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镖师齐仗义 冒风霜千里赴援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赵勇被这吊死鬼连讥诮带骂,只气得肚子几乎放了炮。孙守中赶忙过来说道:“赵头,咱走吧!”赵勇道:“可惜咱没练过轻功,当面把机会错过,这贼人定与你们那案有关,您请吧!我回衙门,跟他们计议计议,虽是现时把他跑了,可是已跟他对了盘,就好下手办了。”孙守中点头道:“那么您请吧,咱们明天见。”赵勇自回衙门,孙守中掸了掸身上灰尘,径回店中。一连两天未过堂,到了第三天,一早晨,衙门里来人送信,说是赵头打发来的,孙守中把来人叫进来,来者乃是班里伙计,见了孙守中,说道:“今天过堂,点单从昨天就开下来,赵头恐怕您不去,故此打发小的来送信,请您务必去才好。”孙守中赏了伙计一吊钱,把伙计打发走了,吩咐店伙赶紧开上饭来,胡乱吃了些,遂出离店中。看天色尚早,遂奔东门内,费宫人故里去找汪雄,汪雄正在家中,一见孙守中来了,迎接过去,孙守中道:“您有工夫么?要没有什么事,请您辛苦一趟,咱一块到衙门去。今天过堂,倘有什么事,您的人杰地灵,办着还顺手。”汪雄道:“好吧,我没什么事,咱一块走。”随换了衣服一同上来,一行走着,孙守中问道:“令亲王小丹有什么信么?”汪雄听孙守中一问,咳了一声道:“俗语说得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一点不假。韩养斋素日是一派的仁义道德,敢情一办上真事,张开大嘴顶谁全恶。前天晚上,我就找着王小丹,他说:‘已经跟韩师爷说过了,不过韩师爷的意思,以这桩案子不比平常。从一收案,韩师爷就知姓程的负屈含冤,在程继志到案,顶撞了县太爷,县太爷要用跪火龙取供时,若非韩师爷从中给设法缓了劲,恐怕那一堂,就得把十二条命案扣实了。这时要想办,非五千银子不可,可是只能保现时停审不问,容开时候,好捕捉正凶,要想当时完案可办不到。’我一听这话,明摆着拿姓程的当秧子,我当时告诉舍亲,‘请韩师爷不必费心,姓程的家里,没开铸钱炉。’我们那位舍亲,还是老大的不痛快,本来煮熟了的鸭子,愣飞了,哪会好受?我们另想别的法子吧!”孙守中暗暗着急,这一来,满糟,韩养斋既已说出口来,明明地拿这案当口食,这一硬搁下,他必要弄手眼。汪雄这么些年的老衙门差事,会连这个不懂?真是被我们倒霉字催赶的,看起来好人别叫他办坏事,他是完全一片血心,哪知道这场官司倒被他的一片好心给毁了。孙守中心里虽是着急,可是面上不敢带出一点,恐怕汪雄寒心。孙守中又问道:“汪大哥,您知道那天我遇见飞贼了么?”汪雄道:“岂止知道,还有点可喜的消息,你不提我倒忘了。那天晚间我到衙门去,就听赵头说啦,赵头见解跟我一样,要能拿着这个飞贼,就让采花杀命的案子,不是他做的,可是也能在他身上追究出正犯来。这飞贼相貌各别,极容易访查,所以我派了几个当眼线的,各处访查这飞贼踪迹。哪知这贼人胆子真够瞧的,居然没离开天津,昨天眼线在城北把他缀上了,眼线打算缀到他窑里去,若有余党,盯好了再多去人,抄他的窝子。哪知这贼人甚是狡猾,眼线跟踪没有半里路,已被他察觉,竟走入一家澡塘里越墙逃走,我想,‘虽然没把他拾来,也没摸着他的底,虽觉可惜,不过可喜的是,贼人没把官家放在眼内,不离天津这就行啦,早晚叫他逃不出手去。’”孙守中道:“汪大哥,咱们是自己人,您也是为我们的事,谅不至怪罪兄弟,这次贼人逃走,还是万幸。这贼人手底下可够瞧的,高来高去的功夫还是真快,眼线坠下去,要是走到僻静的地方,就许叫他害了。总还得谆谆嘱咐眼线们,哪时再遇上贼人,一个人可别伸手拾他。”汪雄道:“这倒是实情。”汪雄忽地又想起一事,笑向孙守中道:“孙老弟,你听见说鼓楼闹仙啦么?”孙守中道:“倒没听人说。”汪雄道:“什么新新事全有,鼓楼上钟楼有大钟,每日有司钟者上去,用木槌敲一百单八下,这是天津卫的古迹,并且还算什么津门八景之一。我也没念过多少书,哪懂得这些个?