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孽债难消 鬼见愁初探思乡岭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在广西省苍梧县境内,有座勾漏山,山脉绵延数百里,横断广西省的东南一角,面临容江,这一带极富山水之胜。在这勾漏山中岭一带,紧靠着南山麓,有一处名叫赤霞峰,赤霞峰下地名思乡岭。这一带有不少山居的人家,全是随着山形的起伏,建筑起坚固的房子,虽然是散散落落的,可是在思乡岭前就形成了一个平原上村庄一样。在这紧靠岭下有一座庄院,名为赤霞山庄。

  这里的主人,复姓欧阳,名叫子奇,他卜居这里已有十余年。本庄的土著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家实很有田产的人。至于他的出身,就说不清楚了。这欧阳子奇,年纪已经六旬左右,体格雄健,一望而知是一个练武的人。自从他住在这里之后,把这思乡岭一带山上的道路,全修治得平整异常,林木也常常地派些匠人整理着,所以从这南山麓山口一走上去,特别地显着整洁幽雅。虽则从山下到上面二十里的盘旋山道,一处处蹬道全修治得齐整异常,直达他山庄前。有这么一个富户在这里住下来,所以山底下的居民,历年不断地迁移到这里,在这思乡岭下,竟有二百多户人家。欧阳子奇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欧阳孝仁,次子名叫欧阳孝义。这两位少爷,全是品貌俊秀。这老庄主并且请来通儒,教授他两个儿子,自己又亲授武功。这两位少爷是文武全才,在这勾漏山一带,像这样的少年还是真少见。这弟兄二人不断到近山一带去打猎,对于附近一带的居民,十分和善,绝无富家公子那种骄狂之态,带着庄丁出猎回来,山禽野兽只要得的多时,常常地分给附近居住的人家。这欧阳庄主在近些年间,把勾漏山前一带的田产买了不少,所以他这山庄中时时有那些承租田地的佃户来往,到东岭游山的,全要到这思乡岭游玩游玩。因为这一带风景最佳,尤其是傍晩的时候,思乡岭后那座赤霞峰立刻名副其实了,落日余晖,斜照在峰上,因为那道峰最高,时时有白云围绕,被这落日的回光一照,幻成了奇异的色彩,赤霞峰也就以此得名。

  这天正来傍晚的时候,天气还在热着,这两位少爷孝仁、孝义,全站在庄之落树荫下,远远望着容江的江流、往来的帆影,和那倦鸟归巢、农人归去,这种景色如画图一般。欧阳孝义向孝仁说道:“哥哥,你看那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江面上帆船,风帆满行地在中流疾驶着,一群群的海鸥在水面上倏起倏落,太阳在沉下去,江面上照出来万道金蛇,画图上哪有这么好看?我们整天地尽自埋头在山庄里面,就是出去打猎,也就是在近山一带,哪能够往远处去?咱们明天禀明了父亲,到容江里雇一条船,痛痛快快游玩一番,哥哥你看怎么样?”欧阳孝仁摇了摇头道:“我何尝不愿意?只怕父亲未必允许吧!他平常不是总说过,不准我们私自到山下去,连入山打猎全要定规准了什么时候叫我们回来,不许违反他老人家的话。父亲向来说话是说一句算一句,从来不准违抗。我们何必自找那种无趣呢?在这思乡岭下上亦能够览山川的秀丽,不也就很好了么?父亲曾经说过,我们功夫够了火候之时,绝不再管我们,二弟,咱们就好好地练功夫吧。”欧阳孝义哼了一声道:“功夫怎么叫够了火候?那种无凭无据的事,无法做准,再练十年,要说不够火候也是一点办法没有。难道咱们就在这思乡岭等一辈子?真是怪事,我就不明不白,为什么不准我们到山下去?”才说到这儿,忽然听得山坡下当的响了一声“报君知”,欧阳孝义咦了一声道:“怪事?怎么瞎子也会上起山来?哥哥咱们快去看看。”欧阳孝仁用手一指道:“二弟你看,那不是从山道已走上来么?他正是奔我们这庄门前来,倒看看他还想往哪里走?”这时,那瞽目先生用马竿点着地,一步步地顺着山坡走上来。他那马竿十分沉重,随着他脚步往前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那马竿戳在地上,带着很大的响声。