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深宵话别 云中雁仗剑入江湖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程继志听师父要于中秋后遄返故乡,自己不由泪下沾衣,哽咽着说道:“弟子蒙师父辛勤教授,八载于兹,涓埃未报。弟子跟家母也曾说过,师父孤伶一身,又无室家之累,弟子家中虽非富有,布衣蔬食,亦足奉养师父的天年,请师父不必再走了。”铁伞先生见继志说出这番话来,不觉触动自己身怀绝技,漂泊江湖,若是隐遁山林,不过与草木同腐。虽是自己性情与世俗落落不合,可是自入江湖四十年中,并未得一知己,不料到老来收了这么个徒弟,有至情有至性,胜过亲生,感慨身世无限凄凉。手抚银髯,强忍住热泪说道:“为师四十年来对于儿女私情斩断,不想被你把我俗情勾起。好吧,我现时虽遄返南洋,我已决定把这青云岭作我一生归宿之地。”继志听了,转悲为喜。遂又问道:“师父,弟子此后欲求立身之道,须从何处进身?”铁伞先生道:“人事不能预定,世途险巇,不要汲汲于功名富贵,亦不可做社会之废人。心地取光明正大,待人接物以信义为先,不作消极之念,不为物欲所诱,立身扬名看个人的机缘。我还要嘱咐你,那孙守中忠诚朴厚,你要另眼看待他。况且你不能株守家园,有孙守中一人自能照管家门。还有周老镖师,受你父托孤之重,十年来待你母子至厚,这种人有侠肝义胆,处在这种炎凉世态之秋,实属难得。并且他久走江湖,洞明世故,往后要常跟他在一处历练才好,并须侍之如父,也不枉他反你母子这番恩义。”继志一一答应。

  继志想了想,离中秋节还有四天,自己跟师父说要回家去看看,并禀知母亲。铁伞先生道:“你去吧!这两天你来不来不要紧,中秋日备几色菜肴,酒也要预备些,我要破例地痛饮一番,度这团圆佳节。”继志答应,离青云岭回到家中。见了母亲,把师父过中秋节回南的话说了一遍,程夫人说道:“你何不留师父多住几年,稍报他老人家这些年教诲之恩?”继志把师父去志已决,将来重回青云岭的话告诉一遍,程夫人听了,心中万分感念铁伞先生。自己沉吟了半晌,冲着继志、宝霞两人说道:“我想翁老先生无家无室,孤独一身,漂泊江湖,行侠仗义,这固然是他们侠客行为,视为乐事。可是也不能长生不老,若顶到精力衰颓,疾病缠身,到那时才感到人世痛苦,我想叫你两人拜在翁老先生膝下为义子女,这又近了一层,他自然不再客气,将来也好侍奉他的天年,并可照顾你们两人。在你初上青云岭的时候,我就有此意,不过,那时为娘方守孤孀,恐落闲言,为娘今已望六之年,翁老先生年过古稀,可以说没有什么嫌疑了。你两人心意怎么样?”继志说道:“儿有此意,只是不敢跟母亲说。您只要愿意,那是再好没有了。”宝霞姑娘也是愿意,并且自己已十六岁,拜了当代大侠做义女,自己的终身大事将来也可由义父做主,哪还能错得了么?哥俩非常的高兴。

  继志说:“要办可得赶紧办,师父的脾气,言出必行,这还有四天的工夫,过了中秋节,说不定他老人家就走了。这事必得娘跟师父说才好,师父还不定愿意不愿意啦!”程夫人道:“那倒好办,明天你同孙头把师父请到家来,我以至诚动之,不至于不答应。我就是为难不好预备送行的东西。”继志道:“不错,师父性情与旁人不同,最厌烦繁文缚节。我看师父夹衣服亦旧了,叫妹妹赶紧做两件衣服,临走时咱预备点银两,让他老人家随便用就行啦。”程夫人说这么办,跟着就开箱子找衣料,铁伞先生的衣服大小尺寸宝霞姑娘全知道。(原来,铁伞先生自来青云岭,所穿的衣服全是程夫人母女给做。)把衣料找出来,宝霞姑娘紧跟着铺在炕上剪裁。程夫人把孙守中招呼来告诉他一切,孙守中也喜欢不尽。

  次日,继志同孙守中到岭上,继志跟师父说:“家母请师父到家中有事面商。”铁伞先生略一沉吟,见孙守中跟随,遂问,“有面谈的事么?”孙守中赶紧答应,“是。家主母请老先生有事面商。”铁伞先生点头道:“走吧!”铁伞先生从墙上摘下伞来,拿在手中,三人一同下得岭来。不大工夫,到了程宅。

