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恩怨几时休 乱石沟镖头遭毒手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黄沙漫漫的一片平原,横阻着一座高山,危崖高耸,乱石嵯峨,一丛丛的树木与生在石隙中的蔓草已皆枯。入山口是一条坎坷的道路,两旁完全是陡壁悬崖,仰视数十丈外,只露一线天光,此乃由张垣赴归化必经之路,名曰乱石沟。沟长十里有奇,为绿林豪强出没之地,商旅视为畏途。清末有业古玩商金某,常在口北及蒙古一带贸易,各蒙古王公官邸中,亦时见古玩商之足迹。一年一次春去秋回,获利不下十数万。

  是年,又在口北及蒙古各地,将运去各种古玩珍饰销售完毕,又顺便采买象牙、人参、玄狐、雪莲等货,以便带回京都,又可获得厚利。部署归装既毕,特聘口外极有威名之永胜镖局护镖。

  镖头为董老公,海川之高足程志潜,虔心一志于八卦掌者十年,练得功绵软巧,既意存丹田,以神贯气,就曲就伸,柔中有刚之秘。初业镖局,绿林豪杰颇思剉辱之,每一较量辄创于程之掌下,是以永胜镖局名震一时。此次金某指名镖头亲自走镖,酬劳从丰,程志潜亦已允诺,备好三辆轿车,古玩商金某独自占一辆,余二辆装珍贵货物与现银。每一车上随一镖师,尚有八名伙计,亦都是剽悍矫健、久走江湖者,此行除客人,计程志潜,镖师周杰、于震、房远鹏、何英四人,伙计八人,趟子手三人。这十六人各带随手兵刃,十匹坐骑拥护着三辆镖车启程,行十余日到了归化,在城内打店歇宿,夜间分班警备,以防意外。

  天光一亮,起来喂好牲口,套上车赶路,车马出店奔南关,两旁店铺尚未开门。一直岀了城,附近疏疏落落有三五村庄,广漠的旷野绝少行人。这时已是残秋,田地早经收获,离城四五里,马已将腿溜开,大家一抖嚼环加了一鞭,放开马蹄向大路上奔去。又走了三四里光景,程志潜猛听见后面有马蹄的声响,回头察视,见一匹白马,马上骑一壮汉,马的四蹄如飞从来路冲过来。程志潜赶紧地向周杰打了招呼,大家把丝缰勒住,往车的周围一拢,后边这匹白马已到了。马上的壮汉只向这边瞥了一眼,依然如飞地驰去。程志潜向周杰道:“过去这人绝非善类,不可不防。”周杰答道:“不错,准是从归化城坠下来的。”一问趟子手,前边有什么凶险之地?趟子手答道:“再走三十里即是乱石沟,前四五个月出过一回事,只要赶过乱石沟就没有危险了。”程志潜道:“好吧,我们赶紧赶路吧!”大家乱抖丝缰,如风驰电掣,一转瞬已是二十余里。远远望见一座高山,怪岭重叠,高峰入云,离山已不足十里。程志潜一看前面有一座小小村庄,亦不过几十家住户。程志潜把马勒住,悄悄跟周杰说道:“天还不到正午,赶过乱石沟打尖也不晚,可是看方才的神气,前途恐怕出事。此处既然有店,何不在此歇息歇息,把牲口上足了料不好么?”周杰点点头向趟子手说了声:“打尖。”趟子手一摇鞭子,车奔店门,店中的伙计一听车马的声音,赶紧跑出来一看,是保镖达官,赶紧往里让。车马进了店,院里倒是宽敞,大家下了牲口,伙计把大家让到屋中,先给打了脸水。程志潜向伙计说道:“赶紧给我们预备饭食,我们饭后还得赶路。”伙计道:“诸位达官多包涵点,小店可没有好菜饭。”程志潜说:“不论什么,赶快预备就是啦。”因为店中就是一个伙计,趟子手自己把马牵出溜好了,放在槽头喂饮。伙计把饭端上来,大家吃完了,一看天已过午,算清店饭钱启程。

  这时三位镖师押车,周杰同四名伙计在车前边,车后是程志潜和四名伙计,走了七八里,已到了山前,一直冲进山口。两旁危崖峭壁,由山顶射下来的光线,因两面山头忽离忽合,所以山沟内乍明乍暗,大家把兵刃全备在手下,因山路崎岖,马匹不能奔驰,只可缓缓而行。在乱瓦石沟中走了有五六里光景,道路陡然曲折,数丈远一个湾子,左旋右转,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工夫,好容易望见山口,程志潜暗暗长吁了一口气,不一刻,岀了山口。程志潜低声跟周杰说道:“看起来不可以貌取人,方才疑心那壮汉,如今才知道人家是好人,如今乱石沟已平安过来,前途可无忧矣。”周杰道:“镖头不要大意,某奔走江湖四十余年,稍有阅历,适才那壮汉绝非善类,我们还是多加小心为是。”说话间,日已平西,正往前走,迎面尘土起处,一色的四匹白马如风驰电掣从斜刺里过去。程志潜不由一怔,向周杰道:“第一骑上颇像方才那马上的壮汉。”周杰道:“不管他是不是,我们赶紧赶到站头再说。”说罢,一连加了两鞭,这时,又听见背后有马蹄的声音,一看,仍然是刚过去的四匹马,又重翻回来,十六只马蹄踏得尘飞沙溅,如风卷残云,从面前掠过去。

  镖车又往前走了二三里路,远远望见一丛松林,离松林五六丈远的光景,就听见一声呼哨,从林中蹿出二十余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青布布头,每人手中一口扑刀。当中站定一人,一身青绸子裤袄,青绢子包头,足蹬皂靴,手中提着一对兵刃,颇有奇特,形如半月,在半圆的外括是牟利的锋刃,两头与半圆外括的当中共有五个四寸长的刺子,直径连刺子长一尺八寸。程志潜看了这种兵刃,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只听为首的大声喝道:“咳,趁早将镖车与大太爷留下,万事皆休,如说出半个不字,管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程志潜与周杰甩镫离鞍下了坐骑,押车的三位镖师也跳下车来,各亮兵刃,趟子手把车一打旋,三辆车马头接车尾,圈在一处。伙计们亮出刀枪棍棒,专管保护镖车,别的事不管。

