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毒虐狱中囚　运神功炸铐断锁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程继志见这鞭子来得太凶，恐怕伤了五官，一转身，胳膊圈着木桩子，怎么躲？反正离不开，这一鞭着重地抽在木桩上，鞭梢却扫着胳膊，将棉袄全带飞了。程继志此时实忍无可忍，因为身上当初义父铁伞先生已经给自己上过操，按铁布衫的功夫练了三年，虽然是刀枪不入，像这种私刑尚能搪得了，可是也得护住五官。现在手上带着铐子不能动转，岂不要遭谢四的毒手？将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不等他第二鞭到，喝了声：“谢四，我有两句话说完了，你再照着爷们致命处下手。”谢四当真住了手，向程继志冷笑道：“你少用花言巧语，打哭了哄笑了，那算别想着，说出大天来，谢四爷今天也得揍你！”程继志道：“你忙什么？你又不是小孩子，何必说那些废话？”这么拿话一搪，暗含着把腕子的铐子退到腕子上边，叫铐子圈紧紧跟胳膊贴着，聚精会神，气提丹田，动于肩，注于两臂，猛力喝了声：“开！”只听嘎巴一声，把腕子的穿梁拧断（旧式手铐如“中”字形，两半圈合在一处，当中一根无名指粗，穿条衔接，虽坚固，而铁非炼过者，质极脆，若以今之洋铐子，纵有千斤之力，亦难挣断。）。一抖手，当，当，两铐子圈满甩岀去，撞在栅栏上。那牢头谢四吓得一怔的当儿，程继志双足一跃，到了他面前。一牢头谢四急挥蟒鞭又打，程继志已经腾出手来，岂容他再打上？一把便将蟒鞭抄住，喝了声：“撒手！”用右掌向谢四肋下一挥，这谢四哪禁得住？身体腾起，飞出五六尺，撞在栅栏门上，摔在地上。那铺头张五回身要往外跑，程继志依然双足一跃，将张五抓住，用力往里一带，将张五也摔到栅栏门前。程继志将蟒鞭抡起，照着两人身上啪啪地一路乱抽。

　　牢头谢四把蟒鞭蘸了水了，本想把程继志饱打一顿，哪知自己倒先尝尝这蘸水蟒鞭的味儿，真是鞭鞭见血。谢四、张五疼得满地乱滚，浑身衣服全飞了花，满叫血染过来了，栊里的囚犯看着这个痛快，暗含着一个劲地念佛，全认为现世现报，那么栊里这么闹，难道狱丁们就听不见么？哪会听不见呢！因为平常听惯了毒打。囚犯敲诈钱财呼号惨叫，听在耳中，看在眼内，司空见惯了，不足为奇。所以这时还以为是谢四毒打囚犯呢，到了后来，有一名狱丁走到十八监门口，听出声音不对，这才一拉门，见谢四跟张五被新收的囚犯打得满地乱滚，狱丁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囚徒，你不守监规，逞凶打人，你要反吧！”说完这两句，跟着一扭头，向外大声嚷道：“你们快来，有越狱的啦！”

　　程继志打得正高兴，被这狱丁一嚷，立刻住了手，反身一跃，到了门口，那狱丁驳头要跑，程继志抡蟒鞭照着狱丁就是一下，狱丁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他这一嚷，狱门口屋中的三个狱丁满喊出来了，两个拿钩镰枪一个拿铁尺，程继志一想，“要是一动手，自己可不行了，腿上带着镣，狱丁虽是无用之辈，脚底下比自己灵。”