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灯昏月暗 恶狱吏受贿用奇刑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云中雁程继志见狱吏要监毙胡立堂,只是他预备这种东西,看着十分可疑,自己更是一步不肯放松。这时,听那第三、四两监时发出惨声。那两监房中原来就无法容纳,这又加两个人,那铺头不管怎么样,只用一条木棍,往人缝子内一插,左右一用力,囚犯一疼一闪,硬挤出一线之地来。那铺头一脚把新收进来的囚犯踹下去。程继志恨不得下去把这些铺头全杀了,方出这口恶气。那狱丁等,由第五监房中出来,一直奔栊道后边,把二道栅栏门挑开,原来,后边是死囚牢。不大的工夫,两个狱丁架出一个囚犯来,走出栅栏门,程继志借灯光一看,只见那人年约五十多岁,面色惨白,形容枯槁,已不能行动,脚上照旧带着镣,只有呼吸之气了。狱丁把这人架到了第五监,把那囚犯放在现搭的板铺上,那囚犯忽地清醒了,把眼睁开,看了看这个,瞧了瞧那个。程继志猜测那囚犯八成是胡立堂,急忙飘身落在拢道中,凑到第五监房前。

  只听那囚犯声音微细,颤声说道:“众位老爷们,我胡立堂自入狱中,没有不开面的事,虽没大意思,可是水过地皮湿,总叫众位过得去。我遭这种冤枉的官司,只好认命,早晚必死,我是知道的,我只求别让我零碎受罪。”那狱丁刚要说话,典狱吏一摆手,那狱丁不言语了。典狱吏一阵似乎天良发现,向胡立堂说道:“朋友,我跟你说了吧,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们是当小差事的,磨房驴听喝,你倒是个朋友,不过我们没法子照管你。如今对你实说吧,今晚就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们交你个朋友,你有什么事,有什么遗言,告诉我们,准给你办到了。”胡立堂一听,不禁愕然问道:“我虽然是屈打成招,可是我儿子已进京上告,难道就敢把我私自执刑么?”典狱吏道:“朋友,这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拣要紧的说吧!”胡立堂自知难免,把牙关紧咬,恨恨说道:“我明白诸位这是官差由不了自己,不过,我对家中毫无所恋,唯有我至死不甘心的,就是那狼心狗肺的侯炳华。往后诸位少交朋友,少起慈悲心,那侯炳华是我姓胡的一手把他拉拔起来,他干鼎昌烧锅满是姓胡的钱。我那五龙山的山地,若不出金苗也不至出这场事,他无论如何不该下这样毒手,这算我交朋友落的,往后诸位拿我做个榜样吧!"典狱吏似亦为所感动,向胡立堂道:“朋友,你们这叫冤怨缘。”狱丁等得不耐烦了,遂说道:“胡爷,你没有什么说的啦?”典狱吏慢吞吞脱自己长衣,手无意中触到银票,脸上的颜色立刻改变,把大衣裳扔在一边,立时站在铺前说道:“朋友,这可对不住你,你要懂面子,不必喊叫,喊叫也是白饶,反正不让你吃苦子就是了。”说罢,向狱丁一努嘴,那狱丁把胡立堂往后一扶,仰面躺在铺上,把一床棉被往胡立堂身上一盖,从两旁是六个钉子把棉被的边子钉上。胡立堂被这棉被一箍,不能动转,只有脸在外露着。那狱丁在旁拿过一叠毛头纸,拿起一张往胡立堂脸上一铺,一个狱丁递过一大碗水来,典狱吏接过来吸了一口,噗的一口,向毛头纸上喷去,那张毛头纸满塌在胡立堂的脸上,把口、鼻、耳全蔽住,胡立堂这一来把气蔽住,憋得手足蹬刨,只是被这床棉被裹住动不得,又兼气力微弱,哪还有力气挣扎?毛头纸一沾水湿,即不透气。这种惨刑谋杀,在各县监中往往发生,事后检验,既无伤痕,手足又无捆绑痕迹。

  那狱吏又拿过一张纸,还要往胡立堂脸上铺,程继志知道再要把这张纸铺上,就要绝气了。自己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往脸上一涂,立时把监门拉开,闯到屋内。这些人全是万恶滔天,程继志恨之入骨,进门正到了那典狱吏的背后,骈二指照定那命门穴点了重手,那典狱吏哎哟一声,往前一扑,程继志怕他砸了胡立堂,一把抓住了领子往墙角上一摔。左右两狱丁猛见由外面闯进一人,看不清面目,一伸手,把典狱吏打倒,两人刚要嚷,程继志双手一分,点了左边那个胸前的华盖穴,右边那个巨阙穴,两人倒在地上,还有一个铺头趁着这工夫,跑到门口。程继志哪能容他逃走?纵身蹿到铺头背后,一把把那铺头抓回,回手把剑把的哑巴簧一轧,青钢剑出壳,在那铺头面前一晃,厉声斥道:“你要喊立时送了你的狗命。”那铺头战兢兢地只求饶命,哪还敢喊?程继志伸手把胡立堂面上的湿纸揭了下来,见那胡立堂已绝气,两眼努着,舌尖舐到唇际,所幸工夫还小,七窍尚未出血,摸了摸,心头微湿。程继志把胡立堂身上钉的棉被撕了下来,扔在地上,按推拿三十六穴,给胡立堂捏拿,使血液流行,又在“云门”“中府”两穴,给点了两指,助肺气运行呼吸。那铺头唯命是听,程继志虽是给胡立堂这么忙合着,始终不敢多说话,那胡立堂也缓了过来。程继志见已无妨碍,这才向那铺头说道:“这胡立堂交你好好看管,谅这群狗党也不敢再伤他,明日自有顺天府拘提全案,你若伤他毫发,青钢剑绝不留情。”随即一咬牙关,用青钢剑把典狱吏两耳削下来,血淋淋地用旧布包裹,转身岀来飞身纵上檐头,够奔前面。

