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县令动淫刑　程继志诬服定谳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孙守中看完了，拿着这纸条，手颤个不住。赶车的一看，这位孙爷要受慢急，急忙招呼：“孙爷，孙爷，您……您怎么的？”孙守中被车把式一招呼，精神才回复过来，想起自己这种举动，叫赶车的看着不合适，忙说道：“不怎么的，我有胃气疼的毛病，不料在这犯了。”赶车把式道：“好家伙，您要把我吓死。”说着，把灯笼插在辕上，一响鞭子奔南关走来。孙守中心中想这纸条来得奇怪，给我送这个信，一定是事情非常紧急，也猜不岀是谁写的，反正不是平常之罪，少主人今晚就定了案，想到了定案，猛然间明白了，心里如同被热油浇了似的，急得披身是汗，人说，“若一定案，必下死囚牢里，少主人就受死了，我不去打点有谁管？只是城门已闭怎么好？”又一想，“管他行不行的，也得碰碰，叫不开城，我就爬城，纵然摔死，也比急死好受。”想到这，抬头一看，车已拐过城角来。遂向车把式道：“到了南门别奔南关，我得进城。”赶车把式一听，简直地要疯，遂带着气说道：“得啦，孙爷，您许是喝醉啦，这一带有了人家，我才敢说，方才在西门外是怎么回事，那离着刑场近近的，是玩的么？就冲着您哆嗦，胆子小的就得堆化了，我疑惑您撞客啦（迷信以精神失常为鬼神附体）要是进得了城，咱为么许地绕这么个大圈子？”孙守中忙说道：“你先听我说，我方才倒是多喝了两盅，把一件要紧的事忘了，现在想起来，今晚不办我活不了，把式你辛辛苦苦不为的是钱么？我反正让你过得去，多绕了这些道，我给你双份的车钱，在外送你一吊钱喝酒。”赶车的一听，一晚上多赚了两吊钱，立刻眉开眼笑，扭着头说了声：“谢谢孙爷！”跟着问：“您想进城怕不大容易。”孙守中道：“咱们招呼着看，我提岀个人来大概他们也有个关照。”赶车的道：“孙爷，您可别净靠面子，多破费几个倒许行。您不知道俗语有句：半夜叫城门，白碰钉子么？若是净靠面子，他一推托，你再说花钱他回不过脖子来，除了北京城的城门，全可有通容的地方。就是碰运气，若是赶上只有门丁就好办，若是赶上城守营巡查到这，那叫白费话，反正挨而不伤地花几个，门丁也痛快，咱也痛快！若是真正得拿钱砍，咱还学天津卫的黄三骠子，叫北京城的城门去啦！”

　　（按：黄三骠子为津人，家世富捋王侯，挥金似土，为人豪放不羁，“骠”字，为土语满不在乎之意，朋友等故戏黄三骠子曰：“汝知半夜叫城门白碰钉子之俗语乎？”曰：“知之，唯我不在碰钉子之数，城门虽闭，黄三爷到时立即启关。”稍迟，三爷尚不痛快，遑论碰钉子，友朋曰：“君言差矣，天津县城我等亦能叫开，并非稀奇之事，俗语乃指北京城耳。”黄三骠子笑曰：“此何难事？我若不能将北京城门叫开，天津卫之黄三爷立时除名。”朋友戏言曰：“三爷勿介意，众亦以黄善发狂言。”一笑置之，乃未逾十日，北京城竟有天津富商，进帑银四十八万，报效皇上，帑银到时，适为半夜，因进帑银者未请镖局及地方官保护，不令进城，恐有疏失，九门提督夤夜禀报军机处，由内务府传达大内，旨下以子民有如此孝心，殊堪嘉尚，令九门提督立时启城。进帑银者即三骠子也。以一介富商，竟开数百年未有之先例，亦云豪矣。至是黄三骠子之名，名震京津，今则其后人多已式微，回忆乃祖，当年豪举，能不感慨系之。)

