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吏蠹官贪 胡文渊含冤闯御状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当时这有拦驾喊冤的，所有护驾的怕是假借喊冤，有甚逆谋，乘机刺驾。这位忠勇伯那隆泰把丝缰一勒，喝声：“大胆！抓了。”这时，一名护卫已纵到那人面前，兜胸一把，那人如小鸡子一般被提起。一抬腿，照定那人胸前噗的一脚，口中喝了声：“绑！”那人被这一脚踹出四五尺远去，又有两名护卫赶到了跟前，往起一架，把那人两臂拢到后边，把身上洗了一遍，并无凶器，只有一个纸包，把纸包打开，见是一张状子。
这时，见一骑马如飞而至，正是四十八处都总管，护卫单腿打阡，口称：“总管大人，这人身上并无凶器，只有这张状子。”这位总管把头点了点，看了看那人，说道：“胆子倒也不小！”又把脸色一沉，向着护卫道：“小心看着他，主子问下来了，咱家前去复旨。”说罢，飞身上马而去。
这事正出在天合票庄面前，继志等看得真真切切，继志用肘轻轻一碰周杰，凑到耳旁说道：“看着好像是胡……”周杰一摆手，继志不敢再说。再看那人时，只见一身黄土，脸如白纸，体似筛糠，他这喊冤的地方离着圣驾还有十几箭地啦，后面还有许多仪仗。这时，许多满汉官员全是提心吊胆。
这正是同治第三年，正值削平发捻，两日前庆功，大封功臣，遣官祭诸陵。今日又值祀天之期，皇上及两宫皇太后异常欣幸，满朝文武欢欣鼓舞，不料竟出了拦驾闯御状的事。同治大轿正在往前走，忽见仪仗停住，用靴尖一点轿板，銮舆卫站住，把轿杆的两名王官两旁一站，同治帝在轿中问道：“前面何事喧哗？”这时，大总管也伺候着，随答道：“奴才到前面察明回奏。”不大工夫，把前边事问明白到驾前复旨，把冤状呈上去，同治帝把冤状看了一遍，脸色一沉，把冤状掷出轿来，口传旨意道：“这胡文渊既敢拦驾喊冤，是有滔天冤枉，着刑部审讯，明日早朝明白回奏。”大总管口称“遵旨”，刚要起身，同治帝又道：“此人替父伸冤，可算孝子，不要难为他。”那总管连答：“喳，喳！”（京语与是字一样）起身前去宣旨，跟着传旨起驾。那继志等看这太监往返两次，这时，把那闯御状人交与街道厅，那自然是交到坊官，再归大兴、宛平两县官解到刑部衙门。
这时，警卫依然往南走，敢情后边还有许多仪仗，紧跟着五对绣龙旗，十面大纛，长戟六支，大刀六面，执仪仗者全穿豹皮衣、貂帽，一柄直柄伞，三柄曲柄伞，这才是一乘八人大轿，这乘轿是四面绣龙帏幕。由亮帘中看见这位同治帝，端然正坐在轿中，两旁边的主官把着轿杆，圣驾经过的一条数里长街，只听得脚步的声音，直到过去好久，方才放行这些车马行人，可是天桥附近的地方还是不准通行。
继志等也下得楼来，大家谈论这闯御状的事。周杰早暗示继志，不叫他提知道这闯御状来历的话，继志也知道这事有很大关系。杜先生挽留三人吃饭，三人饭后赶紧回店，恐怕晚了，皇上回宫时又不能走了。这时，街上的人纷纷议论，二人回到天泰栈，刚进屋子，掌柜的过来满脸赔笑地说道：“三位达官才回来，看见这个热闹啦。我求三位点事，方才这闯御状的，已解往刑部衙门去啦，正从咱这门口过去，我看好像那位姓胡的客人。咱这里是栈房，不准留过路的客人，只盼他嘴上留德，别把咱牵连上，我托三位口头严密点，别提是咱这住的客人。让地方上知道了，我这栈房就别想干了。”周杰道：“掌柜的放心罢，绝不能走言。”掌柜的嘱咐完，自回柜房。
周杰跟继志、赵月辉道：“我看这胡文渊弄不好就许连命丧了。你想，胡文渊他是属密云县管，他们官司就是没上告，也得把公事详到顺天府。他的官司要反过来，别说密云县，连顺天府全吃不了兜着走。”继志道：“难道他们还敢舞弊么？”周杰道：“他们为自己前程，什么伤天害理、枉法害民的事全许做出来。”继志听周杰这么说，不由愤愤不平。周杰道：“咱这里也没什么事，明天走吧！”继志不愿意走，也不好拦阻，心中郁郁不乐。晚间算还店账，次日一早起身。
一路上朔风凛冽，天气非常之冷。天时又短，到了午后，彤云密布，飘起雪来。虽天时尚早，不便在这风雪里赶路，前面正是顺义县，论理不用奔顺义城里，他们奔奉天，从他们目下地方往东，奔平谷、玉田、蓟州、迁安、抚宁、临榆、山海关，是正好。要是进顺义县城，可就多走好几里路，可是附近没有客店，虽有两家，全是小店，那如何能住？只可奔县城，进了南关，雪下得很大，见路东一家大店，字号是福源，店伙在门口看见这伙客人是保镖的，急忙上前招揽。周杰等一行人进了店，店伙把周杰等让到北跨院北面上房，上房是一明两暗，东西尚有两间厢房。镖局伙计们住不开，又占了一间西厢房。
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家刚坐定了，就听得门外有两人一行说着一行走进来。继志一听口音，又是密云县的，心说：“这倒不错，走到哪儿全碰上乡亲。”继志紧走到堂屋，把风门略推开点，天虽黑了，有雪色映着，尚可辨出面貌。两人全是公差打扮，一人身上背着一个黄包袱，一人手中提着一个一尺长见方布包，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那年长的说道：“咱算全赶上啦，又下的哪门子雪，在牲口上我连缰绳全勒不住了。”店伙在后面紧走了两步，把东厢房风门拉开，把二人让进去。继志仍回里间，向周杰道：“周伯伯，您听见了么？东屋这两人又是侄儿的乡亲，这里离侄儿家不到百里，我怕是熟人，我暗着看了看，不认识，大概是县里的。”周杰听了，因无关紧要的事，也未答什么。店伙开上饭来，三人围着桌子吃饭。
这时，听得东厢房那两个差人划起拳来。继志等吃完了饭，自己站在堂屋门口，听得东屋里喝得正高兴了。两人一行喝一行说着，继志因为是密云县的差人，未免特别注意。只听一个高嗓的说道：“咱哥俩这趟差事，要是来回落个三十四十两还算值，要是不落钱，担这么大风火，那可把咱们冤死啦。我这个人兄弟你是知道的，担不了两句好话，只要给我个气顺，叫我卖命全行，还算好，没落钱算是落了人啦。人家一千两银子的东西敢交给咱，就算是一步两脚印走的。”说到这里顿住，听得杯筷的声音，又听一个矮嗓的说道：“大哥，咱们喝的酒不少了，吃饭吧。明天还得一早赶路呢！”只听先前那人说道：“兄弟，你真是可以，才喝了两盅你就闹够了，我这才暖和过来，这一天我是真累，别忘了咱们是人不是牲口，多喝两盅解解乏，反正明天早晚总到了北京。咱们老爷也不知怎么叫吴师爷迷住了，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硬说胡文渊那小子到北京叩阍去啦，我这副木头眼镜有点看不透。”继志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听得那矮嗓的说道：“大哥留点神，那屋还有客人啦。”那高嗓的接声道：“怕什么？人家一个过路客人，不管这种闲事。我看，咱们老爷早晚叫这位吴师爷给毁了。”又听那矮嗓的答道：“那也未可定，人家根子硬，又有这么一位小诸葛帮着，还会不升官发财么？这一档子，前后我计算就落了一万多银子。”又听那高嗓的说道：“这是没有走言的话，他们要是真去叩阍，老小子可就快啦！昨天我听吴师爷商量的，打算斩草除根，把老胡打发了，灭了口，叫他没法子翻身，我看这事越闹越大。”那矮嗓的道：“依我看，咱们把东西信送到，陈大人在上头一作劲，天大的事也化了。俗语说得好，光棍不斗势力。可是咱到京里是投到刑部衙门，还是投到公馆去，我没听明白。”那高嗓的说道：“这种信哪能往衙门送？自然是到公馆去。”继志还要往下听，忽听角门那儿有脚步的声音，急忙退回屋中。正是店伙往东屋收拾碗盏，继志已知大概的情形，回到里间。周杰道：“贤侄，你不嫌冷么？跑到院里站这么半天。”继志道：“我听东屋那两个醉鬼说话啦。”周杰道：“他们说什么？”继志把所听的事略说了一遍。周杰、赵月辉两人听了，全愤愤不平，继志说完了是一语不发。少时，已是二更天，周杰道：“天不早了，咱们歇着吧。”继志道：“二位先睡吧，我先不困。”周杰、赵月辉收拾去睡。
继志等候两人躺下，自己出了屋，奔前院柜房，到了柜房中，店伙一见急忙让座。继志道：“我借笔墨一用。”管账先生道：“您是在这儿写，是送到您屋中去？”继志道：“就在这里添麻烦吧！”管账的先生很是知趣，给继志倒了碗茶，躲到旁边，继志提笔，一挥而就，写的是：
伯叔父尊鉴：胡文渊果负奇冤，今日二公差晋亦纳贿，足可证明。侄既目睹此事，万难袖手，故毅然雪夜赴京华，助胡氏沉冤得雪，请伯叔父鉴原是幸。并请即日首途，勿以侄为念。俟勾当完毕，再赴沈阳面聆教诲，敬请钧安，侄程继志叩禀。
管账先生拿了个信封递过来，继志道：“不用了。”出了柜房，来到后院。轻轻进了屋子一看，周杰、赵月辉睡得正熟。好在小包裹全在炕上放着，把青铜剑从墙上摘下来，把信纸放在桌上，拿茶碗押住纸张有，这才把包袱、宝剑提在手中，看了看周、赵两人，并无动静，噗的一口把灯吹灭，蹑足潜踪，岀了屋门。用手把两扇板门带过来，把风门关好。想了想，不便从店门出去，这时，雪还是飘着，把衣服前襟一提，看准了房坡的地位，一纵身，蹿上东房，轻轻几纵，跃到店门，一飘身落在街心。顺着大街往南走，不远即到了城下，往东一偏，斜奔城墙的马道，到城上往城外一望，白茫茫一片银妆世界。继志一想：“在这雪夜里，哪里也不能栖身，倒不如趁着雪光，能辨路径，这一夜赶到北京，到北京再落店。”打定了主意，把包裹打开，把大衣服脱下来，拿出一块青绢把头包好，把腰上青绉绸的搭包扎紧，把包袱收拾好了，先把宝剑斜插背后，用绒绳勒好，把包袱背好，胸前斜打麻花扣，这才走到垛口边上。往下一望，也就是两丈高，往下飘身落在平地，这才施展轻功，一下腰，鹿伏鹤行，在白茫茫一片雪地，只如一条黑线，迅疾如飞。天色微明，已到了北京。
