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狠盗栽赃 逞淫凶奸杀十七命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威震关东铁掌李兆丰与师兄月下无踪管澄波、人厨子韩冰心、丧门神杨叶与铁伞先生师徒冤仇牢结,这才来到天津要嫁祸于人,居心想在这里闯一场大祸,使程继志师徒虽死亦被骂名以泄愤,他们不便落店,恐惹人注目。就在城东八里,有一所许氏废园安身,每日岀去探探富庶宅第,彼此津门最大寺院,以天后宫为最,香火极盛,新正时由初一至十五日,每日善男信女烧香逛庙者络绎于途。庙中小贩陈列各种玩物供妇孺采购,管澄波手上伤势未痊,不敢出去作案。李兆丰跟丧门神杨叶、人厨子韩冰心,每日出去各处踩道,来到天津七日,已作了四案,可全是些盗取金银珍宝的东西,人厨子韩冰心虽是腿已作了残疾,可是一丈多高的房屋尚能蹿纵自如。

  这日,三人信步来至天后宫庙中,随意转了一个圈子,刚要岀山门,只见一乘轿子停在山门内,有四名护勇,两名女仆跟随,由轿中出来一位少妇,年纪也就是三十上下,虽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珠翠满头,通身锦绣,一种雍容华贵的态度,一望而知为命妇。李兆丰等一生未见过这种美貌的妇人,看得出神,不觉怔在那儿。还是丧门神杨叶用胳膊一碰李兆丰,低声说道:“瓢把子,不要紧自盯梢,这只牝羊倚角硬,有鹰爪子跟着,嘴上捻着点,看摔了盘。”说得李兆丰脸一红色,也不答话,从便门转过去,仍奔大殿。(原来丧门神杨叶说的是:当家的,别尽力地看人家,这个女人身份大,有官人跟着,嘴里别说便宜话,看白找了憨蠢。)三人在大殿旁故意闲溜达,等了会子,那命妇烧完香出来,直奔了山门,径自上了轿,并不像旁的人东瞧西看。李兆丰回头向杨叶、韩冰心说道:“二位,先走一步,我办点事去。”说罢,头也不回,竟自追了那轿子去。杨叶跟韩冰心当着来往的行人,也不好拦阻,只好先回去。

  李兆丰见那轿子是奔了南边,急追了出来,那轿子走得挺快,往南不远,又往西弯下去,李兆丰在后紧紧跟随,那轿子进了东门也就是一里多路,就到了鼓楼,由鼓楼穿过去,这乘轿子竟进了路北的镇台衙门。李兆丰看明白了,这一定是镇台的内眷。自己遂回了城东许氏废园,见丧门神杨叶、人厨子韩冰心早已回来,管澄波问道:“师弟,到哪里去一趟?”李兆丰毫不隐瞒,把跟随那美貌妇人,见她入了镇台衙门,定是镇台官眷,“咱们找这个茬还找不着,这倒碰上了,我们即打算搅他个天翻地覆,就得从大处着手,不如今夜先到镇台衙门走一遭,先给那程家按几个点子,叫他无法翻身。”管澄波道:“正合我意,我们容人谁人容我?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日我亦在附近闲游,行至离此五里姚家庄,庄中一家大户,门前有一女子,长得姿色动人,我今夜打算前去,弄他几条命案,明日再给作上两桩盗案,也就够他吃的了。咱在这里忍几天,听候听候消息,然后随我到南方,或奔福建,或奔江苏、淮扬道属鹰游山,那全可安身,纵然官家知道我们落在那里,谅他们也不敢问。”李兆丰道:“好吧!”两人计议已定,旁边只有丧门神杨叶、人厨子韩冰心不大谓然,只是不便劲,人家是师兄弟,论文论武又都比不上人家,何必伤了和气?好在作这种案没有约着朋友去的,叫他们随便闹去。

  人厨子韩冰心、丧门神杨叶也并非好人,人厨子韩冰心自入绿林,手中命案不下百起,不过尚未做过奸淫的事,丧门神杨叶尤其是不近女色,所以,这两人尚未失为绿林好汉。管澄波初入江湖,偶有不法行为,尚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当年他师父活报应觉明禅师要清理门户,李兆丰的师父铁臂禅师觉性和尚竭力替他讲情,哪又知道今日堕落到这般地步?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的意志薄弱,一经坏人引诱,遂入歧途,沉迷不返。管澄波若不交下一群下流朋友,也不至于这么自暴自弃,李兆丰不遇管澄波,亦不致流为下流,到后来弄得碎尸万段。正应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这一切后话不提。

  再说到了晚间,李兆丰收拾利落,把五行轮挂上,管澄波道:“师弟,镇台衙中巡更护院当不在少,不可大意。得了手千万别忘了给他们留名。”李兆丰答道:“不用师哥嘱咐,绝不致露了空门,咱们回头见吧!”立时离了许家废园,施展夜行术的功夫,八里地的途程,转眼间到了东门,城门早已关闭,转到东南城角里,并无守城的军兵。两丈多高的城墙足可蹿得上去,只是不敢冒险,乃用爬城的法子由城角爬上城头,找着马道下了城,由民房上蹿房越脊直奔鼓楼。这时,也就是二更将近,飞身纵上鼓楼,往镇台衙门内一望,见群墙内房屋鳞次栉比,遥望各处灯光未熄。翻身下了鼓楼,从东箭道蹿上大墙,见辕门内东西两列平房,全是差卞及守卫值宿的所在。从大堂越过二堂,见迎面五间厅房,旁边一座垂花门。进了垂花门,见是一所宽大院落,北屋内灯光隐隐,看了看,院中寂静无人。李兆丰纵身抓住檐口,一只脚尖嵌住窗棂,把窗纸湿破了一小孔,往屋中一看,见是两位老年人,情形是老夫妇。李兆丰猜测:“这准是镇台的父母。”从堂屋进来一女仆,口称:“老太爷、老太太,安歇么?天不早了。”那老妇人点了点头,又向女仆说道:“二小姐还不过来?”那女仆答道:“在太太屋啦,今天老爷公事忙,不回内宅。”那老太太点了点头,女仆给收拾完屋子,退了出来。