　　孙守中听赶车把式说得也是理，遂说道：“我也不是净指着面子，无非提个朋友多一点关照。”说话间车已到了南门，赶车的把牲口勒住，孙守中下了车，走到城门，用手拍了几下，跟着招呼：“哪位在这啦？”只听里面答道：“谁呀？”孙守中嚷着说道：“我是往城里找汪老爷，有要紧事，晚来了一步，不论哪位头，多辛苦，给开开城门，兄弟有一点心意，让您闹壶酒喝。”门丁一听有油水，哪有不愿意的？再说每月那几钱银子的饷，不够喝粥的，就指着找点外快，遂说道：“您等会儿。”就听里面落锁落栓的声音，跟着西边这扇门忽噜噜一阵响，已经推开。孙守中早已预备好了一吊钱帖，走进城门洞，一看，点着一个纸灯笼，半明不暗，照得城门洞里阴阴惨惨，两个门丁，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孙守中道了辛苦，向二人说道：“二位头，还得辛苦辛苦，把门推开了，有辆车好赶进来。”那门丁一听，立刻说道：“您这可不对，要是还有车马，早说话，我们天大胆子也不敢开城，叫城守营的老爷们看见，连饭碗全砸了。”孙守中把一吊票子往那年长的手中一递道：“这一吊钱给您喝杯酒，这不是城守营老爷没来么？咱们急不如快。他没看见我们进来，赶紧把城门一关就完啦！”门丁一见了整吊的钱，早就一点话说没有啦，因这种大方主，一年也砸不上一个，乍一见孙守中进来，见衣裳朴素，一多半像下围子人，心想着：“连二百钱也不用打算，哪知一岀手就是一吊。”这时，顺顺序序地把城门推开，孙守中招呼把式，把车赶进来。门丁把城门掩好，满面赔笑地问道：“您贵姓？不是本城人吧？”孙守中这时心里如焚，又不肯不答应，遂说道：“贱姓孙，小地方是密云。我到县衙有要紧事，回头也许还得麻烦二位。”那门丁连说，“不要紧！”孙守中赶紧上了车，赶车的把缰绳一抖，牲口放开四足，一直往北走了不远，转过了往东奔城墙下马道，不一会儿，到了县衙门首，孙守中下了车，告诉把式在此等着，自己走进辕门，孙守中这里来熟了，也全点点眼睛花过了，所以不论什么时候来了，随便出入。今夜孙守中一进县衙，往里走一步心里颤一下，自己几乎支持不住，进了仪门，刚到大堂旁，碰见一个当护勇的名叫李得功，此人跟孙守中很熟识，一见孙守中，很惊诧地问：“孙爷，您怎么知道的？”孙守中含糊答道：“我才听见信，怎么样了？”李得功道：“怎么样倒不知道，反正这堂紧得厉害，未提正点之前，把县队全调进来了，两旁的房上全搁了弓箭手。孙爷您怕进不去吧，角门那有人把着，闲杂人概不准出入。”孙守中一听，立时怔了，急得直搓手，李得功心肠软，见孙守中急得走投无路的样子，心里老大不忍，遂说道：“你跟我来。”孙守中感激李得功到万分，随那李得功来到角门前。果然那里站着两名护勇，全是腰刀出鞘，还未等到近前，只听那护勇喝道：“站住，干什么？”李得功答话道：“韩头，是我。”那护勇才凑过来问道：“老李，你不是回家么，怎么又回来呢，这是谁？”李得功道：“这是于四爷朋友，跟我不错，你让这位孙爷进班房吧！”那护勇道：“今天公事那么紧，不知根的可别往里带。”李得功道：“那是自然，要没有点交情，我能管么？”护勇道：“你还走哇，请吧，交给我啦！”向孙守中道：“前边紧走两步，进跨院，叫上边看见就麻烦了。”孙守中连连答应，随着那护勇来到了二堂院内，向二堂上瞥了一眼，孙守中吓得不敢多看，一瘸一拐，紧走了两步，进了班房的跨院，见院中有一名伙计，站在门旁往外偷看。孙守中冷不防闯了进去，把那伙计吓了一跳。孙守中腿脚不利落，紧走了几步，立刻气喘吁吁。那伙计看清了是孙守中，一把把孙守中拉进屋来，才低声说道：“孙爷您哪去了？把我们张头赵头没急死，我往店里去了两趟。”孙守中道：“谁不急死啦？没这么巧的，那天也没晚晌出去过。偏巧今天来了朋友，哪能不看望去的？谁知过晚堂呢？”伙计道：“您这是回了店才听说吧！”孙守中道：“可不是，要不回店哪里知道呢？”伙计道：“店里告诉您，背着于四爷啦么？”孙守中道：“这倒没听说。”伙计道：“这种人多误事，幸亏四爷没在这，他若知道张头、赵头给您送信，准得跟他们二位犯心思。”孙守中道：“这叫你多辛苦啦，明天多少有点心意。”伙计道：“孙爷，用不着那些事，不是没花过您的，于四爷来了千万别提给您送信，就提您自己来的赶上啦。”孙守中道：“知道，我们也不是怎样把你们四爷得罪苦啦！”伙计道：“孙爷，管他去咧，不是还有好朋友么？”孙守中向伙计道：“你们知道这堂过得怎么样啦？”伙计皱眉答道：“怎么样倒说不清，反正不大喜庆。”孙守中咳了一声道：“早就知道没有好，点单是几个？”伙计道：“连那两位堂客全上堂啦！”孙守中心中腾腾直跳，随问道：“你听见用刑了没有呢？”伙计道：“孙爷，我先问您，张头、赵头找您来是为什么？您知道不知道？”孙守中道：“我不知道，因为我们主人外边除了我，没有别人，得叫我盯着着有什么事好办。”伙计道：“您知道得盯着办事就行啦，那么什么事告诉您，可别死乞白赖的着急，您主家太太、小姐全过的是熟堂。”孙守中一听，如迅雷轰顶一般，脸上立刻变色，伙计一看神情不好，立刻过来把孙守中架住说道：“孙爷，您怎么着，您坐下定定神再说。”强把孙守中推着坐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孙守中长吁一声，落下泪来。伙计一旁直念佛，自言自语道：“我的活爷，您要把人吓死，我可不多说话了。”孙守中随向伙计道：“你别害怕，我真个地就不活着么，天津县不讲理，还有讲理的地方啦！”伙计道：“孙爷，您不必瞎生气，现时急死是白搭。”孙守中道：“我也是不由己的，我们少主人大约更够劲。”伙计道：“不，那位正点倒一点刑还没动，今天这堂真叫各色。”孙守中心说：“伙计，你明明是不肯告诉我。”于是站了起来，往前就走。伙计道：“孙爷，您哪去？”孙守中答道：“在角门那看看。”伙计道：“您可留点神，今夜可不比往日。”孙守中道：“你放心，我自知谨慎。”孙守中来到院中，侧身站在门旁，用板门把身子影住，往二堂上一细看，真是弓上弦，刀出鞘，拿着一个七品县令的衙门，会有这种声势。

　　前面已表过，由这班房跨院内的小门偷看，只看到二堂上，由打二堂堂口起，顺着甬路两旁全是县衙护勇，怀抱腰刀，堂上一对气死风灯，堂上就看不见了。仔细往对面房上一看，影影绰绰有不少的人。孙守中想：“这说不定还有别处请来的大班们。”孙守中正在看着堂前这威武的情形，猛听得一声惨叫，声音好似主母似的，跟着一派的板子锁链声音，衙役三班，一派喝喊快招。孙守中真如乱箭攒心，不是手扶着门框，几乎摔在地上，又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喊：“老爷你一辈为官，辈辈为官，你要这么拿刑拷我，就是让我母子认造反也得认。”孙守中听出实在是程夫人的声音，自己心中这份难过，又听得啪啪一阵惊堂木响，可是县官说的什么，一点也听不出来。紧跟着又听得程夫人哭着地嚷道：“宝珠，你……你……你若认了供，就是死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你爹爹？”孙守中听到这，实在不敢再听了，三脚二步跑进班房。伏在案上，暗暗流泪。那么果真是程夫人受刑么？的确一点不差。推原祸始，全坏在捕头汪雄一人身上，对程家这一案，始终是一泪血心，掬天良说，他恨不得立时把程氏母子救出来，所以他想到师爷韩养斋身上来。因为素日听说这韩养斋很正直的，哪知韩养斋外貌忠厚，内实奸险，不过人家多年做幕，城府极深，机警狡诈，应付这群庸庸碌碌的人，游刃有余。再加上汪雄那位令亲王小丹，更是卑鄙龊龌之尤，见了钱，连亲爹全不认得，哪还顾什么亲情戚谊？