  继志把师父让到书房落座,孙守中侍候着。继志到后面禀知母亲,程夫人随着出来。翁先生跟程夫人八年之久并未见面,程夫人一看翁先生须发如银,精神矍铄,满脸的慈祥中寓刚毅之气。铁伞先生见程夫人年届五旬开外,面目端肃慈祥,一身朴素的衣服,步履安详,颇显精明干练。由继志给引见了,程夫人道了万福,铁伞先生还了一揖,彼此落座,程夫人致谢了辛勤教诲之劳。铁伞先生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也不说感谢的话了。”程夫人遂说道:“听说先生于中秋节后欲回南方,先生何必这么忙呢?愚母子奉养师父的天年,舍间尚足有此绵薄之力。先生在此八年,此地盗贼不惊,宵小敛迹,不仅愚母子得先生之福荫,即连山庄居民亦拜先生之赐。未亡人有一事奉商,只是不敢启齿。”铁伞先生道:“夫人有事,自管明言,何必客气。”程夫人道:“未亡人自先夫去世,抚育一双子女昼夜担心,幸遇先生将继志教诲成人,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先生既无家室之累,四海为家,未亡人一双子女,欲拜在先生膝下做螟蛉义子,先生倦游归来,叫他们好娱先生暮景,寒门亦可得先生照拂,望先生不要推辞才好。”铁伞先生听了程夫人的话,略一沉吟,喟然长叹了一声,说道:“老朽飘荡江湖四十余年,孤独一身,无拘无束,久怀岀世之心。不思八年来跟继志这孩子耳鬓厮磨,倒把我儿女情长勾起。贤母子既有这番盛意,我倒要从命了。只是我南方尚有未了之事,必须去的,早晚我必回来。”程夫人听铁伞先生答应了,心中非常欢喜。又叫继志把宝霞叫出来见过了先生,铁伞先生见宝霞姑娘品貌端方,举止温婉,自己得了这么一双子女,不禁喜上眉梢,程夫人请先生中秋日到家中过节,再令他二人给义父行大礼,铁伞先生点头。程夫人不便久坐,起身告辞,领儿女同归后院。继志欢喜欲狂,留师父吃过晚饭,铁伞先生回归岭上。

  一晃三天过去,已到了中秋。这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继志早早把师父请下岭来。铁伞先生来到程家,见书房中收拾得齐齐整整,一堂大红呢围桌椅靠,在迎面上供着程镖头的灵位,罗列着香烛供品。铁伞先生吃过了茶,程夫人领着宝霞姑娘出来,与铁伞先生叙礼已毕,遂说道:“趁今日佳节,请您受两个义子女大礼叩见。”铁伞先生道:“何必多此破费?”程夫人道:“这就简慢得多了。”孙守中把香烛点起,程夫人向继志道:“先给你亡父叩头,你亡父泉下有知,亦当含笑。”铁伞先生听程夫人说这两句话时,眼中明明含着痛泪,强自抑住,把头微偏不瞧继志磕头,眼盯住书架,把眼泪忍回去,脸上还微微带着强笑,趁回身叫宝霞姑娘磕头的工夫,偷偷把眼角拭了拭,恐怕大喜的日子落下泪来,惹得铁伞先生不悦。铁伞先生是何等样人?焉有看不出来呢?自己也不忍看了,扭头去看炉中香烟。宝霞姑娘叩罢头起来,这时才把这幕惨剧揭过去。程夫人令孙守中在迎面放了一把椅子,请铁伞先生入座。铁伞先生并不谦逊,继志、宝霞行了大礼,程夫人与铁伞先生这算干亲家了,彼此重新见礼。

  程夫人向孙守中道:“你到上房堂屋把那个盘子端来。”孙守中答应,不一会儿,从后面端进一个方盘,继志接过来,捧放在铁伞先生面前道:“义父,这是两件夹衣服,也不敢给您预备旁的东西。这只翡翠扳指,是先父遗留之物,散碎银两,留您路上零用着方便。”铁伞先生一看米黄色川绸夹衫,天青宁绸夹背心、夹马褂,纱便帽一顶,福字履一双,一只翡翠扳指,色泽润莹,价值不资。铁伞先生道:“何必多此破费?我亦不客气了。”铁伞先生把银两拿出一半来道:“这银两我用不了许多,你拿进去吧!”继志只得答应。铁伞先生从自己衣襟上解下一只玉珮来,上刻老子、青牛,栩栩如生,向着宝霞道:“这只玉珮虽不值什么,倒是一件古物,是我恩师所赐,老夫佩戴四十余年,给你戴吧!倒可以驱邪避祟,永葆遐龄。”宝霞姑娘恭恭敬敬谢过义父。程夫人起身告辞,临行时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向铁伞先生道:“亲家,你这义女今年已十六岁,她的终身大事,还得您操心,不图家业只取人才。”铁伞先生答道:“好吧!”程夫人回归后院。