  程志潜这时手不拿寸铁,往前抱拳拱手说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恕程某眼拙,光棍借路不截财,无奈现时除一身之外,均为客人所有,朋友只管赏程某的面子,容交镖回来,定然登门拜谢。”为首三人听程志潜的话,哈哈一笑道:“要想过去,却亦不难,请你将镖旗留下,我们是寸草不沾。”程志潜不由得气往上撞,冷笑一声道:“鼠辈!你口出狂言,可知程某的厉害?“为首的强盗两手一举兵刃道:“你可认识此物?”程志潜一阵狂笑道:“小小的一对五行轮,何足为奇?程某不才,愿以一双肉掌领教你五行轮的招数。不过,你要把你的真名实姓留下,程某掌下不伤无名之辈。”那为首的强盗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乃李兆丰,人称威震关东铁掌李的便是。你既不用兵刃,吾岂能用兵刃赢你?”将一对五行轮回手递与了身旁的伙计,两人往前一凑,各自一亮式,程志潜将身一矮,双掌向胸前一分,所谓左掌护身,右掌应敌,并不进招,沉机应变,以逸待劳。李兆丰一亮招,是五行拳,走行站,迈过步,身到拳到,左拳一点,是虚招,右拳用“乌龙探爪”奔胸前打来。好个程志潜,容李兆丰的拳已沾到衣裳,施展“八卦游身掌”,右掌往外一穿,身随掌走,已到了李兆丰的背后,双掌回环运用,左掌往外一撤,第五路翻身,“单爪搏兔”,往李兆丰的后心击去,李兆丰拳方递出,敌已无踪,赶紧身形往下一矮,“秋风扫落叶”,左腿盘旋,横扫程镖头的下盘。程志潜见匪首武功实有真传,忙用双换掌,往右一个盘旋,翻身现掌,“铁牛耕地”,掌锋往下一沉,斜劈李兆丰的左腿,李兆丰一个“鹞子翻身”“金鸡抖翎”,探左掌,往程镖头的肩头便卸,程志潜一换掌,左掌往外一封,右掌“游空探爪”,往李兆丰的面门便劈,脚尖一点地,身体已腾起,往下一落,正落在李兆丰身旁,右足将一点地,趁式一探身,用“揽雀尾”式,向李兆丰肋下劈来,李兆丰身形往上一起,右手一撩程志潜的右臂,左腿一进步,左拳用绷拳奋全力来奔。真应了绷拳似箭,迅急实难躲闪。程志潜见又落空,急提丹田之气,将向右探身递掌之力往回一带,左脚找地,一换掌,往左一旋,让过拳锋,身体矫捷如电光流火,已转到李兆丰身旁,用“盘马弯弓”式,右足横抵李兆丰小腹,两掌向胸前,只用了五分力一推。程志潜心中十二分爱惜李兆丰是一条汉子,不欲伤他。哪知这一厚道倒取了杀身之祸,双掌一不用力,未免就慢,李兆丰两臂猛地撤回,运足气力,从下往上一分程志潜两臂,程志潜往上一扬,两肋与前胸已无法掩护,李兆丰亦用的是双掌,猛力向程志潜两肋一击,程志潜肋已中掌,两目一瞪,喝了声:“鼠辈!”横在李兆丰小腹上的右足,奋力一踢,李兆丰跌出丈余,后背才一沾地,一个“鲤鱼打挺”,又复跃起。程志潜这时微觉两肋作疼,自己紧咬牙关,回首一招手,向四位镖师道:“不要放走一人,动手!”四位镖师各拉兵刃,有一名伙计将程志潜的宝剑递过来,这时,李兆丰拿五行轮赶奔前来,敌住程志潜,四位镖师与一群贼党战在一处。

  李兆丰这对五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摘解撕掳,专夺人的兵刃。程志潜这把剑,曾用过十余年之苦工,练就一百三十六手追魂奔命剑,飞腾击刺,变化神奇。董海川授徒七十二人,会此剑法者只八人。今日程志潜欲报两掌之仇,故此才下毒手。一招紧似一招,一式紧似一式,若在平时,至多二十余招,足可取胜,可是现在,肋已受掌伤,手、眼、身、法、步,稍微迟慢。李兆丰的五行轮,遮蔽封拦,非常严密。程志潜心中一急,这才施展小连环追魂八剑,由第三剑的“白蛇吐信”,本是刺咽喉,李兆丰的双轮一锁,想用轮上刺子刁剑锋,没等轮到,一翻身,用“玉女投梭”,刺阴撩两腋,任凭你一吸气一凹身,将前阴躲开,两腿绝难躲过,你往右闪,削左腿,左闪,削右腿。李兆丰左大腿根上被削了五分深一道口子,涌身往旁一蹿,纵出一丈余远,喊了声:“风紧扯活。”一群余党除受伤的两个外,其余全都随李兆丰窜入林中。一霎时,蹄踏沙石的声音,已抄小径逃去。

  四位镖师这时已力尽筋疲,吁吁地喘着,每人身上全受了一两处伤,大家聚在程志潜面前一看,程志潜面色铁青,剑尖插地,两手扶着剑把,低头不语,镖师们一看神色不对,周杰、何英两人把程志潜一架,把剑给接过来。程志潜猛一抬头,一张口,喷出一口血来。两位镖师道:“镖主已受内伤,赶紧搀到车上去。”走到车前,一掀车帘,只听车里叫起来。一看客人金某体似筛糠,缩作一团,嘴里不住喊:“大……大……王爷,饶命!”趟子手过去向他腿上一拍道:“金掌柜,您是吓昏了,贼早跑了。”金某被这一叫,这才明白。周杰说道:“金掌柜,多避点屈,让我们镖头往车里去,他已被伤,不能走啦!”金某连说,“行,行!”可是四肢还是无力,慢慢往外挪。伙计看了着急,过来一人硬把这位金掌柜架下来,坐褥上湿了一大片,原来已吓得尿了。慢慢把程志潜搀上车去,让金掌柜坐在外边。