便想到这里，抬头往监房上一看，也就是一丈多高，遂一转身，脸冲着东边监房，被打倒在地上那个狱丁爬起往外跑，拿家伙这三个狱丁往里跑，看看来到程继志面前，刚一伸钩镰枪，程继志一矮身，提丹田之气，一长身，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嗖地飞上监房。狱丁们一看傻了，带着镣铐能上房，别说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狱丁们干着急上不去，就有机灵的说：“咱们赶紧报告大班上，大清白天走到哪也有影子，跑不了。”程继志在房上大喝一声：“狗头们站住，太爷要想逃走还不来了，只问你们这般狗头，还敢欺负太爷不敢？”狱丁刚要答话，外面有人叫门，那挨摔的狱丁隔门上小孔一看，正是于得水，一边开着门就嚷，“于爷，了不得啦，新收监犯要越狱。”说着，把门开了。于得水也是一惊，怕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怎么着？”狱丁用手一指道：“您看，上了房啦！”于得水一看，程继志站在监房，也不走也不下来，遂赶忙跑到里边，向上招呼道：“兄弟，你想怎么着？够瞧的了，你下来，有什么事满朝着我说。”程继志本没打算跑，见于得水一招呼，遂答道：“谢四那小子人面兽心，兄弟是被他逼的。四爷，您来了，兄弟还是照样打官司。”说罢，涌身一纵，轻飘飘落在平地。

　　于得水见程继志有这么好的轻功，心里越发提心吊胆，遂手拉着程继志的手说道：“兄弟，咱屋里坐。”应差的官人不准进监房，这是历来的规矩，再说各人也有忌讳，遂奔了靠狱门旁的屋来。进了这屋，程继志一看，正是方才管狱员记录收押的所在。于得水让程继志坐下，遂说道：“兄弟，你怎么这么胡来？你总然能走了，还有你们老太太跟姑娘，就不用打算出去啦！再说，还未必走得开？就让真个走脱了，永远是黑人一个，什么时候也不能露头啦！再说，你这官司也未落实，还有个挣为头啦，这个情形倘或叫县太爷知道了，你再怎么说是好人也不行啦！再说，这副铐子在私下不算什么，要是一动字眼，你犯着律条啦！”程继志道：“于四爷，我拦你清谈，让您那么一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兄弟就是不服气这个，兄弟明知是火坑，拼命地赶到往里跳，是目无国法么？谢四这个小子要用私刑敲诈，兄弟也就不管什么叫王法啦，我先叫他替我打这场官司吧！”于得水道：“兄弟，千万别存这种心，吃亏的常在，咱这是抱着官司打，早将官司澄清了是真的。兄弟，你是保镖的后代，并且还立着镖局子，要落个越狱脱逃的名声，也不好听啊！我反正叫兄弟你在这里气顺，看这意思，你跟谢四许动了手啦，我将谢四找来，关着我的面子，跟他将这个茬揭过去就完啦，准叫他在后好好照管兄弟你。”程继志道：“我倒无需乎了，谅他也晓得我姓程的厉害了。”于得水向一个狱丁道：“劳驾，把谢四爷、张五爷请过来吧！”那狱丁说：“恐怕已经打得动不了啦。于得水一听，站起来向程继志道：“兄弟，你坐着，我去看看去。”随即岀来，一问门外站着的狱丁道：“谢四爷在哪啦？”狱丁道：“架到他自己屋里去啦，伤势不轻。”于得水点点头，遂奔了后边谢四屋来，进屋一看，谢四在迎面炕上躺着啦，见于得水进来，欠身坐起，气急败坏地说道：“完啦，咱们哥们算栽到家了。”于得水道：“谢四爷，别生气，我把这个话一说开了，您就明白啦。程继志这小子真正是不掺假的亡命徒，要不是他娘跟他妹子全进来，他还不来投案啦。他不是这么横么？反正让他逃不出咱手去，出西门算准啦！