看这瞽目先生,年纪有五旬开外,身材中等,面色惨白,瘦削削的脸庞,唇上已有短须,穿着件蓝布长衫,还背着一个梢码子。这马竿真长,上面挑着短短的一个布招牌,上面写着许多的字,当中三个大字是“知命子”,旁边的几行小字,是能断人吉凶祸福,寿夭穷通,并且擅治一切疑难大症,是一个算命更兼行医。那布招牌上所写的口气非常大。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庄门前树荫下,欧阳孝义低声向哥哥孝仁说道:“大哥,你看这位先生好大的本领,这一说他不成了活神仙一样了么?能断人吉凶祸福,寿夭穷通,我真不明白他有这么大的本领,他干什么提着马竿满处撞?大城市中有名的星相家很多,也没有他这么大口气,并且他还能够给人家治疑难大症,这位先生也真神乎其神了!咱们闲着也是没事,晚饭还得一个多时辰,咱们何不把他叫住开开心不好么?”欧阳孝仁做事慎重,他知道这全是吃江湖饭的,若是知道他一派大言欺人,索性不去理他,和人有什么相关?遂低声拦阻道:“二弟,不要胡闹了,何必跟他找这种不肃静?并且你看他虽是一个失了目的人,他越发地比有眼的人精明灵巧,我们一个显露岀是故意拿他取笑,江湖上生意人,是不吃亏的。惹出麻烦来,找不出痛快,反倒找一肚子气,不必了。”这时那瞽目先生已经向前走过去。可是过了庄门不远,他竟自慢慢地贴近了一处人家,这报君知不住地响着,别人先觉着他一个失目的人,竟往这种地方来,认为岀奇,也出来看。这时,那瞽目先生竟自扭着头,问道:“借问一声,前面还有路没有?”这里有一人答道:“先生,你怎么上这种地方来?这几里的山道难为你上来的,前面没有什么好走的道路了。除了思乡岭赤霞庄一带,往前去,也没有什么人家。先生快快回去吧,天可就快黑了。”这瞽目先生停住脚步说道:“有劳你老先生的指点,眼前无路早回头,这可应到我瞎子身上了。我听人说,这思乡岭是个好地方,虽则是个山庄,住着全是有钱的人家,我所以要赶到这里,趁些生意。不要紧,天黑可也是一样,我这没有眼的人,经年累月无时不在黑暗中。可惜我学了一身本领,始终遇不到真识货的。别看我没有眼的人,我一身所学,有眼的人能够像我这点能为的,我还真没听说有几个呢。我就敢说大话,我算命治病,哪一样不灵验?我把这马竿送给他。”他自言自语已经转过身来,又向赤霞山庄前走回来。

  这欧阳孝义,从小就最淘气,不过方才哥哥拦阻着,不敢不听他的话。此时这瞎子又走到前边,他却趁着哥哥不防备硬闯了过去,招呼道:“先生,你好大的本领,你能够像你布招牌上所写的那么灵验么?算命要多少钱,治病要多少钱的脉礼?”这个瞽目先生却扭着头答道:“我这个算命治病,和别人不同。我取财有道,我既说是寿夭穷通全能算得出来,若是富贵中人,我得多叫他破费些。若是穷命人,和我瞎子差不多的,我愿意指引他的迷途,还不向他要卦礼钱。叫我看有病的,我也按症轻重取马钱,半积阴功半积财,这哪好定出价钱来?这位爷,你是算命,你是治病?”欧阳孝义道:“我没有病,想叫先生你给我占一卦,你只要算得灵,我定要多给你些钱。你要算不对,可别怨我对不起你,那算你本领没学到家。”这先生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可是我也有言在先,算命占卦是诚则灵,你若不诚心诚意可不必叫我瞎子丢人现眼。”欧阳孝义一边笑着,一边把马竿的下半截抬起。这根马竿极粗,通身作赤红色,擦得很亮,下面包着一段铁箍。欧阳孝义手指合拢握着马竿,指尖是正好对上,已经觉出这马竿很重,遂说道:“先生,你这马竿是什么木头的,怎么这么重?你拿着它不嫌累么?”这瞽目先生道:“少眼无目的人,满处里瞎撞,不定走到什么地方,近山一带到处有豺狼,我拿着这么个得力的家伙,一半仗它替我引路,一半也用它防身。”欧阳孝仁十分不悦,二弟既已把这先生领着往里走,自己也不好再拦阻他了。