  这时,暮色苍茫,沉沉欲黑,周杰向趟子手道:“咱必须找一宿处,附近可有镇甸?”趟子手答道:“离此十一二里才到方家堡,那里有客店。”周杰说:“只好往前紧赶吧!”大家一阵忙乱,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也不管马的死活,紧自加鞭,走了五六里。东方涌出一轮明月,寒风飒飒,在这阒无人迹的旷野荒郊,景色愈觉凄凉。走了一程,远远望见有几点忽隐忽现的星火,隐隐又听见犬吠之声。趟子手道:“前面即是方家堡了。”大家觉精神一振、不一刻,进了方家堡,南北一条长街,东西铺面,倒是一个大镇甸,走了三四箭地,路东一座客店,在门口挑着一个纸灯笼,灯笼上四个红字,是方家老店,两扇大门已掩上了一扇。车马的声音惊动了店中的伙计,由店房跑出来招揽客人,一看是保镖的,赶紧让道:“众位达官,就在这里住吧,再往南走没有大店啦。”扭头往店里喊:“李大,把大门推开。”这时,由店房又跑出一个伙计,将大门一开,车马进店,伙计们照料着。周杰问道:“店里可有清静地方?车里有病人,明天走不了。”伙计答道:“正好。北跨院有五间屋子闲着啦!”周杰道:“很好。”金掌柜已下了车,镖局伙计由车上把程志潜搀在车沿上,镖师把程志潜背了起来,伙计打着灯笼头前引路,奔东北角,在东上房三间是一明两暗,北面是两间厢房,伙计跑进去先把灯全点上,把程志潜背进北间,把行李打开,给铺好,把程志潜放躺下。店伙要去打脸水沏茶,周杰忙道:“你先给拿一壶白开水,赶紧买一斤白砂糖来,快去!”店伙答应。

  这时,把车上的银货已卸下来,放在南间,金掌柜亦在南间歇息。不一刻,店伙把开水、白糖送来,这时,程志潜清醒,周杰凑到面前道:“镖头,现在觉着怎样?你的内功不弱,何致受此重伤?”程志潜微叹了一声,低头不语。何英沏了一碗白糖水端过来,周潜接过来道:“请镖头把开水喝了,以免淤血攻心。”程志潜点了点头,把一碗糖水喝完了。稍沉了片刻,精神似乎好一点,遂说道:“再沏两碗糖水。”何英又给沏了两碗,程志潜慢慢又喝了下去。于是说道:“我不要紧,你们休息休息吧!”

  大家只顾镖头,把自己的渴、累、伤,全像忘了似的,现在一看镖头不要紧,大家全觉喉咙似火烧一般,好在店伙已给沏了茶来,大家净面吃茶。店伙进来问:“达官爷们,吃什么菜?好预备。”周杰道:“随便预备吧!你单给熬点大米稀饭。”店伙一一答应,到前边吩咐去了。

  周杰这时听镖头一阵阵直咳嗽,赶紧凑到面前道:“您的金疮铁扇散带出来没有?不可以上一点,喝一点么?”程志潜微微抬了抬头,答道:“衣包内有,我不能用,那是专治刃物所伤,不论伤势多重,敷上两小时内即可收口,我的伤是铁砂掌伤在五脏,非铁扇散所能治。回头可问店家此地有大药店没有,须赶紧配太极八步回生散,方可保住我的性命。”说到此,咳了一声道:“总然生命保住,亦成残废矣!”周杰戏道:“镖头何出此言?吉人自有天相,千万不要悲伤,好好将养吧!”周杰这时看程志潜的神气安定一些,于是轻轻把程志潜的内外衣钮解开,一看两肋上一边有四个青指印,这一露出胸口来,方显出呼吸特别紧促。周杰不由咬牙切齿,痛骂李兆丰太以意狠心毒,又把衣襟给程志潜掩好,于是对程志潜说道:“镖头,这都是你心存忠厚,掌下留情,落个这样结果。咱们先回到张家口镖局,你养你的病,我去山东鱼台县请我师叔单松龄,找李兆丰报仇。”程志潜摇了摇头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常言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们干这种行道,岂能保得住一辈子不栽跟头?我就此收场,于愿已足!”周杰见程志潜意懒心灰,不好再说什么,把金疮铁扇散找了出来,大家上了点,好在全不是多重的伤,药力又好,上完了药不怕见风,不怕沾水,两小时即能收口。

  不一刻,店伙把饭开上来,吃着饭,周杰问店伙:“这里有药店没有?”店伙答道:“这里有两家药店,最好是承德堂方家老药店,是我们方家堡方静澜开的,那真是半积阴功半积财,药材又真又贱,就在店南边。还有一家在本镇尽南头上,字号是世修堂,不如承德堂的药材好。”周杰说:“好吧,回头我们去买点药。”又一个店伙把大米稀饭送进来,周杰亦吃完了,自己把稀饭端到程志潜面前,服侍着程志潜吃了半碗稀饭。程志潜这时精神稍好点,周杰问道:“镖主,太极八步回生散是自己配还是让药店配?”周杰的意思,知道这种药是独门秘方,或者不愿传人。程志潜微微点了点头,眼望着周杰,脸上的色彩是很佩服周杰的心思细密,稍沉了沉,这才说:“拿纸笔来。”店伙正在屋中收拾碗盏,周杰告诉店伙,“赶快到柜房借笔墨用用,拿两张纸来。”店伙答应:“有,有!”急忙往柜房去取。

  程志潜在咳嗽了两声,周杰上了炕,把程志潜扶着坐起,背后给垫上被褥枕头。程志潜又喘了一阵,房远鹏给斟了一碗白开水,程志潜呷了几口。程志潜这才说道:“历来有奇方秘药,均不肯传人,就是历代大侠亦同此例,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广济世人,多活性命,是无量的功德么?不过往往传授匪人,借以营利,或入药店之手,珍贵之药,则以贱值性质相近者代替之,虽不至杀人,亦误人匪浅,故秘方奇药轻易不肯传人,能少修一份功德,免多添一种罪孽!”镖师点头称是。