暂时咱先敷衍他一时。这小子家里挺趁钱，咱们多少先弄他几个，可别动硬的，顺着办。今天一露白，现的就是好几百，实在是怨我晚来一步，四哥你也性急点。”谢四道：“不对，他就是金山摆那，这气怎么喘啊！我回头给他报告，就是挤罗跑了，我替他打，我这里也待腻啦！”于得水道：“四哥，你别想不开，我有法子摆治他，怎么也得先把他稳住了。”说到这，从腰中拿出三十两银票来，向谢四道：“你看，这是我向他家里人敲来的，这种钱不吃有罪。四哥，你看着分分吧！”跟着连捧带劝，把谢四劝好了。

　　说到这，著者要补叙一下，这谢四，从他自己口中，说出他也是囚犯，怎么会连管他的狱丁全叫他管着？未免不近情理。这种事若是叫熟悉专制时代监狱情形的看着，就不以为异了。旧时监狱中，捕头之无法无天，前文已论及，不过像什么典狱吏、管狱员一类的，他们不能永久地世袭罔替，随着县官一换就是一堂，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永远监狱的囚犯，可是没个开除被革，对于狱中的积弊，防范囚徒的法子，满赛一本账似的。所以，典狱吏一半怕他们，一半用他们，怕人间这种永远监狱的囚犯，视死如归。用他们是，管束囚犯岀不了差错，因此把这种囚犯养成了骄狂凶狠，对安善的囚徒，任情敲诈典狱吏毫不禁止，反有跟牢头、捕头狼狈为奸的，此风直至民十五以后，剔除净尽。

　　且说于得水把谢四劝好了，叫谢四跟着到前边跟程继志换个话，算是息和。谢四道：“我浑身是伤，不能出去啦，你把他弄到这来吧！”于得水又到了第二监，看了看张五，身上、脸上也是好几处伤。于得水也竭力安慰了一番，这才把程继志陪到谢四屋里，彼此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于得水当着谢四向程继志道：“兄弟，叫字号可就是一回，上手（铐子）既然自己下了，也不便给你戴了。可是这么着，要是收封点名，可得给朋友转转面子戴一会儿，临时可别别扭。”程继志道：“那是国家王法，我敢抗么？这么办，我领情。”于得水道：“谢四爷，我们这位兄弟拨在哪监？”谢四道：“你受累陪到十六监吧，短什么东西这屋来拿。”于得水这才将程继志领到十六监。

　　程继志一看，是一个极小的屋子，迎面上一个小土炕，炕里边后墙上一个小窗户，可是外边铁条排作窗棂，里边木框子糊纸满破的净是窟窗，地上任什么没有，墙上挂着一盏菜油瓦灯，墙上被灯的油烟子熏得满成了一片黑墙。门角里有一只小木桶，腥臭扑鼻。程继志见土炕上只有一层稻草，还遮不过炕上的湿土来。窗户帮上及炕头、炕梢的墙上，差不多拿臭虫血全涂遍了。臭虫血抹得真得说有手艺，形如笔头，千万个血迹全是一式，就如同写字出于一人的手笔似的。

　　程继志进了监房，倒有点为难的意思道：“因为连坐的地方全没有。”于得水似乎看岀来，遂说道：“兄弟，你不用为难，我找谢四爷借床褥子先铺上，要不我劝兄弟你别那么闹呢，就因为兄弟你到这人地生疏，短把住了，这里头有钱你不是买不来么？”程继志由着他说，也不答言。于得水遂到了谢四那儿，借了褥子、被，给送来，在监门外递给程继志，程继志把被褥接过去，手里拿着一张银票，向于得水道：“四爷，这是二两银子。”于得水没等程继志说下一句，赶紧说道：“兄弟，咱不过这个，我有花的。”程继志道：“不是给您，这俩钱不是憨蠢四爷么？我烦您点事。”于得水见自己话说紧了，弄了个大红脸，遂把银票接过去道：“有嘛事自管说。”