我们近邻吴老先生给我讲的很有意思,并且上边有副对联,把天津的七十二沽,跟这每天一百单八下的钟声,满嵌在对子文内,那真是大才学人的手笔。我就听吴老先生一说也记不住(著者按鼓楼上之对联为,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晩钟声。),那司钟的原在二屋上住着。由前天晚上忽然间听见上边有人走动,赶到他上去一看,任什么没有,顶到下来,上边依然又有响声,司钟的胆子挺大,索性上了楼钟不下来。哪知睡到半夜,一睁眼,自己又躺在鼓楼底下,虽是醒了,可动不了啦,浑身麻木,就像受了慢急似的。直到五更时,打更的来了,看见他躺在鼓楼底下,这才把他搭到更房上灌了些姜水,到天亮后才好了。问他怎么回事,他把钟楼上有人声,自己上去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就在上边睡着了,也不知怎么会到了鼓楼底下。打更的一听,说这还有别的么?一是你冲撞大仙爷,这是你心眼好,要不然早把你撞死了,这个信一传出来,立刻全城全哄嚷动啦。昨天晚上,附近的人家,有看见的说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足有一尺多长,全认定了是狐仙爷,现在白天也没有人敢上去了。据我看他们是混造谣言,怕是什么绿林人在此潜踪隐迹,也未可知,我一半天非亲自去看,倒是怎么回事。”孙守中道:“这种事不可大意,看钟楼的不就是榜样么?若说不是闹仙,好好一个活人,怎么会飞到下边,自己一点不知道?”汪雄道:“我倒不是一定不信,不过像这些伤天害理的人们,一点报应没有,还敬什么神佛?”孙守中道:“这种年月,别找那种真理,只可装聋装瞎,要处处找真理,简直就得一天别活着。”汪雄道:“我这种脾气,自己也知道不好,无奈怎么也是改变不了,我把你们这案弄完了,我是赶紧回我的沧州老家,别在这里呕了。可是凡事不由人算,我跟臭于那小子还得比画比画,就许这把老骨头扔在这。”孙守中知道汪雄一条道跑到黑的手,索性也不劝了,这就往县衙门去,若尽力让他提于得水,回头见了面,两人一言不和,再闹起事来,那不更糟么?遂拿话拦着道:“汪大哥,咱们可以找个人写张诉呈,递上诉诉冤枉不好么?”汪雄道:“那好办,这时,咱先到衙门,过完了堂再看看今天怎么意思,一块写详细了。”孙守中道:“好吧,就这么办。”两人说着,已到了县衙,进了班房,见众人全在屋中,一位不短,大家齐声让座,汪雄、孙守中向大家点头道:“不客气!”汪雄坐下问道:“众位怎么今天这么齐集,有什么事么?”赵勇道:“这位县太爷也不知犯了哪股子病啦,从昨晚上,下了个手谕,俟后堂审,叫快班上不论值日与不值日,全要站堂,如有借辞不到者,重责不贷,他只顾写得痛快,也不想想旁边狱里在押的还有七八个,全交给谁?可是这栊里没有重大案情,要是跑了,管保立刻就炸啦!”于得水答道:“咱们是磨房驴——听喝,跑了有咱的么?”孙守中问道:“今天过我们这堂,可不知是提全案是单提正点?”赵勇道:“点单上是开着程继志、水云庵尼姑,临时也许传别人。”少时传下话来升堂,赵勇等全班齐上,孙守中、汪雄两人站在角门听着。少时,见差人由狱里把程继志提出来,孙守中见只这几天的工夫,程继志脸上非常的难看,颜色是发青,孙守中这份难过就别提了。在这角门站着,看不见堂上,待了不大工夫,见又有差人在堂上喊:“带水云庵尼姑妙莲、妙静、妙华,敢情三个尼姑早提来了,全在对面夹道里等着啦。”汪雄指给孙守中道:“第二个就是祸头妙莲,头一个是主持妙静,后边那个叫妙华,还有一个叫妙空的,在逃。那妙空长得更加妖艳,像佛门弟子,一派的凡心,不正大光明蓄发嫁人,像这几个淫尼,把佛门清静之地全糟踏苦了,越修孽越重。”孙守中道:“本来一青春女子,硬要断绝情缘,就是反常的事。这一来倒好,省得弄个木鱼当幌子。”两人低声说着,忽听得一片哀号的声音,正是那尼姑挨手简了,孙守中听着,提心吊胆,倒不是为尼姑们担心,恐怕再用刑取程继志的供。