  欧阳孝义领着这瞽目先生绕过了前面客厅,转奔东边一道月洞门。这东跨院有三间书房,是他们弟兄两人读书之所。欧阳孝义领着瞽目先生进了书房,跟进一个庄丁来,是他宅中做过六七年的仆人了,名叫周升,人很诚实。他见少庄主把这个瞎子领进后边书房,他就知道少庄主今日非要弄出别扭来。“这书房虽说是两位少庄主读书之所,可是从来不准闲杂人进来,老庄主偶尔地也到这里小坐,仆人们往往因为收拾得不干净,受了申斥。这时却把一个瞎子领到这里,叫老庄主知道了定不肯饶。”周升进来也为着是看少庄主叫他算一课赶紧地打发走,把这件事瞒过去,也就罢了。周升走进书房,欧阳孝义道:“你跟来做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事,我可告诉你,不准你向老庄主去说。”周升却赔着笑脸道:“少爷,我也来听听这位先生算卦怎么个灵验法!你们这思乡岭上终年也看不到算命的先生上来,我不会告诉老庄主的。”欧阳孝义这时惦着和瞽目先生说话,遂不再管周升,任凭他站在门旁。那先生落座之后,开口说道:“这位爷你占一课么?请你报上生辰八字来,我给你细推算推算。”欧阳孝义遂把自己年岁生辰说与他,这先生按着天干地支把八字排好,向欧阳孝义问:“你这是给你自己算给人家算?”欧阳孝义道:“怎么这还有分别么?我从来不算命,我这是给别人占一课,你算算这人命运如何,家世如何,只问过去的事,你别提将来的。先生,你卦上既然有准,咱们从那有凭有据的事情上占算占算,未来的事任凭他好坏,那是毫无凭据的,倒不必谈了。”那先生却带着笑点点头道:“这位爷,你倒很明白,这一来也可以足见我瞎子有本领没本领了。”他说着话,跟着用手指掐着天干地支之数,一路地沉吟掐算了一阵,把头微抬了抬,两只白眼珠向上翻了翻,正对着欧阳孝义说道:“这位爷,你这一课占得要叫我看起来,应该赚你的双份卦礼。此人福禄优厚,落生就生长在富厚之家,他从三岁扎根,到十三岁这一步运落了,‘娇生惯养'四字,从十三岁后,是五年一步小运,十年一步大运,在这头五年中,风平浪静。爷台,你说此人今年一十八岁,这正是他第二步运转换的时候。好在爷台是明白人,君子问过不问福,你又是替别人占卦,我更可以大胆地说岀来,他眼前可正交到一步坏运。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这是五年最后交运的时候,只要一交十九年的流年,可有一步极大危险,并且事情的应验,还远不了,远则百日,近则十天,必有应验,要听我瞎子的话。”欧阳孝义不等他底下话说出,抢着说道:“依先生你定然有法解救,给他禳解禳解,定能脱过这步大难,对不对?先生要用多少钱?你说出个数目来,我也许能够替他垫办,因为这一卦上的本人,他是个苦人,漫说钱多少拿不出,钱多了他也没有,先生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这位瞽目先生立刻把面色一沉道:“这位爷你怎么这么讲话?你把我瞎子看成了江湖生意门了,你不要冤屈了好人。我自从行医旧卦以来,就没有算错过一次,你说我算的这一卦本人是个苦人,你那是欺负我瞎子看不见。我说这一卦中断定,从落生到现在,十七年来比蜜还甜,你反说他是个苦人。这个苦人现在哪里?你能把他叫来,我不止于会占卦,我还明白些揣骨相法,我摸到了他,就能知道爷台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了。不过我瞎子是个没眼睛的人,爷台你好歹地弄一个人骗我,那可就不对了。”欧阳孝义看看哥哥欧阳孝仁微微一笑,向这瞽目先生道:“我哪好来骗你?我说的这人他是我家中一个小厮,一个当小厮的,他还会那么好的命运,这不是怪事么?”这瞽目先生立刻站起道:“好吧!既然是我这一卦占错了,算我经师不到,学艺不精,这位少庄主我不要你的人礼钱,总对得起你了。”欧阳孝义咦了一声道:“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少爷,这可是怪事?方才不这么招呼我!”这瞽目先生毫不介意地说道:“眼瞎心不瞎,没有眼还有耳朵,这屋中有一人分明这么招呼你,所以我知道你是少庄主,少爷!你们算是无缘,我更没经自己算一卦,我今日日干不对,时日不佳,我奔到思乡岭来,没得着好处,反先栽个跟头。从今以后,我再不做这种傻事。思乡岭这里,我是不来了。劳驾把我瞎子领出去吧!”欧阳孝义向哥哥一点手,指了指瞽目先生的马竿,叫哥哥来领着他。欧阳孝仁站在一旁,始终地没发话,任凭欧阳孝义去胡闹,自己生怕惹岀意外是非。