程继志道：“就是买两床被褥，别的不用，我因为我们孙头来着不方便，他还得办别的事去，所以烦您多辛苦吧！”于得水道：“不算回事，赶早赶晚给你送进来，可是兄弟你真可以，说你打过官司吧，又不大什么懂行，说你没打过官司吧，你又像打官司的油子，就凭你带着钱，楞没给你洗出来，真得服器你。”程继志道：“我带着几个钱，为的是赶到节骨眼不受制，也不想做什么犯规矩的事，所以心里不虚，搜察时没有慌张的形迹，他们更不注意了。”于得水道：“你算琢磨对啦，这是一点不假，我得回去了。兄弟，你可得说哪是哪。”程继志道：“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岂能反复无常？”于得水向门旁孤狱丁使了个眼色，狱丁把监门铁穿条划好，把锁头掐上，于得水隔着门上方孔，向程继志又说了句：“用什么招呼一声，他们关着我的面子必不含糊。”程继志道：“您请吧！”于得水转头又向狱丁道：“程爷用什么关照点，他也是外面朋友，吃过见过，还会难为你们哥几个么？”狱丁道：“四爷，不用托付，别说还有四爷的面子，就是没有四爷的话，也不能含糊。”这两个一打一托，容心叫程继志听，程继志焉有个不懂呢？心里想：“你们编笆造魔骗我的钱，倒不要紧，只要叫爷们痛快就行。”

　　于得水说完话，这才回转班房，所以见了孙守中才连岀气带表功，把狱内事说了一遍，不过于得水所学说的就有不按着实事，颇有偏着牢头谢四的地方。孙守中听了，也深怪少主人太以胡闹，只好在于得水面前说了无数的知情的话。于得水又落钱又落人，这时才志得意满，他可不知道汪雄还憋着他哩。

　　孙守中约于得水出去吃饭，于得水推托有事，孙守中出了县衙门，一直地回店，来到公茂栈，店伙看见孙守中回来，遂说道：“孙爷才回来，我们掌柜的直念叨您，也是惦着您的事。”孙守中答道：“整忙活了一天。”火蝎子张五一推账房门，招呼道：“孙爷回来啦，先这屋坐，叫他开门点灯去。”孙守中遂进了账房，管账的蒋先生也站起来让座，孙守中道：“咱们别客气，越随便越好。”彼此落座，火蝎子张五问道：“事情怎么样？”孙守中咳了一声，把县衙门里事说了一遍，张五一拍大腿，很着急地说：“你们这位少主人，怎么也不该这样冒失投案啊！满糟，哪有这么冤屈活拿自己填陷，我可不是给兄弟你添堵，这一下子先不易出来。”孙守中道：“五爷，您说的一点不假，真正不好办。”火蝎子张五道：“这件事非得把真正的正点拿住，不易洗出来，可是兄弟你暗含着问你们少主人，他倒是往哪去啦？兄弟你实说，咱们还能有个走言么？”孙守中道：“我问过了，他的的确确是上沈阳了，这个事别说是五爷您疑心，就是兄弟我，也不敢说定了怎么样，好在我们镖局子必来人，那时就知道了。”孙守中答完了火蝎子张五的话，心中暗想：“少主人背这种不白之冤，自己是看着他长起来的，知道他的心地品格，决定他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辱没家声的事。可是旁人就许疑惑或许是他，血气方刚，意志不坚，见色起淫心，任意胡为。就以火蝎子张五而论，就是一个榜样。”不觉暗暗叹息。火蝎子张五见孙守中沉吟不语，遂说道：“兄弟，你净腻回子怎么样，还是得想法子尽着力地办，明天找人写张禀帖，诉诉冤枉，求汪头找几个当眼线的，四下踩探贼人下落，这种贼人踩探着，还有好下手。