  李兆丰翻身纵上房屋,往后边一望,见尚有两进房子,房后隐约有树木丛杂,大约是一所花园子。自己先奔了后边,这所房子三间北房,东西两边是两间配房,全是灯光未熄。于是先奔了上房,来到西间,侧耳一听,屋中有妇女娇声娇气说话的声音,把窗纸戳破,往屋中一看,见屋中陈设富丽堂皇,在地当中一架熏笼,熏笼后是一架紫檀书案,案上一架三明子烛台,高烧着三支红烛,左边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姐,面貌非常俊俏,相貌仿佛像那庙中所见的妇人,坐在那儿正在看书。右边也坐着一女子,也就是十一二岁,正然伏在案上写字,靠门旁侍立一女仆。这时,又由堂屋进来一个女仆,向那两位小姐说道:“太太叫小姐们睡觉吧!”年岁大的答应了一声,那年岁小的把笔放下,向那年岁大的小姐说道:“姐姐,我跟你睡。那大小姐说道:“娘叫你呢,你先去看看去。”二小姐急忙跑出屋去,女仆忙收拾被褥。李兆丰又到东间,戳破窗纸往屋中一看,见那美貌人正在给那二小姐脱衣服打点睡觉。李兆丰虽然不是贫寒出身,可是这种锦绣缠身,偎红倚翠,别说是没享受过,也没见过。那美貌妇人把屋中两扇荷叶门一掩,叫道:“张妈,把堂屋门上好了。”那连房女仆答应了一声,这美貌妇人把外面大衣服脱去,只剩了贴身亵衣,坐到了炕边把弓鞋脱去,换上睡鞋,苗条金莲不盈一握,把锦被掀开盖在身上,噗的一口把灯吹灭。李兆丰不觉春意荡然。自己心想:“这上房一共四个人,厢房中短不了有粗使的婆子。若把她们惊动起来,自己虽然不怕,也有许多掣肘。”正在想着下手的办法,忽听屋中有脚步声音,自己闪在一旁,见那女仆出来倒脏水,一直奔了上房旁边箭道内。李兆丰把五行轮摘下一把,蹑足潜踪跟在那女仆后面。那女仆进了箭道靠右边一座小门,那女仆伸手拉门把脏水倒在里面,刚一回身,李兆丰劈胸一把,把女仆抓住,低声喝道:“你若一嚷,我就把你扎死!“女仆吓得浑身打战,手里端着的盆几乎掉在地上。李兆丰一抬腿把盆子踹在倒脏水的屋中,厉声问道:“花园中还有什么人?”女仆结结巴巴地道:“没有人。”李兆丰道:“你身后是谁?”女仆向左一回头,李兆丰用五行轮当中刺子向女仆项下一抹,连声全没出,李兆丰兜着肚子,一脚把女仆踹进屋去。李兆丰把五行轮刺子上血迹在鞋上擦了擦,返身够奔上房,轻轻把风门拉开,进了堂屋,见门旁盆架上搭着净面手巾,顺手拿在手中,早把五行轮挂在皮套上,见西间门上挂着大红缎子门帘,用左手把门帘掀起一角,往屋中一看,从门隙中先扑出一股热香来,那位小姐已坐在炕上,浑身只穿了一件中衣,一身晶莹柔润的肌肤,趁着那如墨的青丝,真如出水芙蓉,荷花映日。李兆丰把门帘往身后一甩,已到了小姐的背后。小姐似已听得些声息,刚要回头,李兆丰把小姐脖项往怀中一拢,小姐刚要出声,李兆丰把手中的手巾塞在小姐口中,小姐死命想挣脱,李兆丰急用锦被把这小姐一蒙,挟在肋下,轻轻岀了上房,直奔后面花园。

  进了花园,见地势虽然不大,山水亭榭俱备,李兆丰见有一种精雅的小斋,倒是足蔽风露,进了这小斋中,从皮囊中掏出千里火来,把火折子晃着。见屋中陈设精雅,案上现成的烛台,把烛台点着,把小姐放到一架木床上,把锦被打开,只见那小姐已闭过气去。李兆丰竟把小姐两手缚起,色胆包身,不顾什么伤天害理,风狂雨骤,摧残一树梨花,室暗灯昏,暴力横加弱女,鸿沟雪满,浃席流丹。最是令人发指者,李兆丰欲炎方熄,又起杀机,以一宦家千金,横遭蹂躏,一种昏沉萎顿之状,铁石人亦当稍起怜惜之心。李兆丰毅然把五行轮摘了下来,那小姐口中所塞的手巾虽已撤了出来,只是到了此时,已不言不动,惊惧、痛楚,并在一处,哪能不晕去?李兆丰把五行轮照定小姐的小腹上扎了下去,小姐惨叫了一声,立时毙命。李兆丰用锦被把五行轮三个沾血的刃子擦净,把那条手巾在血泊中蘸了蘸了,迎面粉墙上挂着名人字画,伸手给撕了下来,用鲜血在墙上大书“云中雁”三个字,写罢,把蘸血的手巾扔在地上。

  出了小斋,仰面望了望星斗,见已将近五更,急急奔到前院。进了上房,听了听西间没有人,自己不放心,掀开门帘看了看,把门帘又给放下,用手问了问东间的荷叶门,关得挺严,要是硬把它踹开,倒也容易,只是恐怕惊动了屋中人,喊叫起来,于自己颇有不利。于是出了上房,到了东窗下,一纵身,手抓檐口,一摸上亮子边上有木笋子管着,遂把木笋子拨开,把上亮子拉开,提丹田之气,右手抓檐口一用力,全身悬起,先把两腿探进窗中,右手一撒,全身重力全在两腿上。这两腿是浮搭在上亮子上,一撒右手,全身往下一塌,两臂往前一拢,立把上身翻起,俯身进了上亮子。拢了拢眼神,辨清了炕上的地位,一手倒支窗户,一手一按窗口,飘身落在炕前,伸手把火折子晃着,把灯给点上,五行轮已摘下一支。这时,那美貌妇人被声息惊醒,睁眼一看,炕前站立一人,手中拿着一个半个轮子的兵器,妇人刚要说话,李兆丰把那五行轮在那少妇脸上一晃,喝道:“你若一嚷,我先把你孩子宰了,再宰你!”那妇人爱女心切,真就不敢嚷了。李兆丰伸手把那妇人红被一掀,那妇人羞得缩作一团,急忙说道:“好汉爷,你要金银首饰随便拿,我们绝不声张,你要想别的,我可嚷了。”李兆丰厉声斥道:“杀了你还费什么事?只是大太爷有爱你之心,趁早把衣服穿上,跟太爷一走,有你的乐子。要提银子钱,太爷的钱还愁没处花去啦!”那妇人闻听,略一沉吟,竟假作笑容向李兆丰道:“好汉爷,只要你不杀我母女,情愿跟好汉爷走!”说着,很快地把衣服穿上,把一条绸巾系了个挺紧,遂问道:“好汉爷,跟你到哪里去?”说着,已经下了地,李兆丰道:“自有去处。”那妇人把屋门钮猛然拉开,就要往外走。李兆丰把左臂一伸,拦住说道:“路途遥远,我背着你走。”那妇人猛地把一个瓷尿器抄在手中,猛然向李兆丰头上砍来,李兆丰出其不意,毫未防备,把头一低,头上被扫了一下,弄得满身淋漓,拿尿水浇了。这尿器落在地上,声音很大,摔得粉碎,那二小姐也被惊醒。那妇人大喊:“有贼!”李兆丰一把把那妇人发髻抓住,往怀中一带,用五行轮刺子向妇人项下一抹,立时鲜血喷出,李兆丰一撒左手,那妇人倒在炕上。二小姐刚一哭,也被李兆丰结果了性命,这时,那厢房里的女仆似乎听见了上房喊叫的声音。可是,时在严寒的天气,又是女仆,哪能立时出来?李兆丰不能再事停留,见桌上放着一个首饰匣子,随手拿起,出了上房,飞身纵上房去,径回城东许氏废园。