这时,瞽目先生已然站起等着,忽然往上一扬双臂,伸了一个懒腰,带着十分困乏的情形。欧阳孝义伸手把站在门旁的周升拉了过来,叫他领着先生的马竿,自己却从身边掏出了半串钱,往瞽目先生的手中一送道:“虽说是你算错了,叫你进来辛苦了这半晌,我倒有些心不忍,这几个钱给你作卦礼吧!”这瞽目先生竟自接了过去,用手摸着,还数了数数目,放入他布囊中。周升这时把马竿拉起,欧阳孝义他却蹑足轻步走出书房,欧阳孝仁也跟着出来,却低声招呼孝义:“你还想做什么?”欧阳孝义却连连摆手,不叫哥哥来管他,紧跑出这跨院去,往旁一转,后面的夹道内正是厨房。他跑到屋中,东张西望,厨师见这位少庄主慌慌张张,“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要问时,欧阳孝义已把一盆淘米水捧起,如飞向前面书房跑去。这时,那周升把瞽目先生已然领出跨院,向厅房院中走来,欧阳孝义把这个瓦盆放到地上,他脚底下一点不带声息,到了仆人周升的身旁,伸手把马竿接了过来,向周升摆摆手,把他推开。欧阳孝仁看到弟弟这么胡闹,倘若把这瞽目先生摔个好歹如何是好?只见欧阳孝义领着这先生,向他说道:“先生,这一趟到思乡岭来,你大约打算得蛮好,现在总算如了你的心愿,没白来这一趟,你有这点本领,自管到这一带施展施展,准有你的好处。先生你说是不是?”这瞽目先生哈哈一笑道:“少爷,我还有能耐么?我觉得我已经够栽跟头的了。”欧阳孝义笑了一声道:“先生,你自己既有占卦,怎么不给自己算算,哪一方有财,哪一方有喜,随着你的心意找你的顺利,岂不较比平常人有把握么?”这瞽目先生微微一笑道:“这位爷,你这真说的是笑话了,我若有那么大本领,准知道财神爷在哪一方等我,哪儿窖藏我伸手去拿来,还用得着我整天瞎撞么?”欧阳孝义把马竿已经放下,却向他打趣道:“先生你这个话可不对了,你占卦算命倒是灵验不灵验,你连自己的命运全算不出来,还能给别人推算么?”瞽目先生道:“这个话倒不能这样讲了。人的寿夭穷通,每个人不同,像我们落个双目失明,学得这点江湖小技,昏天黑地也要谋生,我们的命还用推算么?生在江湖里都为苦命人,我们瞎了眼的比黄连还要苦上三分,我们这种命运,反用不着推算了。至于给别人占算吉凶祸福,也不过是叫人家趋吉避凶,至于真个求官求财,我瞎子说出了,那一方占卦的就能称心如愿,那么天下就没有贫寒下等人了。”这时,欧阳孝仁已经在庄门口站住,见欧阳孝义还是不住地向瞎子啰唣,遂招呼着欧阳孝义赶紧回去。这瞽目先生用那马竿点着山道,缓步地走下山去。

  欧阳孝义走到哥哥面前说道:“这个瞎子我看着很有些奇怪,江湖上什么勾当全有,就许不是好人。”欧阳孝仁道:“二弟,往后千万不要招惹这些闲事,爹爹曾一再嘱咐过,不许多惹是非。更常常地说江湖道中什么难惹的人物全有,只要稍惹牵缠,弄出是非来就无法摆脱。今日的事,叫父亲知道了,二弟你定要被父亲责备。”欧阳孝义很带着不满意地说道:“哥哥,你也太小心了,这又有什么妨碍?拿他开开心就会惹出是非来,叫哥哥你这一说,我们就寸步难行了。”欧阳孝仁也不便再和孝义口角,因为已到了晚饭的时候,正好回到书房去用饭。

  才回到东边跨院门,只见父亲正从里面走出来,虽则才出后面的小门,已经望见院当中放着的那个瓦盆。这兄弟两人也往里走着,紧走了两步迎上前去,垂手侍立地招呼了声:“父亲。”这位庄主欧阳子奇问道:“你们哥儿两个又到外面去了?”欧阳孝仁忙答道:“我们没到远处去,只在庄院前小立片刻。”这位老庄主欧阳子奇指着院中那个瓦盆道:“这是谁把这瓦盆放在院当中?前面门房里的人就全不管事了么?招呼他们来!”这时,欧阳孝仁看了孝义一眼,欧阳孝义脸已经红了,自己跑过去,把这瓦盆端起,放到墙角。老庄主已知道是他办的事,若不然他不会这么替家人们遮盖,遂望着他道:“孝义,你又在胡闹些什么?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好好地用功,整天地除了满山乱跑,就是和家人们嬉笑。你把瓦盆放在那里有什么用?给我说实话。”欧阳孝义蝎蝎螫螫地不肯说出。这位老庄主欧阳子奇治家十分严厉,对于两个儿子管束得极严,孝义越是这样,老庄主越发疑心,反倒厉声追问。欧阳孝仁心想,“这种小事不如告诉了父亲,二弟也不至于受到责罚。”