就瞧在各处所作的案，定是江洋大盗一流，像县衙门那堆尿泥的捕快，只能欺负老百姓，办个打闷棍的路劫、端鸡笼的小偷，要指着他们办这种案子，简直是馅饼抹油——白搭。也就是汪头一个人还有两下子，可是他私下跟我也说过，连他算上也是不行，兄弟你不是说你们镖局子不久来人么？保镖的倒有真格的本事，请他们帮着汪头办，还许有几分把握，再说不是那两位姓傅的、姓雍的也是你们少主人师兄弟么？手底下一定明白，一齐请他们帮忙，这么还许有些希望。要静等着官面上缉捕正凶，那简直地别指着，县官好容易抓住了着落，他管什么缺德不缺德，只要把他的顶子保住，他还管你屈不屈呢！”孙守中忙答道：“五爷，您这法子实在好，就这么办，我们主家太太没白做好事，临到这步难上，走投无路，遇上五爷您这么肝胆照人，拔刀相助，倘能被您这法子办出眉目来，真是恩同再造了。”火蝎子张五听孙守中说出这知恩感德的话来，遂说道：“兄弟，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可担不了，兄弟你也是外面的朋友，我跟你不能动虚虚假假，明面全称呼哥哥张五爷，背地里可给哥哥上边多添个字，下边去一个，兄弟你新来乍到的，还不知吧！城里关外全叫我火蝎子张五。”孙守中心说：“早知道啦。”张五接着说：“谁要一听这个外号，准疑惑张五这小子是块热铁，沾上谁就得烫谁，其实张五这火蝎子比热铁厉害得多，可是专拣不够人格、一脸天官赐福、一肚子狗杂碎的下手，真要是好朋友，别说叫我烫，敬还敬不过来啦！你们这场事要真是受了气，想找谁的场，张五准能脑袋掖在裤带上，卖命卖头一个的，要是净耍空嘴，是大伙的孙子。无奈这种事插不进手去，有心无力，显着不给朋友出力似的。”孙守中道：“五爷，您说哪里话来？这足领情了，往后用您的地方多啦，五爷您就交兄弟这个朋友吧！”

　　张五道：“兄弟有什么事就言语吧，哥哥是有多大力量使唤多大力量，绝不能留后手，兄弟你大约还没吃饭啦吧，先随便歇歇，一天也够累啦，饭后咱再谈。”孙守中站起来说道：“饭后再谈吧。”遂回到自己屋中。店伙已给泡了一壶茶放着，孙守中连急带累，倒不觉什么饿了，可是店伙已经把饭给开上来，孙守中胡乱吃了些，店伙收拾了碗盏，见孙守中倒在炕上歇着，遂向孙守中说道：“孙爷回来了，雍、傅二位客人天夕回来，就问您回来没有？方才已知道您回来，我问雍、傅二位有要紧事没有，二位客人说等您吃过饭让您歇一会儿再谈。您是往他们那屋去，还是请二位过来？”孙守中道：“沉一沉我到那屋去吧！你忙不忙？我烦点事！”店伙道：“孙爷，您有事自管吩咐，怎么还说烦？这时没什么事啦！”孙守中道：“这时买两套铺盖还来得及么？”店伙道：“行，估衣街上的买卖上门晚，又不是挑拣衣裳，这时跟着去准能买来，您嫌小店的铺盖脏吧！“孙守中摇头道：“不，是给我们主人买。”说着，拿出五两银子，交给店伙道：“你给买两套铺盖，顺便到县衙门班房找于四爷，交给他就行啦，他要没在那，别位也行，就提我叫送去的。”店伙接银子自去照办。