  这里继志陪着义父用饭。长工们知道了,进来与铁伞先生贺喜,又到后院与程夫人贺喜。程夫人每人赏赐了两吊钱,告诉长工们,连铁伞先生的赏钱全有了。程宅自程镖头故后,门庭冷落,今日子女长在,在佳节办这种喜事,顿觉家庭中喜气重重。哪知因这一桩喜事,到后来险取了灭门之祸,此是后话不提。

  早饭后,铁伞先生跟继志谈今论古,到了晚间,屋中红烛高烧,酒筵丰盛,铁伞先生令孙守中也陪着一同饮酒,后院里饭后,月光东上,庭前瓜果杂陈,母女那里赏月。铁伞先生直饮至二更,微有醉意,铁伞先生道:“天不早了,我要回岭上了。”继志道:“义父,我跟您回岭上去。”铁伞先生道:“你不用去了,我一路赏玩月色,倒也不觉寂寞。你找一个包袱来,把衣服包起来,我把它带走吧!”继志找了个包袱把衣服、银两包好,铁伞先生站起来,把包袱拿在手中,继志跟孙守中送到门外,铁伞先生道:“回去吧!”说罢,自己缓缓趁月色走去。

  继志直望到铁伞先生走出东庄口才回来。次日早起就上岭来,到了书房中,不见铁伞先生,到园中找了一遍也无踪迹,重又进了书房到暗间一看,床上被褥整齐,平常放在窗前的包袱也没有了。急忙又到外间一看,墙上铁伞已不见了,继志就知道义父准是走了。猛然抬头,见桌上用镇纸押着一张纸,忙伸手拿起一看,上写着是:“酒醉归来忽动回乡之念,晴空皓月,送我南旋,聚首匪遥,勿以我为念。”下面签着白水两个字,写得笔走龙蛇。继志看完,自己怔了半天,明白师父不欲惹离愁别恨,悄然而去。无精打采回得家来,告诉了母亲、妹妹。程夫人也是非常怅惘。程夫人吩咐孙守中,叫人把青云岭的园子、书房全收拾好了,此后无论何时不得荒废,他义父不定何时还要来的,孙守中答应。

  继志自铁伞先生走后,每天黎明还是到园中练功夫。到了十一月间,忽一日,周杰来看望程夫人,孙守中迎接岀来,在书房落座。孙守中禀知程夫人,程夫人赶紧出来相见。这些年,周杰每年年终必把永胜镖局所赚的钱,提出一股来与程夫人送来。八九年的工夫,跟继志见了四次面。继志练武功的事,始终遵铁伞先生的嘱咐,没告诉周杰。这次,程夫人跟周杰谈了会子家常的事,忽向孙守中道:“打发长工把继志招呼来,就提周伯伯来了。”孙守中答应,打发人去送信。程夫人向周杰道:“有一件事,这些年总没告诉周伯伯,请周伯伯原谅。”周杰道:“弟妹何必客气,什么事呢?”程夫人把继志拜铁伞先生翁白水为师,在青云岭学艺八年,中秋节铁伞先生回的南,前后的一一说了一遍。周杰把腿一拍道:“咳,九年多时刻不忘的恩人,竟会当面错过。”程夫人道:“周伯伯不要后悔。他老人家若到现在也不走,也不敢告诉周伯伯。他老人家脾气古怪,收你侄子的时候就说下,不准对别人提练武的事。”周杰道:“当年随老镖头走镖失事,若非他老人家相救,我还活到今日么?我侄儿能拜他老人家为师,真是家门之福,这我可放心了。”程夫人道:“还有一件事,我没等跟周伯伯商量商量就主意了。”周杰道:“弟妹,太谦了。”程夫人道:“我把您侄子、侄女拜在翁先生膝下为螟蛉义子。”周杰笑道:“这是太痛快的事了,这么办对极了。铁伞先生对他父子有恩,弟妹这一来蛮好。”