还好,待了不大的工夫,见三个尼姑,由差人带下来仍旧收押,不一时,赵勇把程继志也带下来,孙守中才放了心,县官直等把程继志带进监视夹道才退堂。明明是恐怕差役等作弊,其实是多此一举,衙役三班全退下来,于得水等也回转班房,孙守中迎着道了辛苦,一同进到屋里。伙计赶紧挨位地倒茶,孙守中这才问道:“于四爷,今天这堂怎么意思?”于得水道:“看情形倒有点希望,把你们少主人带上去,还是一个劲地往他身上扣,你们少主人仍然原供,县太爷虽是用尽旁敲侧击、威胁利诱的方法诱供,可是你们少主人矢口不移,堂辞倒是很老辣。”县太爷见实在问不下去,这才传水云庵姑子上堂对质,见把那妙莲叫上去,县太爷向妙莲说道:“你庵中因奸杀死王兰心的凶手业已拿到,你只看清了如若是他,你自管实说,自有国法处置他。至于你们佛地宣淫,有伤风化,本当按律惩处。姑念你等年幼无知,本县体好生之德,看在佛菩萨面上,开脱你等。那不是跪在那里么?你放胆与他对质。”于头说到这里,向孙守中道:“孙爷,你想,今天这堂险不险?那尼姑若是良心往胳肢窝一掖,你们少主人就算没命了!那尼姑还算不错,看了看你们少主人,向上面回的是:‘此人小尼素不相识,人命关天,不敢妄攀好人,小尼不修今生修来世,杀人的凶手的确不是这人。’哪知县太爷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呵斥,说是,尼姑妙莲,恋奸情热,不肯相认,这才动起刑来。妙莲尼姑长得那么娇嫩,倒很能挺刑,始终还说不认识。县太爷无法,这才退堂,这种事也真难,县太爷也不知怎的,认定了姓程的就是正点,谁知道么,也许被这一堂解点劲。”

  孙守中听了也是十分气恼,知道于得水是汉奸,也不便说什么,孙守中想着看望看望程继志去,跟于得水一说,于得水道:“今天可实在对不过孙爷,别的全行,就是这件事不能办啦。从昨天传下来的,不论何人,不准跟程继志接见,孙爷这可不是我诚心跟你绕脖子,他们哥几个也全知道。”赵勇道:“于头说得不假,实在是昨天下的条子。”孙守中见赵勇也这么说,谅不是于得水故意刁难,不由咳了一声道:“看这情形,官司更不易弄好啦”赵勇说道:“孙爷,你不必为难,咱们全是自己人,你有什么话自管告诉我们,全可以把话带到了,除了孙爷,你不能进去,办什么事还是一样办。”孙守中道:“现在也没要紧事,不论哪位得便给带个话,叫他别急躁,明天先递一张诉状,告诉他已有办法,安心等候着,用什么东西打发人往店里要去。”于得水抢着答道:“孙爷,不就是这点事么?您放心吧!必给办到了。”孙守中道:“多谢四爷。”随向汪雄道:“您没什么事,咱一块走吧。”汪雄点头,两人辞别众人,出了县衙门,汪雄道:“咱先找人写诉呈吧!”孙守中道:“请您一块出来,就为此事。”汪雄道:“这个写状子的手笔很好,此人姓彦名文博,就住在西箭道后边,他写状子论案情来,少的三两五两,多的百八十两全有,我跟他有个不错,写完了你给他留五两银子,别提给他,就算给他少爷买糖吃。”孙守中道:“好吧,就这么办。”从西箭道走到尽北头,汪雄指着东面的大墙,告诉孙守中道:“这墙内靠南这一段,就是女监,往北这一段,就是大狱。”孙守中抬头看了看,两丈高的大墙,上边满有铁叉子,心中想:“只隔着一道墙,就不能见面,人犯王法身无主,是一点不假。”

  这时,走到尽头,往西一弯,汪雄一指路南的黄大门道:“就是这。”汪雄上前叫门,里面有人把门开开,孙守中一看是仆人打扮,汪雄向那仆人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那仆人随答道:“您不是府衙门汪老爷么?小人记得您来过。”汪雄道:“不错,管家的记性真好,我是去年来过。”那仆人随说道:“您候一候,我给您回一声。”汪雄道声劳驾,那仆人去了不大工夫,出来向汪雄道:“二位里请吧。”汪、孙二人跟着那仆人进了大门。转进旁边一道屏门,见是一道跨院,三间倒座,那仆人紧走了两步,把棉帘打起,汪、孙二人进了屋,彦文博已站在那等候。汪雄抱拳拱手,口称:“彦老先生一向纳福,下役少来拜望。”说罢,深深一揖,彦文博谦逊道:“不敢当,汪大哥,咱们全是自己人,不过客气。”