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御变邀援 九宫洲跪求南明叟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此时,欧阳孝仁这只船,已然沉下一半去,好在水手们拼命地把船撑到江边这边,水也浅了,船还可以保全着,不至于全沉下去。欧阳孝仁见来人凭空仗义相救,更具这般好身手。此时见匪船已然把他们自己人救上去,开船逃去。水中那少年,竟自如同一条巨鱼似的,往前蹿出一箭多地,把浮在江面上的快艇截住,翻到快艇上,双桨如飞翻回来。欧阳孝仁恐怕他径自走去,连忙高声招呼着。可是快艇竟奔这边荡过来,靠近船边,这人腾身蹿上船头,把快艇收住。欧阳孝仁以及管船的水手们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是黑夜间相隔很远,并且舱门内更有灯光透露岀来,见这少年长得剑眉虎目,鼻直口方,英俊异常,不过皮肤黑些,更显示出是常在江面上厮混的主儿。这少年目光锐利,向管船的水手看了一眼,眼光紧注视着欧阳孝仁。欧阳孝仁在拜谢拔刀相助之意下,请问这少年的尊姓大名。少年一笑,向欧阳孝仁道:“尊兄先不必问我,我不过一个平常依靠打鱼为生的渔户。请问尊驾为什么事连夜地在江面上紧赶?刚才那只匪船分明是故意地和尊兄为难,似有怀仇之意,没请教尊姓大名,这是往哪里去?”欧阳孝仁忙答道:“我在下复姓欧阳,名叫孝仁,这是想奔九宫洲。我看兄台快艇的来路,正是从九宫洲那边来,小弟是初来此地,又愁着在黑夜之间不易探问,这真是机缘凑巧,既蒙兄台相救,更可指引迷途。”这少年一听,一忙神儿,更向欧阳孝仁脸上看了看,遂问道:“尊兄到九宫洲去找什么人?”欧阳孝仁已猜出大半来,不敢再说吞吞吐吐的话,遂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此来,是想拜见九宫洲隐居的老庄主南明老人。兄台所说一点不差,小弟实在有仇家,所以对于船户全说了假话。兄台既有相救之德,小弟哪好不说实话。”这少年哈哈一笑道:“这真是巧事,欧阳兄,你不用为难了,小弟愿为引路。南明老人是小弟的祖父,你若不遇着我,就是你到了九宫洲,今夜也不容易见着他老人家了。欧阳兄你略候片刻,我招呼手下的渔户们换一只船来,也好一同进庄。”欧阳孝仁喜出望外,这真是因祸得福了。欧阳孝仁赶紧二次请问少年怎么称呼,这小庄主才说出名叫狄方。他跟着立刻仍然坐上快艇,荡入港湾子内。
忽然听得铜笛声鸣了几声。工夫不大,从里面如飞地出来两只中型渔船,上面全排着灯笼,船行如飞,转眼间已经来到近前。狄方在头一只船上,一纵身蹿过船头,向欧阳孝仁道:“欧阳兄,请过那边船。这只船已经残毁,虽然是花脚力雇的,但是被匪徒所毁,焉能叫船家受这种损失?连水手们也叫他们换过船去,这只船不用管了,少时就有人来把这只破船带进九宫洲,小弟那里养着造船的人,大约交给他们,顶天明后,就可修制完整。欧阳兄,可以放心了吧?”管船的们已然听见,这就是九宫洲的小庄主,果然名不虚传,这位小庄主就这么慷慨体恤我们这般卖力气的人,管船的急忙道谢,把船上个人要紧应用的东西全搬到九宫洲的船上,大家一同上了这两条船,立刻开进港湾子。欧阳孝仁和这小庄主狄方在船中谈起来,十分投契。欧阳孝仁看他比自己年岁还小,可是文武全才,比自己弟兄高得多,越发地敬服。
船在港湾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地望见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这小庄主狄方站起来,向欧阳孝仁道:“欧阳兄,前面就是九宫洲了,我们应该上岸了。”一边说着,这两只船直扑对面一片黑沉沉的陆地驶过来。这一带水面辽宽,夜晚中看着烟波浩渺,至水边停泊着大小鱼船不下百十艘,围着岸边,全是松柏垂杨柳,越发显着九宫洲气势伟壮。船到了岸边,这里单有两只船在伺候着。船上一共六个人,有老有少,全是短衣赤足渔户打扮,见了小庄主狄方,恭谨异常。有两名渔夫挑起了纸灯笼,引领着往跳板走上岸来。这一带的水坡,足有十几丈,往上高处,也有四五丈左右,这是预备潮水涨落可以用以阻碍船只的停泊。
上岸之后,顺着当中一条宽大的路径往里走来。但是走岀半箭地,道路竟改变方向,因为两边全有树阻挡着,原是奔正北,现在反奔了西北。这一带道路不像先前那么宽了,仅仅是丈余,往前走出有一箭多地来,道路又折转。这样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只三四个转弯,欧阳孝仁就迷了方向。自己不禁恍然大悟,敢情他这九宫洲,按着九宫八卦的格局,一半借着生长的丛林,一半借着人工开辟,把这一带布置成了迷魂阵一样,只要你顺着道路走进丛林,不明白卦象,不明白生克之理,只好是在树林中转一夜,不是本庄人接引,就是白天也走不出去。欧阳孝仁随着连转过十几个弯子,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远远地望见一片绿竹子编成的篱笆,那竹子好像才取下来编成的,有的地方竹梢的叶子还未退净,从根到梢,青翠异常。篱笆的两旁挂着两盏纸灯笼,静悄悄并没有人把守。篱笆门内偏左边,盖着两间小房,里面灯光隐隐。这位小庄主狄方,走到竹篱门近前,咳嗽一声,从那两间小屋中走出一名年老的家人,须发全作灰白色,看年岁,已经有六旬以上。他望到这般人,忙地迎了过来。他却凑到狄方面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狄方微摇了摇头。