还不能领你盛情，既无他意，我要告辞了。”那和尚说道：“施主，何不少留香火之情，我要请示施主大名，愿意为佛门多添一些因果。”铁箫侠陆熙民道：“大和尚，不是我敢轻视你这佛门高僧，你这无人无我无众生，一样没能看破，依我说，你好好回庙努力参修吧！我们重逢之日，或许就在眼前，恕我不陪了。”说罢，再不等候他的回话，翻身一纵越下峰头，顺着悬崖峻岭轻蹬巧纵盘旋下来，耳中尚听得那僧人在说着：“施主你若肯回头，贫僧定做接引人，我只有等待你了。”陆熙民虽知道他仍随在身后，可是并不理会他，施展开一身轻身术，纵跃如飞，向下面走。再回头看那僧人，一条灰影，扑奔了少林寺。铁箫侠陆熙民知道今夜无论如何也难以再访寻那孽徒公冶英珠的下落，遂顺着少林寺东墙外松柏林中，扑奔山道，转过牌坊，沿着山道往下走。
这时已将近五更，陆熙民放缓了脚步，心想着方才在藏经楼虽然没容自己细查究竟，但是已大致看出，那藏经楼下分明是公冶英珠。他若真个落在少林寺中，我陆熙民四十年所得的一点虚名，怕要断送在他一人之手。
走到半山，已经听得山下一阵鸡鸣报晓，还没到山口，天色竟亮了。这一带朝曦未上，宿露未消，这山坡下一处处的近山的农家，还没有起来。通登封县的一条长路，铺在碧绿绿的山野中，如同一道江流，自己想少林寺在这种名山胜景，僧人们在里面念佛唪经，可称得起与人无侮，与世无争，不图名不求利，虽是粗茶淡饭，可是没有尘世的烦恼，免去了多少的冤孽牵缠，看起来那“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看来名利不如闲”一点亦不错了，我陆熙民身为终南派，掌着本门户，行侠仗义，浪迹江湖，自己觉得很够清高的了，和这少林寺的僧人比起来，我还是尽多烦恼，反不如削发空门，倒觉得无拘无束，无恩无怨，岂不干净？陆熙民叹息着自身，流连着山前的景色，不知不觉地已经走下山坡，直奔登封县县城，仍然回转店中。自己只说是找朋友未遇，在少室山游玩了一天，在庙中住了一夜，这才早早赶回来，店家对于他这样人，倒没有什么疑心，伺候他一切。陆熙民劳累了一夜，自己要在店中歇息半日。
赶到晚间，吃过晚饭后，店家送进茶来，陆熙民一个人坐在那盘算着眼前事如何下手。自己正在默想之间，突然风门倏然地一响，陆熙民一抬头，见一张红字帖儿从门头飘落下来。陆熙民心中一动，一按桌案，已经纵到门口，先不拾那纸帖，轻轻一推风门，已到了院中，往四下一察看，静悄悄地，并没有人迹，各屋的客人此时多半未曾睡下，一片笑语喧哗。陆熙民一拧身，蹿上房去，仔细向四下一打量，哪有什么人的踪迹？自己只好仍翻落院中，回到屋中，这才把那纸帖拾起，就着灯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施主挟武林绝技，寄身江湖，僧人蒙佛祖慈悲，皈依净土，只以未能打破贪嗔恨爱恨四重关，侠踪一现，顿起敬慕难忘之念，具柬速驾，请惠临寒寺，窃愿在台前恭聆教诲。”下面却写着“玄真合十”，铁箫侠陆熙民微微一笑道：“陆熙民值得他们这么重视，倒不可辜负了他们的盛情。”铁箫侠遂略事收拾，把灯熄了，轻轻出了客房，翻上屋面，离开店房。这时，街上也清静，没有行人，知道城门已闭，遂避开了城门附近，到了城头，飘身而下，越过了护城门，顺着荒郊大路，如飞地扑奔嵩山山口。