汪雄又给孙守中引见了,孙守中见这彦文博不过五十余岁,相貌虽是清癯,却没有那寒酸之态,气魄很能震慑人。落座后,汪雄把来意说明,彦文博手托着一支景泰蓝的水烟袋,吱喽吱喽地吸着,容孙守中把前后情形说完,手擎着火纸枚略一沉吟,自己点了点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把水烟袋往桌上一放,把身上落的一点火纸灰掸去。把盖碗里的茶呷了一口,这才说道:“论起来,平反这案倒是不难,就让县官严刑迫供,我们还可上告啦,最不好的是,总督那里也有案,全在愤怒之下,您举出什么证据全不采纳,这就叫先入为主,现在这诉呈先举几种事实证明来驳倒他的成见。第一是:程继志世居密云县连山村,自幼未离里门,在青云岭读书习武八年的工夫,受师父监视,寸步不离,有乡邻可证。第二件是:自去年随自己镖局镖师到沈阳,可行文该管官厅调查,是否有此事?如程继志确在奉天镖局,绝不会有分身之术到天津作案。第三件是:淫贼作案留名,实属胆大恶极,视国法如无物,然必须行踪诡秘,或巢穴僻处山林,纵示人以名,亦难觅其踪迹。程继志家道小康,祖居连山庄,云中雁之匪号亦系见义勇为,舍生取义而行,执密云县三尺童子问之,亦知其事。以如此状况而论,岂有肯做悖理之行?纵或因年轻意志不坚,为匪所诱,亦不肯示人以名。则程继志定系为仇人故意嫁祸,事极显然然。”彦文博说到这里,向汪、孙二人道:“这诉呈这么写法可以用么?”孙守中道:“老先生这手笔实在高明,所举的种种证据足可证明我们是良民。”汪雄道:“请您就这么写吧!”彦文博这才站起来,走向书案前,坐在那展开状纸,也不起草稿,不大的工夫,把状子写完,自己又从头点了一下,见不错不落,把笔放下,拿着状纸向孙守中道:“老弟,你拿去吧,理由是充足,只是这赃官未必肯采取。我的事情太忙,也未留底稿,你们自己抄去吧!”孙守中恭恭敬敬接过来,随作了一揖,诚恳地道谢,早预备好的五两银票,掏出来向桌上一放,说道:“这一点小意思给少爷们买果子吃吧,实在拿不岀来,等敝主人出来再重谢吧!”彦文博正色说道:“孙老弟,请你收起,我不留可不是嫌少,我写状子不论案情,我就论他的身份来,论起你这张状子,少五十两我不写。贵主人全家被难,你这么掏心吐胆地营救,我十二分地敬服,所以你们的官事,我情愿帮忙,等着贵主人岀来,哪不我再跟他算账呢!人人全说,当枪杆的得不了好报,我就不信,我彦文博绝遭不了报,我对于安善良民,叫他量力视事。遇上了为富不仁的主,我绝不留情,早晚给他们抖搂完了算完,所以我这点家当满是这么来的,虽然也是坑人害人,可是替上天报应他们啦,有朝我彦文博去见阎摩天子,不只于无过,还得有功呢!”说罢,哈哈狂笑了一阵,孙守中听着,头皮子发炸,彦文博把五两银票拿起递给孙守中道:“孙老弟,你还是带起来吧!”孙守中哪里肯接?汪雄过来用手把银票接过道:“孙老弟,不用再客气,咱们存在心里吧!”随说着,拿出二两来,把三两银票递给孙守中,汪雄向彦文博道:“老先生,府上的下人伺候了会子,这二两银子赏他买双鞋穿吧!”彦文博笑着点点头道:“汪大哥,太周到啦!”一扭头,向着门口喊了声“来呀!”门外答了声“嘛!”那仆人一掀棉帘进来,垂手侍立。彦文博说道:“二位赏你钱了。”那仆人赶紧打着阡道:“谢汪老爷、谢孙老爷!”孙守中也不知怎么地,脸倒一红,心说,“又是哪门子老爷?我跟你一样。”汪雄、孙守中起身告辞。彦文博送到门口,还要往外送,汪雄、孙守中回身相拦道:“老先生请留步吧!”彦文博倒也不再客气,遂说,“不远送了!”那仆人跟随送到大门外,汪、孙跟那仆人点头作别,仍奔原路往东走,到了拐角,汪雄站住说道:“孙老弟,你不知这位彦老先生的脾气,他那股牛性子,犯了才别扭呢!方才老弟你险些闹个下不来台,那五两银子我若不赶紧接过来,他准给扔在地上。其实他也是好意,可是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因为这种古怪脾气,亲戚、朋友全躲着他,他也好,哪儿也不去,所以找他也哪时全行。”孙守中道:“这种人少有。”汪雄道:“人到底确是好人。”孙守中见汪雄站住不走,遂说道:“您没什么事,一块店里坐会儿再走?”汪雄道:“不,我从这往北不远就到家啦,晚晌还有人找我,咱明天见吧!”孙守中听汪雄有事,不便相约,两人一南一北,汪雄回家不提。