此时那老家人回头又招呼了一声,立刻从屋中走出两名持灯笼的家人。这两名家人可全是渔户打扮了,全是三旬左右,正在年轻力强。他们来到狄方面前,招呼了声:“小主人。”跟着一个年岁略大的说道:“这般船户交给我们两人,自有安置。”狄方向管船的说道:“一切事你不用管,明早还你一条修整完好的船,随他两人进些饮食歇息去吧。”管船的连忙拜谢过小庄主,跟随着两名家人,从这两间小房子对面往东去的一条小道,直奔一片果木林走去。小庄主狄方这时向老家人道:“狄福,老人家真个安歇了么?怎么今夜竟自不用功了,有这么巧的事?”那老家人道:“我难道还骗小主人不成?我恐怕你贸然闯去,又没有多大的要紧事,惊动了他老人家,岂不要受到责备?”那狄方带着满面不快,虽则回头来向欧阳孝仁强作笑容,欧阳孝仁可看出来,这位小庄主绝不像方才那样高兴的情形。自己真是莫名其妙,身为客人,更是有求于他家,只好是处处小心着,随着小庄主狄方往里走来。穿过一片竹林,两边更种了许多桃李,欧阳孝仁见这庄院中到处显着那么幽雅洁净,真够个隐遁山林的高人所居。接着小庄主狄方也是偏着这座庄院的东半边,经过好几片果木林、花圃,更过了两道清雅的院落,这才往西折转来。往前走出不远,这一矮矮的透花墙,墙头海棠的树枝伸出老远来,随风摇摆着。狄方引领他走进这小院中,在黑暗中满院子花草,也辨不出名目来。狄方领着孝仁从当中的甬路奔北边的三间极精致的房屋。进得屋中,里面灯火早点着,只见明窗净几,屋中的陈设,一派文雅之气,万想不到这么一荒僻的孤岛,一般农夫渔户集居的所在,竟会有这样设备,清雅绝伦的房屋。看到了这庄院内一切,越发知道南明老人实在是一个世外高人,埋名隐姓的风尘奇士了。狄方向欧阳孝仁道:“欧阳兄,你就将就在此安歇吧,我祖父年岁已老,现在已然安眠睡下,做晚辈的不好去惊动。总怨我年岁轻,方才许下欧阳兄去见我祖父,现在定叫欧阳兄笑我做事不牢了。”欧阳孝仁道:“兄台太客气了,小弟此来,奉家父之命,求见老人家,这已经是很冒昧的事。至于深夜前来,实为的躲避仇家的耳目。就是老人家没入睡,小弟也不敢冒昧求见。”狄方听欧阳孝仁这么说着,方才把精神提起,重又招呼庄丁快泡茶预备酒饭,他要亲自款待欧阳孝仁。
欧阳孝仁此时见这小主人殷勤款待,自己虽则悬系着思乡岭不知此时如何,可是也只好把愁怀暂敛,和小庄主狄方谈文论武,庄丁们更送上几样精致的酒菜,这两人竟自毫无忌惮地你一杯我一盏,把玫瑰酒尽量喝起来。据狄方说,这种酒是家中自己所酿,不是市上所买。欧阳孝仁虽则在赤霞庄轻易不饮酒,一来因为武功尚未学成,二来也是门户中的禁忌,今夜和狄方竟破了例。虽则这种酒没有多大力量,可是喝多了一样地能醉。欧阳孝仁此时已有些酒意,并且夜色已深,遂向狄方道:“仁兄,你看天色不早,小弟已不能饮了,并且今夜还是故犯门规,和世兄畅饮起来,下次可不敢明知故犯了。”那狄方笑个不住道:“欧阳兄你倒是忠实的君子,我何尝不是背着祖父破例和欧阳兄一醉?老人家知道了,我一样也受责罚。咱们谁也不必瞒哄谁,我很盼着我们弟兄能够常常在一处,那才真是快意事呢!”说着话,两人已然站起来,用手巾净过面。狄方道:“欧阳兄一路上受尽了风波之苦,现在好了,请你安心歇息,这里总不会再有什么扰乱人的事了。”欧阳孝仁被他这句话把自己事情满勾起,立刻向狄方道:“今夜江面上所遇上的匪党,虽则手底下厉害,小弟为家父的事,死生早已置之度外,倒还不把他放在心上。不过小弟想匪党这么对付我们,称得起狠心辣手,丝毫不肯留情。这种情形,倒叫小弟担心着,思乡岭赤霞庄危险到了万分,他们什么手段全有。兄台还是多帮小弟的忙,明日无论如何能够拜见过老庄主,我要立时赶回思乡岭赤霞庄,免得心悬两地。”狄方冷笑一声道:“欧阳兄,你把你们这般敌人,看得也太厉害了。我虽然和欧阳兄以及住在思乡岭的老伯素昧平生,可是我听祖父不断说过,令尊大人是一位江湖道侠心义胆的朋友。少年时虽则颠沛流离,但是自从一到关东去创业,处处地本着江湖正义,侠义道的行为,才立起一片事业来。这种人走到什么地方也叫人敬服。你们的对头,难道长着三头六臂,他真就能要你父子的命么?可恨我就不能亲自入江湖,遇上这种事我倒愿意和这般赶尽杀绝的猴崽子较量一番。这九宫洲虽则不是什么铜墙铁壁,量他有天大胆子,也未必敢和我们爷们为难。真要是敢入我九宫洲一步,我狄方算是真佩服了他。欧阳兄请放宽心,我保你明早准能和我祖父相见。不过老人家这些年来,性情可越发固执了。你的来意虽未说岀,我看你还是见机而行,不要过分地惹他老人家不快。有什么事,往后小弟还能与你担当。”欧阳孝仁当面谢过他。狄方回转后面,欧阳孝仁倒真个放心大胆地躺在床上,在十分疲乏之下,睡得有些沉沉睡去。
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大时候,蓦然被一种声音惊醒。欧阳孝仁因为在十分疲倦之下,睡得有些沉沉,虽被声音惊醒,迷离中尚不能辨别声音的方向。不过这种声音十分怪异,强自振作精神,把睡眼揉了揉,看了看窗上,靠上面横窗尚残留着一些月影,知道天还未亮,可是已到了五更左右。欧阳孝仁屏息凝神,竭力地注意着外面。这次可听得清清楚楚,偏着西墙那边,分明是小庄主狄方的口吻,可是并不敢放开嗓子,低声呵斥:“猴崽子,还有一下呢!”二次似乎又发了暗器,分明是没打着敌人,声音也不像方才那么爆响,只一阵落叶断枝的声音,大约是穿着树帽子打去。欧阳孝仁既然已听明白,分明是有人竟自闯入分宫洲,说不定就许是为自己来的。欧阳孝仁伸手把剑抓在掌中,轻着脚步纵到门口,把里面格扇拉开,推风门蹿出屋来,落在院当中。此时斜月西沉,满天星斗,尚未退净,微风阵阵,已带出天要亮那股寒气。身躯到了院中,听出西墙外有极轻脚步之声,欧阳孝仁一纵身蹿到西墙下,往起一提腰,耸身跃上墙头,自己恐怕贸然出现,受了误伤,身躯纵出来,赶紧招呼:“狄仁兄,可是有歹人闯入么?”自己发话声中,可是再看西墙外,静悄悄,哪有个人影?往远处打量,只这刹那间,在十几丈外,一片果木树林下,似有两条黑影一前一后,两人相隔可有五六丈远,谁也不发声,一个逃一个追,眨眼间已失踪迹。欧阳孝仁自己身为客人,更兼南明老人威名远震,他这九宫洲内居然有人能闯进来,来人也不是平常之辈,可想而知。自己此时,倘若跟踪赶下去,个人到这里尚没拜见老庄主,虽有狄方也算是主人,究竟他是主不了事的小孩子一般。自己道路生疏,除了狄方,庄中的人一个不认得,别把好心翻成恶意,帮不成忙自己再栽个大跟头,那可太给爹爹丢人了。欧阳孝仁想到这儿,遂没敢往墙下纵身。欧阳孝仁这种少年人遇到了事居然能这么老成持重,他无形中占了极大的便宜,暗中已有人赏识他这个少年,是很难得的人物。