  店伙把笔墨拿来,周杰把墨研好了,把炕桌放在炕上,把灯也放在炕桌上,周杰明知程志潜不能自己写,又不便说自己替写,把纸铺好了,眼望着程志潜怔着,于震、房远鹏、何英三位镖师,知道太极八步回生散实具起死回生之力,为董大侠遗传秘方,世人不易得的。现时虽是个机会,可是即为闯荡江湖的汉子,岂能不知机不识趣,于是不约而同地全站起来,跟周杰说:“我们看看金掌柜去,连查点行囊马匹。”程志潜明白他们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不要走,有话说。”三位镖师也凑到炕前,程志潜说道:“我们共事多年,三位老弟跟周大哥全是光明磊落的好汉,我们的董老恩师,当年虽谆嘱此方不准轻易传人,也是恐怕不能救人反致误人之意,今日我传与四位,一为防身,二为济人,唯须将药名及分两牢记心中,不要抄写存留。”四镖师一齐躬身致谢。周杰拿起笔来等着,程志潜道:“活地鳖,去足,瓦上焙黄,二钱五分,自然铜,醋制九次,一钱五分,真乳香用灯草炒枯,同研,吹去灯草,用净末一钱,真陈血竭,飞净一钱,真朱砂,飞净一钱,麝香要堂门子,一分五厘,巴豆,去壳去油,一钱,共研成细末,装瓷瓶封口。”周杰写完,又念了一遍,程志潜听了不错,又嘱咐周杰道:“必须眼看着药店泡制,若一草率,功效既失。”周伙答应。

  这时,金掌柜亦过来看望,一看程志潜倚着墙坐着啦。金掌柜凑到炕前问道:“程镖头,您这半天见好么?”程志潜说:“多承金掌柜挂念,程某无能,叫您受惊,我是万分抱愧。”金掌柜说:“镖头何出此言?此次镖头与众位舍命忘生,才保住金某性命财物,只盼平安到北京,金某必有一份人心。我听见您要配药,若是用人参千万不要去买,咱自己有。”程志潜说:“谢谢金掌柜厚意,我现在内部受伤,忌用辛热之药,病好了调养时再说吧!”正说着,店伙进来沏茶,周杰说:“现在打算到承德堂配点药,这时候还可以行么?”店伙答道:“现在二更已过,街上已上门啦。方家药铺的规矩,就是半夜去买药,他也起来接方子,就是买药的不能进去,在门外等着。”周杰说:“不行,我们是配面子药,非看着配不行。”店伙说:“我跟您去一趟,我们跟药铺全熟识。”周杰说:“好吧!”周杰又向程志潜道:“这个在一家药店买行么?”程志潜道:“神仙难辨丸散膏丹,看着他配就行。”周杰向于震道:“你陪着金掌柜歇息去吧!”金掌柜站起,随于震一同往南间屋去不提。

  周杰又向房远鹏、何英道:“你们二位服侍镖头躺下。”二人答应。周杰这才随店伙出来,到了堂屋一看,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昏昏沉沉的。岀了上房,又到了北厢房里,招呼过来四个伙计,叫他们到上房堂屋轮班守夜,吩咐完了,随着店伙岀了跨院角门,一看前院的各屋有已熄灯睡觉的,有尚自谈论的,伙计到了柜房,点了一个灯笼,开了大门,一直向南走去。

  街上店铺均落灯上门,街上并无行人,远远听得已交三更,往南走了两箭地,店伙说道:“到了。“周杰止步,见路西三间门面,借着灯光看见门头一块大匾,是承德堂三字,两旁有冲天招牌。业已上了门,店伙上前叩门,连招呼几声,里面有人答应,问是谁,店伙答道:“我们是北边方家店里的客人买药。”里面答道:“等一等。”沉了一会儿,里面的门响,只见外边门板上有方孔,插板拉门,里面说道:“拿方子来。”周杰一看不开门,于是往前凑了一步,说道:“掌柜的,多辛苦,我们是永胜镖局,现在急用一点面子药,劳您驾吧!”店伙把灯笼举起,由门上方孔一照,认识是吴先生,跟着也说道:“吴先生,你多劳驾吧!”里边也看明白是方家店的灯笼,跟店伙也有个认识,连连答应:“您好位稍候一候!”不一刻外边门也开了,周杰跟店伙进去一看,栏门柜上点着两个柜截子灯,柜里边搭着两个板铺,这位吴先生亦就是三十多岁,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学徒的。周杰说道:“深更半夜来惊动宝号,很对不住的。”吴先生答道:“不要客气,您什么药?”周杰把方子拿出来说道:“这是面子药,吴先生您赶紧给配吧!”这位吴先生把方子接过去看了看,吩咐学徒去生炭火,自己拿戥子按方称药,焙、炙、炒、研,各按原方配合,丝毫不苟,至四更多天才配好,用瓷瓶给装好,周杰付清药价,连连致谢。店伙点起灯笼,二人岀了承德堂回店。

  方到了店门口,店伙在前,周杰在后,店伙正欲举手叩门,忽听周杰“啊”了一声,店伙回头问道:“老达官怎么着?”只见周杰怔柯柯只望着店门北边的房上。店伙连问了几声,周杰始回过头来答道:“我忘记了一样药,好在不等着用,明天再说吧!”店伙这才叫门。店里守夜的给开了门,周杰抢在头里,直奔后院。到了后院,拉门进堂屋,一看四名伙计全坐着吃大锅饭茶,低声闲谈,周杰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周杰低声问道:“镖头怎么样?”伙计答道:“倒没添别的病,只是咳嗽。”周杰掀窜笼进屋,房远鹏、何英全站起来,低声说道:“您辛苦啦,药配好了么?”周杰点了点头,赶紧到炕前一看,程志潜已睡着,呼吸的声息颇紧促,周杰暗自皱眉。店伙尚在侍候着,周杰问何英,“有白开水没有?”何英说:“有。预备好啦,为是吃药。”周杰向店伙道:“柜房有戥子么?借来用用,可是要小的。”店伙说:“有。”出去不大工夫,把戥子拿来。周杰说道:“叫你辛苦了一夜,这里不用什么了,你歇息去吧!”店伙退出去。