到了山道上，远村中才交二更，铁箫侠在山道上略微歇息，跟着仍然疾走如飞，就奔少林寺山门。越过了牌楼，才到山前门，停身在一株千年古树下，要看看他这里有没有预备。忽然望顶上树帽子唰啦一响，枝叶纷飞，两头夜鹰子飞起，连绕树长鸣，高山古刹前，黑沉的树影下，这种情形未免令人心惨。铁箫侠腾身窜出树下，察看了半晌，再没有一点儿的声息。铁箫侠陆熙民虽然怀疑，可是既已来到这里，只有进没有退，任凭怎样也要见个水落石出。从庙门前绕过来，藏经楼果在最后面的东北角，顺着庙外一种参天古树的浓荫中，绕了过来，身形轻快异常，已经走过一多半，眼中正望到庙墙的东北角，自己耸身蹿上庙墙，往墙上一伏身，在身背后数尺外一株古柏上，一阵宿鸟惊飞，震得枝叶作响，一阵乌鸦乱叫，跟着又落下去，仍归寂静。铁箫侠陆熙民好生诧异，在庙门前树上作响，那可以说出自偶然，可是现在二次又有了响声，若是有猫头鹰之类的恶鸟觅食，它得出声，这么一点别的声息没有，自己身躯已经落在墙上，或退或进，已经全掩不住行藏，索性伏身不动，倒要看它个究竟。可是依然查不出一点异样的迹兆。铁箫侠陆熙民又怒又愧，凭自己在江湖上已得义侠之名，真要暗中被人算计着不能觉察，自己这铁箫侠三个字就愧死了。看了看身后，毫无动静，把眉头上插着的铁箫按了按，一飘身落在墙下。靠东墙这一带非常寂静，更没有人来往，往西先越过了两排僧舍，在初祖庵屋顶往前察看了一番，这座少林，前后是一片漆黑，没有灯火，这情形分明是全寺僧人已然入睡，时候尚早，自己不明白寺中的规矩，倒不怎样多疑。遂从初祖庵扑奔正北，越过了达摩面壁洞，藏经楼已经就在不远，铁箫侠陆熙民飘身落在下面，直奔藏红楼西面的矮墙，才转到西墙的树下，忽然间从墙头上飞纵下一人，铁箫侠陆熙民往西一纵身，避开来人，蓄势以待。哪知来人竟自发话道：“施主，真是信实的君子，不爽所约，贫僧在这里恭候多时，入我法门，愿做接引。”陆熙民仔细辨认，现身的僧人正是给自己留柬帖的玄真和尚。陆熙民好生惭愧，他这是早有提防，早有布置，自己此来已在他意料之中，方才树上连连作响，不用问定然是他一手所为，好和尚，他阻拦我，不令我入藏经楼，这种情形尤其可恨，我陆熙民这铁箫侠三个字，只好付与他了，遂也抱拳答礼，向玄真和尚说道：“蒙大和尚赐柬相邀，我陆熙民焉敢有负盛意？亦是道路不明，误闯到这里，倒叫大和尚见笑了，店中赐柬可就是高僧吗？”和尚答道：“不错，正是贫僧，陆施主请到前面待茶。”陆熙民含笑恭手道：“请大和尚接引。”玄真和尚遂陪着陆熙民往前面走来。
越过达摩面壁洞，由初祖庵前绕过来，往西穿过一段院落，在一道小小的禅院门前站着两名僧人，玄真带到近前，守门的僧人恭恭敬敬合十施礼，玄真和尚问了声：“监堂可在里面？”守门的僧人答道：“正候着禅师。”玄真一侧身往里让，铁箫侠陆熙民毫不迟疑地随着他走进里面。这道小院只有三间北房，清疏疏静雅雅，院中也没有灯火，只有北房纸窗上露着灯光。玄真和尚引领着铁箫侠陆熙民来到迎面僧房门前，向陆熙民说了声：“陆施主少候。”他自己走进里面，跟着听得屋中有人说道：“陆施主光临敝寺，这真是有缘，贫僧接待来迟，罪过罪过。”话声中，门一开，玄真和尚陪着一身量高大、浓眉阔目、法相庄严的僧人迎了出来，合十施礼。铁箫侠陆熙民一面答着礼，却说道：“陆某冒昧来到名山宝刹，蒙大和尚这样的抬爱，我十分欣幸！”这时，玄真和尚却给陆熙民引荐道：“这是敝监堂玄济大师。”陆熙民说道：“陆某久仰了。”监堂玄济大师往里相让，一同走进禅房。
陆熙民打量禅房中的布置，朴素庄严，彼此落座之后，有僧人献上茶来，陆熙民向玄真和尚说道：“大和尚赐柬相邀，我陆熙民特来领教，但不知大和尚有什么训诲来启迪愚蒙？”玄真和尚含笑说道：“陆施主，你太客气了，贫僧等久仰陆施主执掌终南派，为武林中罕见的奇人，终南派武功更为武中敬仰的绝技，贫僧等心仪已久。这次陆施主惠临敝寺，可是暗中不肯和贫僧等相见，所以贫僧才特意请陆施主驾临敝寺，以倾景仰之心，更请示陆施主，昨夜驾临究为何事？”陆熙民一听，心说道：这倒好，我没向他查问，反倒质问起我来。遂答道：“大和尚既问到这里，我怎能不把我的来意说明！不过陆某还有一点要求，请二位高僧不要见怪，我要面见本寺中老方丈，二位高僧可能为我先容一下么？”监堂玄济大师答道：“陆施主，这可不能从命，在陆施主来意未曾说明之前，我们不敢去禀报。好在有什么事情陆施主只管明言，贫僧也能替敝寺方丈担当一切。”