  这时,那厢房中女仆已起来,在屋中不敢大声地问,恐怕自己听错了惊动太太。来到院中,见上房门未关,堂屋的灯依然点着。急忙招呼上房那女仆,连招呼了数声,不见答应,急忙三脚两步来到上房,又招呼两声“小姐”,仍不见答应。先奔西间,掀开门帘一看,炕上被褥凌乱,小姐跟那女仆全没在屋里,遂回身往太太这屋跑,嘴里喊着:“太太,大小姐往哪里去了?”掀东间门帘,屋中板门已开,刚迈进一条腿去,一眼看见太太、二小姐全成了血人。这女仆口里喊了声:“哎哟,我的妈呀!”回头往外就跑。吓得忘了手里还握着门帘啦,你可是撒手哇,她疑惑是鬼拉着她啦,死劲地一用力,门帘给扯下来,扑冬给摔了个嘴按地,急忙爬起来往外又跑。嘴里喊道:“你们快来,杀了人啦!”刚迈步出了上房,把台阶也忘了,一头摔在砖地上,这一下可摔重了,摔得鼻破脸肿,好容易方爬起来,跑到角门,可着嗓子一喊,这才把前院的人惊动过来。当差的一看这女仆的情形,就知内宅出了祸事。急忙到前面花厅禀报镇台,这位镇台姓言,官印是国忠,乃是行伍出身,以剿发捻田军功保奖至今职,自莅任以来,颇能尽职,四境谧安,盗贼敛迹。今夜因要事与幕僚裁议,故宿于花厅中,不意竟发生此奇惨之事。带着弁等赶到内宅,自己先进卧室,见娇妻幼女卧在血泊中,一痛几绝。差人等未敢擅入,女仆等将镇台驾到堂屋,幕僚等亦至,镇台言国忠询知大小姐及女仆失踪,更加焦灼,嘱差弁等不得喧哗及向外传扬。老太爷如不知道,先不要告诉,恐怕有年岁的人再出了意外。急饬属下勘验盗贼出入道路,镇台言国忠心中明白,是一桩丑事临头。少时,差人进来回报,“启禀大人,大小姐现在花园养心斋,生死不明,差人们未敢进去看。”镇台把脚一跺,咳了一声道:“完了!我有何面目活在人间?“猛然站起要往墙上撞,那么镇台他是未卜先知么?怎么差人并未说出小姐是怎么死的,镇台就说活不了呢?这就应了俗语有句话,光棍一点就透,轴子棒打不回,那差人的话里满有了,花园中养心斋既发现了大小姐,若是不死他们倒许不敢近前。当时他们招呼两声小姐,小姐不答话,没个不进去的。一看小姐赤身露体,一丝不挂,明摆着是先奸后杀,差人不过是为保全镇台脸面,所以说没敢进去,镇台哪有不明白的?当时幕僚等百般劝慰,责以大义,镇台叫女仆及差人跟随来到花园养心斋,把从人手中的灯接过,一进来,见斋中已有一盏灯在那里,不由回头斥道:“尔等这是故意侮辱本镇,明明已进来,怎么说没进来?这灯是谁点的?”差人急忙单腿打阡道:“大人错怪小人们,若不是强盗点着灯,小人倒不知屋里有大小姐啦!”镇台此时无暇再问,走到床前,见女儿仰面朝天,一丝不挂,小腹上及下部满是鲜血,自己一扭头,泪如雨下。叫女仆用那床被先把尸体盖上,见地上一张挑山已扯破,一看墙上血迹很多,急举起灯笼一照,见是血书“云中雁”三字,自己暗道:“淫贼,我与你何仇,你竟下此毒手?”吩咐女仆给小姐拿衣裳先穿上,女仆等忙乱着把衣裳穿好,找了块木板,叫差人搭到上房停起。差人又进来回禀,女中厕内尚有一女仆被杀。镇台嘱咐差人等不准声张,只说太太等暴病身死。

  这时,天光已亮,镇台言国忠委婉着把妻女被盗杀事禀明了父母,老太爷、老太太自有一番悲痛,不在话下。

  镇台言国忠与幕僚议论,如何缉捕强徒,有一位办文案的师爷道:“若令这种淫贼漏网,何以慰幽魂于地下?这种虽事故然不便张扬,可是不请出能人哪能破此案?久闻府台衙中有一老捕汪某,屡次拿获江洋大盗,均是他一人之力。若把此人请来,必有办法。”镇台答道:“好吧,回头就去请他。”师爷道:“请此人,必须与府台商量好了,还是大人把府台请求面商为要。”镇台答应,候到了辰时,吩咐从人拿名帖去请知府。少时,知府到来,忙迎接进去,遂让至花厅相见。镇台遂说道:“敝镇有一事与老大人奉恳,求大人慨允。”知府道:“兄弟只要力所能及,定能如命。”镇台遂把夜间衙中所遭祸事说了一遍,只于把女儿被强盗先奸后杀事掩饰过去。知府亦代为惋惜,安慰了几句,遂说道:“本府定行责令天津县勒限缉捕。”镇台道:“兄弟此来不是这个意思,只因久闻大人那里有一老捕头,勇猛干练,在贵府很出过力,拟请这位捕头访查此案,定能将万恶强盗访拿到案。”知府道:“贵镇说的是汪雄吧?”镇台道:“只知他姓汪,不知他叫什么名字?”知府道:“敝衙只是他有这种能力,只是汪雄今年已六十一岁,因年岁已老,于两月前已告退了。”镇台不禁大失所望。知府看镇台这种情形,遂说道:“兄弟自莅任以来,很是另眼看待他,我把他找来动之以情,亦未必不肯帮忙。”镇台连连称谢,知府立刻派人叫这老捕汪雄去,有顿饭时候,差人回禀:“汪雄已传到。”知府立刻吩咐:“叫他进来。”差人把汪雄带进来。