欧阳孝仁在这里站了半晌,按理说该有些举动,可是四周静悄悄,竟没有一点声息。他这山庄分明到处有夜间把守的人,既然有人已侵入九宫洲,深入庄院,小庄主狄方自己和敌人交了手,到现在绝不见一点动静,真是怪事!欧阳孝仁因为等了这半晌,不见狄方到来,自己转身想先回房中等候。身形才往房下一纵,随着自己身躯的背后,似乎有一人跟踪而下。吓得欧阳孝仁一身冷汗,这要是敌人暗算自己,恐怕非要当场毁在人家手中,脚一沾地,赶忙一个鹞子翻身,好在手中提着宝剑,向后一挥,为是抵敌来人,辨清他是何如人。哪知身形半转,竟听得来人发话道:“欧阳兄,可有所见么?”欧阳孝仁听岀是小庄主狄方,暗中惊异,这位小庄主在陆地上的功夫,更比水面上厉害得多,身躯轻得出奇。自己赶紧把剑交到左手,很惭愧地向前说道:“兄台恕我莽撞,方才在沉睡中被声音惊醒,赶出来察看时,大约是兄台已然追赶侵入九宫洲的敌人,小弟不敢随意地犯庄规,所以只好在此等候。”狄方这时长吁了一口气,看他的情形似乎奔驰了很远的道路。狄方挽着欧阳孝仁的手,一同走进屋中。欧阳孝仁赶紧把灯烛点好,请狄方落座,在灯光之下一看狄方的神色,就知道来人十分扎手,自己倒不敢过分追问,反是狄方说道:“欧阳兄,我们真想不到竟会有这种江湖能手照顾到九宫洲我们祖孙的头上。最可惜是我祖父这几年把勇气全消,变成了胆小怕事。我一个人虽则天不怕地不怕,但是祖父时时把我看作小孩子,多一步全不敢走,有时候真把人气死。我不明白老人家的心意,江湖上成名一生,像今夜的事,就像折他老人家的脸面,应该和来人斗一场,倒得看看来人究竟有多大道行?我发现有人侵入山庄之时,虽然知道是跟缀着欧阳兄来的,但是敢入九宫洲,就是没把我们爷两个看在眼中。我大着胆子去招呼他老人家,哪知这位老爷子涵养的功夫太大了,告诉我好坏打发他走就完了。九宫洲不是惹是非的地方,他看不起我们,现在就算便宜他,只要我栽不了多大跟头,你不必结这种无谓的冤仇。我当时气得发昏,因为没有工夫和他老人家争执。我和来人一试身手,此人面目生疏,并且那情形颇不愿和我作对手,一照面就安心想躲开我。我们在这山庄周围整转了三周,叫他报‘万儿’,他是一语不发。后来实在把我逗急了,我才赏他两梭子镖,虽没打伤他,倒也叫他尝到我狄方的厉害,他才奔九宫洲逃去,穿着那迷宫卦象的树林,好像轻车熟路。今夜倒给我个警教,可见江湖上尽有能人。我直追到九宫洲外,他在那极隐僻的地方,藏着一条瓜皮小船,使船的手法特别高。我见他已经脱身逃去,唯恐怕还有羽党,今夜的事又不能声张,只好是任他逃去。他的小船出去十余丈,他竟自回头向我招呼,这个贼子好大的口气,他竟自喝喊着今夜的事,本与我门无关,一个晚生后辈,要是起心里不服,不妨参与参与这场事,到时候他情愿候教。我还口骂他时,船已走远。欧阳兄你想这口气不出,我焉能再活下去?”欧阳孝仁听狄方这番话,好生惊心,看情形父亲这次对付他们十分危险了。听狄方说的大致情形,虽则没看清楚面貌,绝不像那鬼见愁谭晓非,只他一人已经够我父子对付的,再有能手,恐怕我们这几个非落个一败涂地不可。自己心中虽然这么忧虑,外面仍然强自镇定着,向狄方道:“今夜的事,叫我十分抱歉,小弟此来真是引狼入室,九宫洲清静之地,被我弄得立起是非,这叫小弟于心何安?”狄方忙含笑说道:“欧阳兄不必那么想,来伙如若是暗中察看欧阳兄来踪去迹,他只要跟缀到港岔子那里,也就很可以知道欧阳兄的图谋了。他竟敢侵入九宫洲,这种情形,颇有意和我们为难之意。可恨小弟一切事做不得主,我无论如何,定要求我祖父岀头,消这口恶气。”欧阳孝仁随说道:“小弟此来也是求老人家相助,听兄台的话锋,老人家未必肯多管闲事了,少时看我们的命运吧。”这时,天光已亮,狄方招呼家人伺候欧阳孝仁,他自己回转后方。
欧阳孝仁此时反觉得心中浮躁不安,不知道见了南明老人事情是否顺手,真要是他老人家袖手不管,我们没有法子强着求人,只好是凭我父子的命运一拼了。欧阳孝仁梳洗完,庄丁伺候着进过早点,可是始终也不见狄方岀来,急得欧阳孝仁在屋中来回转。自己想着要凭这一天的工夫,赶回赤霞庄,这一耽搁,非到中午不能起身,看起来求人的事太不容易了。欧阳孝仁愁肠百转,不时地到门口张望。这时,忽然外面进来一名庄丁,却不是方才服侍自己的人,年纪很大,有五十多岁,并且穿着平短的蓝布长衫,衣服干干净净,向欧阳孝仁道:“敝庄主在后面静心斋,请欧阳师傅过去一谈。”欧阳孝仁此时真如同旱苗得雨似的,口中连连答应着:“有劳管家引路,我就去拜见庄主。”这名庄丁引领着欧阳孝仁出了这道小院,穿过了几处花棚豆架。这庄院占着好大的地方,并且有几处种着菜畦,直走去有半里路,转到后面,眼中望到远远的一排排参天古树,把北面足有半里地长全围起来,如同一座碧城。在这排参天古树的前面,有一排房屋,前面花木山石,布置得幽雅绝伦。这名庄丁领着欧阳孝仁直奔迎面三间精致的房屋,到了当中的门口,这名庄丁向里面招呼了声:“客人来了,可请进去么?”