陆熙民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只好请监堂多担待了。敝派自从在终南山开派以来，历来谨守武林门规，在江湖上绝不敢任意胡为，致招人非议。可是门户不幸，竟岀了一个不成才的弟子，此人叫公冶英珠，他身犯重大门规，罪在不赦，逃出终南，我们哪能不清理门户？由我们掌门师兄裘子谦在祖师前立下誓愿，不把这孽徒找回去，我们终南派从他这儿就得把门户封闭，退岀江湖。因此我们师兄弟领率一般弟子，仗剑下终南，到处访寻他的下落，风闻他已投身少林寺，我们还不敢深信。陆某想着，少林派以佛门正大的门户，为武林领袖，绝不肯收录这来历不明的弟子，恐怕为传言所误，引起了两家的误会来，叫我们无故开罪于少林派，太以不智。我这才暗中查访，原想探听确实了，再来请示方丈，把这恶徒交与我们带回终南山，清理我终南派门户。只是陆某武功浅薄，心愿未遂，形迹已露，在高僧们眼中，不过我陆熙民心怀坦白，事无不可对人言，既承高僧们相问，只有据实说明。请求高僧们看在佛祖面上，把这孽徒偿与陆某，敝派感恩不尽。”监堂玄济大师点点头道：“陆施主，你所说的情形，我们深信不疑。不过，这件事陆施主还要仔细斟酌，从长计议，陆施主你只是耳闻，未曾目睹，这事情未免有点冒昧了。我少林寺的门规，任何人不能轻视，我们收录一个弟子，是很费事的，令徒身犯门规，来历不明，我们焉敢好歹地收留他？陆施主，果有看得起我们少林派之意，就应该早早地禀明我们方丈，只是陆施主你竟自夜闯我少林寺，破坏我们门规，这件事真叫人十分难忍，所以令我玄真师弟，恭请驾临，我也好向陆施主台前领教领教。陆施主此举果然应该，我这少林寺的十戒律，从现在这一代可以把它重修改一下，若是认为自己行为失当，那没有别的，请陆施主得向我们掌教方丈面前亲自谢罪。”陆熙民听这监堂说这无理的话来，冷笑一声道：“监堂禅师，你所指教的一切，我熙民认为很对，不错，我颇有失礼之处。只是我陆熙民不是无故而来，我为的清理我们个人门户，才有夜入少林寺冒犯之举。藏经楼所收的俗家弟子，究竟何人？我陆熙民得看一看，果然不是我那孽徒，我情愿负荆请罪。现真相未明，就要令我在方丈面前做那心不甘服的举动，我陆熙民也算我终南派掌门户之人，禅师岂不辱我太甚？”那玄真和尚却答道：“陆施主实不相瞒，我们这佛门清静之地，从来不敢对武林中妄生是非，人不犯我，我也绝不犯人。藏经楼有俗家弟子，不算是我们有非法情形，佛门广大，不仅度的出家之人，俗家弟子入我们门户的颇多。陆施主你所说的情形，全是臆度之辞，我们若随便把本门弟子献于外人，那也太看我少林寺僧人们连一个门下弟子全不能保护了。这件事陆施主恕我们不能从命。”铁箫侠陆熙民一听他们是故意和自己为难，事情挤到这儿，也就无可如何了，只可弄到哪儿全得算着了。想到这里，依然沉住气，冷笑一声道：“大和尚，既口口声声说是佛门广大，我绝没存轻视之心。不过庵观寺院，全是十方施主所施，我陆熙民入少林寺，原是为我门户之羞，才来到宝刹之中一查究竟。我若是无故地擅闯少林寺，禅师们这样对付我，那是理所应当。我既来了，就得瞻仰一切，禅师们全是有道的高僧，这么阻止我不叫我到藏经楼一查究竟，实在叫我陆熙民莫明其故。”这位玄真大师说道：“陆施主，你误会了，少林寺不错是掌着武术正宗，可是贵派在终南山玉柱峰开派以来，也是为武林中放一异彩，中原一带，有多少足可以担承武林正宗的门户？我们彼此素怀景仰之心，好容易在这机缘下相会，正是很难得的事。所以我们愿意在陆施主面前领教领教。至于陆施主清理门户，风闻贵派门徒有隐匿少林寺的情形，这件事还望陆施主你谨慎一下才好。我少林派对于收录门徒，门规至严，对于一个俗家弟子，尤其是轻易入不了我佛门中。