  镇台一看这汪雄,六尺的身材,长方脸,须发皆白,精神极其矍铄。进了花厅,先向知府请安,又向镇台道:“下差汪雄给大人请安。”镇台知道他已不当捕头,欠了欠身,汪雄垂手侍立地说道:“大人传小人有何事吩咐?”知府道:“只为镇台大人衙中出了盗案,杀死四条人命,一位镇台夫人、两位小姐、一名女仆。镇台久闻你猛勇干练之名,并且强盗既然这么大胆,必然是江洋大盗一流,你想就是把县衙中捕快们责比死了,恐怕也圆不上这案。如今打算请你帮个忙,倘能拿获正凶,镇台一定重重酬劳。”汪雄道:“小人理当效力,无奈年岁已老,恐怕办不着案,白耽误事。”知府道:“无论如何,你应当帮这个忙。只要访查出贼人的来路,请镇台多派人帮你办,必可将此案圆上,本府下一套公事,随时随地可以下手办案,府县捕役均得自由指挥。”府台对于汪雄这种面子很够瞧的了,汪雄不便再推辞,只得应允,遂向镇台道:“下役须验验道,看看是哪路的贼人。”镇台道:“好吧,回头瞧瞧去。”知府遂即告辞,镇台送走了知府,遂带领捕头汪雄来到内宅,到上房东西间窗前,仔细看了看,汪雄站在东间窗下仰着头发怔。镇台问道:“捕头你不用细看,屋中门出事后全开着。”捕头汪雄道:“不对,贼人明明由上亮子进去的,这贼定非本地的,一定是外来的江洋大盗。”镇台仔细一看上亮子,果然已错开,捕头汪雄道:“下役要在大人面前放肆。”镇台道:“捕头随便验看。”汪雄把袍子下襟往腰带上一掖,往后退了几步,垫步拧腰往上一纵,落在房上,往下一顺单臂,搭在檐头,用左手把上亮子掀开,仔细看了看,暗暗点头。一飘身,落在地上,镇台见汪雄这么大年岁,居然有这么好的轻功,心中暗暗佩服。捕头汪雄向镇台道:“大人,这贼人功夫实在不弱,就凭能从这地方出入,没有十几年的工夫,练不出来,镇台又领到花园养心斋看了看,捕头汪雄见墙上血字尚在,遂嘱咐镇台,“千万不要拭去,留作将来的证据,并请宽限日期,自己慢慢察访。云中雁定是匪号,有了这一点线索倒可根寻。”遂即告辞,镇台给了四十两银子作为办案的费用。捕头刚要走,进来一差人禀道:“昨夜又岀了一案,也是采花杀命。”刚说到这里,镇台瞪了一眼,差人自悔失言。镇台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差人道听县里衙役说的,那里这案杀死七条人命,淫贼走也在墙上写血字,也是“云中雁”三字,镇台听了暗暗诧异,“怎么一夜能作两处案?其中定有别情。”汪雄见镇台的神色,已了然,这案也不大干净,事关镇台脸面,倒不便向差人打听别处的案情,遂辞别镇台出衙去采访这案。

  镇台一面办着丧事,一面等该捕头汪雄探访的消息,暂按下这边不提。再说汪雄领了镇台赏银,先回了家中,他住家就在东城内明费宫人故里附近,儿子、儿媳妇全过来。这捕头汪雄老妻已去世多年,他也不续娶,性情倔强,儿子、儿媳只要见他不喜欢,全不敢说话。今天见被衙门里招呼了去,去得又很紧,家里不知是怎么回事,全不放心,如今虽是回来,可是全不敢开口问,汪雄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往桌上一撂,沉甸甸的。手捻着白髯向儿媳道:“这是四十两银子,你收起来,不要把它看轻了,俺这条老命还许送在它身上呢!”儿子听他爹这没头没脑的话,实在憋不住了,遂说道:“银子虽是能买命,咱不许不卖么?”

  原来,汪雄这儿子名叫汪诚,今年已三十一岁,生来的浑浊猛愣,汪雄的朋友们常跟汪雄说:“你不可以叫汪诚在衙门里捕份名字跟你历练历练么?”汪雄道:“我已干了这行就没法子啦,这碗饭不易吃,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有几个当捕头落了好收缘结果的?我这把老骨头指望着他送回沧州故土,叫他抓把土埋埋我,他若也干上,还不定谁埋谁啦!”朋友们是好意,见惹出这种丧气话来,不便再理他。其实,汪雄说的满是至理,他的心意是,“自己当捕头二十多年,江洋大盗死在自己手中的不知有多少,跟绿林人结下深仇大怨,惦着弄死自己的实不在少数,仗着自己有一身本领,又处处时时不敢大意,所以自己才活到今日。”儿子汪诚虽也教了他几年武功,无奈他天分太低,总然练到八十岁,也练不出来。一气索性也不教他练了,因为他的功夫不行,更不敢教他练啦!若是一在名在数,绿林人踩盘子卧底的打听了去,还会不拿自己儿子解恨么?汪雄心中一有成见,又加上不会说委婉话,所以,朋友们听见,全觉着刺耳朵,谁又知道他心里事呢?今日汪诚在父亲面前,又说这种愣话,捕头汪雄把眼一瞪,骂道:“混蛋,一定是不卖不行,你疑惑我活腻味啦!”汪诚还要辨别,刚一张嘴要说,媳妇在旁边暗含着在汪诚屁股上掐了一下,汪诚把话咽回去,儿媳妇赔着笑脸,倒了碗酽茶送到汪雄面前,口中招呼了声:“爹,您跟他着哪门子急呢?别搭理他。”汪雄素常对于儿媳妇倒是另眼看待,因为自娶儿媳过来,家中一切柴米油盐的琐事满不用自己管,全料理得井井有条,自己乐得省心呢,就叫儿媳妇当起家来。这儿媳妇又能体贴公翁的心,汪雄疼儿媳如同自己亲生女儿一样,所以当时见儿媳这么一劝,倒也把气消下去。遂把镇台衙门被盗的事说了一遍,“老恩上府台把我叫到镇台衙门,连镇台全说了好些个面子话。我这人脸热,架不住三句好话,两位大人拿面子一局,非叫我帮忙办这案不可,您想,我能驳么?总然跳油锅也得去,若是不当着府台镇台的面,我一定是不管,这有什么法子呢?只要再把这案圆上,此后就是直隶督下请帖,我也不再出去了。”儿媳站在旁边答应着,心说:“你这种脾气不用说得好听,再拿面子烤,你还是一样去,这是何必呢?一办案去,家里整天烧香盼着平安回来。好容易褪下套来,不跟着担心了,又玩这种要命的票了。”心中虽是这么想着,可不敢埋怨,把银包拿起,回转自己屋中。

  汪雄次日一早起来,带了几两散碎银子、一串铜钱,就要出去,儿媳赶着问道:“爹爹,您是多昝回来?”汪雄道:“先到府衙领公事,先各处摸摸底,摸着了底再说,还许作完案开了码头了,要是那么着,咱也费事,知县顶子就许飞了。”儿媳道:“县官有什么罪?”汪雄哼了一声道:“你不懂的,镇台爵位虽不算很大,可是直隶督全节制不着人家,人家若是给漕运总督去公事,就送了县官逆了。”汪雄一行说着,一行走出大门,径奔知府衙门。

  到了府衙,所有差人捕役全是同事,或是手下伙计,大家自有一番亲热,差人禀报了知府,知府把汪雄叫上去,奖励了一番,叫汪雄尽心缉捕,给写了一个手谕,交与汪雄。回到班房,与众捕役一研究,全猜不透这云中雁是哪一路上的,自己心想,“我一辈子名望要被这云中雁三字断送了!”好在是没有期限管着,遂找了两个当眼线的,各处探听这采花淫贼的来路,随又分派了八名捕役,分四路赴城里关乡各地踩探,自己也是到各处茶楼、酒馆、娼窑各种热闹的所在明察暗访,无奈等于大海捞针。