  来到签押屋中一望,只见那师爷已不在屋中,只有侯炳华坐在那里愁眉不展。程继志一拉门,进到屋中,本想把他一剑刺死,可是他乃本案要犯,他若死了无对证。于是进到屋中,纵到侯炳华面前,把青钢剑一举,喝道:“尔若声张,留神你的狗命。”说罢,把侯炳华双臂拢过来,把围桌撕下来捆上,又把嘴给堵上,把侯炳华两只耳朵削下来,血流满地。程继志拿着耳朵蘸血,在粉墙上写了一行血字是:“赃官张璧人,如敢陷害善良,定以全家性命相抵。”下面未敢具名,写完了把四只耳朵包在一处,出了签押房,奔对面。见屋中灯光隐隐,把门拉开一线,见那师爷正在躺着,程继志一抖手,叭的一下,把四只耳朵砍在那师爷的面上,回身纵上房去,赶紧回店歇息。

  那师爷正在蒙眬睡着,忽然被一物打醒,闻着一股血腥气,一瞧面前一个布包已散开一半,湿涔涔地滚在被上。急忙拿起,打开一看,原来是鲜血淋漓四只耳朵。这师爷吓得怪叫起来,听差的赶过来问是什么事,这师爷别看他平素足智多谋,胆大包身,狠毒辣,阴坏损,敢情也是怕死,吓得浑身乱战,语不成声。见差人进来,说道:“可吓死我了,快把这拿出去。”自己又忽地似想起什么,向差人们说:“可要了命了,我的耳朵没有啦!”差人们一听笑了,说,“师爷,怎么的了,您的耳朵那不是好好长着么?”差人到床前把四只耳朵捡起来,就有机灵的说道:“咱们别乱起哄,先看看老爷去要紧。”一句话,把大家提醒,一齐往院内跑。到了内宅,不敢高声喧嚷,县官已听到院中有脚步的声音,在屋中问道:“什么事?”伺候签押房的王升答道:“前面有要紧公事请老爷核阅。”差人们听是老爷答话,这才放了心,余人往前边察看。知县张璧人赶紧起来,随王升出来,走到签押房前,只见差人七言八语,大家见老爷出来,方肃静了,立在一旁。

  知县进了签押房一看,师爷站在那只望着墙发怔。又见那侯炳华如同血人躺在自己床上,急问道:“这是怎么?”师爷把侯炳华的双耳不知被何人削去,只不知那一双是谁的?粉墙上尚有血字。知县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心说:“此必侠客路见不平所为,我等性命全在人家手中,这全是吴子良办的好事,现时也不便埋怨。”这时,监狱中又来送信说,典狱吏黄承基被人削去两耳,并且不能动转,两名狱丁也不知受了什么伤,也是四脚麻木不仁。县官一听,这全是一人所为,急标了张提票,到狱中提那眼见的囚犯。不一时,差人到了监中跟狱丁一说,赶紧给那铺头把刑具戴上,差人带到签押房。县官一问,这狱囚照着实在情形一说,那师爷也麻了脉了,吩咐把囚犯带回。这师爷吴子良把捕快头保卫队长传进来,申斥了一顿,这才加派兵勇保护监狱及县眷,把侯炳华送回家中,那胡立堂算把命保住了。

  少时,天光已亮,那吴子良还是计算想设法子谋害胡立堂。忽然从外面跑进了一个差人报道:“启禀老爷,现有顺天府尹派员前来接印,还有八班总头目带领十二位大班现已到大堂,请老爷前去迎接。”县官张璧人知道祸事已到,向吴子良道:“这……这……这可怎么了?你害得我好苦。”吴子良颜色不变,说道:“东翁这不是埋怨时候,你先出去看看这公事是怎么意思,再定办法。”张璧人无奈换了官服,硬着头皮来到大堂,见那新任接收人跟十二名大班站在大堂口等候,那新任县官见张璧人岀来,彼此见过礼,把公事拿岀来让张璧人一看,张璧人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原来,这公事上是:“奉旨令密云县县官张璧人立时摘去顶戴,随同原差进京候审,着所派刘子芳暂行署理县务。胡立堂与原告大盗过天星王老,随同提解进京。本案主使买盗攀赃之侯炳华,立即拘拿到案,如今畏罪潜逃,或有得财卖发情事,定以该原办人是问。”这公事这么严厉,张璧人哪会不吓死?这时,那接收县篆的刘子芳把面色一沉,说道:“请阁下赶紧履行公事上的命令吧!”张璧人还迟疑,刘子芳道:“阁下难道还要落个抗不交代么?”张璧人连说:“兄弟不敢,不敢!”刘子芳道:“那么,胡立堂这案是在贵衙羁押,还有那侯炳华是兄弟派人拘捕,还是贵县派人呢?”张璧人道:“犯官定将他拘拿到案。”于是赶紧标了签票,派了四名公差,将侯炳华立时拘拿到案。

  差人一看,这是急拘的票子,不敢怠慢,赶紧到了侯炳华所开的鼎昌烧锅,差人们商量好不提是传他,只说吴师爷打发来看望的,还有要事面禀,他就不至于隐匿了。商量停妥,这才一同进了烧锅,柜上的同人满认识,忙往里让,差人们只好沉住了气,落座后,问道:“你们东家这时怎么样了?”柜上同人忙答道:“不要紧了,回来后已请了外科医生给看了,说是不妨事,上好药一个月的工夫就得了。我们东家这个哑巴亏吃得够瞧的,医生问怎么受的伤,他答得倒好,说是:‘到城西去应酬,路遇土匪被劫受伤。’报官缉捕,就是好了怎么见人?”公差等只好顺口答应,随问道:“老东家现在是在柜上是在家中?”柜上同人道:“现在因为这里不方便,已送回家去,四位要有什么事,我们替转达吧!”公差道:“吴师爷嘱咐的叫面见,劳驾还是领我们去一趟,事情还是很紧急的。”同人道:“好吧,我领四位去,离这不远的道路。”四公差随着出来。