　　汪雄因为王小丹可以跟韩师爷说话，这才找他，王小丹正如饿狼似的，一见表叔汪雄烦他办这种事，认为是一口肥肉，他想着怎么也可大大捞摸一些油水。顶到一见韩养斋，把程家说得富厚异常，这程家如何如何的有钱，那韩养斋再一看密云来的公事，已经知道这程家是一个小康之家，不过不像王小丹说的这么大财势，彼时即存了点欲望。所以，先把头一堂的热堂给懈了劲，及至王小丹来了这一请托，张口就要了个三千两，王小丹顶到见了汪雄，把价码又给长了，暗含着给加了两千。谁知汪雄这种脾气，是一推两撞，当时一口回绝了王小丹。那王小丹万没想到，汪雄会这么决绝，王小丹这口怨气憋在肚子里，哪能不去发泄？遂到了韩养斋那，有枝添叶胡乱地一说，王小丹以为韩师爷听了一定要摆布这程家母子，哪知韩师爷向王小丹道：“他们不愿意拿钱运动也很好，本来我就不愿管，若非是你谆淳地说着，谁愿意担这种沉重？纵然他们不畏人言，我还怕招物议呢。好在这案情据我看着，实在倒冤枉，慢慢总可洗出来，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向来心软。别看他们不肯拿钱办，我赶到可以说话的时候，一定要给他们剖白的。”王小丹一听，心说，“这种人哪找去？哪有这么贱骨肉的。”遂说，“咱不能卖那么贱，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点手眼看看，不然真叫他们得便宜卖乖了。他们说的那个话我全不能学说，真正是骂大街。”韩养斋笑吟吟说道：“我们做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就是了。贤契，你也就不必生气了。”把王小丹气得一佛勿出世，二佛要升天，赌气不再说了。回到家里犯了两天肝气，差点得了夹气伤寒。

　　岂知韩养斋心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像王小丹要比韩养斋还差得远呢！韩养斋乃幕夜进谗，他见了县官张璧和，叫屏退左右。县官遂连亲信的差人也打发出去，韩养斋才从容不迫地说道：“大人所属，学生设法取云中雁程继志的口供，学生现已想得一万全之策，大人只需如此如此，绝对出不了意外。”张璧和一听，喜出望外，连说：“老夫子计出万全，就让他再狡猾也逃不出手去，兄弟这前程皆拜老夫子之赐。”韩养斋志得意满地谦逊道：“学生蒙大人的覆荫，涓埃本报，这点小事理应效劳，大人何足挂齿？”张璧和又说道：“那么请府台的大班，就请老夫子拟一份呈文，明天兄弟面见府台，谅无不准。”韩养斋道：“回头学生就把他拟岀，来请大人过目。”张璧和道：“老夫子多分神吧！”韩养斋这才告辞出来。

　　到了第二日，县官张璧和从府衙回来，即由伺候签押房的当差的传出话来，三班六房概不准请假外出，晚间大约许过堂，虽然不说是问哪一案，其实大家也全明白，明知为程家这一案。赵勇跟楞张两人，暗暗着急，这两人跟孙守中是真好，两人暗中商量：“是送信好，不送信好呢？”楞张道：“管他怎么紧例？”叫伙计出去买东西去，暗含着给老孙捎个信，臭于这小子知道，“老张一个人擎着他，因为他还别交朋友啦，我就是不听那一套。”赵勇道：“对，不给人家送个信，别说对不过老孙，连倔老头子也算得罪啦！”两人商量好了，这才给孙守中送信。顶到伙计去的时候，孙守中已跟趟子手王三走了，伙计回来一学说，赵勇急得别提，二次又叫伙计去了一趟，还没回去，伙计回来又一回复，两人不过是干着急。赵勇道：“咱反正找了他就算完了，尽了朋友之谊就是啦！”赶到了一起更，外面来了府衙门的大班，这就是县官请求，为的怕差事跑了，县官升堂，衙役三班喊了堂威，县官张璧和用朱笔标了提牌，“带程继志、程李氏、程宝霞！”差人不大工夫，把三个点带到堂下，上去一问话，县官喝令带程继志上堂，程继志这时全身的刑具。程夫人见了儿子心似刀割，宝霞姑娘已泣不成声，程夫人也是泪流满面。程夫人低声叫道：“儿呀，咱们做了什么孽了？”只说了这么一句，黑心狼杜氏在一旁扯了程夫人一把，低声道：“我的太太，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啊！”程夫人真就不敢言语了。黑心狼又推了推宝霞姑娘道：“大姑娘，别这么哭，咱为么讨他们没趣呢！”程继志这时往堂上下一看，警卫森严，神情与往日不同，再搭着又是夜间，尤其显着阴阴惨惨。这时，堂上一喊：“带程继志。”继志急忙排除杂念，收敛心神，随着来到堂上，双膝点地，口称：“罪民与老爷叩头。”县官把姓名、年岁、籍贯全问完了。忽然霭然和气地道：“程继志，你抬起头来！”继志道：“罪民不敢放肆。”县官道：“本县有话问你。”程继志这才微微把头抬起，见县官面上并没一点怒容，只听县官问道：“程继志，本县有几句良言相劝，你要明白，堂堂男儿汉，必得要敢作敢当，像你只在本县的治下，就背了十二条命案，你也够露脸的了。本县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绝不愿你身受国法，你自己入了迷途，贪淫好色，采花杀命，国法能容你，天理能容你么？可是你看这种相貌端下，绝不是为非作歹之人，你是被人引诱才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本县实有救你之意，你把这几案认了，本县笔下超生，避重就轻，必要开脱你就是。倘若执迷不悟，就让你是铜筋铁骨，也能把你炼化了。你自己想想，还是皮肉受苦好呢，还是本县设法救你好呢？”程继志一听县官这一派话，完全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明知这是诱供，遂向上叩头道：“老爷有搭救罪民之心，罪民感恩戴德，至死不忘。不过罪民不曾做过一些犯法的事，叫罪民从何认起？求老爷明镜高悬，访拿正凶到案，为罪民昭雪冤枉。”县官不等说完，把公案一拍，大喝一声：“满口胡言，真乃不识抬举，下跪！带程李氏、程宝霞。”这母女战战兢兢来到堂上，一齐双膝跪倒，县官照例问了姓名、年岁，母女全回答了，县官张璧和道：“程李氏，你子程继志采花杀命，你是他生身之母，也有管家不严纵子为非之罪，本县念你是女流之辈，不事深究，你只要从实俱供，本县不止于立时释放你母女，我还要笔下超生，减轻了他的罪名。不过是监禁他几年，收收他的野性。程李氏，你若再一味地刁缠狡展，本县这颗顶带不要了，我也要用非刑取供，讲！“程夫人战战兢兢说道：“老爷，民妇自丈夫去世，抚养这一双子女，朝夕不敢撒手，恐怕我这孩子习于下流。为的是巴望大了，也好接续香烟，顶立门户，延师课读，在青云岭跟着他老师，读书习武八年的工夫，未离开连山庄，这是乡邻们有目共睹。随着他父执老镖师周杰去到沈阳，老爷可以行文该县调查，他是否在镖局子？假如从去年十一月间镖局子没见着蠢子，那一定是他背着民妇来到天津，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请老爷把他万剐凌迟，替那些死者伸冤。就是民妇也情愿一死，生了这种败坏家门的逆子，有何面目偷生人世？现在赃证毫无，叫民妇供什么？求老爷还是调查他的赃证，叫他死也甘心。”