  这日府县接到直隶督一道指令,内开,“督署内花厅发生盗案,盗去总督顶戴、朝珠,并遗有字柬,上写‘尔为封疆大吏,宜如何上报国恩,下慰黎庶,今竟卖官鬻爵贿赂公行,老夫代天赏罚善恶,今先取汝微物,聊示警戒,尔其慎之,取汝之命易如反掌,等语’下具名铁伞先生。以省会之地,屡次发生奸杀盗案,地方官吏所司何事?竟容盗匪横行。限文到五日内人赃并获,如再不能将强盗缉捕到案,只可听候奏参。”这时,天津县正堂张璧和接到这份公事,急得走投无路,勒限捕役三天将大盗铁伞先生及采花杀命淫贼云中雁一齐获案,县衙中捕役自经出了两次奸杀案、十几处盗案之后,已经屡受责罚,如今县太爷是真急了,倘办不着案,别说是商民不饶,就是总督跟镇台那里也交代不下去。急得是热锅口上爬蚂蚁,捕头汪雄正为这一案为难,如今又听说总督衙门又出了盗案,虽与己无关,可是案子有些蹊跷。铁伞先生在江湖有大侠之名,做事不能这么不加详细地乱来。直隶总督谁不知清正廉明?怎么他也不访察明白?若是这么鲁莽从事,岂不累了侠客的盛名?派岀的眼线回来报告道:“这云中雁北方无名,各处庵观寺院满查过了,并无可疑之人,这强盗怕是新上跳板的。”汪雄跟大伙一猜议,“总督衙门这一案,颇有嫁祸于人之意,这些日每夜不断地发生案子,我看贼人未离开此地,若是没有窝主,定然避在乡间,我们明天从四乡下手吧。”汪雄这夜晚间在家中心里闷得慌,出来散步,信马由缰地走出了东门,门军全认识,看见汪雄,遂招呼道:“汪头,这时还岀城么?”汪雄道:“我也没有什么事,心里闷,到城外散动散动。”门军道:“您请吧,回来晚了您招呼一声,必不叫您等着。”汪雄道:“好吧,叫二位多受累。”这两个门军为何这么好说话呢?实因汪雄在津门颇有微名,再说,马快班子办案不能分时候,不管早晚。今晚汪雄口中虽说是没事闲溜,门军们怕是私访案子,落得送个人情呢。

  汪雄出了东门,这时,也就是初更时候,这夜天气很冷,城外路静人稀,自己觉着身上冷点。心想:“我在这地方流连个什么意思?”转身往回下走,离着城门还有一箭多地,微微听见后面有脚步的声音,自己脚下一迟,打算等着他,看看是做什么的。后面那人忽地转向南边走去,汪雄一想,“不对,这人从东来,一定是进城,就是奔南门也是进城走对,城外道又不平。”及细看时,那人脚程很快,虽然不是跑,已经显岀与常人不同来。看后影好像背后背着剑了。汪雄一想,“我坠着他,到底看看他是做什么的?”这时,那人已走出老远的了。汪雄故意地往西走了几步,这才一下腰,从黑地追了下去。前面那人似乎没提防后边有人坠着,他到了东南城角,这人已上了城头。汪雄心说:“这不用问了,一定是大案贼。”自己急忙来到城角,把衣服一掖,爬上城去,到垛口那望了望,那贼人已经下了城。汪雄翻到城上,见一条黑影恍惚是奔了西南,汪雄出来手中虽没带家伙,腿上可有两把叉子,用手问了问,尖子没有砸腿的地方,把衣服掖好,从马道下了城,走过街心,垫步拧腰,蹿上房去。见那贼人蹿纵的功夫,比自己胜强百倍。这天津城地方不大,在房上走了不远,见贼人站住不动。汪雄远远隐住了身,见那贼人似乎路径很熟,竟自下去。汪雄急忙纵身来在近前一看,自己一怔,暗道:“原来是水云庵姑子庙,这庵中的尼姑秽声四播,夤夜贼人到这里来,绝没好事。若是采花贼,我倒得看看这里姑子到底是好人不是好人?”自己本伏在墙头,见这庵中是两进房子,前面一定是佛堂,并无灯火,二道院里却是各屋中灯光甚明,见那贼人径进了二道院的正房,口中嚷着道:“管大爷来了,怎么还不出来迎接?”只听屋中娇细的声音,带着嗔责的语气道:“你小点声音,嚷什么?”汪雄在房上气得几乎掉下来,一飘身,落在地上,微微有些声音。好在屋中正在笑语喧哗,倒不容易听出来。

  汪雄走到窗前,就听屋中男子声音说道:“小莲哪里去了?”又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她今天着了凉,在跨院睡着了,刚出了汗,嫌这屋子太冷,你那么疼她,你就别叫她了。再冒了风不糟了么?”汪雄把窗纸湿破了一小孔,往屋中一看,见这哪是尼姑修行的地方?简直就是娼家一样,屋中陈设华丽,一个三十多岁,两个二十来岁的,两个岁数大的全是秃头,一个岁数略小点的还是带发修行。再看那贼人,一表人才,相貌很是文雅,那带发的小姑子说着话,搭讪着出来,慌里慌张往汪雄身边走来,汗雄急一蹲身,姑子哪留这个神?从身边搓过去,敢情窗旁有一小门,旁边是个小跨院,汪雄蹑足潜踪到了小院,见这院中孤冷冷两间矮小的屋子,是里外间。那姑子一推门进去了,屋里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谁呀?别进来。”这姑子答道:“是我,快去吧,他来了。”汪雄不知她们卖的是哪门子药,急忙到了窗前湿破窗纸,往里一望,心说:“好丧气!”原来是一个妙龄的姑子抱着一个俊俏的后生,濡云滞雨,正参欢喜禅呢。这时角门外有脚步声音很重,汪雄怕是那贼人,用力一纵,蹿上房去。急伏在檐口,果然是那贼人,竟闯进屋中,只听得哈哈一笑说道:“好,你们拿太爷当殃子,太爷也是花钱找乐,就是不许别人惦着,你小子有几个脑袋敢到这里找便宜柴禾来?”就听嘎崩呛啷响了一下,汪雄就知是剑出壳了。屋中男女一个劲地求饶,又听那贼人说道:“太爷还得到镇台衙门,改天再跟你们算账。”汪雄疑贼人要出来,刚一站起来,就听哎哟噗登,紧跟屋中门帘钩子响,汪雄躲过一旁,伏在房角,见贼人出来,飞身纵上房去。汪雄见贼人已出了水云庵,自己一飘身落在地上,由窗孔中往屋中一看,见那后生卧在血泊中,身首异处,两个尼姑倒在地上,大约是惊吓过度所致。汪雄一想:“我不必多管,那后生的家属自会找她们要人,我还是赶紧看那贼人去处要紧。那贼人口称去镇台衙门,倒要看看他有何举动。”打定主意,垫步拧腰,蹿上房去。