  原来就在本街,到了侯炳华家中,有下人进去通禀,侯炳华绝不疑惑有意外的事。把差人请进去,差人一看侯炳华用布缠着脑袋,上着药,脸是蜡黄没有一点血色。一见四位公差进来,满是熟人,差人们客气两句,跟着说道:“三爷,吴师爷打发我们来的,有要事相商,请三爷到县里去一趟。”侯炳华一听,答道:“不论什么事,我也去不了。四位回去跟师爷说,有要紧事请师爷来一趟吧!”公差一想,“紧自跟着他说废话不是事。”于是把脸色一沉,说道:“三爷,您可得原谅我们,这回的事很紧,我们可不敢做主,就连太爷也主不了。由顺天府下来的事,派来的委员立等三爷问话,我们满花过三爷的钱,要是能担肩的事不用您开口,您要是等别人来了全不好看,您就吩咐套车吧!”侯炳华一听也明白了,知道是上边公事下来了。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不能叫四位费事,咱们走吧!我也不是人命盗案,我怕什么?四位要是念在素日咱们的不错,把实情告诉我就感恩不尽了。”公差一听道:“三爷,您望安,没有什么大事,大约是老胡的儿子在京里告下来了,传三爷去对质,三爷,您就是多预备点钱,到处就难不住了。”侯炳华一听,知道得解到北京去,这时,内宅里已经知道了,妻、妾、子、女全出来围在侯炳华面前痛哭起来。侯炳华道:“你们哭有何用?我也没做了杀人放火的事,怕什么?不要紧,别麻烦!我还有要紧的事。”于是向柜上的同事道:“你赶紧回柜上取五百银子,让谢先生带着,跟我到县里去,要是用不着让他带回。”那同事答应先走了。这里吩咐套车,差人们告诉侯炳华别强走,只说伤重不能行动。一阵忙乱,这才把侯炳华架上车去,差人拥簇来到县衙。

  顺天府的大班一见差人回来,把面色一沉说道:“这位侯大爷请来了么?”差人一听不是风头,忙赔笑脸道:“诸位上差说的哪里话来?他是钦命的要犯,还能说是请么?不过他昨天被盗劫,把两耳叫匪人削去,受伤过重不能动转,这是硬架来的。咱全是身在公门,谁也别瞒谁,这姓侯的倒是外场朋友,做事很开面,要是没有大沉重的事,诸位得闪面子,他也有个人心。”那八班总头一听还有不明白的么?立刻把脸色转过来说道:“好吧,即是这么着,反正道上给他留面子就是啦,还是你们四位上去回吧!”四个公差上去一回禀,说是“侯炳华已拘提到案,不过他被盗伤,惊恐成病不能行动,请老爷定夺。”张璧人心里赛明镜,吴子良正办理交代,一声不响。新县官刘子芳一听倒是一怔,心说:“怎么这么巧?把侯炳华带上来。”

  差役答应从班房用门板把侯炳华搭到二堂。这也不是坐堂,只于是问话,见那搭进来的脸色如同白纸,刘子芳走到近前仔细看了看,于是问了问姓名、年岁、籍贯,又问怎么受的伤,把忤作传来验了验伤痕,忤作填了一张伤单。那刘子芳问了忤作并没有服毒的形状,这才把心放下。看了看原卷,所供年龄、籍贯均相符,吩咐请顺天府八班总头周得功,不一时那八班总头周得功进来,刘子芳吩咐道:“这股差事从现时起就算交与贵班头,这股差事要好好看待、照管,稍有疏失,你我全担不起。”又把班头叫到近前,低低说道:“一时不可离人,防他畏罪自杀。”周得功忙说:“大人放心吧!”这时,由那顺天府大班把侯炳华搭出去,那新县长刘子芳令县官张璧人交出县印,重要的事当面问了问,其余的事令吴子良交代,胡立堂及过天星王老提出来,县官到内宅嘱咐眷属急速迁出衙门,那顺天府班头周得功刻不容缓催促,立时启程。刘子芳念在同僚的情谊,托付了大班头周得功给张璧人留点面子,算是未戴刑具,备了四辆轿车,四名犯人每人一辆,由十二名大班一位八班总解头押晋京。

  方由县衙出来,程继志却看得清清楚楚。原来程继志回到店中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巳时,起来梳洗完了,给了店钱,格外赏了店伙一吊钱,店伙乐得欢天喜地。程继志一进城,在县衙前酒楼中吃了饭,差人去提侯炳华,及顺天府大班押解四名人犯启程,全看在眼内。可巧有一名公差也在这吃饭,告诉跑堂的道:“你看,这全是做官落的,昨天还是一县的父母官,今天也跟囚犯一样了!”程继志一听,这倒是个机会,这差人跟程继志连座,于是搭讪着向差人道:“咱们这县竟出这露脸的事,知县会唱起解。”那差人一听是本城人,点了点头,也笑了。程继志又问道:“这四辆车还有什么人?”差人道:“还有两名盗犯,一位是本县城有名有姓的财主侯三爷,他们这回才热闹啦,这一打朝审不知闹到什么分上去?”程继志故意说道:“方才第一二辆车上看着好像吴师爷似的?”差人把嘴一撇道:“肉到千人口,其罪一人当,这种事您是不明白,反正谁冤谁知道就是了。”程继志不便多问,酒饭账竭力让了让,自己走下酒楼。

  心中暗想:“若是便宜了吴子良这狗头,岂不把人气死?”自己低头盘算,走出城来,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到了夜间,仍然进了县衙,一探听,那吴子良在自己屋收拾物件,告诉听差的:“明早预备一辆轿车,并不回原籍浙江,先去北京城另投门径。”程继志一想:“我半路等他得费多少事?不如在此把他料理了倒省事。”又一想:“如要在此动手,岂不连累好人?还是把他带走。”于是等那差人出去,只剩吴子良一人,程继志进得屋中,飞身纵至他面前。吴子良只见眼前一晃,倏见一人站在面前,刚要一嚷,程继志骈二指把吴子良天突穴点了一指,那吴子良往前一栽,程继志一把抓住,用左手在后脑下哑门穴又点了一指,这才撒手把他放在地上。看了看,在床旁放着两只皮箱,程继志心想:“这小子损人利己,不义之财一定不少,这种钱我倒可拿他周济穷人。”于是把箱子锁拧掉,把箱子打开,内里珍珠、细软,所值不下数千金。程继志打成一小包裹,背在身上,这才把吴子良轻轻提起,吴子良似一个鸡灯,哪有什么分量?蹿房越脊离一县衙,一直奔了城外。到了南门外,找了一个积水的深坑,把吴子良放在地上,找了一块大石头,剥了吴子良的衣服,把衣服撕成一条条的,连石头带人捆在一处,扔在了坑中,这也是吴子良一生作孽太重,落了这个结果,顶死糊里糊涂。程继志把吴子良料理完了,心中非常痛快,自己一想,“我私自走京师,我那周伯伯不知要如何挂念,我还得赶奔沈阳镖局,让周伯伯也好放心,好在这事已算结束,满给见了天,不怕他们再弄手眼。”打定主意,这才奔镖局。