忙说道:“父亲不要着急,方才思乡岭来了一个算命先生,二弟看着奇怪,我们这思乡岭从来没有瞽目先生来过,他一个失了目的人,竟会到这里趁生意,所以二弟把他招呼进来,叫他推算命运,也为是听听江湖道中生意口是怎样说法。只是这瞽目先生说话奇奇怪怪,二弟犯了小孩子脾气,认为他两眼不致瞎得什么看不见,不过是装作这种情形,若不然他哪会走上这么高的山道来?所以在临出去时,故意地试试他,把这一瓦盆水放在院中。说也奇怪,不知怎么那么凑巧,这瞽目先生竟自无意中躲过去,瓦盆丝毫没动。这时,刚刚地把他送出去。我已经说过二弟了,下次再不要招惹这种人。”欧阳子奇听到孝仁这番话,手捻着胡须,沉吟不语,忽地问道:“这个瞎子是怎么个长相,孝仁你也练了这些年的功夫,难道一些看不出来这瞎子有什么鬼祟行为么?”欧阳孝仁忙答道:“儿子也觉疑心,不过他没有什么举动,父亲又常常嘱咐我们不要无故地招惹是非。那瞎子被瓦盆一挡着,分明看见,他脚尖睬着了盆沿,可是他一步就迈过了瓦盆,虽然很像下盘有极深的功夫。可是儿子哪好立刻留住他?所以只好任他走去。”说到这儿,又把这瞎子的相貌以及他所持的马竿和那布招牌,全详细说与了父亲。老庄主欧阳子奇立刻向欧阳孝仁道:“既然这瞎子走的工夫不大,你快快追赶了去,只要赶上他,无论如何请他回来,我这里愿意出极重的卦礼,请他占算一卦,快快去!”

  欧阳孝仁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何心意,不敢耽搁,只好如飞地跑出庄门,顺着山道追赶下来。走到山道的半腰,耳中还听得隐隐的有“报君知”锣声,听这声音的情形,大约这瞎子还没到山坡下,不过在山道半腰是看不见,因为有好几处盘旋的道路,只好如飞地追赶下来。可是欧阳孝仁直跟到山道口,绝不见那瞎子的踪迹。欧阳孝仁四下里望了望,这附近并没有多少人家,只有贴着山根底下有二十处房子,是种山田的农民住着,只好向他们问了问,“可见着这么个算命的先生没有?”农民们全认识少庄主,他们全没看见这么个算命的瞎子从此经过。欧阳孝仁觉得这事情好生奇怪,“自己从赤霞山庄出来,固然是瞎子走了好一刻,只是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摸索行路的人,没听说瞎子会放开脚步像睁眼的一样快走下山去,那简直是绝不会有的事。那么父亲打发自己追赶他,又恐怕工夫大了,他已经下了思乡岭,比平常脚步健的人还快了许多,并且走到蹬道平腰还隐隐地听得“报君知”响,怎的赶到岭下,连一些踪迹全没得到?这个瞎子莫非真有些鬼门道?会那奇门遁甲、缩地潜行之术吗?这种怪妄之谈,从来我就不肯信,世上没有那种神怪的事,只是回去向父亲这么说,定要落父亲一顿申斥吧。只是丑媳难免见公婆,怕也没用!”欧阳孝仁遂赶回思乡岭上赤霞山庄。

  欧阳孝义这时竟站在山门前那里等候,欧阳孝仁心中还奇怪父亲才责备完了他,更知道父亲尚在书房等候,绝不会到后面去,二弟真是胆大,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敢跑出来。赶到来到近前,欧阳孝义招呼道:“哥哥,你白跑一趟吧!还是父亲本领大,已经说在头里,大约你不会把瞎子弄回来。”欧阳孝仁愕然道:“二弟,父亲果然是这样说过吗?”欧阳孝义道:“我还会骗哥哥吗?父亲说这个话连我也不信,老人家竟打发我到庄门来看。”欧阳孝仁此时已经忖量到这个算命瞎子定是非常人,父亲已经觉察他实在的路道了,就不再跟二弟欧阳孝义搭讪,一同向里面走来。

  到了跨院书房,只见那里晚饭已经摆好,父亲坐在那儿等候着。欧阳孝仁一进书房,庄主欧阳子奇沉着面色说道:“那瞎子已然鸿飞冥冥了?”欧阳孝仁答道:“这瞎子走得十分奇怪,父亲,难道他真是有来头的人吗?”欧阳子奇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岂止有来头,还可能是我们的对头呢!”欧阳孝义一旁忙问道:“父亲,这瞎子是我们的仇人吗?在哪里跟他结过仇?”欧阳子奇手捻胡须哼了一声道:“用不着你多问,我估量着定然是他。不过我没和他正式地对了盘儿,他也没露出什么来,我哪好认定了准是此人。”欧阳孝义十分着急,父亲说岀这种离奇莫测话,竟不叫自己来追问,真觉得闷得慌,可是父亲面前不敢稍有放肆。哥两个在父亲两旁落座,孝仁给父亲满了一杯酒,这哥两个陪着父亲用饭,看父亲不时地眼望着酒杯儿出神,心中似有所思。孝仁、孝义深知父亲的脾气,他老人家这种情形,分明是事情关系重大,对于父亲本身有极大的牵连,这哥两个小心翼翼陪着老庄主用过饭。