　　县官听了，嘿嘿一阵冷笑，笑声住了，向程夫人说道：“那么你们全是安善良民，本县问你，你儿子程继志住家曾否有忤逆情形？”程夫人道：“蠢子，幼承家训，长遇名师，哪能不明孝道？对民妇没有过疾言厉色。”县官道：“你儿子既是孝子，又是安善良民，程李氏这全是你说的。”程夫人道：“民妇没有一字虚言。”县官猛然把惊堂木一拍，叭的一声，厉声喝道：“程继志。”这一下子，把程夫人、宝霞姑娘吓得一哆嗦。

　　程继志正在一旁低头跪着，听县官一叫，赶紧跪爬半步，向上叩头道：“罪民在此。”县官张璧和厉声斥道：“你在狱中炸开手铐，毒打牢头，意图越狱，这总不是冤屈你吧！安善良民，可敢这么大胆？”程继志道：“罪民愿服国法，不受私刑，他们向罪民诈财，难道罪民就瞑目受死么？”程夫人在旁说道：“继志，你可不准有一点越理的行为，贼子之名不洗净了，咱们母子今生别想见面。”县官这时大喝一声道：“来呀！”衙役们齐答了一声“有。”跟着沉着脸喝道：“给程继志换镣。”只见于得水带上一个狱丁，提着一个白茬木斗子，往堂上一撂，继志心想：“由着你们摆布吧，多不过再加二斤分的量。”自己往地上一坐，狱丁把一个铁砧子垫在程继志腿下，用钢錾子把镣拐子的帽钉錾去，把镣解下来。跟着拿一副木狗子来往程继志腿上一合，这一下程继志心里凉了半截，只要把这种木狗子戴上，这个罪真不好受，比脚铐厉害得多。式样是一块六寸厚一尺宽的两块木头，当中两个窟窿，两扇往一处一合扣好，铁穿条插上，用帽钉砸死，坐下站不起来，站起来不能走半步，两腿挨着一步一步挪，刑具中最残酷无逾此者。戴长了这种木狗子，腿必成残废，并且不论有多深的功夫也炸不开。程继志看了看母亲、妹妹在旁，不敢暴躁，只急得脑筋崩起，程夫人哪里懂得这些事？还疑惑是好呢，想着木头的总比铁的强得多。