  程继志离了密云县,直奔平谷、蓟门,渡滦河,走抚宁,过山海关。关外尚有七八百里途程,直走了十余日方才来到关外,打听明白永胜镖局,就在大东门内,来到镖局门口。正赶上赵月辉在门口站立,一看程继志如同旱苗得雨一样,迎到程继志面前,说道:“少镖头,你这一手可真够瞧的,险些把我们两人急死,快进来吧!”程继志面有愧色,跟随赵月辉进了镖局,镖局子伙计有认识的,先跑到后面去报告,程继志随着走进两进房子,见是一排五间厂厅,两旁有厢房,伙计那里把风门拉开等着。赵月辉在院中就嚷道:“周大哥,少镖头来了,别着急了。”两人迈步走进敞厅。只见有十余位全在屋中坐着,周杰坐在那里把脸色沉着,其余的人与程继志论起来全是父执,可是不敢以长辈自居。程继志先给周杰行了礼,然后说道:“周伯伯,您给侄儿引见引见。”周杰依然把脸色沉着,这才指给程继志道:“这位是于兴,原先与你赵二叔在张家口镖局,这二位是从前吉林镖局陈秀、张振芳。这二位是黑龙江镖局王志杰、牛锦标,这位是从前热河镖局陆剑尘,还有一位黄钟声未在镖局,这位是从前察哈尔镖局刘云,还有一位谢金彪,随黄钟声走镖去了。这二位是黄远鹏、何英。”程继志一一见过礼,大家落座。周杰面色仍是沉着,程继志自知理亏,站了起来,向周杰、赵月辉二人先赔了礼,然后说道:“请周伯伯、赵二叔原谅小侄,叫二位担惊悬念,侄儿此后绝不这么鲁莽做事了。”周杰正色说道:“贤侄,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豪侠本色,学成惊人本领,正应当这样做,我岂能拦阻你?只是你应当跟我说明再走。你想,令堂谆谆托付我照管你,你倘有一点疏失,我是死是活?我自你走后,第一日我追到北京,找了三天没把你找着,偌大的京师,正如大海捞针,我也不敢去到密云县知会令堂,星夜回到镖局,等你一个月,若是不来,我是准抹脖子,我不是故意吓唬你。试问,你若有了差错,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令堂呢?”程继志也是追悔不及,忙跪在地上向周杰叩头赔罪。大家安慰了程继志,又劝了周杰几句,周杰才回嗔作喜。程继志把搭救胡立堂及盗珠信夜入皇宫,杀死吴子良等事说了一遍,大家无不赞叹。

  在镖局中过了年,正月半始辞别周杰,众镖师全买了许多礼物送给程夫人,周杰嘱咐,“回家看望看望令堂,若嫌在家闷得慌,可以来镖局住着,也可历练历练。”程继志一口答应,遂辞别众镖师走上归途。

  程继志在路上沿站徐行,顶到到了密云,已是正月二十几了。进了连山庄,街邻们见了面,不过彼此点头,乡村上礼节至重,虽然是元宵节已过,见面还得拜晚年。程继志看乡邻面上似乎见自己有些惊诧的神色,自己也不解其意,赶到来到自己家门,只吓得披身冷汗。只见自己家门两扇门锁着,在门缝当中还钉着三块白木条,十字封条封着。程继志不知家中遭了什么祸事,又不知母亲、妹妹落在何处,自己一急,几乎晕了过去。猛然间由对面跑过一人,口中喊道:“少爷,你可来了!”程继志一看,正是自己家中的长工老王。刚要问是怎么回事,老王似乎想起什么,一把把程继志抓住,低声说道:“少爷,你快进来吧!”程继志只好跟着他三脚两步走进对面的场院。老王这才把家中无端遭祸的情形说了出来,程继志一听,不亚于乱箭攒心,这才是方代他人翻大狱,何期故里已无家。长工老王把家中遭祸情形一说,程继志哎哟了声,晕了过去,好半晌才缓过来,放声痛哭起来。

  原来,家中自程继志走后,程夫人倒没什么不放心,跟宝霞姑娘每日做些针黹,或者看着女儿温书习字。程夫人闷极了,叫宝霞姑娘给讲精忠传消遣,说到了岳母刺字,夫人辄赞叹不已,语言间流露以岳母自居。外边的事有孙守中照管,程夫人倒不用操心了。

  光阴荏苒,转瞬已是腊月半头,程夫人跟宝霞姑娘说:“你哥哥大概年里赶不回来了,他在外过年倒好,镖局子人多,让他开化开化。”程夫人欢欢喜喜预备过年,忙活着给宝霞姑娘添做新衣,程夫人看着宝霞做活计,说道:“你哥哥这趟回来,必然与你带些衣料子来,他跟周伯伯出去的,还能用得着他的钱么?”宝霞姑娘又想起义父铁伞先生来。向程夫人道:“您看,我义父原籍又没有什么近人,好几千里的道路,非回去不可。其实一纳扑心地在咱这待着不好么?他老人家也那么大年纪了,就是住在咱家里还有什么不方便么?要是老人家在这儿也显着热闹点。”程夫人道:“我也是那么说呢,就是不住在家里,青云岭上书房也是闲着,不一样么?我看不定一年半载的老人家必来,那是言而有信的人,不能说谎话。”母子不过闲谈,到了除夕这天,孙守中别看腿瘸,什么事全是早办完了,其实也不用他动手,不过指挥长工们。这时里外收拾一新,从大门起满贴上春联,悬灯结彩,这种排场在连山庄这地方也就是程家这么一家,到了晚间,旧俗例须守岁。此风自古已然,唐时金吾不禁夜,王漏莫相催,正是表示除夕守岁之意。