  房远鹏、周杰倒了一杯茶,周杰问道:“方才外边见什么动静没有?”何英道:“三更天的时候,我出去小解,见前院南房上一条黑影一晃,我急纵上房去追赶,踪迹全无,想是绿林人由此经过。”周杰道:“这就对了,方才我配药回来,方到店门口,猛然见店房往北蹿过一条黑影,夜行功夫实在你我之上,我因店伙在旁,未便追赶。急急进来看看没出什么事,这算万幸,这两天多多留神,不要大意!”房远鹏道:“今天出的事不一定为的劫镖,看李兆丰的情形,多半是复仇。镖头何时会跟他结过仇呢?”周杰道:“镖头为人忠厚,对绿林道向例不为已甚。就是五年前我随镖头往吉林宽城子走镖,不料在公主岭出事,为首强盗自称为小阎王李五,动起手来,咱们镖头一再退让,三次手下留情,小阎王李五不识好歹,不知认罪服输,致惹镖头兴起,施展绝招,用剑将他劈死,并把他同伙杀死七人。今天这个铁掌李,莫非是小阎王李五的一家人?”三人互相猜疑,这时,忽听程志潜一阵咳嗽,周杰赶紧到了炕前问道:“镖头,怎么样?”程志潜睁眼一看是周杰,于是问道:“药配来没有?”周杰道:“早配来了。”程志潜说:“拿戥子称一钱五厘,我赶紧吃吧!”周杰拿戥子称了一钱五厘,斟了一杯白开水,服侍着程志潜把药吃下去。程志潜问道:“天有什么时候了?”周杰道:“有五更了。”程志潜道:“大哥,你歇息歇息吧!”周杰道:“镖头,你不用管,我们不累。”程志潜这时闭目养神,不大工夫蒙胧睡着。

  这时,天已将晓,周杰招呼房远鹏一同出来,到了堂屋一看,四个伙计,两个坐在那里打瞌睡,两个在地上溜达。周杰轻轻招呼道:“天亮了,你们歇着去吧!”伙计答应,全回厢房睡觉。周杰又进了南间,一掀窜笼,见金掌柜在迎面炕上睡得正浓,于震坐在桌旁,一只胳膊搭在桌上,肘下压着一口扑刀,闭目养神。门帘一动,立刻站起来,把刀抄起,见是周杰,又把刀放下,周杰一点手,于震也随着出来,三人出了堂屋。抬头一看,天已作鱼肚色,四外晨鸡报晓。周杰道:“你们二位往角门那里看着点,我上房验验道。”于震也知道夜间之事,两人到了角门一站,周杰面对上房往后退了两步,往前垫步,一纵身,蹿上房,往四外看了看,东南两面全是民房,北边是一家酱房的后院。周杰仔细一看,房上并无什么痕迹,南北两间房檐的灰土碾碎了少许,周杰一飘身下来,到了窗前一看,暗暗点头。周杰向房远鹏、于震一点手,二人过来问道:“怎么样?”周杰道:“夜间所见的这人,功夫实在不弱,这种房檐子已不能吃重力,他尚能施展‘珍珠倒卷帘’的功夫,其身体之轻,可想而知了。”

  这时,天已大亮,听见前院已有起来的,两人进了屋内,往炕上看了看,程志潜还睡着,何英说:“三位做什么去?”周杰低声告知验道之事。周杰把太极八步回生散的方子拿出来递给于震,随道:“你记住了,回头把他烧了。”于震接过去,坐在旁边用心背诵。

  店伙进来收拾屋子,打脸水沏茶。周杰摆摆手低声道:“你先到金掌柜那屋看看去,不要吵嚷。我们镖头服下药还睡着啦。”店伙点头答应,,到南间去。周杰道:“你们三位往堂屋洗脸吃点什么,白天也没事,倒替着歇息歇息。”于震把方子已背熟,用火烧掉。金掌柜也起来,过来看望。进屋刚要说话,周杰一摆手说:“咱们堂屋坐。”于震、何英也跟着出来,房远鹏守着。到了堂屋,金掌柜问道:“程镖头怎么样啦?“周杰答道:“已服下药去啦,危险是没有,只是得养两天。今天晚半天只要见轻,明天不走,后天一准走。”金掌柜明是心里着急,可是嘴里不好意思不说场面话,连连说道:“晚走两天不要紧。”正说着,店伙进来侍候大家净面吃茶。周杰说:“咱们回头倒替歇息歇息吧!”于震道:“白天可以把伙计叫两名过来侍候镖头,我们养足了精神,夜间还得防……”这“防”字甫出口,周杰赶紧抢着说:“防镖头夜间还得服药。”这么拿话一拦,算是把于震的话岔开,金掌柜也没听出来。

  这时,听见屋里房远鹏说话,周杰掀帘子进来一看,程志潜已睡醒,周杰向前问道:“镖头,您觉怎么样?”程志潜道:“倒是见好,两肋不疼啦,呼吸还是紧促,只是服药太晚,肺气已伤,非药力所能挽救,明天咱们赶紧启程。”周杰说:“您吃一点稀饭吧!”程志潜说:“我现时不觉饿,你们睡一觉吧!”周杰说:“您不要照管我们,索性吃完早饭再歇着。”金掌柜、何英、于震也进来全看了看程志潜,果然比昨夜好多啦。金掌柜略问候了几句,自己出去。周杰也出来到了院里,伙计们有在院内站着的,周杰说:“屋里来,有话说。”伙计们随着到了堂屋。周杰于是正色向大家说道:“此次走镖,不幸乱石沟前出事,镖头被伤。常育说:‘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凡是闯荡江湖的朋友,全有拔刀相助之义,何况我们全受过镖头的恩惠,此时正是我们报他的时候。昨夜有贼人来店中踩探,大概还是李兆丰的余党,今夜必须加意防范,白天你们随便出去,日没不准离店。最要紧是不准吃酒。”大家齐声答道:“周师傅,不用嘱咐,吾们自知谨慎。镖头待我们的好处,我们也不用表白,反正是各凭天良就是啦。”周杰说:“好吧!”扭身出来,走到门内,又回头嘱咐道:“金掌柜面前严密点。”伙计答道:“知道,叫他知道倒添麻烦。”

  周杰出来,出角门奔前院,站在角门前暗端详店房的形式。因为昨天进店时候已晚,没看清楚。一看前院,地势非常宽敞,东上房是五间,南北两面每面是六间,靠大门两旁,南边是两间柜房,北边是倒座两间,西南是马棚,西北是两间小房作为厨房。周杰一边看着,一边往外走着,到了马棚一看,趟子手那里正看牲口上料啦,周杰转身往店门走,这时,忽然由北厢房单间内出来一位老者,须发斑白,脸上肉色非常红润,身穿一件灰布薄棉袍,上罩天青绸夹坎肩,白布高腰袜子,足蹬一双福字履,右手提着一把旧旱伞,称得起鹤发童颜。这位老者一抬头,看见周杰注目看他,回手把风门推好,用伞当拐杖,身体微微伛偻,缓缓走出店门。