在东直门外找了一个僻静的所在，把衣服换好，这一夜的奔波，身上倒不觉寒冷，天亮随着众人入城。奔东四牌楼出崇文门，奔了骡马市大街，见路东一家高升店，方启店门，店伙在门前扫雪。继志走进店门，店伙一看进来这位客人，手提一个包裹，也无行李，店伙迟迟疑疑地问道：“这位客官，您是住店，您是找人？”继志道：“我是住店的，你大约看我没带行李，有些不放心吧！我是先给钱后住店。”店伙见不是路头，急忙说道：“客官您是错会了意，小店这里不是一年半年的买卖，绝不敢慢待客人。”继志微微一笑，进了柜房，见店里的先生刚起来，于是点了点头，遂说道：“掌柜的，我在贵店打算住几天，我虽未带行李，来路不是不清，我是关东永胜镖局子的，我在这等我们的几位镖师。我先在柜上存二十两银子，咱们一块算，请你赶紧给我开个单间吧。”管账的先生大早起来，还未醒明白，见进来这位客人说话带着三分气，不知是怎么个意思。店伙这时跟了进来，听见继志所说的话了，心想：“原来是保镖的，他一住下八成早晚我得挨顿揍。”连忙满面赔笑地说道：“达官爷，您错怪小人啦，我问您是不是找人，有个情由，您想，若是远路客人，夜间不能走，就让是近道也得午后进城，天一亮您就到这儿，所以疑惑是本城的来看望朋友的，故此才说了错话。达官爷，您先喝碗热茶，我先给您拢火去，您住单间行么？”继志是初入世途的人，禁不住两句好话，立时把气消了下去。少时，把继志领到一个单间，果然屋中异常洁净，火炉子拢得挺旺，店伙紧跟泡茶打脸水，继志喝了两碗茶，有些疲倦，躺在炕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近午时，店伙开上饭来，饭后继志来到柜房，继志向管账先生道：“我跟您打听一件事，我给朋友带个口信，他这朋友说是在刑部正堂，陈大人府中护院，不知这陈大人住在哪里？”管账先生道：“刑部正堂陈大人，官印是个辉字么？”继志哪知道是叫什么名字？顺口答言地道：“不错，是陈辉陈大人。”管账先生道：“这位陈大人做刑部正堂已十余年，圣眷优隆，历任没有做这么些年的。若提陈大人，还许有不知道的，若提陈三姑娘，几乎无人不知。”程继志问道：“那是怎么意思？”管账先生一笑道：“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住在正阳门内顺义巷，您到那儿一打听就知道。”继志说了声“劳驾！”，出了店门，顺着正阳门大街进城，走了不远，一打听，果然全知道，有人指明路径，这顺义巷正在刑部街的中间，东西的胡同，路北的一所大宅第。继志围着宅第看了看形势，见这所房子占地颇广，左右俱有民宅，盖南头花园子楼阁，看着像是他这宅子里的，记明白了道路，赶紧翻回来，仍从原路回店。
这时，天已放晴，积雪消融，道路有些难走，到了店中，天时尚早，自己默坐，筹算夜间如何下手。晚饭后，躺在炕上养神，店伙进来问道：“达官爷，您怎么这么早就歇着呢？”继志道：“我一夜未眠，要早早安歇，不要什么了，你不要惊动我了。”店伙答应出去，继志把屋门关好。过了二更，听了听店中人已安歇，并且是寒冷的天气，院中更无人行动。又略沉了沉，自己通身收拾利落，把青钢剑背在背后，把灯熄灭，拢了拢目光，出了屋子，回身把门带好，纵身上房。只见街上寂静无人，可知道京师之地，守卫森严，不敢在街上走，只在民房上蹿房越脊，直奔正阳门。到了城下，看了看城下四外无人，自己振奋起精神，施展开自己绝技，往上一纵，脚尖点着残墙棱角，转眼间已到了城上。向城下一望，见城门口有几个死风灯，那是步军统领的军兵把守城门。自己往东走岀一箭多地，这才到了垛口前，脚下用力一点，往前一纵，蹿出一丈余远，才往下落，轻飘飘如一团柳絮，脚着实地。这内城警卫越加森严，禁卫军除守护宫廷之外，尚派兵巡视内城。程继志仍然纵上民房，奔刑部街，到了顺义胡同，翻到街心，辨清了街门，仰首望了望群墙上面，并无什么障碍，自己耸身纵上旁边的民房，一垫步，又纵上墙头，急一蹲身，恐防院内有人守夜，听了听，院内毫无动静。又在墙上揭了一块灰片，往墙下一扔，听了听，是砖地的声音，飘身落在院内，辨了辨方向，看明了这是跨院，满是空房，见往东有一角门，遂奔角门。
出角门正是大门内，迎面上是影壁墙，大门过道内门房中灯光尚明，东面上六扇屏门，开着两扇，西面角门旁有两间屋子，屋中有人，尚在谈着话。程继志先奔过道门房，轻轻把窗纸用手指蘸唾沫，戳破一个小孔，往屋中一看，见有两个差人模样，已收拾欲睡，程继志转身又奔那两间西房，依然把窗纸戳破，一看屋中灯烛辉煌，程继志不觉大喜。这屋中五个人，内中有两个正是密云县的公差。这屋子两间全明着，地当中一张方桌，桌上杯盘狼藉，五个人围坐吃酒谈着话，程继志悄悄地听着，只是所谈的事均与胡文渊无关，继志方要奔内宅，找那刑部正堂陈辉，忽听那密云县年长的公差说道：“我今天见你们大人的时候，看那意思不大喜欢，这事许是不好办。”又听一个撇着京腔的道：“谢大哥，您这叫多虑，别说这点小事，就让他再大的事，他也有手眼，大内李总管跟他是过命的交情，那李总管就是站着的太后，总然追问下来，那李总管自然为他掩盖。”又听一人说道：“这事也未可定，这叩阍冤状是递到圣驾手中，虽然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圣上虽然年轻，是个英明之主，也能担当了这点小事。”继志听了这话，倒有了办法，又听一人说：“咱不用多虑，这件事咱们大人关在亲戚的面上，也得努力地办，我说句背言的话，听说鼎昌的东家侯炳华跟那闯御状的父亲胡立堂是至近的朋友，他那烧锅还有人家一半资本啦，如今竟要把胡立堂置之死地，天理人情有些说不下去。”继志一看这说话的人，年纪有五十多岁，脸上被酒壮得通红，说完这话，怒气满面。本宅的那两个公差说道：“陈头，您又犯了肝气啦！”那密云县年长的差人说道：“陈大哥，您这话实在不错，这档子事，就叫冤怨缘，胡立堂的地不发现金苗，老侯也不致见财起意，胡立堂遇见老侯，算是前世的冤家，老侯这么折腾，也得家败人亡。”程继志不愿再听他们闲谈，够奔屏门。
进屏门见是一所三合房子，南面二间倒座，西边五间小厦子，北面是三间正房，西面是一座垂花门，见各屋的灯早熄了。程继志进了垂花门，自己赶紧往墙角一伏身，因为北面是五间厅房，前边灯烛辉煌，东西俱是穿廊，南面也是五间倒座，厅房里边是五尺的厦檐，四尺高的月台，院当中一架戳灯虽不是多亮，若有人来往也看得见。程继志端详了端详，由走廊下蹑足潜踪，走到了厅房厦檐下，到了檐下才看出厅房避风门内，尚有人站着，因为厅房是十二扇明格扇，人影射在格扇上。程继进看这里不能藏身，抬头看了看厦檐明柁足可藏身，耸身一纵蹿上横松，从格扇上边的上亮子，用手指点破一小孔，往里一看，这厅房中陈设得庄严华贵。一色的楠木镶螺甸的木器，两个大熏笼，在当中悬着一个九连灯，燃着九支红烛，靠东面是座楠木床，大呢子的座褥靠枕，上铺狼皮褥子，床当中摆着一份精美的烟具，有两人对面躺在床上吐雾喷云，烟雾迷漫，几乎看不清面貌。左边躺着这人年有五旬，瘦消的面庞，唇上八字黑须，绛紫色八则团龙皮袍，腰系蓝板带，羊脂玉的带扣，足下一双缎鞋，手中正举着一支烟枪，正在通明的太古灯上吸着。右边那人年纪四十余岁，面色青白，也是骨瘦如柴，唇上几根黄须，穿着蓝宁绸的皮袍，足下是一双三镶粉底的云履，手中拿着一支烟签子，在另一个灯上烧烟。程继志看这神情，那穿绛紫色的一定是刑部正堂陈辉，那穿蓝的必是寻常听人说过的，什么幕府清客的一类人。他二人似乎正在谈着一件什么事，靠着门站着一个差人伺候着。只听那穿绛紫色的叫了声：“慕尧，你看舍亲做事越发荒唐，闹真了他还有脑袋么？再说这种书信就不该写，倘落在别人的手内，连我这条老命全得饶上。”只听那穿蓝的说道：“老大人，这倒多虑了，令亲所派的人定然可靠，只是这回信怎么写法？请老大人的示下。”继志一听所谈，果然是陈辉跟那慕府师爷，陈辉答道：“回信不要提这事，只写‘来函及文具四件，均照收无误，所嘱买各物，均已办齐，交尊价带去，风劲岁寒，善自珍摄。’这么他就明白了。”那师爷连声称赞老大人虑事周密，陈辉又道：“那胡立堂应该怎样才好呢？”师爷道：“还是按他来信那么办倒好，一灭口省了许多麻烦。”那陈辉站了起来，向那站在门口的差人说道：“陈升把木盒拿来。”那差人在桌上捧过一个硬木盒子，放到床沿上。只见陈辉把木盒打开，见由盒中拿出一只翡翠扳指、一只翡翠翎管，盒中尚有珍珠镯一对、珍珠凤钗一只。继志远远虽看不真切，大约价值也在三四千金之上。那陈辉把扳指翎管留下，把盒子盖好，吩咐那当差的把这交与太太，差人答应，把盒子拿起。那陈辉说道：“慕尧，请你回头把信写好，明早赶紧打发舍亲的差人离开此地。”那师爷连答“是，是”。陈辉说罢，转到迎面沙金闪屏后去，差人也跟在后边。
继志一想，这几件东西，我必须把它带走。一飘身落在月台上，纵步蹿到庭心，回身垫步蹿上厅房，伏在脊上，往后边一看，后边又是一所三合院子，当中也点着一架戳灯，北上房灯火辉煌，那差人走到上房台阶上，只听说了一声“什么？”从屋中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仆，伸手把木盒接过去，那陈辉走进上房，差人自回前面。程继志长身形奔上房，到檐口上，用“珍珠倒卷帘”的功夫，用指尖点破窗纸，往屋中一看，锦绣灿烂的铺垫，陈设富丽堂皇。见一二十许的丽人，珠围翠绕，起身迎接陈辉，那丽人口称，“老爷，为何这么晚才进来？”只听陈辉道：“我与戴师爷商量事了。”说罢，回手把桌上那木盒拿起，把盒盖打开，向那丽人道：“你看这两件首饰好么？”那丽人拿起看了看，很透着喜爱的样子，把珠镯拿一只，戴在腕上，抬起胳膊来反复看了看，笑吟吟地摘了下来，放在盒中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陈辉道：“这是张璧人送来的，还有扳指翎管，他真是多礼。”那丽人把盒子盖好，向陈辉道：“这首饰给三姑娘拿去吧。”那陈辉道：“她全有，你留着戴吧！”那丽人把嘴一撇道：“我可不敢惹她，叫她看看，不愿要，我再留下。”那女仆进来，倒了两碗茶，那丽人向那女仆道：“张妈，把首饰盒子拿到那屋去，明天三姑娘起来给她拿过去，天不早了，收拾睡吧！”女仆答应，把木盒捧出屋去。