  程夫人御下虽严,可是有撒有放。遇到年节,酒肉非常丰盛,长工们是欢天喜地,宝霞姑娘打扮得鲜艳异常,母女吃完年夜饭,桌上摆了许多干鲜果品,红烛高烧。宝霞姑娘恐怕夫人想继志,于是哄着母亲斗叶子戏。到了三更多天,宝霞姑娘到堂屋上了一次香,又进来时,见母亲歪在那里歇着。宝霞姑娘道:“娘,您累了吧!”程夫人道:“可不是?坐的工夫大了,腰觉着酸了,我歇一歇,也睡不着,你把檀香多点一些,看炭火太旺了熏着。”宝霞姑娘道:“夜尽了就冷啦。您别睡着,看冻着。”程夫人道:“我不睡。”嘴里虽是这么说着,到底是有年岁的人,精神差多啦,竟真睡着了。宝霞姑娘恐怕母亲冻着,大除夕家又忌讳盖被。(旧俗,除夕之夜,欲取来年一年之顺遂,故不许说不吉祥之物,嫌被的名义与背谬之背同音,故不用被褥,又燃料之煤呼曰黑炭,黄钱叫元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只好拿了一条狼皮褥子,搭在了程夫人身上。这时,自己觉着腹内有些寒凉,要去厕所大解。到堂屋看了供着的香蜡等,先不用换,到了自己房中看了看火烛,随手端了一支烛台,走出上房,院中点着戳灯,倒也不黑,转过夹道,进了厕所。不大工夫,忽然厕所门一开,见一人仗剑当门而立,借着灯光,见是一个俊秀少年,宝霞姑娘吓得要嚷,只见那人把宝剑往宝霞姑娘脸上一晃,低声喝道:“你若一嚷,我叫你母女立时归阴。”宝霞姑娘浑身乱战道:“你……你……你是做什么的?”只见那贼人道:“我自见小姐,眠思梦想,客馆中实耐不得这孤寂的新年,你顺情顺理跟我走,咱们是一对快活夫妻,这里多讲了话,与你不利。”宝霞姑娘明白,他是一个采花的淫贼。自己这时还坐在马桶上,中衣还未提上,急往起一站,想把中衣提上。那人伸手一把把宝霞姑娘中衣抓住,宝霞姑娘又羞又气。遂说道:“好贼人,你敢调戏我,趁早快走,若生妄想,我可嚷了。”那贼人冷笑一声道:“太爷敢作敢当,还怕你嚷么?走吧,有你的乐子。”一用力,往怀中一带,宝霞姑娘一急,可顾不了啦,大喊:“有贼!”这“有”字刚出口,那贼人把宝剑一落,宝霞姑娘一闭眼,扑冬摔在马桶上,自己哎哟了一声,竟自晕去。宝霞姑娘不过是稍受惊恐,稍沉了沉,被凉风一吹,悠悠醒转,睁眼一看,见自己仍然在厕所中,一身灰土,低头看了看衣服,并未破损,手中仍然握着中衣,不禁羞得面红过耳。虽然清白未失,一个闺门女子遭贼人轻薄,有何面目见人?不由落下泪来,站了起来,方觉得腰口磕伤,看了看门旁的烛台上的蜡,已烧剩寸许。烛泪流满烛台,自己整了整衣服,把一副罗巾拿在手中,痴怔怔站在那里,真是肠回九转,意欲悬梁自尽。又有慈母在堂,自己若有不测,母亲也定不能活。把这事若是告诉了母亲,又羞于启齿,又不知那贼人是何居心,何故又急急逃走,这段节目枝节太多。

  一支笔不能兼顾两下的事,只可把这位宝霞姑娘搁在一旁,把淫贼的来由叙述明白。

  这淫贼出身华贵,为少林门下高徒,师乃当代大侠活报应觉明禅师,为世外高人,淫贼乃姓管名澄波,在第一回威震关东铁掌李兆丰学艺七虎林山时,已表过,他师父活报应觉明禅师也曾风闻自己徒儿管澄波有不法行为,追踪数千里要找着他清理门户。在七虎林山摘星崖摩云顶,有师弟铁臂禅师觉性和尚替管澄波讲情,活报应这才罢手。活报应自去北京城访董老公,时不恰巧,董老公正值卧病,活报应回转嵩山,铁臂禅师觉性和尚也奔了南方,所以这两个高徒才敢任意而行。唯独这管澄波非比等闲,他乃活报应得意门徒,练就了一身本领,长得相貌清奇,语言文雅,倘入正途,定可鹏飞万里,不料结交了几名匪棍,日趋下流,越闹胆子越大。渐渐贪淫好色,先是狂嫖滥赌,后来竟到处采花杀命。那威震关东铁掌李自乱石沟被察哈尔都统派第十镇标调抬枪营剿山,只落得瓦解冰消。带着丧门神杨叶、左腿已残的人厨子韩冰心,还有几名亲信的弟兄,逃出乱石沟到了宣化府。这时,那中瘟神黄玉虎自乱石沟走散,自不愿与李兆丰合作,投奔别处去了。李兆丰这时连遭官军痛剿,不能立足,弟兄们已星散不敢安窑,只在各处流落。好在手中尚有许多金珠细软,整天吃喝玩乐,在宣化府娼窑中因争风吃醋,与管澄波巧遇,彼此并不相识,言语不和,立时动起手来。丧门神杨叶是坏事包,依仗人多势众,头一个跟管澄波动手,他哪里是管澄波的敌手?却被打得鼻青脸肿,李兆丰看那管澄波带着鄙视之意,不由动怒道:“你若有胆量,咱找清静地方去较量。”那管澄波又不是怕事的人,遂来到城外,两人一递手,李兆丰不由暗自吃惊,心说,“这乃少林门下的拳法。”李兆丰不敢轻视,把自己五行拳法施展出来,这拳法与众不同,两人却走了个平手,李兆丰心想:“少林的神拳天下无敌,我虽有铁砂掌的功夫,只是遇到这种功夫的人却奈何他不得。”纵身往外一跳,喝道:“你不敢与太爷比试兵刃?”那人狂笑一阵道:“大太爷就凭一双空手,你自管亮兵刃前来。”李兆丰道:“把姓名报与太爷,也好给你记账。”那管澄波道:“太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管名澄波,人称月下无踪逍遥客。”铁掌李兆丰一听,不由一怔,心说,“原来是我师兄。”自己把一对五行轮重复套上,赶紧往地上一跪,口尊:“师哥在上,恕愚师弟无知,请师哥多多担待。”那月下无踪逍遥客管澄波不觉大惊,他自己行为不正,最怕遇见同门人。今见李兆丰称自己为师兄,所以恐怕还有本门人在此,于自身不利。遂答道:“你乃匪棍之流,敢来假冒我少林门户?”李兆丰道:“我乃铁臂禅师之弟子,师兄乃活报应之徒,哪会假冒?”管澄波这时不好再推诿,遂说道:“师弟,请起来,好讲话。”李兆丰站了起来,管澄波问道:“师弟,你在何处学艺?”李兆丰道:“愚弟学艺吉林七虎林山,所以未能与师兄会面。”李兆丰令丧门神杨叶、人厨子韩冰心、赛杨戬胡英俊过来见礼,只有丧门神杨叶心中这份惊拗不用提啦,只落得鼻青脸肿,好几处伤痕,这时,还得过来说好话。管澄波向丧门神杨叶道:“适才小弟多有得罪,杨二哥多多原谅。”丧门神杨叶只得说道:“不打不成,相识只要吃饭家伙不掉就行啦。”管澄波知道丧门神杨叶心中气愤不出,自己不去理他。李兆丰道:“师兄,现时在何处寄居?”管澄波道:“现时寄居南关福兴栈内。”李兆丰道:“愚弟现在东门长顺店中,离此很近,咱们先回长顺店谈谈吧!”管澄波道:“好吧!”五人一同进了东门,进了路南长顺店,店伙把南上房门开了,五人进了屋中,净面吃茶,李兆丰这才把已往的事细说了一遍。管澄波也把自己在外漂流,茫无定所,虽怀一身本领,苦于无进身之路,但把自己采茶、杀命的事一字不提。