  这水云庵离着镇台衙门只隔着两趟街,汪雄从东边大墙上去辨了辨地势,见正是二堂,四下望了望,踪影皆无,急纵身到了二堂后,见正是会客厅签押房,刚要长身往院中看,只见从后面过来一条黑影。汪雄一伏身,趴在后房坡不动,静看那贼人的动静,那贼人站在房脊上,扎撒臂膀四外望了望,然后走到檐口,又看了看,手捋檐头,身子往下一顺,又往上一翻,脚跟挂檐头,“珍珠倒卷帘”式往屋中看。那签押房中灯光隐隐,汪雄在房坡趴的工夫大一点,脚下觉着不得力,微微把身体一抬,脚下蹬着的瓦力重大一点,微微响了一下。这声音并不大,那贼人倏地翻身上房去,这一下把汪雄吓着了,急一缩头,抬右腿把叉子抽下来,那贼人四下望了望,竟自飘身落在院中。只见那贼人往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走到签押房门口,见他侧耳听了听,把风门拉开,汪雄一看,“不好,他要行刺,我可顾不得许多了!”急站起身来,见签押房门一开,迎面正是一个书案,案上一个烛台被风一吹,那灯焰摇摆不定。见那贼人竟奔迎面桌案,汪雄倒不便先惊动那贼人,“看他若往里走,我先给他一罗瓦。”这时,那贼人把一件白色的东西放在桌上,见他一抬腿,竟抽出一把匕首来,往里就走。汪雄可急了,手中早揭了一罗瓦,一抬手,就往签押房门前砍来,只听哗啦一声,就见贼人把灯给吹灭了。汪雄急往旁边房上一纵,汪雄准知道贼人出来必往迎面房上蹿,果然,那签押房门口剑光一闪,倏的一条黑影似箭离弦,飞上房来。汪雄明知自己不敌,赶紧躲在暗隅,跟着听见签押房中喝道:“什么人?好大胆!”汪雄听见是镇台的口音,倒放了心,回头见那贼人已越出群墙。汪雄一想:“这里自己不能露面,我若露面,若是不敢跟贼人动手,岂不白栽跟头?倒不如坠下他去,若能摸着他安窑的所在,也有头绪了。”打定了主意,这才纵上了群墙,往东一望,一条黑影直奔了东门,汪雄竭力地追了下去。

  到了东门,贼人往南一偏,顺着马道上了城,顶到汪雄也上了城,那贼人已走岀好几箭地。在这月暗星稀的时候,只有星斗之光,纵然眼力好,也看不出多远去,汪雄由城上往下跳还不行,他的功夫还没到这个程度。只好用爬城的法子下去,这一耽误工夫,贼人可就走远了。汪雄心里是真急,好容易有了这点线索,再把他放过,也枉干了这么些年捕头了。于是振奋精神往下这么一追,一气儿就是三四里地,累得自己通身是汗,气喘吁吁。渺茫茫看见了贼人的踪影,又追了一程,汪雄已经真累了,脚步不知不觉就重了,贼人忽地站住了,往这边看,汪雄想躲也来不及了。那贼人大声喝道:“你紧自跟随太爷做什么?想是活腻味了。”汪雄道:“朋友,你的事犯了,是汉子你跟老哥哥我一走,我准得照应你,你若是不开面,朋友,你可要憨蠢了。”那人闻听,哈哈一阵狂笑,道:“太爷走遍天下也没有敢摸太爷一指的,你这一派狂言说与谁听?你打算拿唾沫把太爷沾了去,那是妄想。”汪雄一低头,从腿上拔出两把叉子,厉声喝道:“你乃下五门的采花淫贼,赏你个面子你全不懂,难道你还敢拒捕么?”贼人勃然大怒,喝道:“漫说你一个捕头,就是皇上,我也没把他看到眼里。”汪雄道:“淫贼,你可报上你的姓名?”贼人立时眼珠一转,说道:“太爷的名字说出来,不要吓破尔的狗胆,某乃云中雁,跟着老师铁伞先生来到这天津地面,见这些狗官纵吏殃民,故而在此连作十四案,多昝我们师徒玩够了,捎着狗官们瓢走。知道太爷的厉害趁早逃生,太爷看在你这年岁身上。如若执迷不悟,那时可怨不得太爷手狠心毒。”汪雄心想:“先下手为强,这淫贼未掣剑,我难道还等着他么?”把双叉子一顺,往前一纵,照定贼人前腕就扎,贼人不慌不忙往旁一闪,双叉子扎空,汪雄急一返身,右手的叉子直奔淫贼小腹,淫贼往右一撤步,这叉子扎空,想递右手的叉子,右手噗的一把,被淫贼抓住,一抬腿,正踹在汪雄的右胯上,这一脚踹出,足有六七尺去。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贼人哈哈一笑,指着汪雄道:“老儿,太爷有好生之德,饶你这条狗命,太爷去也!”一转身,施展陆地飞腾术,转眼之间,踪迹皆无。汪雄站了起来,自己垂头丧气回了家中。虽然栽了跟头,总算把命保住,那镇台衙中却闹得天翻地覆。

  镇台言国忠自妻女被杀,后边满停着灵,自己就在签押房里安歇。他是一个武职衙门,差弁、护勇、亲兵,满驻在衙中,哪里会像平民那么防贼呢?所以,镇台这签押房的门只虚掩着,贼人进来,言国忠已睡沉了,若不是汪雄一罗瓦,镇台还真不知贼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一睁眼,只听木床一响,贼已纵到迎门的书案前,噗的一口,把灯熄灭,只看到贼人的背影,自己随手摘墙上挂的宝剑追了出来,贼人已走远了。

  这时,差人、护勇等已听见声音赶奔过来,见镇台手执宝剑站在阶下,有一个哨官带着护勇赶紧过来给镇台道惊,镇台看了看他们,也不便说什么,只嘱咐“往后夜间多加小心!“镇台因为这种江洋大盗绝非他们力所能防,差人已把签押房的灯点上,镇台把大衣服穿上,一眼望见床头明晃晃插着一把匕首,镇台伸手拔了下来,不由暗吸一口凉气,自己性命已危到万分,面上还是矫作镇定,拿到迎门书案灯下细瞧,看也没什么标记,随手放在案上,见灯旁尚有一封书信,红签上写:“呈天津镇台言国忠手拆。”镇台伸手拿起,暗道:“谁人这么大口气?”把封口抓紧开,把信纸抽出来,只见上面写的是,“字谕赃官言国忠,采花杀命我留名,若询好汉家何处,连山近密云城。”只寥寥二十八字,镇台方国忠看完,气得浑身乱颤,向差人等说道:“贼人也太以目无法纪了,敢来本镇这里寄柬留刀,自表家乡住处,他又不是三头六臂,难道就不敢动他么?我若不把这淫贼捉拿到案,我这镇台不做了。”这时,那位文案也过来了,镇台把这情形一说,这位文案不住地摇头晃脑说道:“此事尚需斟酌,大人如果请府县岀海捕公文到密云办案,这云中雁若是孤身匪棍,或是在九龙山一带拉帮当匪首的,别和天津这些案是他不是他,自管捕他。倘若这云中雁是本地土著,有家有业,这里就怕有冤枉好人的地方了。”镇台这时在气头子上,无暇细琢磨情理。少时,天光一亮,饬差人去传捕头汪雄,差人去他家中一传,回说,“被县太爷刚叫了去,说是有紧急的公事。”镇台衙门的差人自去回复不提。