  正说着,继志从岭上回来,见周杰赶紧行礼。周杰一看继志身量已如成人,气宇轩昂,体格魁梧,英气勃勃,二目光华射人,就知道软硬功夫已登峰造极了。继志见母亲在这坐着,自己站在一旁。周杰道:“贤侄,你坐下,咱好讲话。”继志道:“我不累得慌。”还是程夫人道:“周伯伯不是外人,坐下吧!”继志这才落座。周杰问了问继志所练过的功夫,继志把自己所练的各种武功及点穴术全告诉了周杰。继志又说:“周伯伯,不要对外人讲,我义父谆嘱不得轻露,我虽略有所得,还是功夫浅,若不是周伯伯问,我只说略会拳棒而已。”周杰道:“得遇这样名师,这是你个人福分,不骄狂,不轻露,正是造福之道。”程夫人道:“但盼他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继志忽然站起说道:“娘!我跟您商量点事,儿已二十多岁,足迹未离连山庄,世路人情一点也不明白,我想跟周伯伯到镖局子去一趟,看看外边风土人情,也可长点阅历。”程夫人道:“你对入镖行这种想念不要动了。我是久已灰心,永胜镖局本算没有咱的事了,历年周伯伯跟众镖师从刀尖子上赚的钱周恤咱们,那是人家的厚道,你只要不忘这分恩义就是了。”继志道:“儿不是想入镖行,不过儿要跟周伯伯阅历阅历外面的人情。这时,去一趟,也不过一两个月就回来,您这么大年纪,儿也不愿远离,好在有孙头照管家中一切。”周杰接言道:“弟妹,也可以叫侄儿到镖局住些日子开化开化,他也这么大了,难道永叫他守在家中么?我这趟是走镖路经此地,这次镖到北京交,弟妹要是放心的话,叫侄儿跟我去吧。北京城是天子脚下,大邦之地,见见世面,回来在镖局子住个个月其成的。我们不断走镖,顺便再送他回来。”程夫人被周杰这一撺掇,心里也活动了,遂说道:“好吧,那么周伯伯在这住一晚,明天一同走吧!”周杰道:“明天倒不要紧,镖车在城里南关落店啦,我跟赵师傅一同押镖来的,不回去恐怕他不放心,我回店,明天早晨我来接他来。”

  继志见母亲答应了,心中非常高兴。见周伯伯一定要走,赶紧站起来道:“既有赵师傅守着,镖没有差错,您不用走,叫孙头告诉一声就行啦。”孙守中道:“赵师傅住在哪个店啦?"周杰道:“是天升店。”孙守中道:“是从前张家口镖局子的赵月辉赵师傅么?”周杰说:“不错,是他。”孙守中道:“我去送信连看望看望他。我们十几年没见啦!”孙守中要走,程夫人道:“别忙。”回头问着周杰,“押镖有多少人?”周杰道:“就是十一个人,弟妹,你问多少人干什么?”程夫人道:“不用周伯伯管。向着继志道:“到后边找你妹妹要五两银子来。”继志答应,到后边去拿银子。程夫人趁这工夫跟周杰说道:“我不是离不开他,这孩子时刻不忘给他父亲报仇。周伯伯您想,我程家只这么一条后,倘有三长两短,叫我倚靠何人?周伯伯照管着我倒放心,千万不要撒手。”周杰道:“弟妹,请放宽心,不必挂念。这些年我们不断打听,李兆丰这股悍匪,屡次被官兵剿捕,总未站住脚,有说他已窜至南边,当了枭匪的。”程夫人说:“那就好了。”

  周杰心中是另有打算,因为永胜镖局大不如前,虽然这些年没有大失闪,可是各线上全是面子事还得若干的花销,不敢硬走新线。继志既有惊人绝技,他又有老镖头那点威名,若在镖局子一镇,足可恢复当年永胜镖局的盛况,所以极力撺掇继志出去,虽是现在不能实行,遇机会再说,这是周杰心中这么想。

  正在这时,继志出来,把银子拿到母亲面前。程夫人说:“孙头,你把银子拿去,到城中要两桌酒席,再买几色点心鲜果,送给赵师傅与伙计们的。就提周师傅被少主人留下了,明天走,叫赵师傅多偏劳吧。临回来再给家中带点菜来,没有旁的事,套一辆车就去吧。”孙守中答应,转身出去,程夫人也站起来说道:“爷俩谈谈吧,我到后边瞧瞧去。”周杰道:“弟妹请便吧!”

  程夫人走后,周杰跟继志谈起武功来,继志把自己所得一一说了一遍。听得周杰发了呆,自己武学虽浅,经验不浅。按继志八年的工夫,会得到这么高的本领,实在是百无一人。看起来全在名师指点,不禁点头赞叹。又谈了会子,孙守中已回来,说道:“酒席已送去,赵师傅说谢谢太太跟少主人。告诉周师傅住一半天不要紧,又没客人跟着,耽误不了。”周杰道:“让你辛苦啦!”孙守中自去忙活预备晚饭。