  李兆丰道:“大丈夫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你我弟兄既然相遇,倒不如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师兄意下如何?”管澄波道:“我现时漂泊江湖,哪有什么成见,只可惜师弟你所据乱石沟轻轻送掉。这北方若不能立脚,师弟可随我投南方,那里倒有安身之处。”李兆丰道:“我每一想起我以往之事,如芒刺在身,大仇未报,迫得无立锥之地。”管澄波道:“师弟,你不要伤心,你那杀兄之仇,据我看,却是一桩小事,他家有家乡,住有住处,你报仇何必拘定他家中何人?”丧门神杨叶把腿一拍道:“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这才是一件妙计。程志潜住家在密云县连山庄,我们给他个家败人亡,也算把仇报了。”管澄波一听,说道:“原来就是密云县连山庄的程家,该庄有一人名云中雁,听说此人姓程,可不知他的名字,家中亦系业镖行,若是那程志潜的后人,倒有些扎手。”丧门神杨叶道:“管他扎手不扎手,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若畏首畏尾,乃妇人、女子之流。”管澄波一听,这种人说话真是少受夹磨,忙答道:“杨二哥说得极是,往后弟兄倒要多在台驾面前讨教,也好多长一些见识,多学本领。”丧门神杨叶一听,这不像话。忙答道:“贤弟你叫骂人,要跟我学,准保学些挨揍的本事。”人厨子韩冰心道:“杨二哥,你这嘴上的毛病一辈子改不了啦,也别管是谁,就开玩笑。管贤弟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一块儿待长了就知道啦,他是有口无心。”管澄波一笑置之。

  大家一商量,在此也是无事,不如我们一同够奔密云县。第二日,大家一同起行,离宣化府奔鸡鸣堡,走怀来,遇南口,奔怀柔,这才到了密云。在南关大街天升店住下,一打听保镖程家,倒是无人不知,提起那云中雁来,尤其是说得有如侠剑一流。管澄波艺高人胆大哪里放在心上?在店中住了两夜,这时正是残年,丧门神杨叶自告奋勇,夜探连山庄,把程继志家中探得清清楚楚。他已知程继志不在家中,这小子得理不容人,怎么这次会寸草不沾、丝毫不动呢?原来,丧门神杨叶,别看长得不像人,舌尖嘴巧,可是心术不坏,他见那程夫人、宝霞姑娘一团慈祥和善之色,心中有些不忍,故此不欲欺凌孤弱,心说,“我回去告诉他们,由他们去办,自己来个袖手旁观。”那管澄波闻得丧门神杨叶无意中说出这位姑娘生得如花似玉,管澄波不由起了淫心,自己夜间也到了连山庄去了一趟,果然那姑娘俊俏异常。遂与李兆丰计议道:“我们纵然把他母女杀死,还有他儿子在外未回,也算祸根。不如把姑娘弄了来,叫她后代一世不能抬头,倒算去了胸中恶气。李兆丰等倒是满口赞成,只有丧门神杨叶低头不语,可是也不敢说不对,只说,“若是弄了来,无处安放,那倒是一件麻烦,况且我们在江湖上奔走,也不能带着一个女流。”管澄波道:“杨二哥,不用你过虑,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已是腊月二十九,转天正是除夕日。大家也置了许多鱼肉酒菜,预备晚间畅饮,到了夜间,这五人划拳行令,倒也不觉寂寞。只是酒乃色之媒,管澄波三杯入肚,立时站起道:“你等略候片刻,我去去就来。”把长衣脱去,只是原身衣服,伸手把宝剑插在背后。李兆丰道:“哪里去?”管澄波一笑道:“我去把那妮子弄来,与你们下酒。”李兆丰道:“改日再说,何必忙在一时?”管澄波把眼一翻道:“不要你管。”推门到了院中,见院中无人,飞身纵上房去。

  兆丰见拦不住他,遂说道:“他已有些酒意,三弟,你辛苦一趟吧,跟着他点,以免失闪。”胡英俊满心不乐,也不好意思不去。急忙把皮袍脱去,把一条绸巾扎上腰,弹囊挎在身上,他那链子枪是货不离身,把门推开望了望,院中无人,把弹弓一背,来到院中,飞身纵上房去,一直奔东厢房,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来到东门。除夕日,城门彻夜不闭,可是自己穿着一身短衣,又措弹弓,街上不断行人,不敢从城门走,拣无人的所在,从马道上了城墙,飘身落下城去。胡英俊没到连山庄来过,路径有些生疏,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管澄波的踪迹毫无,自己站在一所民房上,四外瞭望。这连山庄通五龙山的一条街,寂静无人,立脚的下面见是一所整齐的房子,里面悬灯结彩,灯烛辉煌,颇似大户人家。自己正在站着发怔,忽然有人把自己脖项一拍,喝了声:“你也来了。”赛杨戬胡英俊一回头,疑惑是管澄波那料,只有一条黑影,急如飞隼奔了正南,赛杨戬胡英俊刚要往下追,又觉背后有金刃劈风的声音,知道有人暗算,脚下用力一点,纵出五六尺去,脚踩房坡,一下腰,已用右手把弹弓褪下来,交于左手,右手在弹囊中抓了一把弹丸,一个“犀牛望月”式,喝了声:“鼠辈,敢用暗箭伤人?”弓弦扯圆,看清了就要连珠弹打他。只听对面那人答道:“三弟,是我。”赛杨戬胡英俊一听,原来是管澄波,这管澄波已到面前,问道:“三弟,你来则甚?”胡英俊道:“奉我李大哥之命,前来接应。”管澄波道:“你可看见有一夜行人奔哪里去了?”赛杨戬胡英俊道:“看见了,这鼠辈拍了我一掌,奔了正南。”管澄波道:“谅他也没走远,你我弟兄追上这匹夫,方才我已把那妮子抓在手中,不知被这匹夫用什么把我的背后打了一下,现时还有些疼痛,这匹夫敢戏耍你我弟兄,程家这妮子是咱掌中之物,咱先去寻他。”赛杨戬胡英俊刚要回答,忽听远远有人叫道:“淫贼,老夫等候多时,速来送死!”管澄波大怒,只见数丈外一人,恍惚是白发银髯的老者,手中拿着一件兵刃看不真切。急纵身追去,那老人一连两纵,已无踪影。