  且说汪雄从城东贼人手下逃得性命,回到家中,真是垂头丧气,自己躺在炕上蒙头睡去,也就是刚一蒙眬,就听外面有人叫门,自己觉着浑身酸痛,遂招呼汪诚,“你去看看,是谁大清早起叫门?”汪诚披上衣服来到院中,隔着门问道:“是谁?”外面答道:“是县里的,找汪爷有要紧事。”汪诚急忙把门开开,一看是公差的打扮,遂问道:“贵姓?找我们老人家有什么事?”那差人道:“贱姓王,县太爷就提有要紧事请汪爷(这种称呼出于差人的口吻),跟着一同去才好,我从旁看,大约是近来作案的江洋大盗有了着落了。”汪诚一听,遂说道:“您稍候一候,我去告诉去。”回身跑到了他父亲的窗下,说道:“爹爹!县里来人请您就去,管不是这案又办着了,人家等着您老一块走,您快起吧!”汪雄原是穿着小衣睡的,起得很快,披上皮袍子来到门外,把这位差人请了进来,汪雄道:“这很不恭的,您多原谅,倒是怎么一回事?”差人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昨天县太爷来了位亲戚,他知道这两个大盗的身家病脉。故此县太爷叫请汪爷赶紧去商量办这案。”汪雄一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叫汪诚烧了点热水,洗了洗脸,随着差人来到县衙。

  见了县官张璧和,县官因为汪雄现在是请出来的,并且在先当差时候也是上级衙门,所以特别另眼看待,赏了个座位。汪雄谢了座,道:“下役无能,不能将淫贼拘捕到案,实在无能。”县官说道:“捕头不用过谦,好在现在这大盗铁伞先生跟淫贼云中雁已有了下落。”汪雄道:“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县官说道:“事有凑巧,这事也不便瞒着捕头你。本县胞兄张璧人原署密云县正堂,在任行将任满之时,倒弄出一场祸事,原在本县胞兄未到任之先,有该县商民胡立堂与侯炳华因地亩涉讼,因两家在九龙山均有山地、地中发现金苗,两家地界相连,彼此互控侵占地土,缠讼数年已成悬案。到了本县胞兄任内,清理积案,亦曾为两造和解,无奈各不相让,不久亦搁置不问,讵胡立堂后,因盗案被捕掐监,以赃证确凿,问成死罪。乃胡立堂之子胡文渊进京闯御状,皇上竟为其蒙蔽,顺天府奉旨将全案解京,交三法司严审,以致本县胞兄竟被诬为买盗攀赃,至今尚押在刑部天牢。胞兄眷属均随在任上,前些日方由舍亲护送回籍,舍亲昨日来到这里,商量想法子营救。无意中谈起本县境内屡出奸杀的案子,本县把作案的江洋大盗及淫贼的名字告诉舍亲,舍亲说,‘若是铁伞先生跟云中雁倒不用费事,只怕有些不确。这云中雁是一个人的绰号,此人姓程名继志,这铁伞先生就是他的师父,这程继志不只于是铁伞先生的徒弟,还是铁伞先生的义子。这云中雁住家在密云县城东连山庄。’”汪雄插言道:“老爷,这位令亲怎么知道这么详细呢?”县官道:“舍亲在密云县衙当收发,手下有三个贴写,就住在连山庄与程家近邻,‘去年八月中秋,云中雁家中庆佳节,在这天收义子,街邻无有不知的。可是有一样,这位云中雁程继志家中是干镖局子的,素常安分守己,这里怕有屈情的地方。’舍亲是这么说,据本县想,历来江洋大盗,全会掩盖形迹,我打算办一份公事,你得辛苦一趟,把这案办来,再仔细侦问。若等到他远走高飞,那可就费事啦。事不宜迟,这就与你预备公事,汪头,你可随便挑几个手底下明白的,也好对付他。”汪雄一一答应,县官道:“至迟你明天起身,你手下带什么人去,开一个名单来。”汪雄忽然想起一事,遂站起身说道:“下役有一事请示老爷。”县官道:“有什么事自管说。”汪雄道:“此事虽不是下役应当干涉的,可是与现在这几桩案子怕有牵连。我夜间必到各处搜寻贼人踪迹,昨夜在南城根水云庵姑子庙,见一飞贼进去,似与水云庵姑子早有认识,那贼人因妒奸杀死一少年荡子。下役曾与贼人动手,被他逃去,不知水云庵报案没有?”县官道:“并没有报案的,大概淫尼要埋尸灭迹。”汪雄道:“老爷赶紧派人搜查水云庵,如若在庵中把被杀的后生尸身搜查岀来,就把尼姑等全拘捕到案,在她们身上问岀那贼人的来路,或与本案有关,也未可定。”县官道:“这水云庵本县早已风闻她们不守清规,引诱良家子弟,早有意驱逐她们,你先不用走,本县这就办。”汪雄退了下来,县官立时标了签票,派了四名差人,到了水云庵一搜查,果然把被杀的后生尸身在墙角泥土中搜出来。庵中尼姑正在各处收拾细软,预备稳住了,全逃走。这庵中一共五个尼姑、一个香火道,其中一个叫慧性的早起到城外一家施主家中定佛事去了,晚间才能回来。差人把四个尼姑、一个香火道押解着回县,水云庵叫来地保看守。这尼庵一被抄,街上看热闹的全轰动了,全是纷纷议论,就有无赖们素常想不到手的,全趁了恨,一行骂着,一行叫好。这个就说:“陈妙常把潘必正杀了,这名叫改良莲花庵。”那个道:“这几个浪货寻常总假装正经,那天她们庙中闹贼,我好心好意地爬到她们房上给她们赶贼去,就是头里那个水折腰的倒喊起来,我怕有好说的没好听的,怎么见人,一下房慌了一点,差点没把我摔死。”又一个说:“你们那才不冤呢,我前天正跟那个叫水上漂的在一处走,我见她屁股上有一个蝎子,好心好意地给她抓下来,她倒说我诚心找便宜,这一把掌打得我没敢言语。我看她骑木驴时候还恶不恶?”不表这群无赖胡喷乱谤,差人们怕出了事,赶着闲人紧走。四个尼姑哪走得动?差人也急了,遂骂道:“天生的不正经玩意儿,越让你们快走,越装着玩,夜里干什么去啦?让看热闹的给你们背家谱,你们是爱听吧!”竭力地压服着算是到了卫衙。