帘子一启,里面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书童,向欧阳孝仁含笑点头招呼道:“客人里请,庄主已经迎接你了。”欧阳孝仁轻着脚步走进屋中。这三间屋是明看两大间,单隔断开一个暗间,屋中颇为宽大,陈设朴素不华,窗明几净。见一位老人身量很高,年岁很老,须发全作灰色,还是白的多黑的少,这位老人穿着件蓝绸子长衫,下面白布高腰袜,一对粉底福字履,手里握一挂十八子的香串,缓步正向外走来。这位老人年岁虽然这么大,往脸上看,肉色红润,两道长眉,一双朗目,神光十足,威棱逼人。欧阳孝仁知道这就是南明老人,自己因为父亲欧阳子奇全是他的晚辈,往前紧走了两步,跪倒行礼道:“徒孙欧阳孝仁给老人家叩头了,家父叫徒孙在老人家面前代为问安。”南明老人伸手拦着道:“贤契不要多礼,快快请起吧。”欧阳孝仁是照旧叩了头,趁着没站起来,从怀中把父亲的那封信掏出来,双手捧着,献与南明老人,又叩了个头,这才站起来。老人接过了信,伸手往里让道:“贤契里边坐。”说着话,南明老人转身走向西墙下一架楠木床边落座,欧阳孝仁哪敢就座?仍然侍立一旁。南明老人道:“贤契请坐,我这人最不惯拘束俗礼,坐下来好讲话。”欧阳孝仁只好就窗前茶几旁斜着身躯坐在凳子上,南明老人坐在床边把信拆开,这时那书童献上茶来。
南明老人把信看完,放在了床上的金漆炕桌上,抬头向欧阳孝仁道:“贤契,信我已看明,我和你父亲,论起武林的门户来,我和他授艺的师父,谊属同门,论起辈分来,我又比他长着一辈。我们寄身武林,行道江湖,讲究的是行侠仗义,济困扶危。他有这种急难事临身,迫不得已呼援求救,别说是我和他,就是平常的武林同道,也应伸手相助。唯独我们武林门户中人,大义所在,不问事情的危险如何,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应该爽爽快快地和你到勾漏山思乡岭赤霞庄,对于这场事,我是应该一力担当,才对得起你父子。无奈我从十年前,在师祖前封剑闭门,立下誓愿,洗手江湖,不再多管他人的闲事,所以我自从来到九宫洲这里,这些年来,从没离开这里一步,事实俱在,有目共睹。依我看来,你父亲这场事很可以有冤善解。我想现在你们一定也知道你父亲过去的一切情形了,那鬼见愁谭晓非手底下虽然厉害,但是他也得有人性,讲天理人性。你父亲把当年所遭遇的事坦白地和他全说了出来,至于你曾祖当初遭害的事,事隔数十年,那南海苍龙邱彤若果然已经不在人间,当初的事是他一手所为,这种冤仇,很可以和他的人一同消灭了。据我看没什么不可解的事。老朽年来习静,并且深悔过去在江湖道上那种激烈的行为,我这种年岁,如同风前烛、瓦上霜,何必在红尘留恋的一刹那间,多添上一种冤孽债?贤契回去,上复你父亲,恕老朽不能从命。至于思乡岭赤霞庄如若不能立足,倒可以到我九宫洲来,我还敢收留你们。任凭他天大祸事,有老朽来替他担当。你已经多耽搁了半夜,我也不再多留你,用过早饭赶紧回去吧。”
欧阳孝仁一听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父亲此番打发自己来,他老人家若不是对于这件事认为危险到了极处,绝不会出此下策。既然是想请他老人家出头,必是自身不能了结这件事,眼巴巴在思乡岭等我,还不知这一天一夜间岀了什么变故,我这么回去,岂不叫老人家太以痛心。自己仗着是一个后生晚辈,满面惊慌,赶紧往前走了两步,向地上一跪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把事情看着这么淡,完全是没有身临其境。老前辈不是不知道家父的性情,他这些年来隐居思乡岭赤霞庄,并非是怕死贪生,避仇苟活,自己何尝有一天忘掉?当年的事终有一旦爆发。并且近几年来实有些风言风语,那南海苍龙邱彤野人岛一场事败,未必是真个已随着那场事消灭。有人说,他匿迹在人迹不到之处,三年多的工夫,没和尘上人交往,他依然活在人间,从那时起,他尽在苗山一带,和那野人们一同居处,躲避着官家一般能手的缉捕,直等待十几年后,官家的人事变迁,早把他那一案忘个干干净净,他这才渐露形迹。这种传言,我父亲尤其是深自惊惧,倘若真个这些事不是谣言,这次再有他找上门来,我父亲就是以那件金蓑据理力争,只是那南海苍龙邱彤,他所掌的那一门户,门规至严,只要他一息尚存,不容人稍加破坏。老前辈请想,我父子逃得出他手去么?据家父说,只有老前辈这一身武功本领足以制伏他师徒,何况我们绝不是逞强梁霸道,我们以天理良心来应付这件事。老前辈更是家父的本门前辈,更非借重外人可比,所以才命徒孙赶到九宫洲。真要是家父有怕死贪生之念,求助于外人,那才是门户之羞。如今老前辈不肯出头,难道老人家就忍心我父子一家再遭毒手?求老前辈念其同门之情,伸出援手,解我家这步危难。徒孙一家有生之日,就是感恩戴德之年,徒孙这一辈子绝不忘老人家相救之德。”欧阳孝仁在情急之下,连连叩头。