　　孙守中等店伙走了，又喝了碗茶，遂岀了自己屋子，奔对面南屋，到门口先咳嗽了声，隔着门问道：“二位没出去么？”屋内雍和、傅源正在说话，听见有人招呼，雍和一壁答应着，一壁推开门，见是孙守中，急往里相让，到屋中落座后，彼此说了两句浮场话。孙守中这才把程继志自行投案的情形告诉了二人，那傅源猛地把桌子一拍，把一碗茶满洒在桌上，嘴里喊了声：“糟了！”忙不迭地把碗扶起，雍和拿了条手巾，擦着桌上的茶水说道：“师弟，你着这么大急有什么用？咱反正得想法子。”傅源又咳了一声道：“咱这个师弟，怎么这么糊涂？怎么也不该这么贸然投案，遇见这种赃官，全不讲追情问理，只顾保他自己前程，师弟再想出来，势比登天。我看咱也不必费事了，访察贼人也不是易事，索性把师弟母子三人弄出来，或奔关外，或回南方，倒省许多麻烦。”雍和正色说道：“师弟，你是吃醉了，这幸亏没有外人，若被官家听了去，未救成人，先害了自己。把程师弟的官司也扣实了，程师弟功夫比你胜强百倍，尚且不敢任意妄为，我们岂可做干犯法纪的事呢？”傅源道：“师哥说的固然对，只是我程师弟性命，岂不断送在赃官之手？”雍和道：“事情虽觉棘手，尚没到了危险地步，你我尽力办就是了。”随又向孙守中说道：“孙头，你想怎么办呢？”孙守中道：“我更是没有一点法子，总是求二位竭力地访察贼人下落要紧，明天打算先递一个诉呈，再托人探听探听县官的心意，或者县官有一半活动的意思，就好办了。”雍和道：“如有容缓的地步，我们弟兄再竭力访查贼人踪迹，倘程师弟命不该绝，或许脱过这场大难，也未可知。”孙守中道：“一两天必还过堂，看过堂的情形，也就知道县官的意思了。据我看，官面这方面，没有什么希望，因为所有于我们有利益的地方，满不往上问，是我们漏空的地方，丝毫不让步。就像汪捕头说的，我们未来以前，水云庵出的命案，凶手就是一个江洋大盗，因妒奸杀死本地富商，王祖武之子王兰心，那庵中尼姑，尚在县衙中被押，县官亦疑系与本案出自一人，可是我们少主人过堂，县官并不提水云庵尼姑到堂质对，真测不透他是何居心！”三人谈了会子，也是想不出特别的法子来，孙守中一天劳乏，回屋早早安歇。次日一早，汪雄就来了。告诉孙守中，“还得往县衙门去一趟，看看过堂不过。我今天有事未必去得了。”孙守中道：“你昨天走后又出了事啦。”汪雄道：“怎么，又出么事？”孙守中道：“这事全怨于四太不担肩，他不是跟咱说送我们少主人入狱时，已经给垫了话了么？敢情是大煽场，把钱打过去这才办真事，他去了那，已经闹翻了天啦！”孙守中把于得水所说，程继志大闹监牢的事学说了一遍。

　　汪雄一听，把大拇指一挑道：“对，这才痛快啦，也叫小子们尝尝厉害，往后少那么害人，大狱里的谢四，女监的黑心狼，这两个狗男女，手黑心毒算到了家了。连外边全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不是你们少主人这么治他，还真没有敢碰他的。”孙守中道：“虽是那么说，我们少主人也不应当这么胡来。”汪雄道：“你这话真正的是外行，处在这种地步，你要是老实了，他们不说你是守法，准拿你当秧子。你要是有骨头硬砸，他倒敬你是好汉子，这种地方，明着是改过迁善的地方，其实好人待长了也学坏了。”孙守中听汪雄虽说的是气愤话，也觉着有理。遂说道：“但盼一个人，一世别贪官司就是福分。”孙守中又竭力托付汪雄，“还是上紧踩访贼人踪迹。”汪雄道：“孙老弟这不用你托付，我万不会歇心的。只是我办了几十年的案，也没见过这么费手的。”孙守中又想起一事，问道：“令亲那里有回信没有？”汪雄道：“还没听见回信，昨天说的买礼物的话，现在作为罢论，舍亲那个人办事颟顸，我看他有点想偏了心啦，我向来不肯搭理他的，实因为你们这事别无门路。”孙守中忙答道：“您也别太滞了，听他个起落再说，真要拿咱当口食呢，咱一样地看事做事，不能办的不叫他办，也别得罪他，我们又不是守家在地，极容易推托。”汪雄道：“晚半天我往他家里找他去，问问他。”