　　程继志把木狗子这一戴上，翻身跪在堂上，向上铁青着面色道：“罪民谢谢老爷的恩典！”程继志这也是气急了，明摆着是骂县官。县官张璧和面有得色地说道：“程继志，你还是从实招了好，不要叫本县费事了。”程继志这时已知县官不怀好意，就看叫自己戴这木狗子，是明明认定了我是真凶实犯，程继志暗骂：“赃官，我与你何仇，你非要我姓程的命不可？我纵然不能逃走，也不能认这采花杀命的案子。”程继志怒气填胸，忽听县官仍是一味地逼迫，不由怒冲冲说道：“老爷，非要叫小民认这杀人的命案，小民已经回过老爷，小民是安善良民，确不知情，叫小民从哪里招起？老爷若是认定小民该死，就请老爷把小民立毙杖下，倒省得老爷费事了。”知县把惊堂木一拍道：“你这玩强不化的淫贼，本县好意劝你，你倒敢顶撞本县，好好，本县若不能取你的供，枉坐了国家七品皇堂。程李氏、程宝霞往上跪！”两旁衙役三班齐声呵斥：“往上跪！”程夫人、程宝霞往上跪爬了半步，县官一拍公案，断喝道：“程李氏、程宝霞，你母女没个不知情？赶紧与本县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程夫人道：“老爷一辈为官，辈辈为官，民妇只知蠢子到沈阳去，别的事一概不知，叫民妇招什么？”县官冷笑一声道：“很好，你不招，本县不强迫你招，等你尝尝本县的厉害！”又问程宝霞：“你哥哥倒是往哪里去了？你要从实说，本县念你是个闺门的女子，绝不难为你。”宝霞颤声说道：“老爷，民女胞兄实在是上镖局子，绝不敢为非作恶。”县官道：“他就是没到天津作案来，在你们家乡附近，也作过不少案了。他往家中拿过多少银钱，你这可说了。”宝霞姑娘道：“民女的胞兄向来不离连山庄，哪能为非作恶？民女家中有田产，有果木园，一家吃用不尽，不为衣食所迫，岂肯去当强盗？”县官把惊堂木一拍道：“来呀！把他母女桚上！”过来四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拿过两副桚子来，往这母子面前一撂，这母女吓得面如土色。程夫人向上叩头道：“民妇所说俱是实言，老爷要是用刑威逼，我母女只有死在堂上。”县官冷笑一声道：“本县什么刁恶的妇女全见过，你打算拿死吓唬本县，本县早豁出七品前程不要，也要取你的供来，全给我桚上。”程夫人一想，“遇见这种赃官，不能分辩，自己是清白的妇女，女儿尚未有人家，这时叫他们凌辱，还怎么活着？”看了看两旁有人，使岀全身的力来，头往砖地上就碰。哪知掌刑的已防到这手，一把把衣服抓住，宝霞姑娘见母亲寻死，也一头撞来，哪知也全身被人抱住，宝霞这一急，可要气疯了。心说：“我这可怎么活着，人要是到了不要命的时候，什么也不怕了。”猛往起一站，挣扎着往前凑，那意思，凑到公案前，抓着什么把赃官碰死亡，脱不过也就是一死。耳中听得背后有人招呼，“大姑娘，别这么胡闹，我要不管可要找憨蠢丁。”宝霞姑娘听得这口气好似黑心狼杜氏，回头一看，可不是她是谁？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因为黑心狼真爱宝霞姑娘，这几天真是处处体贴着姑娘的心，把姑娘哄得少了好些别扭，宝霞姑娘以先总不敢拿黑心狼当人，后来一看，对自己是真心地疼爱，故此也觉着万分可感。这时，见是黑心狼杜氏把自己抱住，宝霞姑娘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所以就痛哭起来。

　　黑心狼趁着一乱的当儿，把宝霞拉到堂口，转身的时候，低声说道：“好孩子，你可别闹，就是动刑，我也不叫你吃大苦子，再闹我可管不了啦，那就找大了憨蠢啦！”说着，把宝霞一按，仍跪在地上，黑心狼又跟那掌刑的挤眉弄眼，背着身子用手一比画，掌刑的会意。黑心狼只说句“不许摸她！”宝霞姑娘这一闹的时候，程夫人十指已被桚上，黑心狼知道求也是白饶，一转脸，故意地横眉立目，把宝霞的腕子给握住，掌刑的到堂口打阡道：“请示老爷。”县官喝声：“桚上。”两名掌刑的把桚子往宝霞姑娘十指上一夹，把绳套一收，回头看着县太爷，县官又问有供无供，宝霞姑娘一个劲哭着不答。县官喝了一声“收！”两个掌刑的已受了黑心狼的贿嘱，明是收绳子，暗着一点没用力气，黑心狼暗叫宝霞你喊，装死。宝霞会意，果然狂喊了一声，把头一扬装作晕去，黑心狼在后面把宝霞的头搬住。

　　这时，把程夫人倒是真晕过去了。程继志这时只急得手中搓着锁链，几乎把锁链搓断，有心要炸断的铐子杀死了赃官，只是脚下这木狗子无法卸掉，眼看着母亲受这种惨刑，自己如何看得下去？这时，由一个掌刑的用冷水把程夫人喷过来，县官还是一个劲威逼，程夫人咬定牙关哪肯胡乱认供？程继志这时真是心如刀割，自己一想，“我若是再不招认，我年迈的母亲非死在严刑之下不可，我现在只好胡乱认供，有嘛事过了这堂再说。”遂往上跪爬半步道：“老爷，你不用再用刑拷问罪民的母亲、妹妹了，我愿认所有的奸杀的命案，好叫老爷升官发财。”程夫人这时听得程继志要认供，才厉声喝道：“宝珠，你要是认了供，就不是程家的后代了。纵死也不能认，我们母女纵然死了，也不用你管。”县官大怒道：“好你个狡展的妇人，太以胆大，敢当堂教唆你儿子滚供。”喝了声“收。”掌刑的把桚子上用木棍一敲，程夫人又晕了过去。程继志哗啦啦一拌链子，挺身立起，怒眦欲裂，程继志这一站起来，堂上下一乱，连堂上带府衙的大班，各亮兵刃，弓箭手级扣搭弦，全疑惑程继志要跑。齐声断喝：“你若想脱逃，立时要你狗命！”程继志也是眼全红了，大叫一声：“你等不用狐假虎威，太爷要走早走了，还能等到这时。”又向县官道：“赃官，太爷与你何仇，你就这么一味地严刑逼迫我那年迈的母亲，太爷已说与你撂案，你还这么不通人情，太爷豁出剐去了，你若再不松刑，我先要了你的狗命。”县官一拍公案，喝了声：“大胆强徒，你敢辱骂朝廷的命官！”程继志冷笑一声道：“你用不着这么装模作样，姓程的既说与你撂案，就是有一百条命案，太爷这一条命也够了。你若是再不松刑，别说我可要骂你了。”县官见程继志眼全红了，心中也有点害怕，只得壮着胆子拍案大骂道：“好你个强徒，你敢目无官长，咆哮公堂，难道你造反么？”程继志这时视死如归，被县官逼迫得哪还顾什么叫王法？刚要向公案前奔。这时，程夫人已醒转来，一眼看见继志站起来，叫道：“宝珠，你好大胆，这是有王法的所在，岂可任意而为？还不下跪？”程继志被母亲申斥着只得跪下，县官吩咐给程李氏、程宝霞把桚子卸下来，喝令带下去。