  饭后,程夫人把继志叫到后边,谆嘱了一番,只让到镖局住一个月,年终得回来,那不春暖时再去呢。事事须听周伯父的话,不得随意满处去。继志一一答应,程夫人把继志的衣服全预备好了,又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继志,“到北京要是住两天,顺便给你妹妹量两件衣料来,连你垫补零用。”继志见天色不早,到书房安歇。

  次日黎明起来,程夫人又托付了一番,套了辆车,这爷俩上车奔城内天升店。到了店中,周杰给赵月辉引见了,镖局伙计听说是程少镖头,全是十分的欢迎。因为昨晚店中伙计闲谈,知道这永胜镖局就是连山庄程家开的。就告诉镖局子人说:“别看你们镖局子老镖头不在啦,他儿子本领更大,不用说别的,去年连山庄走水,这位少镖头火场救人,身体飞在半空有五六丈高,从这里得了个外号叫云中雁,可着密云县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是先声夺人。”这时已到辰时,赶紧启程。伙计们上车的上车,上坐骑的上坐骑。这次镖保的是皮货,货物多,值价不少,分装三辆车上。周杰原来跟赵镖师全有坐骑,遂问继志道:“少镖头,你牲口上要不惯,坐车吧!”继志一想自己牲口上差事。可是不肯说不会,遂答道:“走远道还是骑牲口好些。”周杰叫伙计匀出匹马来让继志骑。趟子手前头在店门口把镖旗拔下来抱在怀中,喊起镖趟子镖车出店,出南门奔大路走下去。

  继志对走镖事不大明白。走到清静的地方,继志悄悄问周杰,“趟子手喊的什么字?”周杰道:“北几省的镖,全是喊‘耀武扬威’四字,南省全是‘达摩威武’四字。喊的各镖局有各镖局的分别。”周杰于是把走镖的规矩全告诉了继志。

  走了三天,到了北京。到了西珠市口茂记皮庄,把镖交了,柜上给签了收据。周杰道:“咱们奔刑部街天泰栈,那是熟地方。”伙计们有来过的头前引路。继志一看,到底都会的地方,三街六市繁盛异常。不大工夫,到了刑部街天泰栈前,纷纷下了坐骑。店伙一看是永胜镖局,急忙往里让。继志一看名称虽是栈房,势派真阔,门头上黑底金字的牌匾,门两旁也有两块金字招牌是仕宦行台,安寓客商,过道内左边是两间柜房。进了店一看,好一个宽阔的院子,迎面三间上房,两边有耳房两间,东西两边,一面是五间,满是方砖铺地,东南角西南角全有角门。店伙问:“周老达官您好,这几月总没往这边来。您要住跨院,西跨院还有三间闲着的,要不您就在前院里,这可是厢房,您可以将就么?”周杰道:“前边就前边吧。”店伙把周杰等让到东厢房,是一明两间条山的大炕,屋里新裱糊的顶棚,摆着一堂新漆桌椅,非常洁净。店伙把镖局子伙计、趟子手们让到西厢房两个单间内。店伙忙合着打脸水沏茶,周杰拿布掸子掸鞋上的土,遂问道:“王三,你们掌柜的真舍得花钱,屋子满见新啦!”王三笑嘻嘻答道:“掌柜的把去年一年赚的钱满搁在修理上啦。”这时,面盆已打上水,三人净面吃茶。晚饭后,大家一路劳乏,全早早安歇。

  次日起来梳洗毕,三人一同到各处繁盛的地方游玩了一日,到黄昏后方才回店。到了店门口,三人往里走,继志在后边贪看街上热闹,慢了一步。这时,又来了一人,也是奔店门,两人全奔店门,不期而然彼此抬头一看,这人赶紧一低头,紧走了两步,进了店门。继志在灯火辉煌的店门口看得很清楚,看这人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身朴素的衣服,瘦黄的一张脸面,带着几分病容。分明是哪儿见过面,极其面熟,看神情是怕人的意思。继志也进了店,一看那人已叫店伙开了上房东耳房的门,连头也不回进了屋子。继志心中纳闷,也走进了自己屋中。

  店伙王三跟进来说道:“少镖头、二位老达官,今天哪儿逛了一天,广和园的戏不错,没听戏么?”周杰答道:“没听戏,我们在各处逛逛,顺便买了点东西。”继志问道:“上房东边单间住的是干什么的?我看着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啦。”店伙答道:“少镖头,您是头一趟来,老达官们全知道,这刑部街只有这一个天泰栈,这里全是买卖客人。没有来路的咱这不留,全是采买货物的老客。那屋里那位姓胡,叫什么文渊,是密云县盛发钱粮店的东家,跟这牲记钱庄有来往,所以咱这栈里敢留他。”继志听店伙这么一说,才想起来。遂答道:“这就是了,原来是我们乡亲,虽不认识,在城里短不了打头碰脸的见面。”店伙道:“要不我把胡掌柜请过来,您二位谈谈?”继志道:“那倒不必,又不熟识,让人家疑心巴结买卖。”店伙见无话可说,出去张罗别的客人。