这位南明老人竟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说道:“贤契,我看你是一个很明白的少年,怎的竟这么做起强人所难的事来?老夫明明告诉你,我已是封剑闭门的人,不能再多管闲事,你这么没志气认定了你父子就得毁在对头手内?老朽是这些年磨炼得火性全消,真要是在十年前听到你这番话,这么没志气没出息,我就得把你立劈掌下,免得为门户之羞。年轻轻的看不清事情,不要在此和老朽纠缠。听我的话,事情尽有缓和的余地,那个人间恶魔邱彤老儿,未必尚在人间。不必信那种捕风捉影之谈,父子三人合力同心对付他们,事情定可以转危为安,逢凶化吉。我看你是一个极有出息的少年,所以才耐着性儿指教你一切,不要叫老朽生气,快快去吧。”欧阳孝仁一看这种情形,再多说也是无用了。他是一个老前辈,自己也不敢真个得罪他,只得忍着愤怒,站了起来,向南明老人深深一拜,说道:“既然是你老人家守着神发誓约,不肯再入江湖、拔刀相助,徒孙不敢相强。我父子三人只好是各凭一身所学,与对头一拼,就是真个落到同归于尽,也只有认为命里该当,徒孙不怨对头赶尽杀绝。到如今最痛心的是,家父一生挥金似土,轻财重义,因为交朋友把家财耗尽,以至于逼迫得流落江湖,才遇到这种冤孽事。家父一生为朋友真是人力物力,无讲受多大损失,全没有皱一皱眉头。临到自身有了急难,竟没有一个能伸手相助的人,徒孙看来,实在寒心。徒孙将来绝不再做那种愚傻事了,一切事只有一身当之,再不想借重于人。徒孙此来招扰,倘若我父子能够闯过这步危难,再来九宫洲给老人家问安吧。”欧阳孝仁这番话,也语含讥讽,这就是少年人在希望断绝之下,实忍不过这口恶气,不管他南明老人听着刺耳与否,自己稍泄胸中这口怨气。可是偷眼一望南明老人,脸上的神色死板板的,一些喜怒看不出来。欧阳孝仁已经转身向外走来,岀了屋门,方才走下台阶,只见前边绿竹林旁,那小庄主狄方满面忧郁之色,向自己点手招呼。
忽然听得铜笛声鸣了几声。工夫不大,从里面如飞地出来两只中型渔船,上面全排着灯笼,船行如飞,转眼间已经来到近前。狄方在头一只船上,一纵身蹿过船头,向欧阳孝仁道:“欧阳兄,请过那边船。这只船已经残毁,虽然是花脚力雇的,但是被匪徒所毁,焉能叫船家受这种损失?连水手们也叫他们换过船去,这只船不用管了,少时就有人来把这只破船带进九宫洲,小弟那里养着造船的人,大约交给他们,顶天明后,就可修制完整。欧阳兄,可以放心了吧?”管船的们已然听见,这就是九宫洲的小庄主,果然名不虚传,这位小庄主就这么慷慨体恤我们这般卖力气的人,管船的急忙道谢,把船上个人要紧应用的东西全搬到九宫洲的船上,大家一同上了这两条船,立刻开进港湾子。欧阳孝仁和这小庄主狄方在船中谈起来,十分投契。欧阳孝仁看他比自己年岁还小,可是文武全才,比自己弟兄高得多,越发地敬服。
船在港湾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地望见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这小庄主狄方站起来,向欧阳孝仁道:“欧阳兄,前面就是九宫洲了,我们应该上岸了。”一边说着,这两只船直扑对面一片黑沉沉的陆地驶过来。这一带水面辽宽,夜晚中看着烟波浩渺,至水边停泊着大小鱼船不下百十艘,围着岸边,全是松柏垂杨柳,越发显着九宫洲气势伟壮。船到了岸边,这里单有两只船在伺候着。船上一共六个人,有老有少,全是短衣赤足渔户打扮,见了小庄主狄方,恭谨异常。有两名渔夫挑起了纸灯笼,引领着往跳板走上岸来。这一带的水坡,足有十几丈,往上高处,也有四五丈左右,这是预备潮水涨落可以用以阻碍船只的停泊。
上岸之后,顺着当中一条宽大的路径往里走来。但是走岀半箭地,道路竟改变方向,因为两边全有树阻挡着,原是奔正北,现在反奔了西北。这一带道路不像先前那么宽了,仅仅是丈余,往前走出有一箭多地来,道路又折转。这样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只三四个转弯,欧阳孝仁就迷了方向。自己不禁恍然大悟,敢情他这九宫洲,按着九宫八卦的格局,一半借着生长的丛林,一半借着人工开辟,把这一带布置成了迷魂阵一样,只要你顺着道路走进丛林,不明白卦象,不明白生克之理,只好是在树林中转一夜,不是本庄人接引,就是白天也走不出去。欧阳孝仁随着连转过十几个弯子,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远远地望见一片绿竹子编成的篱笆,那竹子好像才取下来编成的,有的地方竹梢的叶子还未退净,从根到梢,青翠异常。篱笆的两旁挂着两盏纸灯笼,静悄悄并没有人把守。篱笆门内偏左边,盖着两间小房,里面灯光隐隐。这位小庄主狄方,走到竹篱门近前,咳嗽一声,从那两间小屋中走出一名年老的家人,须发全作灰白色,看年岁,已经有六旬以上。他望到这般人,忙地迎了过来。他却凑到狄方面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狄方微摇了摇头。此时那老家人回头又招呼了一声,立刻从屋中走出两名持灯笼的家人。这两名家人可全是渔户打扮了,全是三旬左右,正在年轻力强。他们来到狄方面前,招呼了声:“小主人。”跟着一个年岁略大的说道:“这般船户交给我们两人,自有安置。”狄方向管船的说道:“一切事你不用管,明早还你一条修整完好的船,随他两人进些饮食歇息去吧。”管船的连忙拜谢过小庄主,跟随着两名家人,从这两间小房子对面往东去的一条小道,直奔一片果木林走去。小庄主狄方这时向老家人道:“狄福,老人家真个安歇了么?怎么今夜竟自不用功了,有这么巧的事?”那老家人道:“我难道还骗小主人不成?我恐怕你贸然闯去,又没有多大的要紧事,惊动了他老人家,岂不要受到责备?”那狄方带着满面不快,虽则回头来向欧阳孝仁强作笑容,欧阳孝仁可看出来,这位小庄主绝不像方才那样高兴的情形。自己真是莫名其妙,身为客人,更是有求于他家,只好是处处小心着,随着小庄主狄方往里走来。穿过一片竹林,两边更种了许多桃李,欧阳孝仁见这庄院中到处显着那么幽雅洁净,真够个隐遁山林的高人所居。接着小庄主狄方也是偏着这座庄院的东半边,经过好几片果木林、花圃,更过了两道清雅的院落,这才往西折转来。往前走出不远,这一矮矮的透花墙,墙头海棠的树枝伸出老远来,随风摇摆着。狄方引领他走进这小院中,在黑暗中满院子花草,也辨不出名目来。狄方领着孝仁从当中的甬路奔北边的三间极精致的房屋。进得屋中,里面灯火早点着,只见明窗净几,屋中的陈设,一派文雅之气,万想不到这么一荒僻的孤岛,一般农夫渔户集居的所在,竟会有这样设备,清雅绝伦的房屋。看到了这庄院内一切,越发知道南明老人实在是一个世外高人,埋名隐姓的风尘奇士了。狄方向欧阳孝仁道:“欧阳兄,你就将就在此安歇吧,我祖父年岁已老,现在已然安眠睡下,做晚辈的不好去惊动。总怨我年岁轻,方才许下欧阳兄去见我祖父,现在定叫欧阳兄笑我做事不牢了。”欧阳孝仁道:“兄台太客气了,小弟此来,奉家父之命,求见老人家,这已经是很冒昧的事。至于深夜前来,实为的躲避仇家的耳目。就是老人家没入睡,小弟也不敢冒昧求见。”狄方听欧阳孝仁这么说着,方才把精神提起,重又招呼庄丁快泡茶预备酒饭,他要亲自款待欧阳孝仁。