　　黑心狼杜氏把程夫人搀着下了堂。县官遂向程继志道：“你还不从实招来？本县必要开脱于你。”程继志被母亲、妹妹牵扯，万般无奈，才说道：“赃官，我跟你是前世冤家，你既以死相逼，我也不说什么冤枉，不过我对这些案子实不知情，我随便说出来，你也定不了案。爷们已经说了，拿爷们的血染你的顶子，你只把你地面上这案写成我一人所作的供状，我与你画了供也就是了。你若苦苦叫我自己招，那你总把我母子三人毙在杖下，也供不对。”县官厉声斥道：“你不要逞利口，本县先不计较你。镇台衙中奸杀四命是你不是？”程继志道：“狗官，你太以麻烦，是爷们办的。”县官任着程继志骂，也不理会。跟着又问：“城东姚庄奸杀七命，是你不是你？”程继志道：“任你说出一百条命案，也不过爷们这一条命。”县官道：“那么，水月庵妒奸杀死王祖武也是你了？”程继志道：“是我。狗官，你把二十年头里的人命盗案全找出来，只要你屈着心地问，爷们就认。只可惜爷们太年轻。”县官索性装听不见，又问道：“那么，总督府盗朝珠顶戴的，留名叫铁伞先生，他现在何处？”程继志道：“狗官，这足够你升官的了，别的我更不知道，你不必再问，你再逼迫我，我就胡骂了。你若嫌不足意，还有我夜入县衙，奸淫官眷，你也录上吧！”知县旁边那个书班，录供写顺了笔，唰唰就给写上了。县官怒斥程继志道：“胡说，你敢这么侮辱本县？”一偏脑袋，见书班给录了供，气冲冲道：“浑蛋，你任什么不懂，有什么录什么！”书班讨了这个没趣，急忙把骂县官的话给涂了。心说：“平常你总嫌我录供不完全，这时有一句录一句，又嫌多了，真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县官这时向程继志道：“你敢再侮辱本县，管叫你皮肉受苦！”吩咐书班给他顺顺供词，重录供状，再叫他按脚模手模。书班立时替程继志写了一篇供状，写完了，县官叫书班念了一遍，给程继志听。那书班念道：“具状人程继志，绰号云中雁，年二十三岁，密云县连山庄人，自幼习武练就拳棒，飞檐走壁之能，因素习下流，不务正道，于去年私来天津，曾作盗案多次。于今年正月间，误入镇台衙署，因通奸不允，杀死镇台眷属四名，曾在粉墙留名。随又至城东姚家庄，亦为通奸妇女，杀死七命，本城水月庵因妒奸杀死富家子弟一名，事后仍隐匿津门，后因母妹被捕到案，犯人因事无佐证，遂投案希图蒙蔽县太爷，救出母妹，所具供状是实。”程继志听罢，嘿嘿冷笑了一声道：“任凭你罢。”县官教刑房把供状拿下去，叫程继志按了脚模手模，标了押票收禁，这才退堂。所有房上房下的警卫全撤了。

　　这时，天已到了四更，众捕头回到班房，孙守中愁眉不展，坐在那发怔。于得水一进班房，见孙守中在那坐着，啊了一声道：“孙爷，您多咱来的，怎么知道的信？”孙守中道：“我哪里知道？晚上有事到城里，从此路过，无意中进来看看，哪知竟赶上过堂了。”于得水情知是有人送信，好在案已定了，也不怕露什么风声，遂应酬了两句，捕头们全累了，伙计伺候着茶水，大家坐在那歇息。于得水出去小解，赵勇凑到孙守中面前说道：“案已定了，你们少主人怕要进死囚牢，你还是托臭于给办，保住了你们少主人的命要紧。”孙守中道：“得多少钱？我现在手里可不方便，怎么办呢？”赵勇道：“那倒不要紧，您只要跟臭于说好了，叫他去垫个话，明天再给钱就行。”孙守中道：“得用多少钱？”赵勇道：“少了怕不行，得用五十两吧，你可跟臭于说，钱不能花在空地上，可得办好了，为的是人不能受屈。只要人不受罪，过后还有心意，这件事办完了，明天赶紧递保状，把她们娘俩先保出来。因为正点已经定案，其余的人已无追究之意。赶紧办，迟则生变。”孙守中连连答应，这时，于得水已从外边进来，孙守中等他坐定说道：“四爷，还得麻烦您。”于得水道：“孙爷，有什么事自管说，咱们不过客气。”孙守中道：“我们少主人还得四爷给办办，倘若下到死囚牢中，他哪受得了？无论如何，四爷给托付托付去，今天手下可是不方便，该着花多少你撂个数，明天准能送到。可是得办底实了，一切的随便一点，官司到了这种地步，只求人不受罪，别的事听天由命吧！您还得跟着辛苦趟，赶紧把话给垫过去，免得像上回闹出事来。”于得水忙答道：“好办，我这就去。咱们这个交情还有么说的，孙爷你就是没有钱也是一样。”孙守中道：“这不是您个人的事，您千万别净拿面子，丑话说头里两下全好。”于得水遂站起来道：“我别耽误着，这就去。”孙守中说道：“我跟您说句话。”遂附耳跟于得水道：“兄弟带来的钱不大富裕，现在店中还有几十两银子，于四爷您得多维力，按五十两以内的分配，多了拿不出来也是栽跟头。随后我带信去办了钱来再找补。也不能过分地要求，就是不吃牢食，不睡大炕，每天给活活上手。”于得水说：“行啦！孙爷你望安，满办得到，你等会听我的信。”说罢，随即出去。

　　孙守中真是无精打采，坐在那发怔，等了半个时辰，于得水回来，向孙守中道：“孙爷，您放心吧！满办好了。准保一点罪受不了，这件事净指着拿钱，得一二百两，我没说本主在这，就提的是我的朋友，给他们五个数，连贺摆带给牢头、狱丁、管狱员送礼，全在内。我许他们过后还请客啦！”孙守中道：“我先不谢于四爷。”于得水道：“咱们不过说客气话。”