  继志跟周杰、赵月辉说道:“这胡文渊行为可疑。”周杰道:“怎么?”继志道:“侄儿家中有余钱就在那盛发钱粮店存放,那个字号别提多殷实啦。每年正月家母必令我去拜年。在这住的这个胡文渊,他父亲胡立堂侄儿倒见过面,这胡文渊也见过,只是没坐下过。去年盛发钱粮店忽然通知家中,叫把存款提岀来,说是要收市啦。孙头跟侄儿说过,盛发的东家跟鼎昌烧锅打了好些年官司,近来被别的官司牵连在内,下了狱啦。说是案情重大,还不易出来,所以买卖要收市。据外边传说,内中很有暗昧。”周杰听到这里,问道:“起初为的什么事?”继志道:“许是为采金矿,侄儿因事不关己,也没细问。今天回店,我走慢了一步,正跟那胡文渊一同进店,他看见侄儿,急忙低头躲避,紧走进屋子,显见是怕人认他。”周杰道:“他许是进京走门径托人情,恐怕露了风声。咱们溜了一天,歇着吧。“于是熄灯安眠。

  继志到二更天的时候,觉肚腹有些疼痛,出去大解。这时,院中客商有睡了的,有岀去的,各屋全寂静无声,见胡文渊这屋灯光还是明亮,大解回来,只见那屋中人影不断地现在窗上,似乎在屋中来回地走着。继志不由得止住脚步,又听得胡文渊低声长叹,继志想:“这是心中烦闷睡不着?”再要听时,只见店伙由柜房出来,自己赶紧进了屋子和衣躺下。哪知心中像有什么事似的,只是睡不着。这夜静更深,只要有一点声息也能听见。厢房的窗户跟胡文渊的窗户仅离着四五尺,继志在枕上听得胡文渊那屋中脚步声音不断。继志听了半天没有别的动静,不觉睡着。一觉醒来也就是五更时候,天尚未明,侧耳听了听,胡文渊那屋依然有脚步声音,明明是彻夜未眠。

  少时天光大亮,大家起来。店伙王三进来说道:“后天是冬至节,当今万岁祭坛,老达官们要是不走,倒可以看看热闹。”周杰、赵月辉一听还不怎样,继志忙说:“好,这可得看看,一定不走。”店伙王三张罗着打脸水去。周杰道:“贤侄,这种热闹不看也罢,这里有许多危险,这是赶上太平的时候还好,若赶上地面紧的时候,营城司坊满要清查户口,像我们一个说别扭了,就许不准在这住。再说,还得找隐身的地方偷着看,要是皇上的驾到了眼前,大声的一说话,那算惊驾。若是闯御路,那就别打算活了。”继志一听有这么大危险,遂说道:“那么谁还敢看呢?店伙王三怎么又撺掇呢?”赵月辉道:“周师傅是谨慎的意思,咱们小心一点就是啦。”

  到了午后,果然街道厅指挥着打扫街道,街上来往不断的各衙门的官员,全是忙着办皇差。那胡文渊从一早就出去了,直到天夕才回来。看那个神情,就像跑了多少路似的,疲惫不堪,脸上越发难看。到了晚间,周杰在屋中谈了会子,继志站到屋门口,看天时尚早,各屋全未睡,独胡文渊屋中倒把灯熄了。继志又待了半天,周杰跟赵月辉二人先睡了,继志不困,顺手拿起一本书来,见是《游侠传》,于是在灯下看书。看到三更时候,微有倦意,打了个呵欠,把书放下,想起胡文渊昨夜一夜未眠,今夜大概不能在地上溜一夜了。自己不由得出了屋门,见院中黑暗异常,抬头看了看天空,满天星斗,各屋中寂静无声,黑黑暗暗,并无一点灯光,忽见那窗户上横楣子亮光一闪一闪的,可是窗户上为何漆黑呢?好奇心动,轻轻走到窗户底下,侧耳一听,屋中果然未睡,不断有脚步之声,继志看了看窗户上横楣子,还是不断一阵阵放光。心中更是纳闷,回头看了看院中,并无动静,用手指蘸唾沫,把窗纸点破一个小孔,心想:“虽然屋中黑,我也看出个大概来。”哪知往纸孔中竭尽目力也看不出什么来。继志抬头看了看檐口,两臂往上一伸,蹲身一纵,已抓住檐口,只用右手捏住椽子,左脚尖微点窗棂,用左手指戳破了窗纸,往屋中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屋中点着灯了,这窗户上大概是用棉被遮住,上边横楣子太高,未蔽住。靠东山墙一张桌子,放着一盏油灯,还怕它透光,向窗户这面用一张厚纸挡着。这遮灯光的纸是用一根竹签插在墙上,纸就挂在竹签上。屋中炉火已熄,由门隙中吹进的风,把纸吹得不住地摇动,所以横楣上才一闪一闪地露出光来。再看桌上好些个纸张,零乱无序,这胡文渊坐在桌前提笔正在写一张什么,形似禀帖,又较禀帖大,一行写着一行把笔尖放在口中呵冻,写了几行似乎感到什么痛心的事,泪已夺眶而出,急忙把脸往旁一闪,拿手巾拭去泪痕,泪珠已滴到桌上一点,很小心地用手巾拭去,看情形是怕污了所写的纸折。把两手擦了擦,插在袖管内取暖,只见他轻咳了一声,站起来在桌子旁来回走了两趟,重又坐下,拿起笔来埋头地写下去。