我们必须要查明他的出身来历，哪一门哪一派，门户的规诫是大同小异，无论是方外是俗家，大致全是对于传授弟子十分谨慎，因为一个名门正派的武功，教授一个优良弟子，费尽了辛苦，在师门中绝没有想教出徒弟来，指望他怎样报答，他能够谨守门规，昌大门户，做师父的已经是很知足了。但是所传非人，不止于师门中枉费辛勤，反倒助人作恶，把收录弟子的善意失去，反倒为地方上造了罪孽，这种情形，哪一个门户不凛为深戒？陆施主，尤其是你说你终南门下弟子，恐怕是藏经楼所见那个少年，这件事我们尤其不敢轻信施主的话，前去查问。实不相瞒，掌藏经楼的元化禅师，为我们福建少林寺掌教那里所派来的，我若是妄以这种毫无实际的事去质问他，倘有差错，谁负这种责任？陆施主，你既然认定了令徒落在我少林寺中，倘若查问之后，终属传闻之误，那元化禅师面前，怎么去交代呢？何况这少林寺的门规，数千年来如一日。不怕陆施主的见怪，这里固然是十方施主任意岀入的地方，可是全得明出明入，来明去白，想暗入我少林寺，那正是藐视我全寺中佛门弟子没有保护佛祖遗留的一块清静土之力，所以我们和陆施主怎么以礼貌商量，正是尊重你是终南派正大门户，换另一个人前来，我们就不这样讲了。”
铁箫侠陆熙民听到这里，已经了然他们的意思，他分明是非叫自己把终南派的武功剑术和他较量之下，不能谈别的，自己也拿定主意，知道今夜善罢甘休是未成了。不过自己不能这样轻轻地答应他，遂向玄真大师说道：“禅师们这番高论，我陆熙民十分敬佩。不过我虽然是武林末学，但是在终南派也忝掌着门户，江湖中也闯荡二十余年，我历来做事，除了本着门户的规诫，更是处处地总要合天理，顺人情。练艺四十余年，对于本派武功虽有所得，不过没有多深的造诣，历来不敢以本门的浅薄武功误露于人。我没有别的所长，只要信义二字，是我多年的操守，这次我终南派门户的不幸，出了这种败类，我们认为终南派开派以来的门户之羞，与我师兄紫髯叟裘子谦已经无面目再见武林同道。这次冒犯宝刹，实在是岀于不得已，可是禅师们竟逼迫我陆熙民，非我本愿。我陆熙民已做了终南派门户中的罪人，我岂肯再妄行开罪于武林同道，自增罪戾？现在我既然在禅师面前一再地请求，许我对藏经楼的少年叫我陆熙民一查究竟，果然是我终南派的门徒，我领一切的罪责。若是把我陆熙民所请求的事置之于不顾，令我以武功相见，这种违背初心之事，陆熙民宁死不肯为。我一身已入少林寺中，任凭禅师们办理，想叫我以终南派的末技想见，我绝不从命。”陆熙民说到这儿，暗打了主意，已有豁出去任凭杀剐存留，我就是不动手，我看你这名门正派，佛门中高僧，又该把我陆熙民怎样。这时，那玄真大师已经怒形于色，可是监堂玄济大师却向陆熙民道：“陆施主，你这种话讲得十分有理，敝寺中全是受祖师慈悲多年，绝不敢有越礼的举行，请陆施主你放心，陆施主你怎样秘术自珍，贫僧等哪敢强求。藏经楼的事，我玄真师弟已同你说明，贫僧虽掌着本寺的监堂，元化禅师倒也不在我管辖之下，可是他是我们掌教那里所派来的，我们不得不在他面前稍存一分客气，陆施主既然是谆谆地非要先查明贵派的门徒是否在这里，我们只好勉从遵命。不过藏经楼不能去，我们把元化禅师请岀来，陆施主当面质问，至于以后的事，那可得由陆施主你自己负责。”陆熙民冷笑答道：“在下既是这样，要求总有差错，我陆熙民情愿承担一切。”监堂玄济大师只答应了一个“好”字，遂向外招呼了一声：“来”，门外有一名僧人进来，合十行礼，监堂玄济大师道：“赶紧去到藏经楼，就提终南派掌门人铁箫侠陆老师请禅师在达摩院一会，叫他们灯光伺候。”这名僧人答应了声，转身退去，玄济大师、玄真大师，相继站起，向铁箫侠说道：“请陆施主到达摩院去。”铁箫侠陆熙民答声“好”，一同走出禅房。
相关热词搜索：五英双绝
下一章：第六回 重访古刹 达摩院僧俗较神功
上一章：第四回 巧语如簧 莽和尚误收冤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