欧阳孝仁此时见这小主人殷勤款待,自己虽则悬系着思乡岭不知此时如何,可是也只好把愁怀暂敛,和小庄主狄方谈文论武,庄丁们更送上几样精致的酒菜,这两人竟自毫无忌惮地你一杯我一盏,把玫瑰酒尽量喝起来。据狄方说,这种酒是家中自己所酿,不是市上所买。欧阳孝仁虽则在赤霞庄轻易不饮酒,一来因为武功尚未学成,二来也是门户中的禁忌,今夜和狄方竟破了例。虽则这种酒没有多大力量,可是喝多了一样地能醉。欧阳孝仁此时已有些酒意,并且夜色已深,遂向狄方道:“仁兄,你看天色不早,小弟已不能饮了,并且今夜还是故犯门规,和世兄畅饮起来,下次可不敢明知故犯了。”那狄方笑个不住道:“欧阳兄你倒是忠实的君子,我何尝不是背着祖父破例和欧阳兄一醉?老人家知道了,我一样也受责罚。咱们谁也不必瞒哄谁,我很盼着我们弟兄能够常常在一处,那才真是快意事呢!”说着话,两人已然站起来,用手巾净过面。狄方道:“欧阳兄一路上受尽了风波之苦,现在好了,请你安心歇息,这里总不会再有什么扰乱人的事了。”欧阳孝仁被他这句话把自己事情满勾起,立刻向狄方道:“今夜江面上所遇上的匪党,虽则手底下厉害,小弟为家父的事,死生早已置之度外,倒还不把他放在心上。不过小弟想匪党这么对付我们,称得起狠心辣手,丝毫不肯留情。这种情形,倒叫小弟担心着,思乡岭赤霞庄危险到了万分,他们什么手段全有。兄台还是多帮小弟的忙,明日无论如何能够拜见过老庄主,我要立时赶回思乡岭赤霞庄,免得心悬两地。”狄方冷笑一声道:“欧阳兄,你把你们这般敌人,看得也太厉害了。我虽然和欧阳兄以及住在思乡岭的老伯素昧平生,可是我听祖父不断说过,令尊大人是一位江湖道侠心义胆的朋友。少年时虽则颠沛流离,但是自从一到关东去创业,处处地本着江湖正义,侠义道的行为,才立起一片事业来。这种人走到什么地方也叫人敬服。你们的对头,难道长着三头六臂,他真就能要你父子的命么?可恨我就不能亲自入江湖,遇上这种事我倒愿意和这般赶尽杀绝的猴崽子较量一番。这九宫洲虽则不是什么铜墙铁壁,量他有天大胆子,也未必敢和我们爷们为难。真要是敢入我九宫洲一步,我狄方算是真佩服了他。欧阳兄请放宽心,我保你明早准能和我祖父相见。不过老人家这些年来,性情可越发固执了。你的来意虽未说岀,我看你还是见机而行,不要过分地惹他老人家不快。有什么事,往后小弟还能与你担当。”欧阳孝仁当面谢过他。狄方回转后面,欧阳孝仁倒真个放心大胆地躺在床上,在十分疲乏之下,睡得有些沉沉睡去。
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大时候,蓦然被一种声音惊醒。欧阳孝仁因为在十分疲倦之下,睡得有些沉沉,虽被声音惊醒,迷离中尚不能辨别声音的方向。不过这种声音十分怪异,强自振作精神,把睡眼揉了揉,看了看窗上,靠上面横窗尚残留着一些月影,知道天还未亮,可是已到了五更左右。欧阳孝仁屏息凝神,竭力地注意着外面。这次可听得清清楚楚,偏着西墙那边,分明是小庄主狄方的口吻,可是并不敢放开嗓子,低声呵斥:“猴崽子,还有一下呢!”二次似乎又发了暗器,分明是没打着敌人,声音也不像方才那么爆响,只一阵落叶断枝的声音,大约是穿着树帽子打去。欧阳孝仁既然已听明白,分明是有人竟自闯入分宫洲,说不定就许是为自己来的。欧阳孝仁伸手把剑抓在掌中,轻着脚步纵到门口,把里面格扇拉开,推风门蹿出屋来,落在院当中。此时斜月西沉,满天星斗,尚未退净,微风阵阵,已带出天要亮那股寒气。身躯到了院中,听出西墙外有极轻脚步之声,欧阳孝仁一纵身蹿到西墙下,往起一提腰,耸身跃上墙头,自己恐怕贸然出现,受了误伤,身躯纵出来,赶紧招呼:“狄仁兄,可是有歹人闯入么?”自己发话声中,可是再看西墙外,静悄悄,哪有个人影?往远处打量,只这刹那间,在十几丈外,一片果木树林下,似有两条黑影一前一后,两人相隔可有五六丈远,谁也不发声,一个逃一个追,眨眼间已失踪迹。欧阳孝仁自己身为客人,更兼南明老人威名远震,他这九宫洲内居然有人能闯进来,来人也不是平常之辈,可想而知。自己此时,倘若跟踪赶下去,个人到这里尚没拜见老庄主,虽有狄方也算是主人,究竟他是主不了事的小孩子一般。自己道路生疏,除了狄方,庄中的人一个不认得,别把好心翻成恶意,帮不成忙自己再栽个大跟头,那可太给爹爹丢人了。欧阳孝仁想到这儿,遂没敢往墙下纵身。欧阳孝仁这种少年人遇到了事居然能这么老成持重,他无形中占了极大的便宜,暗中已有人赏识他这个少年,是很难得的人物。