汪雄见天已过午时，站起要走，孙守中谆谆相留一块午饭，汪雄也不推辞。孙守中又打发店伙，到南屋请傅、雍二位到这屋谈谈，店伙道：“那二位早走了。”孙守中遂与汪雄一同用过午饭，汪雄道：“孙老弟，你到县衙看一看，过堂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我先走一步，晚上我必来。”孙守中道：“我心里也是马不停蹄的，净在店里也是坐不住，咱们一块走吧！”汪雄点头，二人遂同出了公茂客栈，进了南门，汪雄径奔府衙门去办事，孙守中遂由南门东马道奔县衙门，进了仪门，见县官已升座大堂审案。

　　孙守中急忙闪在旁边一细看，见堂上没有少主人、主母等，这才把心放下，急从大堂穿过去，进了班房小院，榜张正在院中站着，孙守中招呼了声“张爷，今天不该班吧！”楞张点头答道：“孙爷从哪来？屋里坐。”二人来到屋中，孙守中见屋中一个人没有，落座后，楞张向孙守中道：“孙爷，我得着点消息，可是我告诉你，你可存在心里，竭力地想法子办。”孙守中道：“张爷是什么事？”楞张道：“你们主家太太一时半时怕出不来，有坏人在县太爷前给你们垫砖啦！”孙守中道：“张爷，您是知道的，我们在此地一个人不认识，哪来的仇人呢？”楞张道：“办这种事的，还出得了我们本堆么？没有外卖。”孙守中一想，用手比画着道：“是他吧！”楞张点头笑道：“八成是他。”孙守中道：“敢情他这么鼠肚鸡肠，就论昨天，虽然是口角了几句，可是谁也没有把谁的孩子扔在井里，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可以。就是那么一点小过节，他就下这种毒手。”楞张道：“要是真为昨天那个过节，还在情理，他在一见你们少主人到案，他就在县太爷前把砖垫上了。这小子就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毛病，其实他也得不着什么好处，他也没巴结出什么好来，县太爷要是给他两句好话，立刻连他爹全不认得了。”孙守中道：“我们与他有何冤何仇，下这种毒手？”楞张道：“现在也不必跟他呕这种穷气，惦着他的有的是，早晚他碰一个大钉子。”孙守中问道：“我们这案今天过不过？”楞张道：“今天大约不过，今天就是两堂。”孙守中道：“那么咱们明天见，哪时要是过堂，我们有个来到来不到的，张爷您打发人给送个信。”楞张道：“好吧，不算回事，要是有信过堂，早开下来，等不到提堂，就给孙爷你把信送到了。”孙守中道：“我也不客气，咱们心照吧！”孙守中告辞出来，心中无聊，虽是来到这种繁盛的天津，也无心去到各处散逛。岀了县衙，顺着城根下往西走了不远，这趟道南面是城墙，北面是一排的民房。

　　孙守中低头往前走，心中只盘算于得水简直跟姓程的是冤家，只顾他巴结差事，程氏一家子的命就许送在他手中，只顾心中想事，噗的一下，跟人撞个满怀。孙守中腿上有残病，往后一栽，竟坐在地上。急抬头一看，撞自己那人也后退了两步，那人嗓音又尖又窄，嚷着道：“怎么走道也不带着眼睛，这要有孩子，全许叫你撞掉了。”孙守中一边往起爬，一边细看那人，把自己吓了一跳，若不是大青白天，真疑惑是活见鬼。这人身高足有六尺外，瘦若一束干柴，脸是又窄又长，色如白纸，两道斗鸡眉，一双吊客眼，尖鼻子薄片嘴，就差着没穿孝袍子，没拿哭丧棒，若在夜晚，准得说是碰见吊死鬼了。孙守中站了起来，气恨恨说道：“怎么饶撞了人还不说人话？