  孙守中回到店中,天色尚早,火蝎子张五是整天忙,没在店中,雍和、傅源每天一早就走,各处踩探贼人踪迹,也有天夕回来的时候,也有晚饭后回来的时候。

  孙守中一个人闷闷无聊,闲步到店门首,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站了一会儿。太阳光已挂到房檐,缕缕不断的推车担担的小贩,从城里做完买卖回来。这南关街上没有什么大商家买卖,店的左右有几家小饭铺,卖大饼馍馍的摊子小门脸,每天在这时倒趁些生意。孙守中看看那些小贩们买饼的买馍馍的,不觉想到,“看起来人要是生在大邦之地,也是点福分。像这些小贩们,虽是披星戴月奔波了一天,可是赚了钱,就可以买些现成大饼、馍馍、油条、狗肉,捎到家去,老婆、孩子欢天喜地地大吃一顿。若是偏僻的地方,别说有钱没处买去,就让有卖的,一个负苦的人家不遇上年节,也不肯吃精米白面,庄家地里的人,整年吃着粗粮,还念佛呢!”

  孙守中正发痴想,耳中忽听得一派的鸾铃马蹄的声音,孙守中一抬头的工夫,这匹马走得很快,已从店前擦过去,孙守中心说:“这个人真是胡闹,这种街道愣撒缰绳,碰着人就会让你走得了么?”往南又看了看,见那匹马又翻回来,来到店门口,马上那人一翻身下马,招呼声:“孙爷,您住在这啦?”孙守中直待这人招呼,才看出来,来者正是奉天镖局子趟子手王三。孙守中喜欢得几乎哭出来,遂招呼道:“三弟,可把我急死了,周师傅来了没有?你怎么会找到这呢?”王三见孙守中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知道是被事情挤的。王三也是多年的人了,心中也觉恻然。遂把马鞭子交到左手缰绳一块,伸右手握住孙守中的手道:“得啦,不用着急了,不只周师傅来了,还来了五位镖师,大家想法子办吧!”店旁边有邻居见这骑马的穿着打扮岔眼。王三身量又高又大,穿着件灰褡裢布吊面大毛皮袄,青洋绉腰带,挂皮耳子毡帽头,青绒镶云字快靴,在这正月底穿这种大毛皮袍子,显着有点汉奸似的。其实,关外气候酷寒,就是二月里也脱不下去。街坊们往两人面前一凑,孙守中才想起这里不是讲话的所在,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的,如同失魂少魄,也不懂往店里让王三了。这时,店伙也岀来,孙守中向店伙道:“你把牲口牵在槽头上,这是我的朋友,看望我来,少时还走。”店伙从趟子手王三手中把缰绳接过去,孙守中这才陪着王三一同进店。

  到了屋中,彼此落座,孙守中给王三倒了碗茶,遂问道:“全是谁跟周师傅来的?”王三道:“跟周师傅来了五位,有房远鹏、赵月辉、牛锦标、陆剑尘、刘云,还有两名伙计,今天午时刚过就到啦,在北门外全发店落了店。周师傅的意思,刚到这摸不清头脑,也不知县里去得去不得,总得找着孙爷就行啦。只是天津卫这大地方,找一个人可不容易,我想着咱们这又没有朋友,您一定也是住店。所以我才岀来想把东、西、南三面城的城里城外见了店是挨家问。整转悠到这时才来到南关,恰巧你在门口站着,省了我好些事。”孙守中道:“你们怎么来这么快呢?”王三道:“自老谢、老何到了镖局子,一说家中遭事的情形,周师傅恨不得飞到天津,就是众位镖师们也全万分着急,这次全要跟来。周师傅向大家说,‘无论如何镖局子也得留人。这才带了五位镖师来,足见老镖头在日待人怎么样啦。可是少镖头来了没有?”孙守中唉了一声道:“早来了,已经投案。”王三一跺脚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昼夜血奔心地紧赶,就怕少镖头贸然投案,这一来就费事了。太太、小姐怎么样?”孙守中道:“少镖头投了案,也没放。