  老庄主欧阳子奇有的时候在前面,饭后把两人所练的功夫问几样,亲自指导,立刻就回转静室,在前面从来没看守过多大时候。今夜饭后也不叫两人去练功夫,竟叫家人泡上茶来,把家人打发到前面去。老庄主叫这哥两个坐在对面,吩咐起话来。老庄主说道:“孝仁、孝义,你们家传武学,全是幼小的功夫,十几年得为父的亲传,武功上颇有造就,我从来没夸奖过你们。可是我很知道,你们尚还肯用功,没白叫我下辛苦。学成武功本领,将来你们做什么用?”这哥两个面面相觑,不敢骤然答对,恐怕说错了。欧阳子奇道:“孝仁你讲。”欧阳孝仁慌忙站起来向父亲说道:“将来只要父亲允许我离开你老人家,我们要凭这身本领,去求功名富贵,总然不能发达显亲扬名,也要把所学的报效于国家,方不辜负父亲这些年的辛苦。也不枉男儿汉生在世上,总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自己。孩儿说得对与不对?求父亲的教训。”欧阳子奇点点头道:“你坐下。”又向孝义道:“你呢?”欧阳孝义脸一红,站起来道:“我也和哥哥一样的心意。”欧阳子奇哼了一声道:“个人有个人的志向,哪会全一样?你是只会顽皮,叫你讲些正经话,就不会讲了。”扭头向欧阳孝仁道:“你所说的为父亲也不能认为不对,总算有志气,不过搁在你我父子身上就不对了。你们年少有为,教授你们这身本领,应该这么去做,可是我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你们看我哪一天把功夫肯搁下?那么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这么拼命地练下去,我难道也还想功名富贵荫子封妻吗?”欧阳孝仁说道:“孩儿不明白这种道理,求父亲指教吧!”欧阳子奇把茶杯端起,喝了一口茶,向欧阳孝仁道:“我们昼夜地锻炼功夫,不是为取功名富贵,我只为保全我父子的性命,免得遭了人家的毒手。过去我绝不愿提起这些事,因为事情渺渺,岂不是早早地添些烦恼?”这弟兄二人听到父亲的话,全惊惧异常,欧阳孝仁道:“父亲,我们竟有仇人吗?以我父子三人之力,难道还对付不了么?这仇家究竟是何人?他住哪里?我们何不早早地去找他,把事情弄个了断,免得父亲年岁渐高,心中还牵挂着这种事。”老庄主欧阳子奇长叹了一口气道:“事情现在我还不愿意完全说与你们,我不过告诉你们大概的情形,叫你两人不要大意了,紧自提防。我还要看看是否是我那对头人,他要和我清算旧债,等待我查明真相之后,再把详情说与你们也就是了。”欧阳孝仁因父亲这么闪烁其词,好生郁闷,遂又问道:“父亲,我们的对头是今日到思乡岭来的这个瞎子吗?”欧阳子奇微摇了摇头道:“他还不是正主儿,若是那正主儿亲自出来,他不会这样轻易地再退下思乡岭。这瞎子也是矫作那种形象,他并非真正失目的人,此人过去在江湖道上也是个非常人物,他名叫鬼见愁谭晓非。若果然是他,你们两个可要当心,我这思乡岭原本是安乐乡,此人一来,已经变作了是非地。这人他早年在江湖道上,以侠盗成名,练就了一身小巧功夫,有缩骨法。尤其是他这种装瞎,也是他独有的一种绝技,任凭你多精明强干的人,也不容易看出假来。在江湖上偷富济贫,久走东南各省,二十余年的工夫,也不过是栽过一两回小跟头,可闯过多少次大风浪。尤其善于偷盗窃取,他那‘神偷八法’虽然属于江湖中下五门的本领,可是南北各派中,就找不出像他这一身绝技的。此人用一对兵刃名叫‘三星燕子锥’,这种兵刃,不入兵刃谱,为外派中独出心裁精研出这对兵刃。他的招数打法,固然是自成一家,可是正规兵刃中也一样地随着各门各派有个人精容所得,独占胜场的本领。他这‘三星燕子锥’不足为奇,可是他这对兵刃中竟自暗藏机械,每一枝燕尾锥中,藏着三支三楞针,在动手过招时,这对兵刃使用开,丝毫不受影响。