欧阳孝仁在这里站了半晌,按理说该有些举动,可是四周静悄悄,竟没有一点声息。他这山庄分明到处有夜间把守的人,既然有人已侵入九宫洲,深入庄院,小庄主狄方自己和敌人交了手,到现在绝不见一点动静,真是怪事!欧阳孝仁因为等了这半晌,不见狄方到来,自己转身想先回房中等候。身形才往房下一纵,随着自己身躯的背后,似乎有一人跟踪而下。吓得欧阳孝仁一身冷汗,这要是敌人暗算自己,恐怕非要当场毁在人家手中,脚一沾地,赶忙一个鹞子翻身,好在手中提着宝剑,向后一挥,为是抵敌来人,辨清他是何如人。哪知身形半转,竟听得来人发话道:“欧阳兄,可有所见么?”欧阳孝仁听岀是小庄主狄方,暗中惊异,这位小庄主在陆地上的功夫,更比水面上厉害得多,身躯轻得出奇。自己赶紧把剑交到左手,很惭愧地向前说道:“兄台恕我莽撞,方才在沉睡中被声音惊醒,赶出来察看时,大约是兄台已然追赶侵入九宫洲的敌人,小弟不敢随意地犯庄规,所以只好在此等候。”狄方这时长吁了一口气,看他的情形似乎奔驰了很远的道路。狄方挽着欧阳孝仁的手,一同走进屋中。欧阳孝仁赶紧把灯烛点好,请狄方落座,在灯光之下一看狄方的神色,就知道来人十分扎手,自己倒不敢过分追问,反是狄方说道:“欧阳兄,我们真想不到竟会有这种江湖能手照顾到九宫洲我们祖孙的头上。最可惜是我祖父这几年把勇气全消,变成了胆小怕事。我一个人虽则天不怕地不怕,但是祖父时时把我看作小孩子,多一步全不敢走,有时候真把人气死。我不明白老人家的心意,江湖上成名一生,像今夜的事,就像折他老人家的脸面,应该和来人斗一场,倒得看看来人究竟有多大道行?我发现有人侵入山庄之时,虽然知道是跟缀着欧阳兄来的,但是敢入九宫洲,就是没把我们爷两个看在眼中。我大着胆子去招呼他老人家,哪知这位老爷子涵养的功夫太大了,告诉我好坏打发他走就完了。九宫洲不是惹是非的地方,他看不起我们,现在就算便宜他,只要我栽不了多大跟头,你不必结这种无谓的冤仇。我当时气得发昏,因为没有工夫和他老人家争执。我和来人一试身手,此人面目生疏,并且那情形颇不愿和我作对手,一照面就安心想躲开我。我们在这山庄周围整转了三周,叫他报‘万儿’,他是一语不发。后来实在把我逗急了,我才赏他两梭子镖,虽没打伤他,倒也叫他尝到我狄方的厉害,他才奔九宫洲逃去,穿着那迷宫卦象的树林,好像轻车熟路。今夜倒给我个警教,可见江湖上尽有能人。我直追到九宫洲外,他在那极隐僻的地方,藏着一条瓜皮小船,使船的手法特别高。我见他已经脱身逃去,唯恐怕还有羽党,今夜的事又不能声张,只好是任他逃去。他的小船出去十余丈,他竟自回头向我招呼,这个贼子好大的口气,他竟自喝喊着今夜的事,本与我门无关,一个晚生后辈,要是起心里不服,不妨参与参与这场事,到时候他情愿候教。我还口骂他时,船已走远。欧阳兄你想这口气不出,我焉能再活下去?”欧阳孝仁听狄方这番话,好生惊心,看情形父亲这次对付他们十分危险了。听狄方说的大致情形,虽则没看清楚面貌,绝不像那鬼见愁谭晓非,只他一人已经够我父子对付的,再有能手,恐怕我们这几个非落个一败涂地不可。自己心中虽然这么忧虑,外面仍然强自镇定着,向狄方道:“今夜的事,叫我十分抱歉,小弟此来真是引狼入室,九宫洲清静之地,被我弄得立起是非,这叫小弟于心何安?”狄方忙含笑说道:“欧阳兄不必那么想,来伙如若是暗中察看欧阳兄来踪去迹,他只要跟缀到港岔子那里,也就很可以知道欧阳兄的图谋了。他竟敢侵入九宫洲,这种情形,颇有意和我们为难之意。可恨小弟一切事做不得主,我无论如何,定要求我祖父岀头,消这口恶气。”欧阳孝仁随说道:“小弟此来也是求老人家相助,听兄台的话锋,老人家未必肯多管闲事了,少时看我们的命运吧。”这时,天光已亮,狄方招呼家人伺候欧阳孝仁,他自己回转后方。
欧阳孝仁此时反觉得心中浮躁不安,不知道见了南明老人事情是否顺手,真要是他老人家袖手不管,我们没有法子强着求人,只好是凭我父子的命运一拼了。欧阳孝仁梳洗完,庄丁伺候着进过早点,可是始终也不见狄方岀来,急得欧阳孝仁在屋中来回转。自己想着要凭这一天的工夫,赶回赤霞庄,这一耽搁,非到中午不能起身,看起来求人的事太不容易了。欧阳孝仁愁肠百转,不时地到门口张望。这时,忽然外面进来一名庄丁,却不是方才服侍自己的人,年纪很大,有五十多岁,并且穿着平短的蓝布长衫,衣服干干净净,向欧阳孝仁道:“敝庄主在后面静心斋,请欧阳师傅过去一谈。”欧阳孝仁此时真如同旱苗得雨似的,口中连连答应着:“有劳管家引路,我就去拜见庄主。”这名庄丁引领着欧阳孝仁出了这道小院,穿过了几处花棚豆架。这庄院占着好大的地方,并且有几处种着菜畦,直走去有半里路,转到后面,眼中望到远远的一排排参天古树,把北面足有半里地长全围起来,如同一座碧城。在这排参天古树的前面,有一排房屋,前面花木山石,布置得幽雅绝伦。这名庄丁领着欧阳孝仁直奔迎面三间精致的房屋,到了当中的门口,这名庄丁向里面招呼了声:“客人来了,可请进去么?”帘子一启,里面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书童,向欧阳孝仁含笑点头招呼道:“客人里请,庄主已经迎接你了。”欧阳孝仁轻着脚步走进屋中。这三间屋是明看两大间,单隔断开一个暗间,屋中颇为宽大,陈设朴素不华,窗明几净。见一位老人身量很高,年岁很老,须发全作灰色,还是白的多黑的少,这位老人穿着件蓝绸子长衫,下面白布高腰袜,一对粉底福字履,手里握一挂十八子的香串,缓步正向外走来。这位老人年岁虽然这么大,往脸上看,肉色红润,两道长眉,一双朗目,神光十足,威棱逼人。欧阳孝仁知道这就是南明老人,自己因为父亲欧阳子奇全是他的晚辈,往前紧走了两步,跪倒行礼道:“徒孙欧阳孝仁给老人家叩头了,家父叫徒孙在老人家面前代为问安。”南明老人伸手拦着道:“贤契不要多礼,快快请起吧。”欧阳孝仁是照旧叩了头,趁着没站起来,从怀中把父亲的那封信掏出来,双手捧着,献与南明老人,又叩了个头,这才站起来。老人接过了信,伸手往里让道:“贤契里边坐。”说着话,南明老人转身走向西墙下一架楠木床边落座,欧阳孝仁哪敢就座?仍然侍立一旁。南明老人道:“贤契请坐,我这人最不惯拘束俗礼,坐下来好讲话。”欧阳孝仁只好就窗前茶几旁斜着身躯坐在凳子上,南明老人坐在床边把信拆开,这时那书童献上茶来。