我想周师傅可挪这边来,这里掌柜的是新结识的朋友,有个关照。”王三道:“今天已经这时候了,反正那边也得花一份钱,索性明天挪过来吧!”孙守中道:“也好,那么,咱一块走,我惦着看看周师傅去。”王三道:“好吧,咱这就走,也叫周师傅放心。”孙守中立刻招呼店伙,到旁边大车敞子套辆车来。店伙答应,不大工夫,车已叫来,店伙把王三的牲口牵到店门外,孙守中上了轿车子,趟子手王三搬鞍级蹬,车把式一摇鞭子,车走的是真快,一直进了南门。穿鼓楼出北门,过了北浮桥,趟子手王三牲口在头里,在北关街口路西一家店门口下了坐骑。车把式把牲口也勒住,孙守中一看,粉墙上很大的黑字是“全发老店”安寓客商,在门框上插着一杆镖旗,镖旗的字小,在灯光下看不出来,想着一定是永胜镖局子的镖旗。全发店的店伙听见门外车马的声音赶了出来,疑惑是落店的客人啦,忙用兜揽客人的口吻,向前招呼道:“二位爷台里请吧。把式怎么还不往店里赶?房间挑着样的住,没有个不合适。”趟子手王三道:“得啦伙计,你真势利眼,刚出店门你就不认得人啦,我这是接来的朋友,你把牲口先溜溜再卸鞍子。”店伙这才想起,自己也笑了。把缰绳接过去,搭讪着道:“莫怪我总发不了财啦,见了财神爷老是不敢认。”王三哪有工夫搭理他,跟孙守中一同进了店门。

  王三紧跑了两步,奔了上房,把门拉开,探着身子向屋里说:“我把孙爷找来啦!”孙守中也紧走了两步,已到上房门口,听见屋中碗箸一阵响,孙守中哪敢担大家迎接,抢步进屋一看,众镖师正吃着饭,全离了座位。孙守中忙向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众位师傅,多辛苦了!”又单向周杰招呼了声,“周师傅。”可是孙守中的声音他岔了,周杰深深地咳了一声,众镖师也全一低头,为之黯然,在这一刹那,一屋中八个走南闯北昂藏汉子,素日的气概全是叱咤风云,这会竟然不约而同地意沮神丧,一语皆无。就像昏黑的夜里,处在惊涛骇浪苦雨凄风中似的。还是周杰咳嗽了一声,振作了精神,向前握住了孙守中的手说道:“孙头,这桩事把你也累苦坏了。”众镖师这时也恢复了常态,孙守中答道:“我这算什么?但愿他们母子脱了这步大难,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周杰直着眼向孙守中道:“怎么着?难道继志也叫他们拾进去了么?”孙守中道:“倒没让官面上费事,自己投的案。”周杰猛然一跺脚,一攒拳,皱着眉,说了“好混”两字,急得在屋中直转,抬起头来向孙守中道:“这才叫糟,我们披星戴月地赶,就怕这一手,怎么这孩子这么糊涂呢?”赵月辉说道:“周师傅,别着急啦,咱们另想法子吧!”孙守中见大家似乎是刚坐下吃饭,因为桌上的饭菜还没有怎么动啦,遂向周杰道:“众位,先吃饭吧,什么事吃完饭再商量。”周杰心里一烦闷,哪里还吃得下去?遂向房远鹏等道:“我不饿了,你们几位吃吧!”五位镖师也不肯再吃。王三这时忍不住了,站在门口喊店伙,店伙急忙跑过来问,“达官爷有什么事?”趟子手王三道:“怎么这屋里你一趟也不来,你是看透了爷们不开眼的客人吧?你小子可估量着点,惹恼了爷们可准揍你。”店伙吓得忙说道:“达官爷,您那是多想,您是财神爷,我们敬还敬不过来啦,因为您那匹牲口我不敢交给别人,我自己给溜了半天。这才进来,您多包涵吧!”王三道:“少叙闲话,叫厨房再添两个菜,盛饭,我们还饿着肚子啦。孙爷来,这全是自己人,天塌了也得吃饭,饿躺下更办不了啦。”说着,硬拉孙守中坐下。伙计一看,这位八天没吃饭,饿蓝了眼啦,立刻给添饭添菜。王三向众镖师道:“孙爷也没有吃饭,好歹陪着点,全站起来,人家只好紧裤腰带了。”大家被王三这一闹,倒不好意思不陪着了,吃着饭,孙守中道:“镖局子近来忙么?”孙守中也是故意地说些闲话,先不提别拗事好叫大家吃饭,周杰道:“镖局子倒很忙,这二年全仗着陆师傅给振起‘万儿’来,要没有陆师傅这么个大梁,也就不易干到现在了。”陆剑尘道:“周五哥,你怎么跟我动这个,大家捧柴火焰高,我有什么本事?”周杰正色道:“剑尘,你几时见我客气过?”