  差人进去一报,县官立时升堂,把这四个尼姑、一个香火道带上去,三班六房喝喊堂威,尼姑们吓得浑身乱战,县官问了问年岁、法名,尼姑们满答对完了。县官把惊堂木一拍,大声断喝道:“好尔一群淫尼,身入佛门,就应该好好清修,忏悔自身的罪孽,修来生之福田。如今竟拿佛门清净之地,招蜂引蝶,任意宣淫,已属罪无可追,又图财害命,埋尸灭迹,还不从实招来,难道等着皮肉受苦么?”尼姑等只是磕头,任什么说不岀来了。县官大怒,吩咐大刑伺候,只听哗楞一声,夹棍扔在面前,这时,有一年长名叫妙静的,强仗着胆子结结巴巴说道:“老爷,不用动刑,小尼愿意实说。只因庵中不断有施主们随喜,庵中又指着十方施主布施,才可供应佛菩萨的香火,小尼因此落了些匪言匪语。现在未回庵中的慧性,不守清规,引诱了本城一个贵公子名叫王兰心,常常来往,我们也曾劝过她,别给水云庵挂了不好的名声,她置之不理。小尼劝她守不了这种苦可以还俗嫁人,她说,‘这位公子与佛门弟子有缘,若非金屋藏娇之想,那岂不是侮辱佛菩萨?’小尼等也猜不透她安着什么心,昨夜正赶上王兰心公子来庵中跟慧性谈禅机,我们盼望他二人悟真机,解玄理,故此不去扰他。不料,夜半慧性禅房里哭叫起来,顶到我们赶过去一看,王兰心公子被杀,一问慧性,慧性说,‘半夜闯进贼人,一刀将公子劈死,驳头走了。’我们本不信这种话,无奈怕被牵连上,故此大伙把死尸埋起来,这是真情实话,求老爷赶紧拿慧性到案,好洗刷小尼们的冤枉。”县官一听,这妙静口齿伶俐,满把这案搁到在逃的慧性身上,于是大声断喝一声,道:“唗!好大胆的淫尼,你敢用花言巧语蒙蔽本县,不给你个厉害也不肯实说,来呀!”旁边差人齐声答了个“有”字,县官说:“先把这淫尼打四十手简。”差人搬过一个大凳,凳面上有一块猪皮套,把手指穿在皮套上,从凳子下边一紧,手就动不了啦,一动刑就是三个人,一个握着凳子下皮条,一个搬着脑袋,一个撑板子,只听叭叭一打,这妙静鬼哭狼嚎。其实差人们还手下留情,也就是用了三分力,这掌刑的并不是受了什么情托,贪了什么贿赂,实因为妙静生得天生一副娇艳动人的相貌,十指尖嫩如春笋,被这如狼似虎的差人一板子一板子地打着,娇啼宛啭,如带雨梨花,就是铁石人也得动心。差人们虽然不断亲近打花案的女人们,可是像这种美貌的尼姑,还是头一次见着,不由己地自己就不忍下手了。就是这种轻轻打了这几板子,妙静已不能搪,别说再用大刑,于是紧自哭喊着道:“大老爷饶命,小尼愿实话实说。”县官这才喝令停刑,那掌刑的倒恨县太爷心软,怎么不叫打她五百板子,自己也可以多看会子这种难描难画的神情?这时,妙静哭哭啼啼地把捕头汪雄所见的情形果然满供岀来,“至于那贼人,连昨夜来了四次。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夜间,他见我们哀告得可怜些,没用厉害的手段,只看中了妙莲,连住了三夜,还布施了三十两银子。只知道他姓管,他的名字及住在哪里,连妙莲全都不知道,别说我们啦!”县官听罢,大声断喝:“既有私情,焉有不知姓名来路之理?”于是又把妙莲打了一路板子,依然问不出眉目来。县官见她们确实不知贼人底细,这时,有已死王兰心的家属前来喊冤,县官吩咐差人带进来,知县一看,认识,是本县的富绅王祖武,县官素常跟他有来往,这王祖武向县官一揖。县官知道他有功名在身,自己在公案上欠身点了点头,王祖武泪痕满面,哽咽说道:“小儿枉遭惨死,求太爷追捕正凶,给小凶偿命。”县官道:“老先生不必悲伤,本县既为本地父母官,就不叫境内有含冤负屈之民,这不是已把淫尼等锁拿到案,追究真情?不过,正凶已在逃,俟本县设法拘捕她到案,可是令郎也算自取其祸,佛门净地,岂得视为娼妓之流?虽是这群淫尼无耻,可是像老先生诗礼家门的子弟,亦应自己束身爱爱,本县必然设法早日将正凶获案与令郎报仇,老先生请回吧!”王祖武自知有管家不严,纵子为非之罪,遂即退下去,写了个请求免验的呈子,垂头丧气地回家,派人运回儿子的尸身,不提。

  县官这里把四个尼姑收监明日再审。退堂后略事歇息,把汪雄又叫了上去,遂说道:“在尼姑身上也追不岀贼人的踪迹来,你还是明日早奔密云为是。”汪雄答应退了下来,镇台衙门差人也来这里找汪雄,汪雄随着来到镇台衙门,见了镇台,镇台问道:“本镇这里有要紧事找你,你做什么去了?”汪雄把县衙之事一一说了一遍,镇台道:“这就对了,夜间贼人又来本镇这里寄柬留刀,县官的亲戚所说的话,一定可靠,事不宜迟,明日你就赶紧去到密云抄他的窝子。”镇台又赏了汪雄二十两银子,汪雄辞别镇台回到家中,自己盘算这些情形,总觉着有些靠不住,“好在不是自己的主意,就是办错了,也是县官的责任。”遂叫儿子、儿媳给自己预备出门应用的东西。第二日天一亮就起来,先到了府衙,见了知府,说明了到密云办案的事,并且拨四名捕快随自己去。知府按汪雄所呈的名单派了四人,汪雄带着捕快来到县衙,把四人安置班房里,自己上去见了县官,把名单呈上去。县官一看,府县各派四人,县官把四名捕快传了进来,嘱咐了一遍,令四人不得稍有疏忽,须听汪雄的指挥。随办了一套公文,请求密云县协助,又叫差人传话,在马巡队里挑九匹快马与汪雄等。汪雄把公事往身上一背,这才带领八名捕快在衙门口上马,够奔密云县连山庄。

  可怜程家母女,深居简出,哪又知祸从天降,平地风波,骨肉分离,身陷囹圄。

相关热词搜索:武林侠踪

下一章:第十一回 祸从天降 负奇冤蒙辱陷囹圄

上一章:第九回 灯昏月暗 恶狱吏受贿用奇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