程继志暗想：“胡氏父子，实有阴功德行，事事皆逢恰巧。”再看那女仆又进来，把锦茵绣褥铺好，把烫壶婆子也放到被中，女仆这才问，“太太，没什么事了？”那丽人点了点头，女仆退出去，那丽人把屋门掩好。程继志不再看她们，往上一翻身，稳立檐头，心中暗暗盘算，“自己对偷盗窃取，毫无一点经验，再说，若等着那女仆睡了，自己如何能进去？”盘算了会子，打定主意，飘身落在院中，听了听，这屋衣裳窸窣的声音，必已脱衣就寝。自己放开胆量，奔上房门口，轻轻把门拉开，一看这堂屋中迎面一架条案，一张大理石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上三明子的烛台，三支红烛已烧余寸许，两边屋门全挂着红缎子软帘。程继志走到那屋门口，把软帘掀起了一点，往屋中一看，原来是明三暗五的屋子，那女仆却在套间中收拾被褥。程继志见她收拾完了，向堂屋走来，这才把软帘放下，女仆刚一掀门帘，程继志左手把门帘一接，右手骈二指照定璇现穴（在咽喉下）点了一下，女仆只哼了一声，即不能言语，还想挣扎，程继志又在丑时十二穴中点了“期门”一穴（在右乳下），那女仆喑哑无声，身体瘫软。程继志抓住女仆的衣服，把她提到屋中，扔在炕上不去管她。一看屋中桌上并无那木盒，心想：“我没离此地，也没听她往箱子里收藏，怎么会不见了呢？”心想：“怕她放到暗间。”刚往暗间迈步，耳中听得帘钩一响，一回头，见软帘飘起，程继志急奔至门旁，把软帘一挑，急一侧身，恐防有人暗算，往堂屋一看，寂静无声。心中纳闷，重回身找那木盒，一眼却见这盒首饰就放在面前，程继志暗想：“怪道，方才分明没有，一时却摆在面前。”此时，无暇去管它是怎么回事，顺手扯下块门帘，把木盒包好，出了上房，纵至庭心，飞身蹿上前院厅房。翻下檐头一看，厅房中灯火不似先前明亮，就在格扇上戳破一孔，往屋中一看，见正面的九连灯已熄，只在案上点一支洋烛，穿蓝的躺在床上已睡着，那差人已不在屋中。程继志轻轻把风门拉开，两扇格扇掩着，把格扇推开，见案上摆着文具，砚池的墨尚未干，在案上放着几封信。程继志捡了捡，见有一封上写：“面呈陈老大人勋启”，一封是带交张大人，印璧钧启，程继志还怕错了，把信笺抽出一角，看了看，果然不错。又见翡翠翎管跟扳指全在文具盘中放着，顺手拿起放在盒中。自己想了一想，“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岂可连累他人？”见桌上现成的纸笔，拿过一张望白纸，饱蘸了浓墨，画了一只大雁（不过是相其形体而已）抬头看了看房柁，又听了听床上的师爷，睡得气息均匀。蹑足到了床前，在烟盘中拿了一盒烟膏，到了案前，把烟膏倒在纸上当糨糊，把这纸画拿在左手，回手把剑把往下按了按，这才把气贯丹田，聚精会神，施展“冲天一鹤”轻功，脚尖点地，蹲身往上一纵，已用右臂挎住房柁，左手把这纸画贴到了柁的侧面上，一飘身，轻轻落到地上。耳中听得已交五更，急急出了厅房，蹿在了游廊的顶上，直奔西边的大墙，飞身越过高墙，落到民房上，又纵到巷中，出了顺义巷，仍然在房上走，直奔正阳门，一路毫无阻隔，到了店中。
四处的鸡鸣犬吠，到了店中轻轻把门关好，把首饰盒子藏起，把青钢剑摘下来。刚收拾完了，店伙已起来打扫院子。程继志一连两夜未眠，颇觉困倦，心想：“不如趁此时多睡一刻，夜间还有未了的事呢！”于是和衣躺下。
一觉醒来，已近午时，店伙进来收拾屋子，跟着梳洗完了，已到了午饭的时候，在店中吃过了饭，又到街上散逛了一回。这时，天气极短，游玩了会子，日已偏西，回店时已万家灯火。晩饭后找店家借了笔墨，把房门掩好，提笔蘸了浓浓的墨，一挥而就，写完了，忙到院中，冻干，墨迹极浓，若一见暖，冻墨化开，就如刚写的一样，赶紧用布包好。天到定更以后，自己把灯熄了，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到了二更时候，店中各屋已有睡了的，收拾利落，轻轻出了屋门，回手把门带好，飞身纵上房去，直奔正阳门。进正阳门从民房上走，到了皇城，迎面正是大清门。城外绕城有一十六处红铺，俱是神机营警卫，程继志这可不敢大意，躲开禁军驻守之地，施展平生绝技，上了皇城。程继志往里一看，不由怔了，只见紫禁城中，千门万户，一片的琉璃瓦顶子，“走这宫中的屋顶，必须轻功夫上有了根基，并且不知皇上准在哪宫哪殿，自己未免大意，把这事看得太易了。”自己又一想，“虽然不易找，难道就半途而废了么？倘今夜不能找到皇上，找一隐身之所，就是在宫中待两天也要把此事办成。”打定了主意，这才飞身够奔紫禁城，刚上了紫禁城，见紫禁城内有锦衣卫保护，正在察看进宫里的道路。忽然面前一道黑影掠过，程继志急伏身定睛一看，那条黑影在往北三丈多远的瓦垄上站住，似乎是向自己这里察看，程继志一想，“我既被他看见，就不必怕他，索性我倒要看看他是何等样人。”自己一长身，脚点瓦垄纵出有两丈余远，刚在一层殿脊上落足，只见那黑影倏地腾身一纵，急如飞隼，纵岀三丈远去，身体一落，只轻点了一点，真是身轻如燕，霎时，踪影皆无。程继志大惊，此人若对我有恶意，我恐怕难以生出宫门，这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把心一横，蹿高纵矮，也不知越过多少宫殿，那黑影时隐时现，颇有戏耍之意。程继志心说：“我只要追上你，非把你置之死地不可。”哪知道这一打算，再往四下一看，踪影皆无。程继志又急又气，通身是汗。忽然一阵冷风过去，身上一顿觉清爽，不由低头往下一看，见北面五间大殿，前面明柱粗可合抱五尺宽的厦檐，檐下四个明角灯，东、西、南三面俱是万字回廊，东边一个八角门，在檐下两名太监，忽见由角门走进一名小太监，向那檐下的太监招呼道：“主子，下来了，伺候着。”只听那俩太监齐答应了声“喳。”不一刻，只见由角门内出来四名太监，挑着两对宫灯，见后面正是那同治帝，原来是从坤宁宫出来。穿着蓝色四则团龙皮袍子，腰束刻丝板带，戴着倭貂便帽，脚下缎靴，仪态萧然。檐下两名太监跪在檐下，口称“奴俾接驾！”赶紧又站起来，把暖帘打起，同治帝进了这殿中。那四名挑宫灯的太监退出去，那两名值差的太监也进了殿中，程继志一看檐下无人，又四外望了望，方才那黑影已无踪迹。细一想，“那黑影缘何故意把自己引到此处？”程继志倒放了心，毫无顾忌地翻身落到殿前，蹑足到朱红格扇前，点破一孔往内一看，见迎面上一座闹龙案，案后一个宝座，上披金丝吼坐垫，宝座后一架闪屏，上绘丹凤朝阳，在宝座旁是两架大大熏笼，燃着兽炭奇香，宝炬高烧。程继志隔着格扇，已觉到暖气融融，见同治帝端坐闹龙案前批览奏章。程继志一看这情形，皇上也不是位同虚设，倒也能处理些事。继志看了会子，无机可乘，束手无策。忽听那同治帝说道：“夜深了，寒气袭人，把玄狐的袍子拿来。”有一名太监掀帘往外走来，程继志纵身蹿上厦檐横柁，只见那太监出了大殿，奔八角门走去。这时，程继志飘身下来，把背上的首饰盒子解下来，把包袱打开，把写好那张冤状抖开，那纸上黑迹仍然冻着，程继志从纸孔内一看，见同治正面向东墙，那里的天然几上一个古铜鼎内添香，程继志在门左用拇、中二指把格扇轻弹了三下，那立在殿中的太监似乎听见了，把左边的暖帘挑起来，继志转到右边一场腰从右边进去，到龙案前一伏身，首饰盒早拿在手中，一抬手，放在闹龙案上，同治帝并没理会有人出入。
程继志急回身到门旁，把软帘推开一隙，见那太监正向南察看动静，程继志微挑软帘侧身岀来，脚尖点地，纵上横柁。这时，那一名太监，用盘子托定一件皮衣，从角门进来，殿内出来这太监，见外边并无动静，也不敢言语了。那捧衣太监低声说道：“主子，怎么三更天就起来了？”那太监并不答言。程继志飘身下来，往殿中一看，见那太监捧衣跪倒，口称：“请万岁更衣。”同治帝在宝鼎前痴立，似乎想一件什么事时，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转身走到一架屏风后，不一刻，把衣服更换，重落在龙案前。忽然看到首饰盒，一张墨迹淋漓的纸笺。同治帝把面色一沉，问那两名值差太监道：“这是谁放的？”两太监一看龙案多了一张纸笺、一个木盒，吓得颜色更变，忙跪倒叩头道：“奴才不知，未见有人进来。”同治帝伸手把纸笺、木盒拿到面前，把纸笺一看，上写是：
万岁体仁爱物，睿智聪明，故四海归心，民丰物阜。唯细民胡某惨遭覆盆之冤，曾冒死犯天颜，冀图昭雪，不料密云县败家县令，手眼通天，恃有奥援，竟欲杀人灭口。刑部正堂陈，苞苴夜进，贿赂公行，竟因献珠之情，设毒谋，欲使胡某枉死天牢，蒙蔽圣陪，颠倒黑白，草民目睹此情，万难隐忍。故斗胆进御前，叩请干纲独断，为细民胡某速雪奇冤，勿使六月飞霜，三年不雨，复见于承平之世也。
云中雁叩。
同治帝看完这纸冤单，自己说道：“云中雁有多少脑袋，敢写这种言辞？若叫老太后看见，岂不多起一片风波？”自己拿起这张纸笺往烛台上燃着，太监接了过去，放在盘中烧尽。同治帝又把首饰盒打开，见盒中上面是两封信，底下是一对珠镯、一支凤钗、一只扳指、一只翎管。把信打开一看，才明白，“莫怪那陈辉审理胡文渊这事，回奏说该犯语言狡诈，供词颇有可疑，恐系刁民，受人唆使而来等语，原来竟与密云县狼狈为奸，真乃好生大胆，我倒要办他个水落石出。”同治帝这才抬头向太监道：“少时上朝，把此物带到殿上去。”太监连声答应，程继志见大势已成，不敢久恋，虽然不识路径，可是能辨方向，一直奔南，岀了紫禁城，顺原路回店。
且说同治帝五鼓上朝，军机大臣奏过了几件事，这时，同治帝宣刑部正堂陈辉陛见，陈辉俯伏金阶。皇上问道：“朕着你审问胡文渊一案，已否问出真情？”那陈辉跪奏道：“臣仰遵圣意，详细侦讯，胡文渊供词闪烁，颇与拦驾喊冤时所递冤状矛盾，至于告密云县买盗攀赃，亦无佐证。该胡文渊，以一介乡民，对于供词中引证大清律例，显系土棍刁民，臣已行文顺天府，调密云县，该案全卷详加审讯，以免枉及无辜，现有胡文渊供状一纸，恭呈圣鉴。”供状一呈上去，圣上大怒，令内侍把首饰盒子、书信拿下殿来，放到了陈辉面前。圣上在龙座上，手指陈辉道：“你可认识这几件东西？”陈辉自夜间失迷了首饰、信件，心想：“真要是落在飞贼手中，还不要紧，若是落在那知根知底，或是仇家手中，不只于我这个官保不住，还许把命丧了。”急得几乎要死，把戴慕尧师爷闹了不亦乐乎。这时，见落到皇上手中，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强自镇定了镇定，磕头说道：“臣不敢妄测天意，请万岁明示。”皇上一拍龙案，怒斥道：“赃证俱在，尚敢狡展，朕有何亏负你处，竟敢如此枉法害民？那胡文渊与你何仇，意欲置之死地？你不为自身计，独不为子孙计么？”皇上立即传旨，将陈辉摘去顶戴，立即革职，交三法司审问，着锦衣卫查抄满门。着顺天府尹派妥员火速至密云县，提该县官及案内人犯，交三法司严行审问，不得稍事瞻恂。该胡立堂须妥慎监护，如有疏失，以顺天府尹是问，这道旨一下，满汉大臣相顾失色，有上殿保奏的。皇上道：“尔等不必琐渍，要不重惩他，那就要官逼民反了。”廷臣不敢再言。
退朝后，顺天府尹立即派差，星夜赴密云县拘提原案，这里让差官们走着。