  周杰暗吃一惊,心中暗忖,“方才矫做龙钟老态,可是他的两眼神光射人,内功已臻绝顶,若为李兆丰一党,我等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又一想,“这老者一脸慈祥正气,绝不至与匪人为伍。”周杰在这里发怔,店伙过来问道:“老达官,在这干什么?”周杰道:“我散动散动。”随问道:“北单间那位老者住了几天啦?是干什么的?”店伙道:“您说的是那位拿着把旱伞的老头么?他也是昨天日没时才来的,比您早来一个时辰。据他说是游学的,也没有行李,好在进店时已在柜上存了五两银子。”周杰又问:“他姓什么?是哪里人,知道么?”店伙道:“他姓翁,是南省口音。”店伙说着,又似想起一件事似的,又说道:“昨天晚我进去给他沏茶,我一挪他那把伞,敢情是铁做的伞柄,足有七八斤重,他还是货不离身,时刻在他手底下放着。还有,今天早晨天刚亮,风在院里扫院子,客人全没起啦,老头这屋上的亮子全支起来,我就听见他里屋像牛叫似的,听了半天,老头推门岀来,闹得我莫名其妙,我也不敢问,大概他许会点什么。老达官,您是练武的人,许懂得倒是怎么回事?”周杰道:“不要大惊小怪,他用铁伞不过为防身之具,至于你听见他屋里像牛叫,那是练吃气,不过普通全是练碧玺吃气,他这是一种牤牛气。最难练最危险,这个老头倒是有功夫的人。”这时,店伙听见有客人呼唤,赶紧走去,周杰信步走出店门。

  街上两旁的店铺很是兴隆,周杰站了会子,忽然天空又布满了乌云,不大工夫,把日光遮蔽。周杰心想:“这已是残秋时节,气候还这么变幻不常,昨夜后半夜阴天,早晨晴了,这时又要下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转身回了跨院。这时,天已到巳时,店伙开上饭来,五个人吃完了饭,程志潜又服了一次药,心中觉着非常安静。周杰叫何英、房远鹏、于震去南间歇息去,自己在这屋里坐着吃茶。程志潜坐了起来,跟周杰说道:“昨日之事令我非常纳闷,论绿林道的规矩,李兆丰不应再下毒手。他这种情形,与我似有深仇大恶。”周杰说道:“夜间我们也提这件事,我想起五年前往吉林走镖,您曾剑劈小阎王李五,莫非这李兆丰就是小阎王李五的一家一户。”程志潜经周杰这一提,心中似有所触,把手向腿上一拍说:“是啦,去年在铁岭与我师弟钟远鸣相遇,他曾对我说过,近来在关东口北一带,出了几个绿林之人,武艺非常了得,内中就说有一个铁掌李,就是当年小阎王李五的本家。我当时不以为意,看昨天的情形,一定是要报当年李五之仇。”周杰一听,心中暗暗叫苦。心想,“这么着,今夜更算准啦!”可是昨夜有贼人前来踩探之事,却不敢提,只可用闲言岔开。

  程志潜与周杰猜测的是与不是呢?原来,一点不差。李兆丰与已死的小阎王李五不只是一家一户,还是一兄一弟呢。

  原来,李兆丰是吉林村人氏,父李振标,人称神箭手,以打猎为生。所生三个儿子,大的名李兆瑞,就是小阎王李五,李五在家中本是长兄,本应行大,因为他在外结拜弟兄五人,他年岁最小,他又手狠心毒,同道人皆称他为小阎王李五,他的名字却没人知道了。次子名李兆祥,三子即李兆丰,村中铺着一片把式场子,这位教师也是一位老猎户,名刘秉刚,武功很是不错,这弟兄三人也跟着练习拳棒。唯有李兆祥天生鲁钝,学了半年连一趟拳也没学会,索性也不愿学,自己告退。李兆瑞与李兆丰天性聪明,这年,李兆瑞十八岁,李兆丰十六岁,两人练的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李兆瑞日习游荡,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父亲一气将他赶出。李兆瑞在外一游荡,结交一伙匪人,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所以皆以小阎王李五呼之,恶贯满盈,才死在程志潜之手。

  李兆丰在家中倒还安分守己,这日在门前站立,忽然来一化缘和尚,年纪六十多岁的样子,两道慈眉,一双善目,身穿一件灰布僧袍,白袜僧鞋,精神矍砾,向李兆丰打了一个问讯,念一声:“阿弥陀佛,请施主布施!”李兆丰从腰中掏出两个制钱,想递给老和尚,哪知和尚不接,口中念道:“施主要多结善缘。”李兆丰年轻性暴,不由大怒,把两个制钱劈头向和尚砍去,和尚一扬手,把制钱抄在手内。只见和尚的指头一甩,只听得当的一响,两个制钱嵌入门框,入到木头内一半。口中连念道:“这是何必?”李兆丰也知道和尚有些难惹,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声喝道:“你要恶化十方,你得睁眼皮,三太爷就是不怕这一套!”李兆丰一扬手,照着和尚嘴巴上就打,老和尚不慌不忙,骈二指向李兆丰腕上一敲,李兆丰就觉着痛入骨髓,哎呀了一声喊道:“好和尚,你敢打人?”抹头就往里跑,嘴里还骂着,“贼秃驴,你别跑。”正值李振标岀来,父子撞个满怀,李振标喝道:“这是做什么?”李兆丰说:“您别管,我非剁死这个秃驴不可。”李振标道:“倒是怎么回事?”李兆丰说:“门口来一个和尚,恶化咱们,给他两个制钱,他还打人。”李振标道:“有这么厉害的和尚,我去看看。”李兆丰在他父亲面前不敢十分倔强,只好随在身后。李振标来在门口一看,一位老和尚站在门前,分明是一位世外高人。于是向前问道:“老师父,为何与蠢子一般见识?难道修炼数十年,还不能打破贪、嗔、痴、爱四重闯么?”老和尚闻言,合掌当胸道:“老施主责备得很是,贫僧因不能打破贪、嗔、痴、爱四重关,冒昧前来度善缘。”李振标说:“既度善缘,应存善意,何必动此无名?”老和尚说:“我虽动无名,尚不敢杀生害命,老施主你呢?”李振标不由攫然醒悟,赶紧一躬到地说道:“老师父,我一辈子伤生害命,致于失和,情愿随老师父皈依三宝,忏悔一生之罪孽。”老和尚说:“老施主,不要如此,你要知道,屠刀放下立地成佛,只要你回心向善就是啦。”李振标说:“老师父如不弃嫌,请进来坐坐。”老和尚说:“好吧,贫僧还有点小事与老施主相商。”李振标往里相让,老和尚说:“老施主,头前引路吧!”李振标一扭头,见李兆丰站在一旁还是愤愤不平,李振标斥道:“蠢材,还不头前引路,等什么?”李兆丰只好忍气吞声头前引路。