　　这时，五更已过，天已经快亮了，孙守中起身告辞，赵勇道：“忙什么？这时还未开城门，索性再待片时，天也快亮了。”孙守中又坐了一会儿，天光大亮，谢了众人告辞出来，来到衙门外，那大车还在等着，赶车的把式却攒在车里去歇着。孙守中把车把式叫了下来，车把式已睡着，睡眼蒙眬地说道：“孙爷，您真可以，整待了一宿。”孙守中道：“有事办不完，有么法子。”把式道：“您上车吧！”孙守中道：“咱们还是奔北门外，我那还有事。”车把式道：“这可不行，人倒是不要紧，牲口得喂了。”孙守中道：“不是一样么？到了全发店也是一样地歇着给牲口上料，回头连酒饭全算我请你，我要没有要紧事，还这么折腾么？”车把式一听又有便宜，随叫孙守中上车，奔了北门，出城来到全发店，孙守中叫店伙给照料着把牲口解下来到槽上去上料，自己够奔上房，进屋一看，大家刚起来。周杰一见孙守中贸然从外面进来，就是一怔，遂问道：“孙头，起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么？”孙守中道：“少爷的官司糟了！”遂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周杰等全世界咳声叹气直跺脚，孙守中道：“咱们得想法子，我打算替主鸣冤，越级上告，往巡抚衙门喊冤去。”周杰道：“那可不是擅来的，等着商量一个万全之策。”孙守中又把狱中花钱打点及递状子保夫人、小姐出来的事向周杰说了。周杰道：“那么就先找人写状子要紧，孙头，你就在这拿五十两银子给那个姓于的。”孙守中道：“不用，我那还有钱。周师傅，依我看还是挪过去吧！在这里诸事不方便，我还得回店看看去。”周杰道：“好吧，索性咱这就走。”趟子手王三进来，周杰告诉他，“跟店家算账，把店饭钱算清。”众镖师全收拾各人的物件，一同起身。铺盖行李单有一辆车拉着，众镖师上马，孙守中仍然坐着轿车，一众车马穿城而过，来到南关公茂栈，孙守中招呼店伙张罗着安置众人。

　　火蝎子张五正在店里啦，一看孙守中带来这么些客人，遂也岀来照应一切。可巧三间上房正闲着啦，把众镖师安置在上房，王三跟两个伙计开了个单间。安置好了，火蝎子张五进来，一路地说场面话，孙守中挨位全给引见了。周杰见张五这人十分豪爽，很喜欢跟他说话。张五见屋中尚未归置完，遂说道：“众位回头可别外边吃去，我有个小东道，众位不论怎样，也得赏脸。”周杰道：“张五爷，您别费事，我们不是三两天地住着，咱们别客气，我们孙头在这承您关照，我们很承情了。您要是客气，我们倒待不踏实啦！”张五道：“周大哥，咱们下不为例，往后公事公办，我就是不会虚虚假候。”周杰见张五出于至诚之意，不便推辞，遂说道：“好吧，回头扰五爷，您可是别费事，越随便越好。”店伙沏上茶来，张五道：“众位喝着，我先办点事，咱们回头谈。”周杰等起身相送，张五笑说道：“众位要送就送到柜房里，我再把众位送到上房不好么？”众人彼此一笑，张五出去。孙守中道：“此人是天津卫地道耍人的，很是外面。”正说到这，门外有人招呼道：“孙头，回来啦！"孙守中一听是雍和的声音，忙答道：“屋里坐。”随着站起来迎接，门一开，进来两人，正是雍和、傅源，孙守中忙给众镖师引见道：“这是大侠铁伞先生的两位弟子，跟少镖头是亲师兄弟，这位姓傅，单名一个源字。这位姓雍，单名一个和字。”随又把众镖师姓名指引了，彼此互相说了些久仰的话，落座后，傅源向孙守中问道：“孙头，你怎么一夜未回来？叫我弟兄好不放心，您哪里去了？”孙守中咳了一声，遂把昨夜事细说了一遍。雍、傅二人不住顿足叹息，傅源向着众镖师道：“有我们众人在，不论怎样也不能看着他死，国法要是无灵，那就要问我们各人了。我那师弟要果真是为非作恶，伤天害理，哪还用得着这狗官来伸张国法？我们本门中早就清理了门户。事到如今，没有别的，我兄弟就是赴汤蹈火，也得把他搭救出来。”

　　周杰见这师兄弟慷慨之情，心中十分的景仰。遂说道：“二位这番盛意，不独受之者感恩，就是我们大家也承情不尽。咱们从明日起，分五路踩探，我的意思白天不必出去了，这伙贼人全是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跟永胜镖局结下深仇，虽然给少镖头栽上这些案，可是不看看少镖头受了国法，绝不死心，一时未必离开此地。那个吊死鬼样子的贼党，我恍惚记得叫什么丧门神杨叶。”房远鹏道：“不错，当年夜袭方家店，他报过名，老侠客把他扔在虾酱缸内，差点没把他淹死，这贼党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周杰道：“他们既然一心想把少镖头害死，不然不时地打听消息，我们夜间分五路各处巡查，他们没有个不出来，哪时坠上他们一个，就可以把他们底摸着，我斗胆地分配一下，雍贤弟、傅贤弟不要见笑，我说的不对咱们是重说，谁有法子谁想，好在我们全是为程家的事。”傅源道：“周老伯，别这么称呼，您是老前辈。”周杰道：“二位贤弟，不要在这小节上拘礼，咱们说正事要紧。傅贤弟带着我们这位房远鹏师傅就在这南关一带，往南十里为限，大小村庄不得疏漏，遇有可疑的地方，千万要注意。雍贤弟带着我们这位赵月辉师傅奔西门外一带，以十里内为限，不论有什么庵观寺院，满要暗中侦察，这群贼党的相貌我们还约略记得，只要有一点线索，全案即可揭开。陆剑尘师傅独自奔东门外，也是以十里地为限。牛锦标师傅跟刘云师傅奔北门外，也是十里地内探访，每夜二更起身，鸡鸣回店。我在城中巡查，提防贼党来城中打探。”大家一听全说道：“这么总可踩着贼党的踪迹。”雍和问道：“周老伯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些贼人？”周杰把当年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把李兆丰等的相貌约略说了一遍，雍和、傅源，及陆剑尘等全暗记心中。