再说程继志回到店中，天已快亮了，假寐片时，忽地触起一件事来。急忙起来招呼店伙，算清店账，立时启程。你道那程继志有何事这样忙？原来，忽然想起那胡立堂有性命之忧，他们那群狗党，已早有此心，今一旦事败，定然是势在必行。倘胡立堂一死，岂不是前功尽弃？越想这事越危险，自己所以赶紧启程。出城后雇了脚程，只是打尖歇了一歇，赶紧往前赶，天到未时，到了顺义县。不落店，找了个饭铺吃了饭，歇息歇息，紧跟着赶路，到了日色沉西，找了个僻静所在，把大衣服脱下来，包在包裹内，施展夜行的功夫，未到天明，已到了密云县。在城外把衣服换好，自己盘算：“可别遇见熟人，我还是往哪里好呢？”忽然想起县衙前有一家饭铺，“在那里躲避一天，先看看有何动静。”
不一时，天已亮了，城门开放，随众入城。程继志是低头紧走，到了县衙前，自己倒笑了，铺户还没落门板啦，饭馆子没有这么早卖座的。自己一想，“我这主意拙了，离连山庄密迩之地，若遇着熟人，用何言答对呢？还是赶快出城为妙。”于是转奔北门，岀城走了三四里光景，见路左有一家小店，是福来栈，看情形净住的是些担挑负贩做买卖的。程继志一看，这里倒可以暂时存身，于是进了店门，故作愁眉苦脸的，店中正是这些做买卖的起来赶着进城。程继志先进柜房，见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正在洗脸，程继志道：“掌柜的，我是从此路过，腹中感点寒气，忽然疼痛起来，掌柜的有空房间么？我暂歇一歇，要是回头好了跟着赶路，要是晚了就在此住一夜，明日加倍的给钱。”掌柜的一打量程继志，虽然衣裳朴素，不像店中住的这些人，忙说道：“客官我这净住的是小贩子，屋子太脏，恐怕您住不了。”程继志道：“那倒不妨，只要不是大炕就行。”掌柜的招呼了声：“刘二！”跟着进来一个伙计，掌柜的说道：“给这位客人找一个单间。”伙计看了程继志一眼，很有些怀疑，领着继志到了一个单间内。程继志一看，果然屋中并无陈设，只摆着一张白茬木桌、两个木凳，伙计给烧了一壶水来，程继志索性躺在炕上歇息。
睡了一觉醒来，已解了那一夜的疲乏。到午饭时胡乱买了些食物充饥，晚间这些小贩子全回店吃过晚饭，一个个劳苦了一天，所以全早早睡了。继志穿一身短衣，青绉绸扎腰，青绢包头，背上插青钢剑，收拾好了，把屋门反扣，飞身上房，离开福来店，够奔北门。三四里之路，转眼间已到，二丈来高的城墙，程继志用“燕子飞云纵”的功夫蹿到城上。这密云县乃是继志家乡之地，知道城下无警卫，只有城门洞有两个管城门的门丁，在民房上蹿纵如飞，到了县衙前。只见东西便门挑着两盏油灯，门前有两个兵勇值岗，进了县衙大门就是班房，越过了大堂，迎面即是二堂，两边是各科房，转过二堂，是三间会客室，左边是签押房，右边是师爷的卧室。程继志见左边屋有说话声音，急忙够奔窗前，把窗纸戳破一孔，往内一看，见迎面上坐着两人。左边这人，年纪只有三十余岁，白素素脸面，眉目清秀，颇带书生本色，身穿绛紫皮袍，马蹄袖倒着挽，天马出风袖头，戴便帽，手中托着一只珐琅水烟袋，正在吸着。右边那人年纪五十多岁，面如白纸，微带些青色，瘦若枯柴，身穿红青宁绸皮袍，油渍满身，手中也托着一只水烟袋，摇头晃脑在思索什么。左垂首尚坐一人，五十多岁，身量魁梧臃肿，是个大腹贾的样子，门旁一个差人伺候着。只听左边的那人说：“子良，这事万没想到糟到这步田地，舍亲那里要是没办法，那就更不可收拾了。”那右边坐的那人沉吟不语，只听那个胖子说道：“县太爷，这事还请始终为力，我们现在势难两立，县太爷只要肯竭力维持，我纵然把家产花尽也甘心的，反正到现在也说不上不算，其实到现在金子分毫也没开采出来。”程继志一看这三人，就知道左边是县官张璧人，右边是师爷，那胖子一定是鼎昌烧锅东家侯炳华。
这时，见师爷抬起头来，把两道斗鸡眉一皱，把头摇了两摇，咬文嚼字地说道：“据我看，事不宜迟，赶紧把他交代了，我再把公事及病状倒填日期，这么就没有痕迹了。只是那牢头非常刁难，炳华你还要把他打点打点才好。”那侯炳华听师爷说完了，忙答道：“我这里已预备点款子。”说着，从怀中拿岀一个手巾包，打开了拿岀一叠纸钞来，恭恭敬敬送到迎面的桌子上道：“这一千两现期庄票，是求县太爷、师爷给打点打点，这五百两现钞给牢头及衙役三班们分配吧！我不便跟他们接头，还是请师爷代劳吧！”那师爷立时笑逐颜开地说道：“用不了这么多的钱。”侯炳华说道：“师爷，咱们不过客气，哪时需款项时自管吩咐。”县官在一旁形同木偶，也不言也不语，这时站了起来向师爷道：“子良，凡事还是多加慎重，请你斟酌办吧！”那师爷跟侯炳华全站起来，师爷连说：“东翁请放心，绝无差错。”县官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懒洋洋走了出来。程继志闪到一边，县官从会客室右边的月亮门走向后面去了。
这时，听那师爷说道：“我们这位老爷简直是书呆子，胆小如鼠，那样还能办得了大事？炳华，不怕你过意的话，他还说什么莫做负恩人，多积阴功事，这个话我就知是指你我说的，最可笑的是，跟我又提，‘这事倘若办好了，金子开采出来，致富即在目前。’他又想落钱又想落人，还是总说仁义道德的话，叫我跟他有什么法子呢？我做事不拘小节，往大处着眼，不为小恩小惠制住了。”那侯炳华道：“师爷，您这样才干屈身在这里，真是屈才！”师爷得意洋洋，连说：“岂敢，岂敢！”向那差人道：“王升，你到狱里把典狱吏黄绍基请来，有要事商量。”差人答应了声是，随即岀来。
继志想国家设官治民，原为黎民谋幸福的，如今竟出这种枉法害民的官吏。堂堂七品县令，竟容龌龊商人勾结幕僚，陷害无辜。自己正思索着，只见由会客室左边月亮门走来两人，头里正是那差人，打着一个纸灯笼，后面跟着一人，在黑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面貌，差人拉风门进签押房。程继志一看这典狱吏，年纪五十余岁，鹰鼻鸡眼，嘴上微有几根胡子，一脸烟容，进门向那师爷打个阡，师爷欠了欠身。侯炳华也站起来客气了一声，两人像是熟人，那师爷让了个座，典狱吏欠身坐在下首，口称，“老夫子有何见谕？”师爷道：“请你来不为别的事，你也知道那胡立堂之事有些棘手，他儿子胡文渊已普京叩阍，若闹真了，关系老爷前程。若想无事，必须把胡立堂的口灭了，这事全得仰仗你给办了，只是须办严密了，别落丝毫痕迹才好。”说罢，从桌上点了点银票，拿起来向典狱吏道：“绍基，这是三百两银票，侯先生托你多为力吧，这三百两银子只算你那狱中的，外边不在数。”那黄绍基把银票接过来说道：“师爷，请望安吧，这件事办完了，就是蒸骨也验不出伤来。”侯炳华说道：“但愿如此吧！”典狱吏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赶紧去办。”那师爷道：“也好。我们就在这候你个准信。”典狱吏起身出来。
程继志本想把这一群狗党斩尽，又一想，“自有国法来处治他们，我何必多管？我倒看个明白，他们谋害人是怎么下手！”这典狱吏奔会客室左边月亮门，程继志纵身上房，在房上跟随转过月亮门，见是一条箭道，箭道中墙上只有一盏昏灯，箭道尽头是一个黑栅栏门，门内有狱丁把守，栅栏门已上锁，典狱吏一拍栅栏门，狱丁把锁挑了，典狱吏进去，只听哗楞一声，仍把锁合上。程继志一看，这狱中的监房是算盘式，周围是大墙围着，墙上密布钢叉子，程继志纵身到墙上，先抄住钢叉子，翻到墙里，飘身落到房上。见那典狱吏进了栅栏门右边屋内，程继志一看一间间的监房，微微全有一线灯光，一派的铁镣的声音，时时发出呻吟之声。箭道分有两段，后边还有一个栅栏门，远远望去，黑暗暗阴惨惨。这时，程继志又听得一声惨叫声似鬼嚎，连着叭叭两声，又惨叫起来，跟着哗楞楞铁链直响，程继志自有生以来，也未见过这阴惨的境地，俯身一望，是栊道中狱丁进了栅栏门旁的屋中。程继志心想：“我也开开眼。”飘身落在拢道之中，一股腥臭之气触鼻欲呕，辨了辨声音岀在左边第三间房内，蹑足至近前，只见两扇黑木门，仅开一洞，由孔中往内一望，还没有看见什么，先闻到一股骚气，自己只好闭住了气，仔细一看，把自己吓得毛骨悚然。
这监房中在墙上一盏菜油灯，灯焰被风吹得摇摇倏明倏暗，迎面上一铺土炕，炕上头向外脚向里一排躺着九个囚犯。那炕的地方，只可容纳六七人，竟硬叫躺九个人，这就叫生疖子硬挤。躺着的囚犯在脖项上横着一根木杠，囚犯满是三大件手铐、脚镣、脖锁戴着，用一根长铁链从个个囚犯脖子中穿过去，锁在杠上，想转身抬腿，那算万难。靠门有一张板铺，上坐一人，发蓬蓬如乱草，一脸横肉，连鬓络腮胡须，手中拿一根藤条，气呼呼坐在那里，向门后瞪着眼直骂，骂得大约口干了，一伸手，拿起一把泥瓦壶，嘴对嘴咕嘟嘟喝了一阵。程继志看这铺头，像是门后有人的样子，程继志斜身一看，见门后一只尿筲，筲梁子上锁着一个囚犯，赤着背，灯光暗淡，看不清面貌，只隐约见背上一片片血迹。只见那铺头怒目横眉，偶听得炕上囚犯一挣扎，倏地站了起来，拿着藤条叭叭就是几下，打得那囚犯婉转哀号。那铺头见被打的囚犯越哎哟，他是越气，又是一阵藤条，打得那囚犯忍气吞声，龇牙咧嘴，真是人间地狱。这种待遇囚犯名叫睡鞭床，数年前离开省会之地，各县监狱中均是如此黑暗。程继志一看这锁在筲上的囚犯，一定是新收进来的，铺头那里叫菜账。“菜账”二字在旧时监狱中是一个当铺头的专有名词，凡有犯人执行进监，铺头必要敲诈钱财，其名曰“菜账”，犯人富裕者，饮食由铺头供给，不吃“牢食”，不受痛苦，无钱者任情凌虐，惨受非刑，与狱吏、狱丁狼狈为奸，合谋诈欺取财，暗无天日之情令人发指。犯人入监狱，例由狱吏给粗碗一个，竹筷一双，以便盛牢食，乃此两器均为铺头把持，须用钱买得，无钱只可以手捧饭，其毒恶之情，有百倍于此者。
这时，程继志忽听靠栅栏门的屋中，有人说着话要走出来，赶紧纵身蹿上监房。只见由屋中出来两个狱丁，一个狱吏，先到了第五间监房，用挑子把门挑开，正在程继志所站监房的对面，程继志看得清清楚楚。这间房中只有两名囚犯，外有一个铺头，这炕上只有两个上鞭床的，地下有两棵木桩，在桩上三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大铁环子，那两个囚犯满把脖项锁在木桩上，站不起蹲不下，这才叫活受罪，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搪不了。狱丁们进去跟那铺头说了几句话，只见那铺头拿了一串挑子（狱中忌讳极多，钥匙名曰挑子），把两个站桩的落下来，又去把鞭床上的大杠子落下，把大链子撤出来，这才把两个囚犯放到地上。这囚犯满是三大件的刑具戴着，哗楞楞，脚镣摩擦地响着，走出监房，送到第三监房两个，第四监房两个，那狱吏指挥着狱丁，在地当中搭好一个板铺，又拿岀一床棉被，叫狱丁到靠栅栏门旁屋中，拿一把榔头六个钉子，几张毛头纸，这万恶的狱吏，只为贪图贿赂，欺天灭理，施展辣手，要用奇刑惨毙胡立堂，能叫他死后遍体无伤，腹内无毒。若非云中雁赶到，胡立堂唯有瘗恨重泉，百年埋恨而已。