回头又向孙守中道:“陆师傅的功夫不在老镖头之下,你可知关东有位老前辈,人称铁枪李子彬,那即是陆师傅的老师,并且还是长门的大弟子,一杆大枪十二支甩手箭,把永胜镖局子支持到今日。”陆剑尘插言道:“周大哥,咱顶这,把兄弟捧到天上去啦,您要再捧我,我可坐不住啦!咱商量点正事吧!”周杰道:“因为王三尽力地撺掇大家吃饭,所以我说点提精神的话,让大家多吃点,不然,一提到正事,又全把愁闷勾起。”说着话,大家已吃完饭,王三也站起,长吁了一口气,用手摸着肚子,自言自语道:“这可饱了,再饿得明天了。”牛锦标道:“怎么出息全让你一个人长了,去,外边溜溜去。消化下去再吃一二顿。”王三道:“牛师傅,您不用撵我,这就走,店里这群小子们没有好心眼,我得看看牲口料上足了没有。”说着,走了出去,店伙也进来收拾碗盏,周杰向孙守中道:“王三这小子虽然是一点规矩不懂,可真正赤心报国,对自己人不奸不坏,可是在外头一点亏也不吃,虽是也会两手,大约是跟吃的学的,中看不中吃,他可占了力气大的便宜啦!功夫上比他强的就许吃他的亏,遇上事真能卖命,全因为他是老人啦,全不拿伙计看待他。”孙守中道:“周师傅处处拿热心待人,就是坏人也能把他感化过来。”周杰道:“也不敢说什么热心?反正我不亏负人,谁肯亏负我,他们母子怎么样了?”孙守中道:“倒还平安。”周杰问:“继志投案后过了几堂?”孙守中道:“过了两堂。”遂把过堂的情形说了一遍。周杰听着,暗暗着急,遂向孙守中道:“我们此来原打算继志别投案,连合天津武成镖局,跟通州镇威镖局,递一张保状,先把他母女保出来,再给继志递一张病状,就提他染病在床,不能行动,病好即行投案。我们请求效力官家,访拿正凶归案,以便水落石出。只是继志这一投案,就得另想办法了。我们只可是从仇家身上着手,这次栽赃嫁祸,无疑的是当年老镖头的仇家所为,这群匪党尚不死心,他们这仇越结越深了,这群贼人只要不走,还好下手办,倘若远走高飞,那就费事了。”房远鹏道:“要是铁掌李兆丰一党,那倒容易访察,我们跟他手下羽党全对过盘,明天我们分五路踩探,倘天不绝程氏一脉,能够访察出贼人踪迹也未可知,舍此别无他法。”孙守中道:“我已经递了一张禀帖,申诉冤枉,只是县官未必肯听。”周杰道:“顶现在再指着禀帖无济于事了,明天咱们往县里看望看望去。”孙守中道:“现在不能看望了,县官认定了少镖头是正犯,从前几天防守非常严谨,不准探监。”周杰等听了,越发闷闷,周杰咳了一声道:“这事看起来非常棘手。”孙守中道:“现在我们就是尽人心听天命,办着看吧!明天几位可以挪到公茂栈去,那里堂柜的火蝎子张五也是外面朋友,很有关照,省得有点么事两下跑。”周杰道:“那更好啦!明天一早准到那边去。”孙守中见天已不早,站起来告辞道:“咱们明天见吧!”周杰道:“要不,你就住这别回去啦!”孙守中道:“我还是回去看看有么事,他们又不知道我往这来。”周杰点头道:“也好,索性也不留你,看关了城门又得多绕二里路。”说着,已走了出来,众镖师起身相送,孙守中回身拦着道:“我可担不起。”这就看岀来,人得论品行,做事怎么样啦,孙守中不过是一个趟子手出身,论身份,众镖师觍着脸坐着,他得站着。就因为他行为正直,赤心护主,全另眼看待他。且说孙守中谆谆把大家拦住,周杰道:“众位不必客气了。”向孙守中道:“咱一块走,我到前边看看去。”遂同着孙守中一同出来,来到店门口,店伙也赶着出来给开门。赶车的正等得不耐烦,见坐车的出来,遂向孙守中道:“您上车吧,我点上灯笼咱就走。”孙守中道:“不忙。”赶车的把式,打火种点灯笼,外边的风挺大,点了半天也没点着。孙守中看着着急,向赶车把式道:“你真废物,把灯笼摘下来,不会柜房点去,一夜点不着就不用走了。”赶车把式赌气地把灯笼摘下来,拿到柜房去点。