南明老人把信看完,放在了床上的金漆炕桌上,抬头向欧阳孝仁道:“贤契,信我已看明,我和你父亲,论起武林的门户来,我和他授艺的师父,谊属同门,论起辈分来,我又比他长着一辈。我们寄身武林,行道江湖,讲究的是行侠仗义,济困扶危。他有这种急难事临身,迫不得已呼援求救,别说是我和他,就是平常的武林同道,也应伸手相助。唯独我们武林门户中人,大义所在,不问事情的危险如何,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应该爽爽快快地和你到勾漏山思乡岭赤霞庄,对于这场事,我是应该一力担当,才对得起你父子。无奈我从十年前,在师祖前封剑闭门,立下誓愿,洗手江湖,不再多管他人的闲事,所以我自从来到九宫洲这里,这些年来,从没离开这里一步,事实俱在,有目共睹。依我看来,你父亲这场事很可以有冤善解。我想现在你们一定也知道你父亲过去的一切情形了,那鬼见愁谭晓非手底下虽然厉害,但是他也得有人性,讲天理人性。你父亲把当年所遭遇的事坦白地和他全说了出来,至于你曾祖当初遭害的事,事隔数十年,那南海苍龙邱彤若果然已经不在人间,当初的事是他一手所为,这种冤仇,很可以和他的人一同消灭了。据我看没什么不可解的事。老朽年来习静,并且深悔过去在江湖道上那种激烈的行为,我这种年岁,如同风前烛、瓦上霜,何必在红尘留恋的一刹那间,多添上一种冤孽债?贤契回去,上复你父亲,恕老朽不能从命。至于思乡岭赤霞庄如若不能立足,倒可以到我九宫洲来,我还敢收留你们。任凭他天大祸事,有老朽来替他担当。你已经多耽搁了半夜,我也不再多留你,用过早饭赶紧回去吧。”
欧阳孝仁一听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父亲此番打发自己来,他老人家若不是对于这件事认为危险到了极处,绝不会出此下策。既然是想请他老人家出头,必是自身不能了结这件事,眼巴巴在思乡岭等我,还不知这一天一夜间岀了什么变故,我这么回去,岂不叫老人家太以痛心。自己仗着是一个后生晚辈,满面惊慌,赶紧往前走了两步,向地上一跪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把事情看着这么淡,完全是没有身临其境。老前辈不是不知道家父的性情,他这些年来隐居思乡岭赤霞庄,并非是怕死贪生,避仇苟活,自己何尝有一天忘掉?当年的事终有一旦爆发。并且近几年来实有些风言风语,那南海苍龙邱彤野人岛一场事败,未必是真个已随着那场事消灭。有人说,他匿迹在人迹不到之处,三年多的工夫,没和尘上人交往,他依然活在人间,从那时起,他尽在苗山一带,和那野人们一同居处,躲避着官家一般能手的缉捕,直等待十几年后,官家的人事变迁,早把他那一案忘个干干净净,他这才渐露形迹。这种传言,我父亲尤其是深自惊惧,倘若真个这些事不是谣言,这次再有他找上门来,我父亲就是以那件金蓑据理力争,只是那南海苍龙邱彤,他所掌的那一门户,门规至严,只要他一息尚存,不容人稍加破坏。老前辈请想,我父子逃得出他手去么?据家父说,只有老前辈这一身武功本领足以制伏他师徒,何况我们绝不是逞强梁霸道,我们以天理良心来应付这件事。老前辈更是家父的本门前辈,更非借重外人可比,所以才命徒孙赶到九宫洲。真要是家父有怕死贪生之念,求助于外人,那才是门户之羞。如今老前辈不肯出头,难道老人家就忍心我父子一家再遭毒手?求老前辈念其同门之情,伸出援手,解我家这步危难。徒孙一家有生之日,就是感恩戴德之年,徒孙这一辈子绝不忘老人家相救之德。”欧阳孝仁在情急之下,连连叩头。
这位南明老人竟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说道:“贤契,我看你是一个很明白的少年,怎的竟这么做起强人所难的事来?老夫明明告诉你,我已是封剑闭门的人,不能再多管闲事,你这么没志气认定了你父子就得毁在对头手内?老朽是这些年磨炼得火性全消,真要是在十年前听到你这番话,这么没志气没出息,我就得把你立劈掌下,免得为门户之羞。年轻轻的看不清事情,不要在此和老朽纠缠。听我的话,事情尽有缓和的余地,那个人间恶魔邱彤老儿,未必尚在人间。不必信那种捕风捉影之谈,父子三人合力同心对付他们,事情定可以转危为安,逢凶化吉。我看你是一个极有出息的少年,所以才耐着性儿指教你一切,不要叫老朽生气,快快去吧。”欧阳孝仁一看这种情形,再多说也是无用了。他是一个老前辈,自己也不敢真个得罪他,只得忍着愤怒,站了起来,向南明老人深深一拜,说道:“既然是你老人家守着神发誓约,不肯再入江湖、拔刀相助,徒孙不敢相强。我父子三人只好是各凭一身所学,与对头一拼,就是真个落到同归于尽,也只有认为命里该当,徒孙不怨对头赶尽杀绝。到如今最痛心的是,家父一生挥金似土,轻财重义,因为交朋友把家财耗尽,以至于逼迫得流落江湖,才遇到这种冤孽事。家父一生为朋友真是人力物力,无讲受多大损失,全没有皱一皱眉头。临到自身有了急难,竟没有一个能伸手相助的人,徒孙看来,实在寒心。徒孙将来绝不再做那种愚傻事了,一切事只有一身当之,再不想借重于人。徒孙此来招扰,倘若我父子能够闯过这步危难,再来九宫洲给老人家问安吧。”欧阳孝仁这番话,也语含讥讽,这就是少年人在希望断绝之下,实忍不过这口恶气,不管他南明老人听着刺耳与否,自己稍泄胸中这口怨气。可是偷眼一望南明老人,脸上的神色死板板的,一些喜怒看不出来。欧阳孝仁已经转身向外走来,岀了屋门,方才走下台阶,只见前边绿竹林旁,那小庄主狄方满面忧郁之色,向自己点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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