  过了过道,旁边是两扇屏门,屏门内是三间倒座,李兆丰把风门拉开,李振标往里相让,老和尚也不再谦逊。进屋一看,两间明着,一间暗着,屋里虽不是富丽堂皇,倒是陈设的清雅可爱。彼此落座。李振标叫李兆丰倒茶,李兆丰强忍着怒气给倒完了茶,站在旁边。这条右臂非常疼痛,心想,“我父亲让你花言巧语蒙住啦,我不听这一套反正你有个走,我冷不防也得给你一下子。”李振标这时问道:“未领教老师父怎么称呼,在何处清修?”老和尚答道:“贫僧法名觉性,就在离此二十里七虎林山摩云顶山神庙中拜佛。”李振标听了一愣,心想:“我终日打猎,并不离附近百八十里地的山路,我没有不熟的,怎么我没有看见过这个庙呢?”心中这一狐疑,觉性和尚已看出来,遂说道:“老施主不必多疑,进七虎林山,到了摘星崖,还得往上走三十多丈才是摩云顶呢,老施主如何会到过?”李振标心中已了然明白,随说道:“老师父不只于是得道的高僧,还精于武技,实在失敬了。”觉性和尚谦逊道:“老施主过奖,不过会几手笨拳防豺狼虎豹而已,老施主言谈风雅,很像饱学之士。并说句不怕老施主过意的话,当猎户的全是残忍成性,哪里还有像老施主这样谦和之气呢?”李振标闻言咳了一声道:“我也曾尝过八股文章的滋味,只因两次名落孙山,这才灰心上进,弃文就武,仍是功不成名不就,这才干了这种生活,终年与木石禽兽为伍,倒觉着优游自在。拙荆去世多年,只留了三个蠢子,大的为非作歹,被我逐岀门外,生死由他;二的天性鲁钝,只好让他照料家事,经管我一生积蓄,一点薄产。”又指着李兆丰道:“这个孩子倒还有点聪明,恐怕他不用正了,反要被聪明所误,求老师父多多指教。”说罢、又冲着李兆丰道:“刚学会了几手花拳绣腿,就敢目中无人,真是班门弄斧,老师父精于技击之术,你索性当着师父面前把你所会的练两趟,请老师父指点。”李兆丰正瞥着一肚子气,一听这个,忙说道:“我自己练,显不出好坏来,求老师父跟我过过招,就知道我学的对不对啦?”李振标道:“胡说!老师父岂能与你过招?”可是口中虽是这么申斥自己儿子,心中也愿意觉性和尚练两手看看,倒是有什么惊人的本领没有。觉性和尚微微一笑道:“老施主,不要嗔怪少施主,少施主这个话是很对,贫僧陪少施主走一趟,咱们院里去。”李兆丰见觉性和尚不推辞,心中暗喜,心说:“方才在门口吃你的亏,我是没防备你也会武,这回吾打上你,就让你知道吾的厉害啦。”于是兴冲冲地头一个走出屋门。

  觉性和尚与李振标也跟着出来,李振标说:“这里太窄小,老师父随吾来。”由倒座窗前穿过去。觉性和尚一看是一个四方敞院,土地非常平坦,南墙下摆着兵器架子,东墙下堆着些打猎的器具。李振标道:“老师父,这个地方好吧!”觉性和尚答道:“很好。”这时,李兆丰已把长衣脱去,觉性和尚道:“少施主,咱是点到为止,贫僧年迈力衰,腿迟眼慢,不准是少施主的对手。”李兆丰道:“我不会客气,请吧!”说罢,竟抢了上首一站,李振标见李兆丰这般无礼,不由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觉性和尚脚下一分开马步,左手向右掌的虎口一搭,平与胸齐,往后退了三步,往前进了半步,道了声“请”,封住了门户,并不进招,静以制动,以逸待劳。李兆丰走行门、迈过步,施展长拳,蹿纵跳跃,闪展腾挪,手黑心狠,处处奔觉性和尚的致命处。觉性和尚虽然六七十岁,哪知这一进招,身体矫捷,急如飞隼,两只灰布袍袖让着拳锋,不离李兆丰的左右,存心戏耍。工夫一大,李兆丰眼花缭乱,只见一件灰布袍不离眼前。又走了几招,觉性和尚用右膊一封李兆丰的双拳,用左掌向小腹上一按道:“贫僧领教了。”李兆丰这时面红过耳,不过得恼羞成怒,跑到兵器架上抄了一杆大枪,向前说道:“我还要领教领教。”觉性和尚倒笑了。

  李振标早已看明白觉性和尚是少林嫡派,明知道李兆丰不是老和尚对手,可是又要比兵刃,自己并不拦阻,意思是叫老和尚教训教训他,省得他往后目中无人。觉性见李兆丰又抄起枪来,于是往前说道:“少施主,这是何必?刀枪无眼,不如算了吧!”李兆丰道:“您的拳法高妙,我已领教过,兵刃上再叫我长长见识。”觉性和尚道:“好吧!我就奉陪。”李兆丰道:“那边长短兵刃全有,你随便挑吧!”觉性和尚道:“这里的兵刃没有我合手的,我就空手陪少施主走几趟吧。”李兆丰一听,这个气就大啦,遂说道:“这是老师父情愿这么比试,倘收招不住伤着老师父,休要怨我。”觉性和尚道:“请进招吧。”