这时，见一骑马如飞而至，正是四十八处都总管，护卫单腿打阡，口称：“总管大人，这人身上并无凶器，只有这张状子。”这位总管把头点了点，看了看那人，说道：“胆子倒也不小！”又把脸色一沉，向着护卫道：“小心看着他，主子问下来了，咱家前去复旨。”说罢，飞身上马而去。
这事正出在天合票庄面前，继志等看得真真切切，继志用肘轻轻一碰周杰，凑到耳旁说道：“看着好像是胡……”周杰一摆手，继志不敢再说。再看那人时，只见一身黄土，脸如白纸，体似筛糠，他这喊冤的地方离着圣驾还有十几箭地啦，后面还有许多仪仗。这时，许多满汉官员全是提心吊胆。
这正是同治第三年，正值削平发捻，两日前庆功，大封功臣，遣官祭诸陵。今日又值祀天之期，皇上及两宫皇太后异常欣幸，满朝文武欢欣鼓舞，不料竟出了拦驾闯御状的事。同治大轿正在往前走，忽见仪仗停住，用靴尖一点轿板，銮舆卫站住，把轿杆的两名王官两旁一站，同治帝在轿中问道：“前面何事喧哗？”这时，大总管也伺候着，随答道：“奴才到前面察明回奏。”不大工夫，把前边事问明白到驾前复旨，把冤状呈上去，同治帝把冤状看了一遍，脸色一沉，把冤状掷出轿来，口传旨意道：“这胡文渊既敢拦驾喊冤，是有滔天冤枉，着刑部审讯，明日早朝明白回奏。”大总管口称“遵旨”，刚要起身，同治帝又道：“此人替父伸冤，可算孝子，不要难为他。”那总管连答：“喳，喳！”（京语与是字一样）起身前去宣旨，跟着传旨起驾。那继志等看这太监往返两次，这时，把那闯御状人交与街道厅，那自然是交到坊官，再归大兴、宛平两县官解到刑部衙门。
这时，警卫依然往南走，敢情后边还有许多仪仗，紧跟着五对绣龙旗，十面大纛，长戟六支，大刀六面，执仪仗者全穿豹皮衣、貂帽，一柄直柄伞，三柄曲柄伞，这才是一乘八人大轿，这乘轿是四面绣龙帏幕。由亮帘中看见这位同治帝，端然正坐在轿中，两旁边的主官把着轿杆，圣驾经过的一条数里长街，只听得脚步的声音，直到过去好久，方才放行这些车马行人，可是天桥附近的地方还是不准通行。
继志等也下得楼来，大家谈论这闯御状的事。周杰早暗示继志，不叫他提知道这闯御状来历的话，继志也知道这事有很大关系。杜先生挽留三人吃饭，三人饭后赶紧回店，恐怕晚了，皇上回宫时又不能走了。这时，街上的人纷纷议论，二人回到天泰栈，刚进屋子，掌柜的过来满脸赔笑地说道：“三位达官才回来，看见这个热闹啦。我求三位点事，方才这闯御状的，已解往刑部衙门去啦，正从咱这门口过去，我看好像那位姓胡的客人。咱这里是栈房，不准留过路的客人，只盼他嘴上留德，别把咱牵连上，我托三位口头严密点，别提是咱这住的客人。让地方上知道了，我这栈房就别想干了。”周杰道：“掌柜的放心罢，绝不能走言。”掌柜的嘱咐完，自回柜房。
周杰跟继志、赵月辉道：“我看这胡文渊弄不好就许连命丧了。你想，胡文渊他是属密云县管，他们官司就是没上告，也得把公事详到顺天府。他的官司要反过来，别说密云县，连顺天府全吃不了兜着走。”继志道：“难道他们还敢舞弊么？”周杰道：“他们为自己前程，什么伤天害理、枉法害民的事全许做出来。”继志听周杰这么说，不由愤愤不平。周杰道：“咱这里也没什么事，明天走吧！”继志不愿意走，也不好拦阻，心中郁郁不乐。晚间算还店账，次日一早起身。
一路上朔风凛冽，天气非常之冷。天时又短，到了午后，彤云密布，飘起雪来。虽天时尚早，不便在这风雪里赶路，前面正是顺义县，论理不用奔顺义城里，他们奔奉天，从他们目下地方往东，奔平谷、玉田、蓟州、迁安、抚宁、临榆、山海关，是正好。要是进顺义县城，可就多走好几里路，可是附近没有客店，虽有两家，全是小店，那如何能住？只可奔县城，进了南关，雪下得很大，见路东一家大店，字号是福源，店伙在门口看见这伙客人是保镖的，急忙上前招揽。周杰等一行人进了店，店伙把周杰等让到北跨院北面上房，上房是一明两暗，东西尚有两间厢房。镖局伙计们住不开，又占了一间西厢房。
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家刚坐定了，就听得门外有两人一行说着一行走进来。继志一听口音，又是密云县的，心说：“这倒不错，走到哪儿全碰上乡亲。”继志紧走到堂屋，把风门略推开点，天虽黑了，有雪色映着，尚可辨出面貌。两人全是公差打扮，一人身上背着一个黄包袱，一人手中提着一个一尺长见方布包，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那年长的说道：“咱算全赶上啦，又下的哪门子雪，在牲口上我连缰绳全勒不住了。”店伙在后面紧走了两步，把东厢房风门拉开，把二人让进去。继志仍回里间，向周杰道：“周伯伯，您听见了么？东屋这两人又是侄儿的乡亲，这里离侄儿家不到百里，我怕是熟人，我暗着看了看，不认识，大概是县里的。”周杰听了，因无关紧要的事，也未答什么。店伙开上饭来，三人围着桌子吃饭。
这时，听得东厢房那两个差人划起拳来。继志等吃完了饭，自己站在堂屋门口，听得东屋里喝得正高兴了。两人一行喝一行说着，继志因为是密云县的差人，未免特别注意。只听一个高嗓的说道：“咱哥俩这趟差事，要是来回落个三十四十两还算值，要是不落钱，担这么大风火，那可把咱们冤死啦。我这个人兄弟你是知道的，担不了两句好话，只要给我个气顺，叫我卖命全行，还算好，没落钱算是落了人啦。人家一千两银子的东西敢交给咱，就算是一步两脚印走的。”说到这里顿住，听得杯筷的声音，又听一个矮嗓的说道：“大哥，咱们喝的酒不少了，吃饭吧。明天还得一早赶路呢！”只听先前那人说道：“兄弟，你真是可以，才喝了两盅你就闹够了，我这才暖和过来，这一天我是真累，别忘了咱们是人不是牲口，多喝两盅解解乏，反正明天早晚总到了北京。咱们老爷也不知怎么叫吴师爷迷住了，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硬说胡文渊那小子到北京叩阍去啦，我这副木头眼镜有点看不透。”继志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听得那矮嗓的说道：“大哥留点神，那屋还有客人啦。”那高嗓的接声道：“怕什么？人家一个过路客人，不管这种闲事。我看，咱们老爷早晚叫这位吴师爷给毁了。”又听那矮嗓的答道：“那也未可定，人家根子硬，又有这么一位小诸葛帮着，还会不升官发财么？这一档子，前后我计算就落了一万多银子。”又听那高嗓的说道：“这是没有走言的话，他们要是真去叩阍，老小子可就快啦！昨天我听吴师爷商量的，打算斩草除根，把老胡打发了，灭了口，叫他没法子翻身，我看这事越闹越大。”那矮嗓的道：“依我看，咱们把东西信送到，陈大人在上头一作劲，天大的事也化了。俗语说得好，光棍不斗势力。可是咱到京里是投到刑部衙门，还是投到公馆去，我没听明白。”那高嗓的说道：“这种信哪能往衙门送？自然是到公馆去。”继志还要往下听，忽听角门那儿有脚步的声音，急忙退回屋中。正是店伙往东屋收拾碗盏，继志已知大概的情形，回到里间。周杰道：“贤侄，你不嫌冷么？跑到院里站这么半天。”继志道：“我听东屋那两个醉鬼说话啦。”周杰道：“他们说什么？”继志把所听的事略说了一遍。周杰、赵月辉两人听了，全愤愤不平，继志说完了是一语不发。少时，已是二更天，周杰道：“天不早了，咱们歇着吧。”继志道：“二位先睡吧，我先不困。”周杰、赵月辉收拾去睡。
继志等候两人躺下，自己出了屋，奔前院柜房，到了柜房中，店伙一见急忙让座。继志道：“我借笔墨一用。”管账先生道：“您是在这儿写，是送到您屋中去？”继志道：“就在这里添麻烦吧！”管账的先生很是知趣，给继志倒了碗茶，躲到旁边，继志提笔，一挥而就，写的是：
伯叔父尊鉴：胡文渊果负奇冤，今日二公差晋亦纳贿，足可证明。侄既目睹此事，万难袖手，故毅然雪夜赴京华，助胡氏沉冤得雪，请伯叔父鉴原是幸。并请即日首途，勿以侄为念。俟勾当完毕，再赴沈阳面聆教诲，敬请钧安，侄程继志叩禀。
管账先生拿了个信封递过来，继志道：“不用了。”出了柜房，来到后院。轻轻进了屋子一看，周杰、赵月辉睡得正熟。好在小包裹全在炕上放着，把青铜剑从墙上摘下来，把信纸放在桌上，拿茶碗押住纸张有，这才把包袱、宝剑提在手中，看了看周、赵两人，并无动静，噗的一口把灯吹灭，蹑足潜踪，岀了屋门。用手把两扇板门带过来，把风门关好。想了想，不便从店门出去，这时，雪还是飘着，把衣服前襟一提，看准了房坡的地位，一纵身，蹿上东房，轻轻几纵，跃到店门，一飘身落在街心。顺着大街往南走，不远即到了城下，往东一偏，斜奔城墙的马道，到城上往城外一望，白茫茫一片银妆世界。继志一想：“在这雪夜里，哪里也不能栖身，倒不如趁着雪光，能辨路径，这一夜赶到北京，到北京再落店。”打定了主意，把包裹打开，把大衣服脱下来，拿出一块青绢把头包好，把腰上青绉绸的搭包扎紧，把包袱收拾好了，先把宝剑斜插背后，用绒绳勒好，把包袱背好，胸前斜打麻花扣，这才走到垛口边上。往下一望，也就是两丈高，往下飘身落在平地，这才施展轻功，一下腰，鹿伏鹤行，在白茫茫一片雪地，只如一条黑线，迅疾如飞。天色微明，已到了北京。