　　这时，天已近午时，火蝎子张五从前面进来，大家全让座，店伙也进来调开桌椅，跟着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来。雍和、傅源站起来要走，火蝎子张五忙拦住道：“二位老弟，我交朋友没厚薄，方才要是没约你们二位，这时算诚心往外赶人，你们二位哪儿吃去？咱一块走。”傅源也笑了，遂说道：“五爷，您别着急，今天一定扰您！”火蝎子张五这才让座，遂说：“咱们别客气，我最腻味谦恭，咱又没外人，四面为上，请坐。”大家见张五这样豪爽，倒也不再客气了。彼此入座，刚举筷子，只听院中有人招呼道：“五弟，你这可不对，请客不惦着点老哥哥，这还叫相好么？你得受罚。”火蝎子张五、孙守中一听，是汪雄来了。孙守中遂向周杰等道：“昨天说的那位捕头汪爷来啦！”一边说着，跟火蝎子张五全离席往前迎接，汪雄已拉门进来。张五道：“大哥今天诚心偏您一顿，您真不放过，还赶了来。”汪雄哈哈大笑，向孙守中道：“孙老弟，这几位全是贵镖局子来的众位镖师吧！你给我引见引见。”孙守中道：“您眼力真好，怎么就看出是镖局子的？”汪雄道：“我哪有什么好眼力？看见门口插着镖旗子，所以想着没有别位。”孙守中挨位地给引见了。汪雄道：“众位，别客气，菜全凉了。”火蝎子张五道：“大哥，您就一块吃吧，这又没有外人，不算您赶嘴。”汪雄道：“我吃过了，你快陪着众位吃吧！”火蝎子张五向周杰等道：“咱们吃咱们的。”

　　众人这才入座，酒足饭饱，大家漱口净面，店伙把碗盏撤去。众人吃着菜，汪雄向孙守中道：“我方才到县衙门去，听说你的少主人已定案了。这事万不料闹到这样，从位打算怎么办呢？”孙守中把周杰分派的办法向汪雄说了。周杰插言道：“汪老爷还得始终维持我们，倘若踩着点线索，下手拿贼，可还得汪老爷给顶着名，好有地方交代。我们既不吃粮，又不当差，官话说不下去。”汪雄道：“我跟孙头一见如故，深知这位少镖头实在冤枉，我现在实叫有心无力，只要有用着我的地方，绝不能含糊，担多大风火我是满不含糊。”周杰等齐声致谢，孙守中道：“赵头告诉我叫递一张保状，先保我们主母、小姐出来，只是这里没有铺保，真是一件难事。”汪雄看了看张五，火蝎子张五向汪雄道：“大哥，您不用看兄弟，既然跟咱们是朋友，咱还能看着不管么？只要我这个小店可以作保，就是给我抖搂了，我绝不含糊。”周杰、孙守中齐声道：“五爷，您这份热心，我们也不说感谢的话了。”张五道：“咱们是意气相投，免去俗礼。”孙守中向汪雄道：“咱还是找那位彦先生写一张保状，我还想领教领教老先生是否可以上告。”汪雄道：“那好办，回头咱一同去。”孙守中又到了屋中，带了一百两银票，顺便去给于得水送去。孙守中随汪雄去到县衙西箭道找那位彦老先生写保状去不提。

　　这里众镖师白天也是没什么事，有出去上街的，有在店中歇息预备晚间好去踩探贼人踪迹，一天容易过去。到了日没时，孙守中回来说是禀帖已写好，递上了。这时，众镖师们也全回来。周杰道：“咱们早早吃过饭歇息一会儿，还得分头岀去。”火蝎子张五又进来约大家到馆子去吃饭，孙守中道：“五爷，这回可得驳您，我们在这住长了，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们在店里随便吃点什么，还得出去办事去。”张五道：“既是有事，我也不打搅啦，添什么菜言语一声。”周杰道：“我们绝不客气。”店伙开上饭来，大家正吃着饭，趟子手王三进来，向周杰耳边说了两句话，周杰蓦然一怔，向王三道：“此事倒有些蹊跷，不要喧嚷，只小心一点就是了。”陆剑尘问道：“是什么事。”周杰道：“这事跟昨晚一样，镖旗又挪了地方了。”陆剑尘不由怒气冲冲，把桌子一拍道：“欺我等太甚，这明明是这群贼党故意戏耍我等。”周杰道：“这种事也不能说定了就是李兆丰等所为，我们事事别大意就是了。”不一刻饭罢，众人净面漱口，周杰把王三叫进来，嘱咐他夜间众人没回来不要睡觉，跟伙计留心衣物，看着火烛。趟子手王三一一答应，不一刻，已到了二更时候，周杰道：“咱们得走啦！”众镖师各自结束好了，各带随手兵刃，按着预定的计划分头去踩探。众人走后，孙守中回到自己屋中，和衣而卧，听得梆锣交了三更，不觉沉沉睡着，正睡得浓的时候，觉着被人拍了一下，孙守中蓦然惊醒，睁睡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人，白发银髯，看着好似翁大侠铁伞先生。孙守中急翻身坐起，仔细一看，果真是他老人家。孙守中又悲又喜，还怕是梦，遂把自己的腿拧了一下，这才知非梦境。一边跳下来说道：“老爷子，您可来了。”孙守中说着这句话，声音已差了，铁伞先生手抚银髯，喟然长叹了一声道：“你不必悲伤。有老夫三寸气在，凭掌中这支铁伞，也要杀尽这群淫贼，还我义子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