我的眼没带出去，你瞎么？”那像吊死鬼的嚷道：“好哇，你不说理，我要不把你交个地方，你也不知道爷们的厉害。”孙守中大怒，厉声斥道：“有势力自管使，别说还没碰掉你一根毛，就是把你脑袋撞掉了也不过赔一个。”那像吊死鬼似的，尖锐的嗓子，咦的一声，跟着一阵狂笑，这笑声格外难听，笑声住了，把袖子一挽，向孙守中道：“瘸小子，咱别指着嘴对敷，太爷要不敢捧你，你就招呼我小瘸子。”孙守中哪是什么怕事的，大喝一声，“吊死鬼，谁要含糊谁就改姓。”那像吊死鬼的往前一凑，左拳一晃，右拳就是“黑虎掏心”，孙守中手底下也是很利落，不过被瘸腿所累。这时，见拳锋已到，忙把右脚往后一撤，一斜身，把拳锋让过，噗的一把，把吊死鬼的腕子抓住，顺势往外一带，应当底下用左腿一拦，吊死鬼准得躺下。孙守中这时可就吃了瘸腿的亏了，左腿就没跟上劲，净指着将腕子的力量，立时把这种巧力散了。吊死鬼嘴也不闲着，被孙守中一捋腕子，他就嚷：“瘸小子，有两下子，撒手！”吊死鬼一个身子满欺在孙守中怀中，这种地步就分手快手慢，吊死鬼一弯左肘膊，用胳膊肘点孙守中胸膛，孙守中哪能不撒手？急往后一撤步。吊死鬼一伏身，一个扫堂腿，嘴里还带招呼着，说了声：“躺下！”孙守中竟未躲开，扑通一声，蹿在地上。这吊死鬼哈哈一笑道：“就凭你这两下子，也敢动手？说是揍你还是得揍你！”赶奔过来举拳就要打。猛听得有人喝了一声：“住手。”吊死鬼这一擎手，孙守中站了起来，吊死鬼一看来人，不是什么官面，立时气又粗啦。厉声喝道：“你是赶那辆车的，管爷们闲事。”孙守中一看来人正是赵勇，孙守中暗叫惭愧，可是赵勇再晚来一步，自己非吃吊死鬼的眼前亏不可。看热闹的已围了一个大圈子，孙守中故作跟赵勇不认识，这赵勇走到那吊死鬼面前，沉着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在县太爷眼皮底下就敢斗殴生事？你姓么？是哪里人，因为什么打人？说痛快话，别等老爷费事。”那吊死鬼一听来人说话的情形，知道一定是衙门里人了，立刻不像方才那种情形，满脸赔着笑道：“瘸子闭着眼走路，饶撞了人还不讲理，动手打人还不要紧，他还骂我是他大舅子，他欺负我们外乡人新来乍到。”赵勇道：“我明明看见你把他打躺下，还说他打你，你这东西定不是好人，你姓什么，来到天津做什么事？现在在哪里？”吊死鬼答道：“老爷，您可屈冤枉好人，我姓杨，叫杨书，关外的老家，常在关里做买卖，来到天津卫，办点古玩玉器、珍珠玛瑙，往口外卖去。现在就住在北门外，老爷你得重办瘸子，要不然往后乡下人没有敢下天津卫的啦！”赵勇上下打量了几眼，冷然说道：“就瞧你这种长相，就不是好人。走！你们两人到衙门去说吧！”这形如吊死鬼的把眼一翻道：“我没有那么大的工夫！”赵勇大怒，照着这形如吊死鬼的脸上就是一巴掌，这自称叫杨书的，把脑袋一晃，赵勇这一下打空，伸手又一抓，这形如吊死鬼一闪身，把赵勇的脉门打了一下，只见他一伏身，嗖地蹿上北面的民房。看热闹的轰地齐嚷，“敢情是飞贼！”那吊死鬼站在房上，向赵勇道：“小子，你不用倚官仗势，有本事上来跟太爷比画比画。”赵勇干着急上不去。那吊死鬼狂笑了一声道：“小子，你想现搬梯子，太爷不伺候，跟你师妈再练几年功夫再当马快吧！小子，你要有气性快死，太爷还许给你买二百钱烧纸啦，太爷走啦，再见啊！”说罢，往北一纵，踪影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