  王三这时从里边出来向周杰道:“店里也快上门啦,把镖旗子摘下来吧!”周杰一听就是一怔,因为在门口站了半天,没理会镖旗在哪啦。王三这时还未出店门的过道,周杰回头问道:“你把镖旗插在哪啦?”王三答道:“周师傅您眼不吃劲,那不是在灯笼旁边么?”一行说着,一步走了出来,至店门旁高挑的灯笼下一看,咦了一声道:“怪事!哪有什么镖旗?”周杰道:“你倒是插在哪啦?”王三道:“明明插在这,这准是店伙多事,给拿进去了。”这时,店伙跟着赶车的把式点好灯笼出来,王三直眉瞪眼地问:“你把镖旗插在哪啦?”店伙道:“我们没动,方才在门口插着啦!”王三急得怪叫,周杰心中一动,忙向王三道:“不要嚷了,这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孙守中见这事有些跷蹊,站在那索性也不走了,为是看个起落。孙守中本是内行,因为镖局子里的镖旗,代表一个镖局子的名誉,镖旗子失了,如同叫人把牌匾摘了一样,赶车把式见这位坐车的又不走了,遂说道:“您上车咱走吧,一会儿看闭了城门。”孙守中道:“等一等,不要紧的。闭了城门咱从城外绕着走。”赶车的连搭理也不搭理,站在一旁等着。孙守中道:“怕是被风刮掉了,拿灯照照地上。”这时,街上买卖铺户满上了门,路静人稀,王三接过店伙手里的灯笼,在店左右照了一遍,哪有镖旗的影子?周杰道:“王三,你再问问伙计们去,别是他们拿进去了。”王三又跑进去,一会儿又跑出来,只听王三一叠连声地嚷道:“有了有了。”周杰向孙守中道:“如何?一定是伙计们拾进去了。”王三来到门口,周杰道:“是伙计们办的事吧!”王三摇了摇头道:“不对,我进去问他们,他们从吃完饭没出来人,我知道他们绝不能说瞎话,临出来走在马棚那,被这旗子扫了脸一下,这镖旗就在马棚上插着,怎么方才我照看他们给牲口上料,并没看见,这不是闹鬼么?”周杰道:“但盼是闹鬼吧!”孙守中也明白,“这一定是有绿林人暗中戏耍。”向周杰道:“让众位夜间留神,虽然没有镖,就这种情形看,一定是单为我们来的。”周杰道:“这种情形也猜不透是怎么个意思,也不一定是恶意,反正多小心就是了。”孙守中这才告辞上车,赶车的把式一摇鞭子,一直奔北关口,过了浮桥,来到城门附近,赶车的把式埋怨道:“我说什么啦?这一关城门,多走二里路还不要紧,城外的道多难走!”孙守中道:“这谁愿意么?不要紧,我还会亏负你么?”车把式一听有多加钱的口气,立时顺顺序序一抖缰绳往西走下去,到了西门外,一点灯光没有,走到西门附近,孙守中忽觉得车顶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上,刚要问赶车把式,忽然一件东西砍在怀中,赶车的也觉得背后有风声,一回头,见一条黑影凭空飞起,车把式头皮子发炸,把鞭子拍拍向空中抽了两鞭子,一会儿车走出老远去。车把式回头问道:“孙爷,方才您看见什么没有?我许是眼岔,明明看见一黑乎乎的东西,从车顶子飞起。”孙守中道:“不要紧,只要不做亏心事,任什么也不怕。你把牲口勒住,把灯笼摘下来,我身上掉了一点东西。”赶车的道:“孙爷,有嘛事咱到了地方再说吧!这一带实在不干净。”孙守中道:“把式你别是有亏心事吧!要不你这么心虚。”赶车的被孙守中说得不好意思走啦,把车勒住说道:“您真把我骂苦了,要是亏心还活到今日,早就遭了雷劫啦。我是怕孙爷您胆小。”说着,把灯笼摘下来,向车里举着,孙守中把摸着的一件东西就灯笼旁一看,见是一个纸团,摸着纸团里有挺硬的东西,把纸团打开,内中敢情是一块小石子,孙守中明白是怕纸被风刮走了。赶车的一看,孙守中打开一个纸包,里头是一块石子,遂问道:“孙爷,您这是哪别的宝!”孙守中道:“胡说,我这是重要的收条,怕被别的东西带掉了,拿它坠着。”孙守中一边拿话掩饰着,一边把纸舒展开,上面潦潦草草写着两行字是:

  赃官夜审程继志,冤狱必成,汝火速到县衙打点狱中一切,其他之事,非汝力所能为。倘公道尚在人间,自有昭雪之日,毋悲毋惧。

  孙守中看罢,不觉从脊梁骨凉起,心里如同万把钢刀扎入肺腑,想不到费了多少周折,依然无济于事,可怜程家老小全得死在津门,孙守中急怒攻心,几乎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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