在东直门外找了一个僻静的所在，把衣服换好，这一夜的奔波，身上倒不觉寒冷，天亮随着众人入城。奔东四牌楼出崇文门，奔了骡马市大街，见路东一家高升店，方启店门，店伙在门前扫雪。继志走进店门，店伙一看进来这位客人，手提一个包裹，也无行李，店伙迟迟疑疑地问道：“这位客官，您是住店，您是找人？”继志道：“我是住店的，你大约看我没带行李，有些不放心吧！我是先给钱后住店。”店伙见不是路头，急忙说道：“客官您是错会了意，小店这里不是一年半年的买卖，绝不敢慢待客人。”继志微微一笑，进了柜房，见店里的先生刚起来，于是点了点头，遂说道：“掌柜的，我在贵店打算住几天，我虽未带行李，来路不是不清，我是关东永胜镖局子的，我在这等我们的几位镖师。我先在柜上存二十两银子，咱们一块算，请你赶紧给我开个单间吧。”管账的先生大早起来，还未醒明白，见进来这位客人说话带着三分气，不知是怎么个意思。店伙这时跟了进来，听见继志所说的话了，心想：“原来是保镖的，他一住下八成早晚我得挨顿揍。”连忙满面赔笑地说道：“达官爷，您错怪小人啦，我问您是不是找人，有个情由，您想，若是远路客人，夜间不能走，就让是近道也得午后进城，天一亮您就到这儿，所以疑惑是本城的来看望朋友的，故此才说了错话。达官爷，您先喝碗热茶，我先给您拢火去，您住单间行么？”继志是初入世途的人，禁不住两句好话，立时把气消了下去。少时，把继志领到一个单间，果然屋中异常洁净，火炉子拢得挺旺，店伙紧跟泡茶打脸水，继志喝了两碗茶，有些疲倦，躺在炕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近午时，店伙开上饭来，饭后继志来到柜房，继志向管账先生道：“我跟您打听一件事，我给朋友带个口信，他这朋友说是在刑部正堂，陈大人府中护院，不知这陈大人住在哪里？”管账先生道：“刑部正堂陈大人，官印是个辉字么？”继志哪知道是叫什么名字？顺口答言地道：“不错，是陈辉陈大人。”管账先生道：“这位陈大人做刑部正堂已十余年，圣眷优隆，历任没有做这么些年的。若提陈大人，还许有不知道的，若提陈三姑娘，几乎无人不知。”程继志问道：“那是怎么意思？”管账先生一笑道：“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住在正阳门内顺义巷，您到那儿一打听就知道。”继志说了声“劳驾！”，出了店门，顺着正阳门大街进城，走了不远，一打听，果然全知道，有人指明路径，这顺义巷正在刑部街的中间，东西的胡同，路北的一所大宅第。继志围着宅第看了看形势，见这所房子占地颇广，左右俱有民宅，盖南头花园子楼阁，看着像是他这宅子里的，记明白了道路，赶紧翻回来，仍从原路回店。
这时，天已放晴，积雪消融，道路有些难走，到了店中，天时尚早，自己默坐，筹算夜间如何下手。晚饭后，躺在炕上养神，店伙进来问道：“达官爷，您怎么这么早就歇着呢？”继志道：“我一夜未眠，要早早安歇，不要什么了，你不要惊动我了。”店伙答应出去，继志把屋门关好。过了二更，听了听店中人已安歇，并且是寒冷的天气，院中更无人行动。又略沉了沉，自己通身收拾利落，把青钢剑背在背后，把灯熄灭，拢了拢目光，出了屋子，回身把门带好，纵身上房。只见街上寂静无人，可知道京师之地，守卫森严，不敢在街上走，只在民房上蹿房越脊，直奔正阳门。到了城下，看了看城下四外无人，自己振奋起精神，施展开自己绝技，往上一纵，脚尖点着残墙棱角，转眼间已到了城上。向城下一望，见城门口有几个死风灯，那是步军统领的军兵把守城门。自己往东走岀一箭多地，这才到了垛口前，脚下用力一点，往前一纵，蹿出一丈余远，才往下落，轻飘飘如一团柳絮，脚着实地。这内城警卫越加森严，禁卫军除守护宫廷之外，尚派兵巡视内城。程继志仍然纵上民房，奔刑部街，到了顺义胡同，翻到街心，辨清了街门，仰首望了望群墙上面，并无什么障碍，自己耸身纵上旁边的民房，一垫步，又纵上墙头，急一蹲身，恐防院内有人守夜，听了听，院内毫无动静。又在墙上揭了一块灰片，往墙下一扔，听了听，是砖地的声音，飘身落在院内，辨了辨方向，看明了这是跨院，满是空房，见往东有一角门，遂奔角门。
出角门正是大门内，迎面上是影壁墙，大门过道内门房中灯光尚明，东面上六扇屏门，开着两扇，西面角门旁有两间屋子，屋中有人，尚在谈着话。程继志先奔过道门房，轻轻把窗纸用手指蘸唾沫，戳破一个小孔，往屋中一看，见有两个差人模样，已收拾欲睡，程继志转身又奔那两间西房，依然把窗纸戳破，一看屋中灯烛辉煌，程继志不觉大喜。这屋中五个人，内中有两个正是密云县的公差。这屋子两间全明着，地当中一张方桌，桌上杯盘狼藉，五个人围坐吃酒谈着话，程继志悄悄地听着，只是所谈的事均与胡文渊无关，继志方要奔内宅，找那刑部正堂陈辉，忽听那密云县年长的公差说道：“我今天见你们大人的时候，看那意思不大喜欢，这事许是不好办。”又听一个撇着京腔的道：“谢大哥，您这叫多虑，别说这点小事，就让他再大的事，他也有手眼，大内李总管跟他是过命的交情，那李总管就是站着的太后，总然追问下来，那李总管自然为他掩盖。”又听一人说道：“这事也未可定，这叩阍冤状是递到圣驾手中，虽然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圣上虽然年轻，是个英明之主，也能担当了这点小事。”继志听了这话，倒有了办法，又听一人说：“咱不用多虑，这件事咱们大人关在亲戚的面上，也得努力地办，我说句背言的话，听说鼎昌的东家侯炳华跟那闯御状的父亲胡立堂是至近的朋友，他那烧锅还有人家一半资本啦，如今竟要把胡立堂置之死地，天理人情有些说不下去。”继志一看这说话的人，年纪有五十多岁，脸上被酒壮得通红，说完这话，怒气满面。本宅的那两个公差说道：“陈头，您又犯了肝气啦！”那密云县年长的差人说道：“陈大哥，您这话实在不错，这档子事，就叫冤怨缘，胡立堂的地不发现金苗，老侯也不致见财起意，胡立堂遇见老侯，算是前世的冤家，老侯这么折腾，也得家败人亡。”程继志不愿再听他们闲谈，够奔屏门。
进屏门见是一所三合房子，南面二间倒座，西边五间小厦子，北面是三间正房，西面是一座垂花门，见各屋的灯早熄了。程继志进了垂花门，自己赶紧往墙角一伏身，因为北面是五间厅房，前边灯烛辉煌，东西俱是穿廊，南面也是五间倒座，厅房里边是五尺的厦檐，四尺高的月台，院当中一架戳灯虽不是多亮，若有人来往也看得见。程继志端详了端详，由走廊下蹑足潜踪，走到了厅房厦檐下，到了檐下才看出厅房避风门内，尚有人站着，因为厅房是十二扇明格扇，人影射在格扇上。程继进看这里不能藏身，抬头看了看厦檐明柁足可藏身，耸身一纵蹿上横松，从格扇上边的上亮子，用手指点破一小孔，往里一看，这厅房中陈设得庄严华贵。一色的楠木镶螺甸的木器，两个大熏笼，在当中悬着一个九连灯，燃着九支红烛，靠东面是座楠木床，大呢子的座褥靠枕，上铺狼皮褥子，床当中摆着一份精美的烟具，有两人对面躺在床上吐雾喷云，烟雾迷漫，几乎看不清面貌。左边躺着这人年有五旬，瘦消的面庞，唇上八字黑须，绛紫色八则团龙皮袍，腰系蓝板带，羊脂玉的带扣，足下一双缎鞋，手中正举着一支烟枪，正在通明的太古灯上吸着。右边那人年纪四十余岁，面色青白，也是骨瘦如柴，唇上几根黄须，穿着蓝宁绸的皮袍，足下是一双三镶粉底的云履，手中拿着一支烟签子，在另一个灯上烧烟。程继志看这神情，那穿绛紫色的一定是刑部正堂陈辉，那穿蓝的必是寻常听人说过的，什么幕府清客的一类人。他二人似乎正在谈着一件什么事，靠着门站着一个差人伺候着。只听那穿绛紫色的叫了声：“慕尧，你看舍亲做事越发荒唐，闹真了他还有脑袋么？再说这种书信就不该写，倘落在别人的手内，连我这条老命全得饶上。”只听那穿蓝的说道：“老大人，这倒多虑了，令亲所派的人定然可靠，只是这回信怎么写法？请老大人的示下。”继志一听所谈，果然是陈辉跟那慕府师爷，陈辉答道：“回信不要提这事，只写‘来函及文具四件，均照收无误，所嘱买各物，均已办齐，交尊价带去，风劲岁寒，善自珍摄。’这么他就明白了。”那师爷连声称赞老大人虑事周密，陈辉又道：“那胡立堂应该怎样才好呢？”师爷道：“还是按他来信那么办倒好，一灭口省了许多麻烦。”那陈辉站了起来，向那站在门口的差人说道：“陈升把木盒拿来。”那差人在桌上捧过一个硬木盒子，放到床沿上。只见陈辉把木盒打开，见由盒中拿出一只翡翠扳指、一只翡翠翎管，盒中尚有珍珠镯一对、珍珠凤钗一只。继志远远虽看不真切，大约价值也在三四千金之上。那陈辉把扳指翎管留下，把盒子盖好，吩咐那当差的把这交与太太，差人答应，把盒子拿起。那陈辉说道：“慕尧，请你回头把信写好，明早赶紧打发舍亲的差人离开此地。”那师爷连答“是，是”。陈辉说罢，转到迎面沙金闪屏后去，差人也跟在后边。
继志一想，这几件东西，我必须把它带走。一飘身落在月台上，纵步蹿到庭心，回身垫步蹿上厅房，伏在脊上，往后边一看，后边又是一所三合院子，当中也点着一架戳灯，北上房灯火辉煌，那差人走到上房台阶上，只听说了一声“什么？”从屋中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仆，伸手把木盒接过去，那陈辉走进上房，差人自回前面。程继志长身形奔上房，到檐口上，用“珍珠倒卷帘”的功夫，用指尖点破窗纸，往屋中一看，锦绣灿烂的铺垫，陈设富丽堂皇。见一二十许的丽人，珠围翠绕，起身迎接陈辉，那丽人口称，“老爷，为何这么晚才进来？”只听陈辉道：“我与戴师爷商量事了。”说罢，回手把桌上那木盒拿起，把盒盖打开，向那丽人道：“你看这两件首饰好么？”那丽人拿起看了看，很透着喜爱的样子，把珠镯拿一只，戴在腕上，抬起胳膊来反复看了看，笑吟吟地摘了下来，放在盒中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陈辉道：“这是张璧人送来的，还有扳指翎管，他真是多礼。”那丽人把盒子盖好，向陈辉道：“这首饰给三姑娘拿去吧。”那陈辉道：“她全有，你留着戴吧！”那丽人把嘴一撇道：“我可不敢惹她，叫她看看，不愿要，我再留下。”那女仆进来，倒了两碗茶，那丽人向那女仆道：“张妈，把首饰盒子拿到那屋去，明天三姑娘起来给她拿过去，天不早了，收拾睡吧！”女仆答应，把木盒捧出屋去。