  管澄波知道今晚又遇劲敌,施展开轻功,那老人在面前隐倏现,到了一片荒郊,只见四无居人,只有星斗之光,那老人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管澄波已到面前,那老人哪里有什么兵刃?手中只有一把铁伞。管澄波不由大吃一惊,暗道:“此人明明是大侠翁白水,人称铁伞先生,自己哪能是他敌手?”可是即到这里,也不能栽这种跟头,只可硬着头皮说道:“老儿,你无故多管太爷的闲事,你是活腻味了。你可知,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识时务趁早逃生。”铁伞先生哈哈一笑道:“淫贼,你可有姓名?”管澄波本待不说真名实姓,自己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岂肯受这种奚落?遂大声斥道:“太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乃月下无踪逍遥客管澄波是也。”铁伞先生道:“原来是无名之辈,你今日跪在老夫面前对天发誓,永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改过自新,老夫体上天好生之德,况又是除夕日,饶你一条狗命!如若不纳良言,恐怕老夫掌中这支铁伞也不能容你。”管澄波哪里肯听?这时,那赛杨戬胡英俊也赶到了近隧,定睛一看,正是那九年前方家屯所遇的铁伞先生。自己由青年到了壮年,铁伞先生精神矍铄,不减当年,自己尝过他的厉害,本待逃走,又当着管澄波,岂不叫他耻笑自己是懦弱之辈?铁伞先生看见赛杨戬胡英俊也来到,不由大怒,用伞一指道:“九年前老夫手下留情饶尔等不死,就应该改邪归正,不料越加变本加厉,做起这种伤天害理事来。你家中难道没有妻子姐妹?你等也不怕报应循环?尔等若想逃命,势比登天!”管澄波一时兴起,大声喝道:“老匹夫,你不用大言欺人,咱们不定谁要谁的命啦!”铁伞先生微然冷笑道:“把尔平生本领自管施展出来。”

  月下无踪逍遥客并不答言,右手仗剑,左手掐剑诀,脚站子午桩,把剑一领,走的是八卦剑法。管澄波岀身正大门户,得遇名师,自与凡俗不同。管澄波也是豁出去了,一亮式,竟踏中宫走洪门,剑奔铁伞先生咽喉。铁伞先生并不还招,要看看管澄波的功夫如何,见剑锋到,把身体微微一侧躲开。那管澄波倏地一变招,用的“拨草寻蛇”,一连三剑,这三剑非常厉害,铁伞先生往上一纵,把第一剑躲开,往下一落,第二剑又到,铁伞先生等到剑锋已沾衣裳,用伞尖点他的虎口,把他这招破开。铁伞先生这时倒有些诧异,只道他是下五门采花淫贼,哪料到他是上三门少林正派,心中很是可惜他,只是自己一生未容过贪淫好色的人。想到这里,把铁伞一挥,这支伞真似一条神龙,天矫神迅,管澄波也一招紧似一招,一式紧似一式,哪知管澄波一急,施展连环八剑,由“金针探海”,变为“倒转阴阳”。铁伞先生竟把他剑锋闭住,喝声:“撒手!”呛啷啷一声,把管澄波的剑磕飞,赛杨戬胡英俊急发连珠弹,叭叭往铁伞先生打来。铁伞先生用伞一挥,弹丸纷纷落地。管澄波要想回身逃走,铁伞先生哪里容他?这支铁伞已把管澄波裹住,管澄波又振奋精神,施展开擒拿法,赛杨戬胡英俊弹丸不能再发,把弓往背上一背,从腰中把链子枪一抖,蹿过来助战。铁伞先生哪把他两人放在心上?见天时不早,不便耽延,右手铁伞,左手掌法,卖了个破绽,胡英俊链子枪一抖直点咽喉,管澄波见铁伞先生背向自己,急用金豹掌气力注于掌心,向铁伞先生后脑海打来。铁伞先生往右一撤步,用拇、食、中三指掐住胡英俊链子枪头,管澄波金豹掌正到,铁伞先生把枪头扎在管澄波掌上,管澄波喊了声:“好。”胡英俊本是用力往回带链子枪,无如铁伞先生指如铁箝一般,扎伤管澄波,管澄波翻身一纵,蹿出丈余,铁伞先生左手一带链子枪,那胡英俊链子枪皮挽手又褪不下来,身体往前一撞,铁伞先生把牙一咬,暗说,“祖师,弟子又开杀戒了”,早辨清时在寅时,气血交于中府穴,用铁伞照定左乳下中府穴点了重手,胡英俊哎哟一声,铁伞先生左手链子枪一撒手,胡英俊立时仰倒地上,绝气而亡。胡英俊十余年杀人越货,虽死不足惜,可是临死落个淫贼之名,未免太以冤枉。