可是临敌制胜,他能使兵刃的招数中打岀六支三楞针去,为武林中绝无仅有的器械,也是最厉害的一种手法。能够克制他这对‘三星燕子锥’的南北派中只有两人。今日我虽没亲眼看见他,只是在你们一述说此人的情形相貌和他手中那根马竿,我就知道是此人了。他那对兵刃,就藏在马竿中,这是他行道江湖中最容易令人辨识的地方。此人找到我这里,还不是他个人和我有什么不两立之仇,不过我们两下里也算是结过梁子,他那‘三星燕子锥’也曾输在我欧阳子奇的手内。我和他差不多十五年不曾见面了,如今旧事重提,这思乡岭倒是他常来之地。可惜今日不凑巧,我早出来半个时辰也可以会上他,所以现在我嘱咐你们哥两个从今夜起,要谨慎提防,倘若发现他入我赤霞山庄,只准你们保护家宅,可不准和他们动手。你要知道,连我本身还未必准应付得了他,你们只要和他递上手,定要吃他眼前的亏。好在这人尺寸分明,他还不是那种任性胡为的江湖道。只是主使他的人可就不同了,此人手黑心狠,本领也有惊人的造就,尤其不是你们所能敌。可是你们哥两个不要灰心,难道有这种事临到我头上?我父子三人就束手就戮吗?我还看成最后一着,不能定准落在谁手?只是他要亲自和我算账之时,大约还早得很,他定然要先下手图谋我赤霞山庄所收藏的一点东西。他不把这种东西得去,就是我父子甘心引颈受戮,他也未必肯下手。”欧阳孝仁问道:“父亲,难道我们家中收藏着无价之宝,他当然要得去才肯甘心吗?”欧阳子奇冷笑了一声道:“我们若是有那无价之宝,也就犯不上和这种江湖道中难惹的人物为仇结怨,在十几年前已树下这种强敌,等待他一旦爆发,收拾着就有生死的危险了。不过他们要得去的东西,虽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但是要比起来却比珍宝还重要三分。这件东西能买他们的性命,他焉能够不用尽了手段和我欧阳子奇争取存亡?”欧阳孝仁听到父亲这个话,有许多不能了解之处,父亲说话那么郑重,并且这次的事,他老人家十分动心,足见关系着生死存亡。自己虽是有怀疑,可是也不敢多说多问。那欧阳孝义他却忍不住向老庄主问道:“父亲,究竟你老人家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他们这么拼命地非要得到手中才肯甘心?你老人家平日常常地教训我们,不要过分了贪心,热望着功名富贵。在这思乡岭赤霞山庄布衣蔬食,能够温饱,就应该知足。何况父亲已经这么大年岁,自己也洗手江湖这些年了。孩儿看,不论有多么贵重的东西,索性送与他们,免得非争个你死我活不可。咱们把事情看得淡一些,不也就可以完了吗?”欧阳子奇听到孝义这番话,不责备他,反而含笑点头道:“孝义,难为你还能说出这些个明白话来,很好!你话说得不错,不过事情的轻重你还不懂,父亲我自幼奔走在江湖道上,家无恒产。只凭一身创业,你们也知道来在思乡岭在赤霞山庄住了下来,尚没有多少年。我们现在虽不说穷,也不是大富大贵。这点小小的家业,我一手成来,一手散去,没有什么可惜之处。真若是我收藏着珍宝古玩,有人来算计我,我倒愿意双手奉送。我一身能活到多少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在尘世上也不过还有短短的时光,我焉能那么糊涂贪心不息,得到杀身之祸,把那珍宝留下来?自身也不带到土里去,不过是留给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与儿孙作马牛,我是丢得开放得下,不是那种事,你看错了!现在你也不要再多问,到时候必要原原本本全说与你们弟兄两个。现在我只有尽我所有的力量保守我赤霞山庄不受外人来侵扰,想盗取我这点东西,我还得看看他的手段如何。”欧阳孝义不敢再问这些事。他却忽然想起那瞎子在书房中的情形,此时既已知道他是江湖中一个能手,他一切举动,全是有所为,遂把那瞎子临走时伸懒腰打哈欠之事说了,他是故意取笑还是有什么作为?欧阳子奇扑哧一笑道:“谭晓非,他真个藐视我赤霞庄的人,就这么任意可侮。但是他在你们这么两个没入过江湖道的少年面前使用这种手段,亦太以地自贬身价了。不过他弄巧成拙,可惜信书房不是藏宝之所。他到这里下手,不过叫他多费些功夫。也很好,叫你们哥两个也长长见识,开开眼,你们以后也就不敢轻视江湖绿林道,其中颇有些奇才异能之人,他们手底下那种小巧之技,也不是三年五载能练得出来的。他临出去那种动作,在绿林这名叫‘量天尺’他正是认定了他所要的东西,就在我这书房之内。我看他三日内还要到我赤霞庄来走一遭,咱们要好好地接待一下,不要辜负了他这次美意。”孝仁、孝义哥两个对于父亲这种半藏半露的话,虽然听岀些内里情形来,但是和这瞎子鬼见愁谭晓非,究竟是有什么仇怨,他老人家不肯说出,两人也不好再问了。