程继志暗想：“胡氏父子，实有阴功德行，事事皆逢恰巧。”再看那女仆又进来，把锦茵绣褥铺好，把烫壶婆子也放到被中，女仆这才问，“太太，没什么事了？”那丽人点了点头，女仆退出去，那丽人把屋门掩好。程继志不再看她们，往上一翻身，稳立檐头，心中暗暗盘算，“自己对偷盗窃取，毫无一点经验，再说，若等着那女仆睡了，自己如何能进去？”盘算了会子，打定主意，飘身落在院中，听了听，这屋衣裳窸窣的声音，必已脱衣就寝。自己放开胆量，奔上房门口，轻轻把门拉开，一看这堂屋中迎面一架条案，一张大理石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上三明子的烛台，三支红烛已烧余寸许，两边屋门全挂着红缎子软帘。程继志走到那屋门口，把软帘掀起了一点，往屋中一看，原来是明三暗五的屋子，那女仆却在套间中收拾被褥。程继志见她收拾完了，向堂屋走来，这才把软帘放下，女仆刚一掀门帘，程继志左手把门帘一接，右手骈二指照定璇现穴（在咽喉下）点了一下，女仆只哼了一声，即不能言语，还想挣扎，程继志又在丑时十二穴中点了“期门”一穴（在右乳下），那女仆喑哑无声，身体瘫软。程继志抓住女仆的衣服，把她提到屋中，扔在炕上不去管她。一看屋中桌上并无那木盒，心想：“我没离此地，也没听她往箱子里收藏，怎么会不见了呢？”心想：“怕她放到暗间。”刚往暗间迈步，耳中听得帘钩一响，一回头，见软帘飘起，程继志急奔至门旁，把软帘一挑，急一侧身，恐防有人暗算，往堂屋一看，寂静无声。心中纳闷，重回身找那木盒，一眼却见这盒首饰就放在面前，程继志暗想：“怪道，方才分明没有，一时却摆在面前。”此时，无暇去管它是怎么回事，顺手扯下块门帘，把木盒包好，出了上房，纵至庭心，飞身蹿上前院厅房。翻下檐头一看，厅房中灯火不似先前明亮，就在格扇上戳破一孔，往屋中一看，见正面的九连灯已熄，只在案上点一支洋烛，穿蓝的躺在床上已睡着，那差人已不在屋中。程继志轻轻把风门拉开，两扇格扇掩着，把格扇推开，见案上摆着文具，砚池的墨尚未干，在案上放着几封信。程继志捡了捡，见有一封上写：“面呈陈老大人勋启”，一封是带交张大人，印璧钧启，程继志还怕错了，把信笺抽出一角，看了看，果然不错。又见翡翠翎管跟扳指全在文具盘中放着，顺手拿起放在盒中。自己想了一想，“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岂可连累他人？”见桌上现成的纸笔，拿过一张望白纸，饱蘸了浓墨，画了一只大雁（不过是相其形体而已）抬头看了看房柁，又听了听床上的师爷，睡得气息均匀。蹑足到了床前，在烟盘中拿了一盒烟膏，到了案前，把烟膏倒在纸上当糨糊，把这纸画拿在左手，回手把剑把往下按了按，这才把气贯丹田，聚精会神，施展“冲天一鹤”轻功，脚尖点地，蹲身往上一纵，已用右臂挎住房柁，左手把这纸画贴到了柁的侧面上，一飘身，轻轻落到地上。耳中听得已交五更，急急出了厅房，蹿在了游廊的顶上，直奔西边的大墙，飞身越过高墙，落到民房上，又纵到巷中，出了顺义巷，仍然在房上走，直奔正阳门，一路毫无阻隔，到了店中。
四处的鸡鸣犬吠，到了店中轻轻把门关好，把首饰盒子藏起，把青钢剑摘下来。刚收拾完了，店伙已起来打扫院子。程继志一连两夜未眠，颇觉困倦，心想：“不如趁此时多睡一刻，夜间还有未了的事呢！”于是和衣躺下。
一觉醒来，已近午时，店伙进来收拾屋子，跟着梳洗完了，已到了午饭的时候，在店中吃过了饭，又到街上散逛了一回。这时，天气极短，游玩了会子，日已偏西，回店时已万家灯火。晩饭后找店家借了笔墨，把房门掩好，提笔蘸了浓浓的墨，一挥而就，写完了，忙到院中，冻干，墨迹极浓，若一见暖，冻墨化开，就如刚写的一样，赶紧用布包好。天到定更以后，自己把灯熄了，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到了二更时候，店中各屋已有睡了的，收拾利落，轻轻出了屋门，回手把门带好，飞身纵上房去，直奔正阳门。进正阳门从民房上走，到了皇城，迎面正是大清门。城外绕城有一十六处红铺，俱是神机营警卫，程继志这可不敢大意，躲开禁军驻守之地，施展平生绝技，上了皇城。程继志往里一看，不由怔了，只见紫禁城中，千门万户，一片的琉璃瓦顶子，“走这宫中的屋顶，必须轻功夫上有了根基，并且不知皇上准在哪宫哪殿，自己未免大意，把这事看得太易了。”自己又一想，“虽然不易找，难道就半途而废了么？倘今夜不能找到皇上，找一隐身之所，就是在宫中待两天也要把此事办成。”打定了主意，这才飞身够奔紫禁城，刚上了紫禁城，见紫禁城内有锦衣卫保护，正在察看进宫里的道路。忽然面前一道黑影掠过，程继志急伏身定睛一看，那条黑影在往北三丈多远的瓦垄上站住，似乎是向自己这里察看，程继志一想，“我既被他看见，就不必怕他，索性我倒要看看他是何等样人。”自己一长身，脚点瓦垄纵出有两丈余远，刚在一层殿脊上落足，只见那黑影倏地腾身一纵，急如飞隼，纵岀三丈远去，身体一落，只轻点了一点，真是身轻如燕，霎时，踪影皆无。程继志大惊，此人若对我有恶意，我恐怕难以生出宫门，这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把心一横，蹿高纵矮，也不知越过多少宫殿，那黑影时隐时现，颇有戏耍之意。程继志心说：“我只要追上你，非把你置之死地不可。”哪知道这一打算，再往四下一看，踪影皆无。程继志又急又气，通身是汗。忽然一阵冷风过去，身上一顿觉清爽，不由低头往下一看，见北面五间大殿，前面明柱粗可合抱五尺宽的厦檐，檐下四个明角灯，东、西、南三面俱是万字回廊，东边一个八角门，在檐下两名太监，忽见由角门走进一名小太监，向那檐下的太监招呼道：“主子，下来了，伺候着。”只听那俩太监齐答应了声“喳。”不一刻，只见由角门内出来四名太监，挑着两对宫灯，见后面正是那同治帝，原来是从坤宁宫出来。穿着蓝色四则团龙皮袍子，腰束刻丝板带，戴着倭貂便帽，脚下缎靴，仪态萧然。檐下两名太监跪在檐下，口称“奴俾接驾！”赶紧又站起来，把暖帘打起，同治帝进了这殿中。那四名挑宫灯的太监退出去，那两名值差的太监也进了殿中，程继志一看檐下无人，又四外望了望，方才那黑影已无踪迹。细一想，“那黑影缘何故意把自己引到此处？”程继志倒放了心，毫无顾忌地翻身落到殿前，蹑足到朱红格扇前，点破一孔往内一看，见迎面上一座闹龙案，案后一个宝座，上披金丝吼坐垫，宝座后一架闪屏，上绘丹凤朝阳，在宝座旁是两架大大熏笼，燃着兽炭奇香，宝炬高烧。程继志隔着格扇，已觉到暖气融融，见同治帝端坐闹龙案前批览奏章。程继志一看这情形，皇上也不是位同虚设，倒也能处理些事。继志看了会子，无机可乘，束手无策。忽听那同治帝说道：“夜深了，寒气袭人，把玄狐的袍子拿来。”有一名太监掀帘往外走来，程继志纵身蹿上厦檐横柁，只见那太监出了大殿，奔八角门走去。这时，程继志飘身下来，把背上的首饰盒子解下来，把包袱打开，把写好那张冤状抖开，那纸上黑迹仍然冻着，程继志从纸孔内一看，见同治正面向东墙，那里的天然几上一个古铜鼎内添香，程继志在门左用拇、中二指把格扇轻弹了三下，那立在殿中的太监似乎听见了，把左边的暖帘挑起来，继志转到右边一场腰从右边进去，到龙案前一伏身，首饰盒早拿在手中，一抬手，放在闹龙案上，同治帝并没理会有人出入。
程继志急回身到门旁，把软帘推开一隙，见那太监正向南察看动静，程继志微挑软帘侧身岀来，脚尖点地，纵上横柁。这时，那一名太监，用盘子托定一件皮衣，从角门进来，殿内出来这太监，见外边并无动静，也不敢言语了。那捧衣太监低声说道：“主子，怎么三更天就起来了？”那太监并不答言。程继志飘身下来，往殿中一看，见那太监捧衣跪倒，口称：“请万岁更衣。”同治帝在宝鼎前痴立，似乎想一件什么事时，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转身走到一架屏风后，不一刻，把衣服更换，重落在龙案前。忽然看到首饰盒，一张墨迹淋漓的纸笺。同治帝把面色一沉，问那两名值差太监道：“这是谁放的？”两太监一看龙案多了一张纸笺、一个木盒，吓得颜色更变，忙跪倒叩头道：“奴才不知，未见有人进来。”同治帝伸手把纸笺、木盒拿到面前，把纸笺一看，上写是：
万岁体仁爱物，睿智聪明，故四海归心，民丰物阜。唯细民胡某惨遭覆盆之冤，曾冒死犯天颜，冀图昭雪，不料密云县败家县令，手眼通天，恃有奥援，竟欲杀人灭口。刑部正堂陈，苞苴夜进，贿赂公行，竟因献珠之情，设毒谋，欲使胡某枉死天牢，蒙蔽圣陪，颠倒黑白，草民目睹此情，万难隐忍。故斗胆进御前，叩请干纲独断，为细民胡某速雪奇冤，勿使六月飞霜，三年不雨，复见于承平之世也。
云中雁叩。
同治帝看完这纸冤单，自己说道：“云中雁有多少脑袋，敢写这种言辞？若叫老太后看见，岂不多起一片风波？”自己拿起这张纸笺往烛台上燃着，太监接了过去，放在盘中烧尽。同治帝又把首饰盒打开，见盒中上面是两封信，底下是一对珠镯、一支凤钗、一只扳指、一只翎管。把信打开一看，才明白，“莫怪那陈辉审理胡文渊这事，回奏说该犯语言狡诈，供词颇有可疑，恐系刁民，受人唆使而来等语，原来竟与密云县狼狈为奸，真乃好生大胆，我倒要办他个水落石出。”同治帝这才抬头向太监道：“少时上朝，把此物带到殿上去。”太监连声答应，程继志见大势已成，不敢久恋，虽然不识路径，可是能辨方向，一直奔南，岀了紫禁城，顺原路回店。
且说同治帝五鼓上朝，军机大臣奏过了几件事，这时，同治帝宣刑部正堂陈辉陛见，陈辉俯伏金阶。皇上问道：“朕着你审问胡文渊一案，已否问出真情？”那陈辉跪奏道：“臣仰遵圣意，详细侦讯，胡文渊供词闪烁，颇与拦驾喊冤时所递冤状矛盾，至于告密云县买盗攀赃，亦无佐证。该胡文渊，以一介乡民，对于供词中引证大清律例，显系土棍刁民，臣已行文顺天府，调密云县，该案全卷详加审讯，以免枉及无辜，现有胡文渊供状一纸，恭呈圣鉴。”供状一呈上去，圣上大怒，令内侍把首饰盒子、书信拿下殿来，放到了陈辉面前。圣上在龙座上，手指陈辉道：“你可认识这几件东西？”陈辉自夜间失迷了首饰、信件，心想：“真要是落在飞贼手中，还不要紧，若是落在那知根知底，或是仇家手中，不只于我这个官保不住，还许把命丧了。”急得几乎要死，把戴慕尧师爷闹了不亦乐乎。这时，见落到皇上手中，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强自镇定了镇定，磕头说道：“臣不敢妄测天意，请万岁明示。”皇上一拍龙案，怒斥道：“赃证俱在，尚敢狡展，朕有何亏负你处，竟敢如此枉法害民？那胡文渊与你何仇，意欲置之死地？你不为自身计，独不为子孙计么？”皇上立即传旨，将陈辉摘去顶戴，立即革职，交三法司审问，着锦衣卫查抄满门。着顺天府尹派妥员火速至密云县，提该县官及案内人犯，交三法司严行审问，不得稍事瞻恂。该胡立堂须妥慎监护，如有疏失，以顺天府尹是问，这道旨一下，满汉大臣相顾失色，有上殿保奏的。皇上道：“尔等不必琐渍，要不重惩他，那就要官逼民反了。”廷臣不敢再言。
退朝后，顺天府尹立即派差，星夜赴密云县拘提原案，这里让差官们走着。
再说程继志回到店中，天已快亮了，假寐片时，忽地触起一件事来。急忙起来招呼店伙，算清店账，立时启程。你道那程继志有何事这样忙？原来，忽然想起那胡立堂有性命之忧，他们那群狗党，已早有此心，今一旦事败，定然是势在必行。倘胡立堂一死，岂不是前功尽弃？越想这事越危险，自己所以赶紧启程。出城后雇了脚程，只是打尖歇了一歇，赶紧往前赶，天到未时，到了顺义县。不落店，找了个饭铺吃了饭，歇息歇息，紧跟着赶路，到了日色沉西，找了个僻静所在，把大衣服脱下来，包在包裹内，施展夜行的功夫，未到天明，已到了密云县。在城外把衣服换好，自己盘算：“可别遇见熟人，我还是往哪里好呢？”忽然想起县衙前有一家饭铺，“在那里躲避一天，先看看有何动静。”