  继志正看得出神,忽听柜房门一响,继志左脚一点窗棂,左手也一抓椽头,倏地翻到房上。伏身一看,原是两个守夜的店伙,在前后院绕了个弯,仍回柜房。继志又翻下房下,往屋中一瞧,见胡文渊已写完,见他把桌上几张字纸团在一处,在灯上点着,把桌上写好的用纸包好,又用一张硬纸包好。看那意思是很重要,并且不留痕迹,全收拾完了,才把灯移至炕边上,和衣躺在炕上,把被往身上一搭,噗的一口把灯吹灭。继志也轻轻落在平地,回到屋中。

  周杰坐在炕上,见继志进来,遂说道:“贤侄,你真好管闲事,倒是怎么一回事?”继志把所见的情形说了一遍,周杰道:“看这个意思,许是要往刑部衙门上告,这越级上告,在大清律上有罪名的,他要真敢那么办也算得孝子。”继志道:“他别是要闯御状吧!”周杰道:“那倒未必,这闯御状是九死一生的事,错非冤沉海底,神灵护佑,不易闯好了。皇上所过的御路警卫森严,闯进御道还得正是时候,真叫皇上听见,倒有昭雪冤枉保全性命之望,倘离圣驾稍远,就许枉送了性命。因为这一闯御状,不知得坏多少官,那岂不是儿戏的事么?”继志道:“那也未可定。常言说:豁出一身刚,敢把皇帝打。”周杰道:“咱们歇着吧。”继志答应,一同躺下。

  次日起来,周杰道:“咱们上前门大街吃饭去,就着今天找好了地方。”三人一同出来在畅春楼吃了早饭。赵月辉道:“我想起来了,天桥北有一家合成票庄,前年我来过一次,咱们往那儿看看,明天早晨在那里不比别处好么?”周杰说:“也好。”三人够奔天桥,在路西找着了合成票庄,赵月辉头前进了铺内,柜上先生一看是永胜镖局赵镖头,大家齐往里让。这位管账先生人极和蔼,随说道:“三位从哪儿来?请坐。”吩咐倒茶,赵月辉道:“我们押镖来的,住在天泰栈了。今天出来闲逛,走在这儿,特来看望看望杜先生。”管账先生连说:“岂敢岂敢,既来到北京,为什么落栈?这里有的是房子。”周杰连声称谢。杜先生指着继志道:“这位也是贵镖局子的吧!恕我眼拙。”赵月辉道:“太疏忽了,没给二位引见。这是程少镖头,名字是继志。”杜先生道:“失敬失敬。”继志也客气了两句。赵月辉道:“听说明天皇上祭天坛,不知道准么?”杜先生道:“不错,三位可以看看,这是不容易赶上的。”赵月辉道:“我们也打算看看,只是还没找着合适的地方。”杜先生道:“三位这儿来吧,这儿楼上正好,离着天桥近,最好是三位住在柜上,明早若是晚一点就不叫走人啦。”周杰道:“哪能那么招扰呢?明天早一点来就是啦。”杜先生一再挽留。赵月辉道:“不要客气,往后短不了打扰,我们住不了多少日子,到各处得逛逛。”于是告辞出来。