  晚饭用过之后,欧阳子奇回转后宅,可是谆谆嘱咐两人夜间要惊醒一些:“你们两人在里间歇息下,仍要和往日一样,虽是提防着这件事,形迹上不要露出来,仍和平时一样,按着时候睡眠下。倘有动静,你们只要暗中监视着,来人如要不向你们动手时,你们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像你们弟兄两人的本领要想和人相较可差得太多了。他倘若真个前来,我也不会就那么容易叫他走开。”孝仁、孝义对于父亲的嘱咐一一答应着,欧阳子奇然后回转后面他自己的静室去歇息。

  这哥两个在欧阳子奇走后,招呼前面的家人们把屋里收拾干净。因为时候尚早,孝仁和孝义却在院中转了一周。这哥两个虽然听父亲说得那么厉害,但是想到父子三人全有一身武功本领,就不信有那么胆大的江湖中人敢到赤霞庄来动手。孝仁、孝义回转屋内,遵守父亲的嘱咐,屋中丝毫没有变动,全和往日一样。可是欧阳孝义向孝仁道:“哥哥,听父亲所说,那瞎子他是错打了主意,他误认为他所要的东西藏在这书房内,所以他只要再来时,定要向书房下手。这种情形我认为也有些说不下去,那个瞎子既然是江湖道中非常的人物,咱们父亲又是武林中能手,两下既有仇视之意,那瞎子绝不会有糊涂的举动。他不看出实在情形来,焉肯无故地自寻苦恼,费多少手脚?进这书房,终于是一无所得。”欧阳孝仁点点头道:“二弟,你所想的颇有见地,我也认为那瞎子定然是已看出他所要的东西,定然落在这屋内。那么这书房里除去了架上的书籍和父亲所有的文件,以及你我两人的功课,绝没有什么珍宝有价值的物件。书架旁那两只小箱,我们也曾经看父亲整理过,里面不过是几件不值多少钱的古玩和一些练功夫的图谱。这屋中还有什么地方能藏着珍贵的东西?真叫人想不出个道理来了。”这两人在怀疑之下,几乎把这全屋内全看到了,可是依然找不出能够给来人值得下手的东西。这时外面已经交了三更,欧阳孝仁道:“二弟,我们赶紧歇息吧!父亲嘱咐我们早早歇息,万一他老人家这时岀来,岂不叫他老人家又要申斥我们一顿。”这哥两个赶紧熄灯而眠。可是两人定规好了,虽是在这里边一张床上歇息睡觉,可分出班,两人总有一人惊醒着,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一夜竟安然过去,丝毫没有什么疑动。

  在第二日,老庄主欧阳子奇亲自出来察看了一番,嘱咐这弟兄二人不要离开这赤霞山庄,到夜间仍然照旧地戒备着,但是仍旧毫无动静。

  到了第三晚,孝仁、孝义认为那瞎子或者是父亲多疑,不过是一位吃生艺的能手,他那双目失明或者是还有一线透光的地方,能够辨查一切。这兄弟两个天晚时歇息下之后,直到了二更左右,欧阳孝仁见二弟已然睡着了,自己虽说是想警醒着,可是躺在那儿,有时就由不得自己了。想到昨夜才交五更直躺到天明后,哥两个全睡得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在那时发生什么事情有什么脸去见父亲?欧阳孝仁因为连着两夜的工夫没好好地睡,身上觉得十分疲倦,不敢再躺着了,踅身坐起来轻轻下了地,想到外间活动活动,等到天亮时,那时不用提防什么,自己再睡一觉也就可以缓足了精神。这里间和外间隔离较近,并没有墙壁,只有一面书架子横断开,偏看窗前这边留着一个门,挂着软帘。欧阳孝仁才用手一掀软帘,还没迈上步来,耳中突然听到外间的屋顶子沙沙作响。但是这响声极微,这种声音也就是尘沙落地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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