  管澄波手已受伤,蹿岀去,正见自己宝剑在脚下,随用左手捡起,胡英俊被点身死不过一刹那,管澄波回头见胡英俊倒在地上,自己急忙逃走,铁伞先生哈哈一笑,喝道:“淫贼,老夫放出你二里地,我若叫你逃岀手去,枉称铁伞先生。”管澄波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铁伞先生把灰绸棉袍一提,追了下去,不大的工夫,已到了管澄波的背后。管澄波听得背后风声,心想:“我命休矣!”脚下一用劲,又逃出五六丈去。铁伞先生心说:“我把你累死。”遂又追到背后,管澄波出店时带些酒意,并未把头上绢帕包上,此时发弱竟垂了下来,清水线的辫穗在背后飘起,铁伞先生伸手把辫梢捏住。管澄波似已觉得,心说:“我既逃不出他手去,何必落在他手?”自己一横心,左手中尚拿着宝剑,想用剑自刎,猛抬头,见七八丈外一片丛林,不由大喜,猛然往右一侧身,铁伞先生用伞一架,管澄波把剑一横,往上一抬,把发辫割断,嗖嗖一连几纵,逃入林中。管澄波这一招,铁伞先生倒出乎意料之外,自己也有些追悔,所以你总有托天的本领,亦不可大意,拿着铁伞,剑侠一流的人,尚且有这么一手漏空的事,何况平庸之辈?自己只得回头仍奔连山庄。

  原来,铁伞先生自下青云岭,并未回江西。因为程继志是自己的得意门徒,自己又把平生本领全教给他一人,八年来倒是循规蹈矩,只是知面不知心,并且他未入世途,不知他意志是否坚定,所以未敢远离,暗中侦察他的行为。程继志随周杰奔京师,仗义救胡立堂,夤夜入清宫,程继志所见的人影,那正是铁伞先生。奇冤昭雪,程继志奔了沈阳,铁伞先生这才放心,自己想:“八年的心血没白费了!”铁伞先生见程继志走了,自己本在城南小土地庙存身,等待程继志回来再走。这是铁伞先生一种打算,因为程志潜业镖局一生,仇家当不在少,有自己坐镇青云岭,江湖绿林谁敢捋虎须?程继志艺成,若在家中倒也无所惧。如今家中只他母女,恐有危险,故此不肯远离,这一下倒虑对了。铁伞先生这日正欲起身奔十八盘岭赏雪景,无意中见由庙旁过去一行人,一眼瞥见内中三人全是九年前方家店漏网之贼,他们奔这密云定有蹊跷,自忖:“他们此来或许不利于程家。”遂不敢远离,每夜必到连山庄侦察动静。

  铁伞先生不能彻夜守候,所以丧门神杨叶及管澄波三探连山庄均未碰上,及至除夕夜,铁伞先生偶然步至城中闲游,忽见一条黑影从一家铺房上过去,不觉一怔,心想:“既是江湖上绿林道,就该取个吉利,大除夕家难道还敢作案么?”自己紧走两步,见有一小巷,急忙转入巷中,飞身纵上房去,拢眼光四下一望,见那条黑影奔东方走下去,飞腾的功夫非常快,铁伞先生急追下去,一看那人进了连山庄。铁伞先生在后面跟踪追迹,见那人直奔了程家,铁伞先生把干女儿以死命拒奸的情形,看得真真切切,这才把两个贼人引到郊外,赛杨戬胡英俊指下毙命,月下无踪逍遥客管澄波被伤断发逃生。铁伞先生恐怕干女儿一时心窄寻了短见,遂仍奔连山庄,到了程家,直奔后院。这时,天已五更交过,见宝霞姑娘正从上房出来,招呼孙头煮素饺子,铁伞先生这才放心,天已快亮了,不敢久恋,仍回城南土地庙安身。那宝霞姑娘千思万想,若是寻了短见,倒许落不贞之名,不如等待哥哥回来再说,遂整理整理衣裳,把身上灰尘掸去,把烛台端起,懒洋洋出了夹道,回转上房,心中不住地腾腾跳着,自己出来这么大工夫,母亲若问,有何言答对?轻移莲步,进了屋中,见母亲睡得正酣,未敢惊动,急回到自己的屋中,对镜一照,发髻蓬松,泪痕满面。忙把发髻整好,重又匀了匀脂粉,这才又来到母亲屋中,自己一阵阵总觉心中委屈,一看母亲,热泪就要奔眶而出。强自忍抑了半晌,才把这悲哀岔过去,随把母亲叫醒,自己到屏门中招呼孙头,孙守中忙合着给煮饺子,依然高高兴兴,他哪知,险些岀了一场大祸。宝霞姑娘从愁云惨雾度过良宵。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这母女仍然度这太平岁月,只盼那程继志早早回来。

  再说那管澄波窜入林中,这时,铁伞先生若是追进来,准将他擒住。不过,铁伞先生守遇林莫追之戒,竟自走了。管澄波见铁伞先生走远,自己这才绕道回店,一进屋,李兆丰就是一怔,见管澄波一身的血迹,发辫已剩了半截,把剑一扔坐在了炕上,低头不语。李兆丰紧过去把门插关嵌上,斟了一杯暖酒,送到管澄波唇边,管澄波喝了下去。沉了沉,脸上颜色回过来,李兆丰这才问:“师兄,受伤了?”管澄波道:“一言难尽!”遂把连山庄遇见铁伞先生翁白水,胡英俊被伤,自己九死一生逃得性命,伤痕痛得厉害,也未能找胡贤弟,他的生死不明,此事真叫人愧死。李兆丰一听,大惊失色,急忙拿刀伤药给管澄波敷上药,丧门神杨叶、人厨子韩冰心两人全是铁伞先生败将,早已领教过铁伞的厉害,一听铁伞先生又在这里岀现,立刻魂飞魄散!丧门神杨叶说道:“我向例是身烂嘴不烂的毛病,这我可不敢给自己说壮门面的话,这老家伙可够瞧的,我算虾酱缸里待够了。一提起这老家伙来我就脑袋疼,我看,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李兆丰不由咬牙切齿,暗道:“老匹夫,你这叫挤碌人学好。”遂说道:“我们听候听候胡贤弟的下落,我们赶奔天津,到那里自有道理。”

  少时,天光已亮,店家已过来给李兆丰等贺新岁,见屋中短了一人,遂问道:“那位那里去了?”李兆丰答道:“他去找朋友去。”店家因为一夜店门未开,客人出入不断,故此也不以为意,三人在店中待了两天没敢出门,至初三,这才听见本城轰动了,“城外岀了命案,死的这人非常奇怪,身上并无伤痕,还有弹弓链子枪,只是已被野犬扯了,尸首已残,大约不是死了一天半天了。”李兆丰听见这信,也不敢出头领尸,这才赶紧起身奔了天津。

  铁伞先生始终不知道这群贼人落脚何处,致使李兆丰等为所欲为,李兆丰、管澄波、韩冰心、杨叶来到天津,这才要逞凶淫栽赃嫁祸,扰乱得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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