不一时，天已亮了，城门开放，随众入城。程继志是低头紧走，到了县衙前，自己倒笑了，铺户还没落门板啦，饭馆子没有这么早卖座的。自己一想，“我这主意拙了，离连山庄密迩之地，若遇着熟人，用何言答对呢？还是赶快出城为妙。”于是转奔北门，岀城走了三四里光景，见路左有一家小店，是福来栈，看情形净住的是些担挑负贩做买卖的。程继志一看，这里倒可以暂时存身，于是进了店门，故作愁眉苦脸的，店中正是这些做买卖的起来赶着进城。程继志先进柜房，见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正在洗脸，程继志道：“掌柜的，我是从此路过，腹中感点寒气，忽然疼痛起来，掌柜的有空房间么？我暂歇一歇，要是回头好了跟着赶路，要是晚了就在此住一夜，明日加倍的给钱。”掌柜的一打量程继志，虽然衣裳朴素，不像店中住的这些人，忙说道：“客官我这净住的是小贩子，屋子太脏，恐怕您住不了。”程继志道：“那倒不妨，只要不是大炕就行。”掌柜的招呼了声：“刘二！”跟着进来一个伙计，掌柜的说道：“给这位客人找一个单间。”伙计看了程继志一眼，很有些怀疑，领着继志到了一个单间内。程继志一看，果然屋中并无陈设，只摆着一张白茬木桌、两个木凳，伙计给烧了一壶水来，程继志索性躺在炕上歇息。
睡了一觉醒来，已解了那一夜的疲乏。到午饭时胡乱买了些食物充饥，晚间这些小贩子全回店吃过晚饭，一个个劳苦了一天，所以全早早睡了。继志穿一身短衣，青绉绸扎腰，青绢包头，背上插青钢剑，收拾好了，把屋门反扣，飞身上房，离开福来店，够奔北门。三四里之路，转眼间已到，二丈来高的城墙，程继志用“燕子飞云纵”的功夫蹿到城上。这密云县乃是继志家乡之地，知道城下无警卫，只有城门洞有两个管城门的门丁，在民房上蹿纵如飞，到了县衙前。只见东西便门挑着两盏油灯，门前有两个兵勇值岗，进了县衙大门就是班房，越过了大堂，迎面即是二堂，两边是各科房，转过二堂，是三间会客室，左边是签押房，右边是师爷的卧室。程继志见左边屋有说话声音，急忙够奔窗前，把窗纸戳破一孔，往内一看，见迎面上坐着两人。左边这人，年纪只有三十余岁，白素素脸面，眉目清秀，颇带书生本色，身穿绛紫皮袍，马蹄袖倒着挽，天马出风袖头，戴便帽，手中托着一只珐琅水烟袋，正在吸着。右边那人年纪五十多岁，面如白纸，微带些青色，瘦若枯柴，身穿红青宁绸皮袍，油渍满身，手中也托着一只水烟袋，摇头晃脑在思索什么。左垂首尚坐一人，五十多岁，身量魁梧臃肿，是个大腹贾的样子，门旁一个差人伺候着。只听左边的那人说：“子良，这事万没想到糟到这步田地，舍亲那里要是没办法，那就更不可收拾了。”那右边坐的那人沉吟不语，只听那个胖子说道：“县太爷，这事还请始终为力，我们现在势难两立，县太爷只要肯竭力维持，我纵然把家产花尽也甘心的，反正到现在也说不上不算，其实到现在金子分毫也没开采出来。”程继志一看这三人，就知道左边是县官张璧人，右边是师爷，那胖子一定是鼎昌烧锅东家侯炳华。
这时，见师爷抬起头来，把两道斗鸡眉一皱，把头摇了两摇，咬文嚼字地说道：“据我看，事不宜迟，赶紧把他交代了，我再把公事及病状倒填日期，这么就没有痕迹了。只是那牢头非常刁难，炳华你还要把他打点打点才好。”那侯炳华听师爷说完了，忙答道：“我这里已预备点款子。”说着，从怀中拿岀一个手巾包，打开了拿岀一叠纸钞来，恭恭敬敬送到迎面的桌子上道：“这一千两现期庄票，是求县太爷、师爷给打点打点，这五百两现钞给牢头及衙役三班们分配吧！我不便跟他们接头，还是请师爷代劳吧！”那师爷立时笑逐颜开地说道：“用不了这么多的钱。”侯炳华说道：“师爷，咱们不过客气，哪时需款项时自管吩咐。”县官在一旁形同木偶，也不言也不语，这时站了起来向师爷道：“子良，凡事还是多加慎重，请你斟酌办吧！”那师爷跟侯炳华全站起来，师爷连说：“东翁请放心，绝无差错。”县官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懒洋洋走了出来。程继志闪到一边，县官从会客室右边的月亮门走向后面去了。
这时，听那师爷说道：“我们这位老爷简直是书呆子，胆小如鼠，那样还能办得了大事？炳华，不怕你过意的话，他还说什么莫做负恩人，多积阴功事，这个话我就知是指你我说的，最可笑的是，跟我又提，‘这事倘若办好了，金子开采出来，致富即在目前。’他又想落钱又想落人，还是总说仁义道德的话，叫我跟他有什么法子呢？我做事不拘小节，往大处着眼，不为小恩小惠制住了。”那侯炳华道：“师爷，您这样才干屈身在这里，真是屈才！”师爷得意洋洋，连说：“岂敢，岂敢！”向那差人道：“王升，你到狱里把典狱吏黄绍基请来，有要事商量。”差人答应了声是，随即岀来。
继志想国家设官治民，原为黎民谋幸福的，如今竟出这种枉法害民的官吏。堂堂七品县令，竟容龌龊商人勾结幕僚，陷害无辜。自己正思索着，只见由会客室左边月亮门走来两人，头里正是那差人，打着一个纸灯笼，后面跟着一人，在黑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面貌，差人拉风门进签押房。程继志一看这典狱吏，年纪五十余岁，鹰鼻鸡眼，嘴上微有几根胡子，一脸烟容，进门向那师爷打个阡，师爷欠了欠身。侯炳华也站起来客气了一声，两人像是熟人，那师爷让了个座，典狱吏欠身坐在下首，口称，“老夫子有何见谕？”师爷道：“请你来不为别的事，你也知道那胡立堂之事有些棘手，他儿子胡文渊已普京叩阍，若闹真了，关系老爷前程。若想无事，必须把胡立堂的口灭了，这事全得仰仗你给办了，只是须办严密了，别落丝毫痕迹才好。”说罢，从桌上点了点银票，拿起来向典狱吏道：“绍基，这是三百两银票，侯先生托你多为力吧，这三百两银子只算你那狱中的，外边不在数。”那黄绍基把银票接过来说道：“师爷，请望安吧，这件事办完了，就是蒸骨也验不出伤来。”侯炳华说道：“但愿如此吧！”典狱吏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赶紧去办。”那师爷道：“也好。我们就在这候你个准信。”典狱吏起身出来。
程继志本想把这一群狗党斩尽，又一想，“自有国法来处治他们，我何必多管？我倒看个明白，他们谋害人是怎么下手！”这典狱吏奔会客室左边月亮门，程继志纵身上房，在房上跟随转过月亮门，见是一条箭道，箭道中墙上只有一盏昏灯，箭道尽头是一个黑栅栏门，门内有狱丁把守，栅栏门已上锁，典狱吏一拍栅栏门，狱丁把锁挑了，典狱吏进去，只听哗楞一声，仍把锁合上。程继志一看，这狱中的监房是算盘式，周围是大墙围着，墙上密布钢叉子，程继志纵身到墙上，先抄住钢叉子，翻到墙里，飘身落到房上。见那典狱吏进了栅栏门右边屋内，程继志一看一间间的监房，微微全有一线灯光，一派的铁镣的声音，时时发出呻吟之声。箭道分有两段，后边还有一个栅栏门，远远望去，黑暗暗阴惨惨。这时，程继志又听得一声惨叫声似鬼嚎，连着叭叭两声，又惨叫起来，跟着哗楞楞铁链直响，程继志自有生以来，也未见过这阴惨的境地，俯身一望，是栊道中狱丁进了栅栏门旁的屋中。程继志心想：“我也开开眼。”飘身落在拢道之中，一股腥臭之气触鼻欲呕，辨了辨声音岀在左边第三间房内，蹑足至近前，只见两扇黑木门，仅开一洞，由孔中往内一望，还没有看见什么，先闻到一股骚气，自己只好闭住了气，仔细一看，把自己吓得毛骨悚然。
这监房中在墙上一盏菜油灯，灯焰被风吹得摇摇倏明倏暗，迎面上一铺土炕，炕上头向外脚向里一排躺着九个囚犯。那炕的地方，只可容纳六七人，竟硬叫躺九个人，这就叫生疖子硬挤。躺着的囚犯在脖项上横着一根木杠，囚犯满是三大件手铐、脚镣、脖锁戴着，用一根长铁链从个个囚犯脖子中穿过去，锁在杠上，想转身抬腿，那算万难。靠门有一张板铺，上坐一人，发蓬蓬如乱草，一脸横肉，连鬓络腮胡须，手中拿一根藤条，气呼呼坐在那里，向门后瞪着眼直骂，骂得大约口干了，一伸手，拿起一把泥瓦壶，嘴对嘴咕嘟嘟喝了一阵。程继志看这铺头，像是门后有人的样子，程继志斜身一看，见门后一只尿筲，筲梁子上锁着一个囚犯，赤着背，灯光暗淡，看不清面貌，只隐约见背上一片片血迹。只见那铺头怒目横眉，偶听得炕上囚犯一挣扎，倏地站了起来，拿着藤条叭叭就是几下，打得那囚犯婉转哀号。那铺头见被打的囚犯越哎哟，他是越气，又是一阵藤条，打得那囚犯忍气吞声，龇牙咧嘴，真是人间地狱。这种待遇囚犯名叫睡鞭床，数年前离开省会之地，各县监狱中均是如此黑暗。程继志一看这锁在筲上的囚犯，一定是新收进来的，铺头那里叫菜账。“菜账”二字在旧时监狱中是一个当铺头的专有名词，凡有犯人执行进监，铺头必要敲诈钱财，其名曰“菜账”，犯人富裕者，饮食由铺头供给，不吃“牢食”，不受痛苦，无钱者任情凌虐，惨受非刑，与狱吏、狱丁狼狈为奸，合谋诈欺取财，暗无天日之情令人发指。犯人入监狱，例由狱吏给粗碗一个，竹筷一双，以便盛牢食，乃此两器均为铺头把持，须用钱买得，无钱只可以手捧饭，其毒恶之情，有百倍于此者。
这时，程继志忽听靠栅栏门的屋中，有人说着话要走出来，赶紧纵身蹿上监房。只见由屋中出来两个狱丁，一个狱吏，先到了第五间监房，用挑子把门挑开，正在程继志所站监房的对面，程继志看得清清楚楚。这间房中只有两名囚犯，外有一个铺头，这炕上只有两个上鞭床的，地下有两棵木桩，在桩上三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大铁环子，那两个囚犯满把脖项锁在木桩上，站不起蹲不下，这才叫活受罪，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搪不了。狱丁们进去跟那铺头说了几句话，只见那铺头拿了一串挑子（狱中忌讳极多，钥匙名曰挑子），把两个站桩的落下来，又去把鞭床上的大杠子落下，把大链子撤出来，这才把两个囚犯放到地上。这囚犯满是三大件的刑具戴着，哗楞楞，脚镣摩擦地响着，走出监房，送到第三监房两个，第四监房两个，那狱吏指挥着狱丁，在地当中搭好一个板铺，又拿岀一床棉被，叫狱丁到靠栅栏门旁屋中，拿一把榔头六个钉子，几张毛头纸，这万恶的狱吏，只为贪图贿赂，欺天灭理，施展辣手，要用奇刑惨毙胡立堂，能叫他死后遍体无伤，腹内无毒。若非云中雁赶到，胡立堂唯有瘗恨重泉，百年埋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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