  李兆丰挥枪就刺,这趟六合枪很是不弱,施展开招数是,一点眉心二刺阴,三扎盘手四分心,吞吐撒放,撤步抽身。觉性和尚施展开三十擒拿,只用了上手十八字诀,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扯活,挑打盘拨压,身体灵滑矫捷,迅疾如电。李兆丰手稍一迟,噗的一把,枪头被觉性和尚左手抓住,随说道:“算了吧!”李兆丰这时有点羞愧难当,两手握住枪杆往回一用力,想要奔回来,觉性和尚微然一笑道:“少施主,你还想怎么样?”说罢,左臂伸直,李兆丰暗暗运用两臂之力,猛地又往回一带,仍然丝毫不动。觉性和尚暗暗有些动气,遂道:“少施主不要怪罪。”只见觉性和尚猛然把右手一扬,往枪杆当中一击,咔嚓一声,一条大枪已分为两半,险些把李兆丰的手腕震折。李兆丰把半截枪扔在地上,赶紧双膝点地连连叩头道:“弟子年幼无知,多有得罪,求老师父多多原谅。”李振标也过来道:“老师父不要怪罪,这孩子太以倔强啦。”觉性和尚把这半截枪也扔在地上,哈哈大笑道:“贤父子不要多礼,贫僧也有鲁莽的地方。”伸手赶紧去挽,李兆丰并不起来,口中说道:“老师父须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起来!”觉性和尚道:“少施主有什么事?站起来好讲。”李兆丰道:“您得收吾做您的徒弟,您不答应,我跪一辈子也不起来。”觉性和尚道:“这个,贫僧我可不敢当。”李振标道:“老师父如果您看着这个孩子可成全,您就多慈悲吧!”觉性和尚道:“贤父子言出至诚,贫僧不便再推辞,起来吧!”李振标大喜,随说道:“一言为定,改日再行拜师之礼!”

  李兆丰叩头起来,同回前院倒座内净面吃茶。李振标道:“老师父原来是少林嫡系,武功得自真传,小儿何幸得遇名师?”觉性和尚道:“老施主既已知晓,不便相瞒,贫僧自幼出家福建少林寺,曾练了二十年的苦功,才学得一点微技,江湖上推爱,称我为铁臂禅师。贫僧立志将所学传与后人,只是人才难得。贫僧出家已三十余年,今连兆丰才算第二个徒弟。只是相遇太晚,若在五年前相遇,此子必能光大吾门,他的骨骼既健,资质聪明,这是最难得的。只是他锋芒太露,好大喜功,是他前途的阻碍。贫僧来此一载有余,暗地考察他多日,今日决意前来相就,不过有育在先,老施主也许从他身上显达门庭,也许从他身上把你的宗祧斩断。”李振标不禁悚然,忙答道:“全凭老师父化育,与李氏门中的德行了。”觉性和尚道:“兆丰,你过来!”兆丰连忙向前垂手侍立,觉性和尚正色说道:“你所学的功夫与我派别虽殊,然尚不失正路,练武的最重根基,根基不固,纵再遇名师,亦不易矫正。你如今拜在我少林门下,你得打定了主意,坚心立志,须能耐得了劳,能负得了苦,你虽非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你亦可算小康之家,较我佛门弟子的生活已有天渊之别,我不能在此教你,因为练功夫的时候一跟外物接触,心智性灵无形中涣散,须随我入摩云顶,或三年,或五载,不能一定,须看你的造诣如何,你自己斟酌斟酌,免得后悔。”李兆丰闻言,遂说道:“弟子心志已决,不受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别说是跟师父上摩云顶,就是走到天边,也情愿的。”觉性和尚连说“好,好!”扭头又问老施主,“怎么样?”李振标道:“此子交与老师父,但凭老师父的吩咐。”觉性和尚道:“如此说,明日黎明时我就带他入山了,那么我暂时告辞。”李振标道:“老师父在这里吃顿素斋,就这里歇宿一宵,明日一同走,不好么?”觉性和尚道:“我尚小有勾当,莫拘俗礼。”说罢,已站起身来,李振标不敢再拦,父子送至大门外,觉性和尚飘然走去。李振标父子回至屋内,谈论觉性和尚的武功绝伦,互相庆幸。

  次日天甫黎明,李兆丰早早起来,将随身衣物打点一处,自己跑到门口等候师父。不大工夫,只见觉性和尚由东边走来,李兆丰赶紧跑到面前躬身相迎,师徒二人进了倒座,李振标忙相让,觉性和尚落座,李兆丰献茶,李振标问道:“老师父,今日在此行拜师之礼,好么?"觉性和尚忙道:“不用,回头叫他跟吾就走。这一切事您不用管了。”李振标道:“老师父用什么请吩咐,吾尚能照办。”觉性和尚道:“衣、食、住全有,什么也不用了,吾师徒这就起身。”回头问着李兆丰,“咱们走吧。”李振标道:“老师父何必忙?这里预备了素斋,为老师父饯行。”觉性和尚见李振标出于诚敬,不好过于推辞,随说道:“老施主何必费事?”李振标吩咐李兆丰去看看预备好了没有,李兆丰出去。

  不大工夫进来,又跟进一个形似家人的,帮着把桌椅摆好。李振标让觉性和尚上座,父子在下首相陪,跟着摆上来一席精致素菜。饭罢,又饮了两杯茶,觉性和尚向李兆丰道:“走罢。”这时,李振标从抽屉内取出一锭银子,双手捧到觉性和尚面前道:“一点不腆之仪,聊代贽敬之礼,老师父留着备不时之需吧!”觉性和尚正色道:“老施主的诚意贫僧心领了,现时一无所缺,要他何用?方外人不欲存此累赘之物,老施主请收起。”李振标一再相让,觉性和尚道:“老施主替我存着,哪时用时来取,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李振标不好再相强。这时,李兆丰跪在地上给父亲叩头辞行,叩罢头起来,把衣物背起,随着和尚出来,到了门口。李振标也送出来,觉性和尚道:“老施主请回,咱们再会吧!”这一定有分教,绝艺娱传强项子,他年竟做绿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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