  继志问道:“跟他们是怎么认识?”赵月辉道:“他们这票庄,在张家口、沈阳全有分号,从前张家口镖局没归并的时候,往北京总号解款,全是咱走,不是一年半年的交情了。”继志等又在各处买了点东西回栈,晚饭后,三人在屋中谈笑。那店伙王三爱说话,向周杰道:“程少镖头这位同乡连这种热闹全不看,今天把房饭钱全算清了,说是天一亮就走。”继志知道说的是胡文渊,遂说道:“许是有要紧事。”王三这时听见有人招呼,急忙出去。继志向周杰说道:“明天准得出事,这种事咱倒要看看。”周杰道:“那也未可定,知道他在哪儿拦驾?”赵月辉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事,遂问道:“是什么事?”继志低声把昨夜所见说了一遍,赵月辉听罢,不住叹息,很佩服这人的胆量。说了会子,三人安歇。

  一觉醒来,刚刚五更敲过,四处鸡声喔喔,三人赶紧起来。这时,还未大亮,把灯点着,招呼店伙烧水,梳洗完了,天已微明。继志一看胡文渊已出去了,三人赶紧出来,周杰嘱咐趟子手们不要乱闯。店伙王三问道:“三位,往哪儿去?”周杰道:“往天桥北合成票庄,那儿有朋友。”王三道:“这时还未开城门啦。”赵月辉道:“走到那儿也够时候啦。”三人出了天泰栈,到了正阳门,城门已开,随众岀城,到了合成票庄,杜先生殷勤招待。

  这时,街上来往官员如穿梭一般,少时,技勇营已把队伍拉出来。又沉了片刻,有一骑马如飞而至,头排已到,街上一阵大乱,跟着就净街,各铺户满上门,车马行人满驱逐净。杜先生把三人领到楼上,由纸窗孔往外看,往北可以看出十几丈远去,往南也看到天桥。这时,有三三两两的太监全奔了天坛,杜先生道:“别看闹得紧,这时圣驾还未离宫啦。”少时,一队御营全来到天桥,一对对分列两旁警卫,又一阵马蹄声,只见从北来了两位武职官员,在街当中走,两旁十六匹马,全是侍卫的样子,全奔了天坛。不大工夫,重又翻回。杜先生低声说道:“这是九门提督跟步军统领。”这时,一条长街,虽有这么些满汉官员与警卫,别说是说话,连咳嗽的也没有。忽听由远远传来的口号似的,只听出是“二排”两字,一个个传下去,随着过去八名太监,又有十几位王公大臣过去,又是两名太监,策马如飞过去,紧接着是三排到了。杜先生道:“圣驾已出午朝门了。”这时,见神机营的队伍过去,接连就是值差各总管司礼监等,又见四十名三等御前侍卫,一对对过去,紧跟着四十名蛇矛枪,跟着又是四十名二等御前带刀侍卫。这时,又寂静了些时,只见远远并排两只大象,背驼瓶生三戟的宝瓶,缓缓而来。据传,这两只象乃是进贡来的,颇通人性,每至皇上临朝,这两只象鹄立殿前,驯服之至,背驼宝瓶,乃新君嗣位改元时,方用着此瓶〔按:此瓶内藏二百四十字,每瓶内装一百二十字,系三寸六长,二寸四宽的黄绫,朱笔缮写的字,不用手部与犬部之字,取意义吉祥者,新君嗣位后,由新君于太庙中肃祭先皇后,由象官(伺象者)领两象立太庙阶前,新君将瓶中三戟取了,用当中一戟将宝瓶中之黄绫条搅匀,后用左右两支戟,将宝瓶中之黄绫字条箝出一个,由礼部以金盘承接,再由另一宝瓶如法取一字条出,即以此两字为改元年号,复将黄绫字仍纳于宝瓶中,有疑历朝年号为临时所拟者,绝非事实。如满清第一代为世祖章皇帝,年号顺治,传至第八代为穆宗毅皇帝,年号为同治,若因临时拟定,绝不敢用此治字,此为明证。〕,两只象后紧跟着就是头等御前侍卫,全是一色的四十骑枣红马,后面一百二十名禁卫军,全是挎腰刀,背雕弓,箭壶插箭,禁卫军过去,跟着大内的八名总管,后面两骑马是礼部吏部,这是跟圣上主祭的重要人。紧接后面一派乐声悠扬,这就知圣驾到了。正是这一般乐声到了近前,后面就是全副鸾驾,一阵阵的旃檀香气,从一对对提炉内散出,鸾驾过去,又是二十御前护卫,紧跟着一骑马,是禁卫军都统,世袭忠勇伯那隆泰,后面就是圣驾了。

  正在这时,继志忽见由北边路东小巷内闯出一人,技勇营的小队子一把没抓住,这人如飞地往北紧跑了几步,跪在街心,口喊:“冤枉啊!”这一嗓子不要紧,把护架的文武满汉大臣吓得惊惶失色。在这郊天大祭的时候,竟出了这种不祥之事,所有臣工全怕主上一个震怒,谁也担不起,这闯御状的也是生死呼吸,危机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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